晚飯已經吃過,加福就和蕭戰去做功課。真紅色鑲百合花的榻上,一個人占住小桌子的一邊。
……
從小廳望出去,前面是一片綠林,後面是一片水光。不管往哪裏看,都風景怡人可圈可點。
但梁山老王和袁訓哪有功夫欣賞,忙着拌嘴還來不及。
該老王喝了,他一氣幹完手中的酒,滿意于自己的狀态,笑了笑,再把面色一沉,這個表情才是給袁訓的,老王侃侃而談。
“想當初大倌兒和你定下親事的時候,老夫我什麽時候說過一個不字,爲的是什麽,你小子明不明白?大倌兒是我唯一的兒子!是我梁山王府唯一的接班人,他喜歡和你定親,他說什麽就是什麽!”
在這裏隻是喘口氣,冷不防袁訓就接上來。
尚書比老王爺年青,喝酒比翻書快。梁山老王一停頓,“骨嘟”一聲,袁訓一碗酒已經下肚。
梁山老王瞠目結舌:“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你小子這是截我話頭……”袁訓哪裏理他,放下碗說起來。
“您知道嗎?我小的時候是舅父帶大,舅父就是我的父親。我娶加福母親,是舅父做的媒人。所以妻子我是捧着手心裏的,别管她後來什麽抗蘇赫,什麽當二爺。她在我眼裏就是水珠子裏最嫩的那一個,碰不得撞不得不高興不得,加福生得像母親,您自己想,我該有多疼愛她?”
這是個問句,需要停一停,配合質問對方的眼光。這就給了梁山老王可乘之機,他一擡手,像是舌頭隻一動,一碗酒也就沒有,袁訓也吃驚,也是一句:“我的話還沒有說完……”話頭就到老王嘴裏。
“大倌兒在我面前是說一不二,你自己想我孫子呢?我的孫子,我唯一的孫子,他今年才七歲,他是拳也會打,功也肯用,兵書背的比他爹好,精力充沛體力十足,我每天看着他,晚上睡覺都要笑醒。他不就是喜歡個加福嗎?喜歡加福有錯嗎?加福是他的媳婦,這親事不是你跟大倌兒定的嗎。我孫子就要加福在身邊,這沒有錯!”
老王與其說是對袁訓辯解,不如說是對自己的解釋。當初他剛回到京裏,渴望過的日子是天天陪孫子玩,玩到孫子哈哈笑,這日子該有多開心。
結果呢,每天起來晚一點兒,孫子就一出溜沒了人影子。
心裏郁悶吧,在家裏還沒處說理。
和妻子老王妃說,老王妃笑話他吃加福的醋。側面的對兒媳王妃問一問:“這戰哥兒總是在親家的家裏,這不好吧?”
兒媳王妃笑容滿面:“戰哥兒喜歡。”一句話就把老王的嘴堵上,他的孫子竟然不喜歡祖父天天哄着,小小的年紀喜歡去别人家裏?
等到老王弄明白蕭戰喜歡加福沒有錯,已經跟孫子生了無數的氣。現在想想,那氣生得真不值得,真耽誤他陪孫子玩樂。
又通過兩年裏教導兩個孩子上學,發現加福可愛伶俐過人聰慧,把個野性小子蕭戰能帶的乖乖坐在書桌旁,老王什麽時候想起來,什麽時候覺得加福小姑娘真是好。
她要是帶的蕭戰去殺人放火,那家裏大人固然是能約束,但難免也要傷透心。
加福爲什麽不是帶着蕭戰去殺人放火的孩子,這與她的家教有關,與她從小聽的全是乖乖巧巧有關。在這裏要感謝袁訓夫妻生下一個好孩子,但老王怕表露感激袁訓尾巴翹上天。他隻在乎那最重要的一條,加福天生就是個乖孩子,直接把忠毅侯夫妻抹到一邊兒去。
老王心想你家加福這樣的好,你憑什麽不讓我接加福,不讓我接呢!話湧向嘴邊,對着袁訓沒完沒了,這一回的話頭怎麽也不肯輕易交給他。
“要加福陪着有錯嗎?有錯嗎?你說有錯嗎?”
袁訓失笑,幾次想打斷老王:“我還沒有喝醉,您這話太重複。您要是沒話說,該我了。”
對面的老王吹胡子瞪眼:“有錯嗎?有錯嗎?”看架勢這一句話打算重複到地老天荒。
袁訓沒有辦法,吃着菜好笑等着。
在無數個“有錯嗎”以後,老王終于出了一口長氣,他用許多的“有錯嗎”,再一次把自己說服。
剛回京他認爲孫子讓老妻和兒媳慣壞,變得不像自己家拿得起放得下,頂天立地的孩子。到後來他發現這就是他的孫子,跟他的兒子蕭觀小時候一模一樣。
梁山王蕭觀就是這個脾性,要什麽得給他什麽才行。
定親事,雙方父母一起相中大姑娘,蕭觀就一句話:“二姑娘!”
“大倌兒啊,大姑娘要先定親事才行,她是嫡長女,”
“二姑娘!”
“大倌兒啊,大姑娘比二姑娘生得好,”
“二姑娘!”
跟蕭戰的“我要跟加福玩”的斬釘截鐵,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父子沒有分毫的變化。
梁山老王帶着微笑回憶以前,體現這種固執的地方很多,比如蕭觀很小就鬧着上戰場,他的父親不答應,讓他成過親以後再去軍中。蕭觀是你不讓我從軍,我就不成親,跟父親耗着。
在這個地方就體現出二姑娘的好,二姑娘是凡事都聽蕭觀的,蕭觀出去打架,一走就是一個月不去看她,蕭二姑娘還是相信他。蕭觀說從軍後再成親,梁山老王妃不答應,蕭二姑娘幫着蕭觀把婆婆說服,蕭觀才得以去軍中。
從王爺蕭觀的手上,可以找出很多與蕭戰相似的地方。而老王回想着,笑容不由自主的精彩。
這就是父子,血濃于水不可分割的相似。
月光明亮,酒香悠然,如果對面不是還坐着袁訓,今天将是個老王思念兒子的好夜晚。但對面袁訓虎視眈眈,老王出長氣的功夫,話歇上一歇,袁訓一擡手,一碗酒下肚,笑容可掬接過話頭。
忠毅侯覺得等了有半天,把他憋悶的肚子裏話排山倒海似的多。酒好似引子,把他的話呼呼啦啦往外面勾。
“相看我妻子以前,太後做主,京裏有名的閨秀我相過一個遍,那又怎樣?我一個也沒相中。按道理說,我妻子跟京裏的閨秀不能相比,但她是舅父說的親事,我沒出京以前就打算這親事我要了。”
袁訓眸中閃動溫柔光采,他真的是從收到舅父的信,就對自己說,親事是父母之命,舅父做主,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然後進安家門,把三姐妹頭一面看過,掌珠強,玉珠文,隻用寶珠最正常。
又溫和又稚氣,娶回房裏一定百依百順。
當時小袁還有個妻子要乖巧聽話的心思,不然他怕自己不在家的時候,母親和善要讓兒媳欺壓。
阮梁明等人幫着他,出題目顯風采,把袁訓襯的一無是處,掌珠不看他,玉珠不看他,隻有寶珠爲個見面禮跟他糾纏不清。
寶珠甚至還好心地幫袁表兄相看小城中女子,讓知道自己風采過人的袁表兄好生咬牙不服。
呆子,小呆子!
你到了許親的年紀,你就不爲自己想想嗎?你分明是沒正眼看我是不是?
餘伯南的事情,是袁訓背後裏了解到,他看到寶珠的穩重。
補好的衣裳,讓袁訓看到寶珠的針指過人。
天下所有的好,不管是念書好、功夫好,還是手藝好、種田好,都要花一定的功夫在上面。
掌珠豔麗過人,咄咄逼人,阮梁明等人一眼看出掌珠平時下功夫的是要強。
玉珠書呆子一個,讓人一眼看出玉珠平時下功夫的是看書。
這都不是袁訓心裏能陪伴母親的人選,隻有寶珠,她做活的手藝那麽好,雖然當時不肯做菜,但老太太私下裏對袁訓打保票:“我們寶珠最會做羹湯。”袁訓就認定是她。
說起來他的原因簡單又明了,什麽年紀什麽身份要辦什麽樣的事情。
掌珠當時太強,但出身官宦之家,嫁的也将門當戶對。隻要不是還在風裏雨裏打拼的人家,當時怎麽想到會有福王造反,而掌珠又嫁到文章侯府。
稍稍有幾代的安穩家世,誰不是返璞歸真,由喧嚣轉爲沉穩,希望宅門裏歲月安靜,不會盼着家裏天天你鬥我鬥呢?
掌珠以爲自己的美貌獨占鳌頭,她沒有想到袁訓第一眼就把她否定。
玉珠又太斯文氣,話裏語間全是愛書成癖,唯我和書獨尊。
袁訓是個大男人,在他的朝代裏隻有男人才走功名的道路,他自己又苦讀數年成爲公主師,深知道學問來的不容易,這需要拜名師頭懸梁才有出門吹的本錢。
第一眼又把玉珠否定,覺得閨閣女流認字可以,當着人的面前論文吹噓不必。雖然第一面相見玉珠沒怎麽吹,隻是對董仲現家的藏書樓大感興趣。
不管袁訓建立在父母親深情厚誼上,對妻子有平等的心态。後來又建立在姑祖母爲加壽定好道路上,爲女兒當個賢後不惜一切,他始終是個男人,是個出門能頂天立地,所以回家裏總想妻子小鳥依人爲最好的那種男人。
有共同語言,不妨礙他希冀妻子溫柔可人。
男女在先天心理上的差異,一般來說很難改變。有時候存在特定的環境,也許有不同。但真到水深火熱的關頭,再娘的男人也有爆發陽剛的時候,再剛強的女人也有柔弱的一面。
袁訓有這樣的心思并不奇怪,也就對安家唯一符合閨秀标準的寶珠疼愛至今。
他要的,是一個能陪伴母親,陪伴自己,能生孩子的寶珠。寶珠給他的,不僅是能讓婆婆滿意,還能讓舅父滿意;不僅能陪伴丈夫,還能爲他打仗出一臂之力。而且還能生孩子,至今生下六個活潑健康孩子的貴夫人,京裏找不出第二家。
愛屋及烏,何況小女兒加福不是一隻小烏,也是一個小可愛。袁訓作爲父親的保護欲望和對妻子的疼愛移愛到小女兒身上,今天加福打人的一幕,袁訓不能接受。
他滔滔不絕:“……加福應該像母親一樣的溫柔,有不開心的事情,在家裏有我保護她,出門有戰哥兒保護。不是像今天這樣她動手打人,您怎麽還給她專門鑄造打人的東西……”
老王爺想插話,這是戰哥兒怕加福打木樁傷到手,特意求祖父鑄造出來。但袁訓絲毫不給他空當,繼續長江流水永不斷一般話山話海的接着說下去。
“加福學繡花最好,她母親最會做衣裳……”一長串子全是寶珠的好,以當事人的情深,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老王爺着了急,他還沒有說完呢,再說話全讓袁訓一個人說光,這不就是他赢了?
老王爺咬咬牙,我看你小子喘不喘氣,有能耐你今天一夜不要停,明天一早,是了,明天你小子得上衙門,你就說吧,到明天你要先走,你就是認輸的人。
老王爺慢悠悠等着,老夫已經告老,陪你熬一夜沒什麽。
外面走來老王妃,老王妃皺眉問家人:“搬進去四壇子酒?能醉死人吧?”
“奴才要不是回不能再搬,老王爺要讓把桌上幾上全擺滿。”家人比劃的是大壇子,金華酒一壇幾十斤的那種。
老王妃苦惱的有個主意:“誰負責燙酒,給他們摻上水。”
廳上,袁訓再本事,也歇了歇,老王把面前的酒喝幹,輪到他開始了。
剛才說過兒子孫子在家裏的重要性,是獨一無二,所以要什麽隻要好都得給。現在是直接拿大帽子壓袁訓。
“從我祖上開始,代代有戰績。戰哥兒有加福才肯學,你不讓我接加福,你是想斷我王府的根苗?”
這一回是辯論,老王等袁訓回話。
說話就要喝酒,袁訓喝幹,咧一咧嘴,這是什麽味道。
他們廳上沒有人侍候,燙酒的人是在外面。當着他們的面把酒從壇子裏取出來,提到外面去熱好,再送進來。
這酒是袁訓自己倒的,這一口喝的他從牙根開始難過,這酒怎麽改了味兒?
美酒摻上水,不隻是味道薄了那感覺。
袁訓猜到内宅裏有人發話,這是敲打兩個人不要再喝。袁訓不動聲色,隻回老王的話:“我家是要養名門閨秀,您讓加福學殺人,您是想污我家的門風?”
老王要回答,就要一碗酒下肚,“噗”,噴出去大半。袁訓哈哈大笑,撫掌大贊:“好酒,府上美酒如葡萄。”
他指的是當時産量不高,大多由外域而來的貴重葡萄酒。
老王尴尬一下,随即也想到與内宅裏有關。如果妻子不在家,這可能是兒媳的關心。但妻子在家,這隻能是老妻的主張。
見袁訓還在嘲笑,梁山老王把個老臉一厚,居然把他的“奉承”攬到身上。
這酒摻上水,袁訓不肯再倒。老王親手把盞,爲他再滿上一碗半酒半水,袁訓看着他的動作嘻嘻而笑,心想再喝下去指不定我也要吐。
但先離開的那個輸孩子,侯爺還不能輕易的說走。就和老王硬着頭皮端起酒,捏着鼻子往嘴裏一倒。
兩個人又開始大辯特辨,就加福陪伴戰哥兒的重要性,和加福以後要成爲什麽樣的人一通的争執。
這酒摻上水,它也有度數。不知道有沒有人嘗試過,頭一碗由美酒轉爲薄意思,舌頭上是失落感。但喝下去一壇子,酒也算有了,酒意上來,舌頭不辯味道,喝酒的美感又一回出來,兩個人說的挺開心,喝的也挺開心。
梁山老王妃又過來看上一回,認定這兩個人醉了。不然哪有這薄酒也越喝越喜歡的?
老王妃當機立斷:“給他們換醒酒湯,再比拼隻拿湯論輸赢吧。”家人捂着嘴笑答應,老王妃回去内宅。
房裏,蕭戰正在喚母親:“我們寫完了,母親快來收拾書包。”加福笑容燦燦的也等着。
戰哥兒是想給加福收拾書包來着,但加福說母親的話,書包歸母親收拾。蕭戰是個聽嶽母話的孩子,老實地沒有動過手,見加福寫完了,就叫自己的母親。
蕭戰學的越好,加福在梁山王府地位越高,小王妃的名稱都出來,何況收拾一個書包。
梁山王妃欣然而至,覺得這書包不是請祖母收拾,不是請祖父收拾,戰哥兒自己也不碰,隻留給當母親的,這是兒子的孝敬,給自己增添的光彩。
收拾着,蕭戰問加福:“祖父和嶽父還在喝酒,你要不要洗洗睡到母親床上等?”
加福往窗外看,嘴兒又嘟:“我想母親,也想二姐,”老王妃這個時候進來,剛去見到兩隻醉貓的她插話道:“加福啊,洗洗先睡吧,你父親今晚要是還能帶你回去,我把你抱出去。”
加福答應着洗漱一回,和蕭戰坐到床上去說故事。加福肚子裏有聽父親說的許多故事,母親也會說,但會說的少,隻會說七仙女兒。父親的故事又多又好聽,加福能記住好些。
一個一個說給蕭戰聽,蕭戰也把祖父處聽來的故事說給加福聽。
慢慢的,加福打哈欠,坐着的她小腦袋往下面垂。蕭戰也打哈欠,兩個人對着打,這就你打一個,我打一個,直到睜不開眼。
梁山王妃含笑把他們抱平,掖好被子,怎麽看兩個并排的小面容怎麽般配。
她沒有睡,出去見老王妃,問道:“父親和侯爺還在喝?這喝了近兩個時辰,怕不要醉的明天醒不過來?”
老王妃歎氣:“我也慮到這裏,半中間讓人給他們換醒酒湯,這兩個人還沒有吵完,拿湯拼上了。”
梁山王妃一樂:“在說什麽要緊的話,把個湯也能拼一回?”
……
廳上,梁山老王臉紅脖子粗,但語氣透着陰險:“小袁呐,我羨慕我你們夫妻,你從軍去夫人相随,這夫唱婦随,好不羨煞人也。”
喝湯不醉人,袁訓沒費什麽就聽出老王暗藏的話音。陰陽怪氣回他:“老王爺,最順眼的還是您和老王妃,那是您在軍中威風八面,老王妃在京裏受人敬重,這才是正經的家,您說是不是?”
老王爺一碗湯下肚,大不以爲然:“還是相随的好。”
“還是分開的好。”袁訓一碗湯下肚。
“你這探花飽讀詩書,難道沒有看過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老王爺道。
袁訓回道:“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老王爺道:“結發爲夫妻,恩愛兩不分。還是你小袁夫妻相随的好。”
袁訓知道這是亂改詩詞,原名是結發爲夫妻,恩愛兩不疑。袁訓回道:“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穩妥兩離分。”他也來改的。
老王闆起臉:“落花互陪伴,微雨燕雙飛。”袁訓知道這是落花人獨立改成,也即刻就回:“願得一心人,兩地共相思。”
老王差點給自己一巴掌,這詩的原句是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但他說晚了,也沒有探花的捷才,讓袁訓搶先一步改了原句,老王後面不好再說。
這就繼續亂改詩詞,從唐詩改到宋詞不過瘾,一老一年青自己現做。
從月亮吟到花草,從流水到白石……都性子上來不肯罷休時,“通,通,通”三聲更鼓敲響甯靜。
梁山老王開懷大笑:“三更了,哈哈,天晚了,加福在這個時辰一定睡着了,我說你這尚書,你今天晚上可接不了孩子。”
袁訓一拍大腿,懊惱道:“原來這不是我家,我把這茬給忘記。”
老王哼哼:“你小袁精似鬼,遇見老夫我讓你栽跟頭,怎麽樣?你還比不比?你要比,橫豎我閑,别說我陪你一夜,就是陪你一年都行。你要不比,你趕緊回去吧,要接加福你休想。”
袁訓悻悻然起身:“原來這醒酒湯也能喝醉人。”下得廳來,有家人挑起燈籠送他,二門上,馬車知會過候着,侯爺帶着無奈獨自趕車,一個人往家裏回。
……
茜紅紗帳裏,寶珠睡得正香。感覺身邊有動靜,睜開眼來見到一個面色黑沉的表兄睡下來。
口齒纏綿的寶珠低喃:“回來了?”
胸前一涼,是袁訓洗漱過發上還有水珠,頂着水珠就拱到她懷裏。
寶珠閉着眼睛笑:“喝酒了是不是?梁山王府上打發人來說了三回,頭一回一更天,說你還在喝,第二回二更天,說加福睡下了,第三回是二更一刻,讓我不要等你,說你喝的多,興許就住王府裏,你喝了多少到這個天才回來?”
“嗯。”袁訓悶悶地回。
睡意襲來,寶珠小小的眯了一會兒,再醒來,感覺胸前的袁訓一動不動,跟他平時回來胡纏相比,是個精氣神不佳的樣子。
寶珠撫摸着他,由肩到頸柔柔的給他按壓,微微地笑:“沒接到女兒,你不喜歡?”
“唉,我把女兒輸給他一晚上,”袁訓幽歎。
寶珠吓一跳,睜開眼:“你這是什麽話,什麽叫輸的?”
袁訓把晚上的事情說給她聽:“……一開始我想看老王爺的酒量,我想回家晚些就晚些。到後來我想看他還能胡改什麽詩詞,真真沒想到,老王還會許多的詩詞,以前在軍中的時候,我以爲他隻知道血肉橫飛,我就想再看看吧,看他還有什麽可說的,沒誠想……”
寶珠了然的把他重新抱到懷裏,安撫哄勸中睡意依然朦胧:“這是加福的福氣,也就是你和我的福氣。梁山王府多多疼愛加福,加福又值得這疼愛。王爺常年不在家,戰哥兒陪祖父眠,也是把王妃撇下來。你留的好,讓加福多和婆婆親近,明兒一早婆婆親手給梳頭發,到長大過了門婆媳也是親香的,你我也不用擔心。”
“我女兒不管到誰家,誰敢對她不好,”袁訓在寶珠面前最會蠻橫無理。
寶珠沒有說他,反而更溫柔的拍撫着他。他說的話,是一個當父親的肺腑之言,他不僅這樣說,還一直這樣的做。
不管是許親沈家,還是加壽定親給太子,不管是王爺一定要定加福,袁訓是最有資格說這句話的人。
最早加壽許給沈家的時候,袁訓對寶珠就誇口:“小沈父子要是敢對加壽不好,看我不把他腦袋擰下來。”
後來出乎夫妻意料,姑母做主,把加壽定給太子殿下。皇家至尊,但身爲父親的袁訓也敢往京裏去退親,他不願意有任何讓孩子們過不好的可能。
沈家爲香姐兒夫妻和美,小沈夫人那種嬌嬌女也情願出京去。
梁山王府更是因爲接加福,看了袁訓好些臉色,這些寶珠都在心裏,知道這些人爲什麽肯花心思,還不就是因爲懷裏這當父親的他把孩子們放在頭一位,他有個爲孩子難纏的名聲。
袁訓的話,要是換個地方,不是在房闱裏夫妻相對,而是面對外人的時候,可以讓人大加恥笑。但寶珠不會,寶珠心滿意足的笑着,爲自己有這樣的丈夫,爲孩子們有表兄這樣的父親驕傲而自豪。
白天她收到女兒讓人行刺的消息,也隻和長輩們趕去看視加福,袁訓沒有接回,寶珠也不作接回之想。凡事兒,都有表兄在呢,而他從來沒有讓寶珠失望過。
這樣的父親,一片心思全在孩子身上,是寶珠幼年時想要的,也是袁訓心目中父親的模樣。
忠毅侯表現出來的,可遮風擋雨,可巍峨如山,兵來他擋,将來他還。不過是他幼年失怙,他内心裏渴望的父親模樣。
舅父雖然拿他當兒子看待,但舅父終究不是父親。
袁訓爲兒子他苦口婆心,爲女兒他不怕跟任何人翻臉。在母親面前他要盡孝,在家人面前他要威嚴。他盡情的享受當父親的感覺,同時也陶醉于其中。
這樣的一個丈夫,寶珠怎麽能不在他酒醉歸來好好的哄着他呢?再說他是爲小女兒醉酒。
把妻子的懷抱暖暖的給他,讓他撒嬌使性蠻橫不講道理,是寶珠對他的情意。
這就寶珠強撐着困,輕哄着袁訓。呢呢喃喃的話語中,袁訓睡過去,寶珠才沉沉睡去。
……
第二天接回來加福,進到房裏,加福先把一個木頭煙杆兒請母親看:“買給祖父的,母親幫我看看又買貴了沒有?”
孩子們自己買東西,肯定不會還價錢。加福在外面買的,就是雙份兒,一個送給梁山老王,是她的心意,再不好老王也不會說。另一個就帶給回來,請母親幫着相看:“加福又多花錢了沒有?”
寶珠笑着接過,看上一看問女兒:“你花了多少錢?”加福拉開小荷包:“我給他二兩銀子喲,他找給我這麽一小塊兒,”
取出一丁點兒銀子,這是丫頭接過擦拭過,加福在胖手心裏掂掂,有模有樣:“這總有七八錢吧,母親,我買了兩個,他問我要一兩二錢銀子。”
寶珠誇獎她:“算得很是清楚。”其實知道七八錢加福不是算出來的,是一直出門買東西,會掂銀子的份量,大約看一眼,能知道個一兩二兩五兩的,不會讓别人的當。
梁山王府說小王妃很聰明不是空口說話,六周歲的孩子會掂銀子,這是她常年自己買東西練出來,也的确體現出她的好腦袋。
寶珠說沒有買貴,窮人做個東西不容易,四、五十錢,一百來錢的不要争。加福很喜歡,拿給香姐兒看。
姐妹嘻嘻哈哈地說笑幾句,香姐兒問道:“昨天同誰打架?”寶珠聞言眸子放出光彩。
寶珠也想聽,她是不無讨好地懇求女兒:“好寶貝兒,昨天的事情母親沒有聽明白,今天你回來了,再細細地說一遍好不好。”
加福面容放光,像是搔到加福的癢處。她比劃着:“加福打他,加福這樣的打他……。”
寶珠嫣然含笑,一字一句聽的都很認真。悠悠然,她似回到童年,耳邊是奶媽的勸說聲。
“四姑娘,您沒有父親陪着,沒有兄弟陪着,不能随便出門兒?”
沒有父親沒有兄弟,一直是寶珠童年的含恨。也是她不約束孩子們的一個理由。
看着孩子們小小的年紀就能逛街買個東西,一開始買的不會好,但是自己拿主張買的,再不好寶珠也欣然,從孩子們的身上,寶珠圓了夢。
特别是蕭戰兩周歲的時候,帶着一周歲走路還不穩的加福要出門去,寶珠安排人手以後,目送兩個孩子蹒跚走開,心頭說不出的歡喜。
她看到的是自己,是小小的自己得已自由出門,再加上加福生得像母親,帶給寶珠的感覺就更強烈。
袁訓爲女兒打人大動肝火,寶珠卻不以爲然。在她看來,這是加福擴大了自己的夢想,加福以後能當女将軍不是?那就是寶珠在當啊。
加福在房裏手舞足蹈的起勁兒:“我這樣,我是這樣……”香姐兒不時發出笑聲,寶珠是迷醉在女兒小身影裏。
無意中一擡頭,和袁訓的笑意盎然遇上。
忠毅侯這會兒再見到老王爺,是一定還要理論不休。但看到寶珠神思飛揚悠然遠去,袁訓完全懂得妻子心思。
她又想到了自己,她又想到了她出嫁前十幾年的歲月裏,出門的次數寥寥無已。
袁訓就不打斷小女兒的得意,捧場的一旁含笑。
寶珠飛紅面龐,卻坐立不安上來。讓人窺視的感覺使她慌亂,匆忙地她想了起來,喚一聲女兒們:“咱們去給祖母請安了。”加福這才停下來,一個讓父親抱着,一個讓母親抱着,往袁夫人房裏去。
老太太下午總在袁夫人房裏說話,也有不讓孩子們請安多跑路的意思。見到加福進來,和袁夫人、謝氏、石氏也是問長問短:“加福啊,聽說你昨天很威風,你說一說吧。”
加福就再比劃,袁訓還是含笑不止,寶珠湊到他身邊嬌滴滴:“謝天謝地,你不生氣我就放下心,不用再擔心你又去和親家理論。”
“生氣,怎麽能不生氣?”袁訓扶上她肩頭:“再說我就是不生氣,爲了加福,老王爺他也不會放過我。”
寶珠希冀:“下回記得帶上我去看個熱鬧,我可以幫忙喝彩。”
袁訓故意問她:“幫我喝彩的不是?”
寶珠神氣地道:“不,我押老王爺赢。”頭上不輕不重的挨了一記敲。
耳邊袁訓悄聲笑罵:“我把你個小鬼狠打一頓,”
寶珠扁扁嘴再就一笑,她覺得這個時候大義滅親最合适,不然表兄赢了,加福還怎麽能帶着母親的遐思繼續精彩呢?
……。
水聲搖搖,夜晚來臨的時候,碼頭上漁火接天似起來,在黑夜裏一望無際有如繁星。
方姨媽走出船艙,對着碼頭上不住看視。方明珠準備晚飯,見到從另一個船艙裏探出身子喚她:“娘,别看了,小爺們丢不了。”
方姨媽答應着,但還是不死心站在原地。
龍顯邦等人正在頑皮搗蛋的年紀,袁訓命他們和方氏母女同行,他們怎麽肯?
因爲進京的時候是車和馬,而寶珠鋪子運往京城的貨物也有車馬,備下的有能擺放車馬的大船,龍顯邦等人在船上,車和馬也就随身。
這就方便他們想主意,沒有幾天就和方姨媽商議:“祖父命我們進京,一是趕考,二是路上曆練。來的時候是騎馬,回去坐船算怎麽回事情?而且回家去,祖父問來回的路上是什麽樣子,我們也回答不出來,不如我們陸路上走,逢大碼頭,您先到您候着我們,我們先到,我們候着您,見上一面報個平安如何?這樣您也放心,我們也多些趕路的經驗。”
方姨媽在山西的時候,往輔國公府裏做客不是一回兩回,她認得龍顯邦,龍顯邦等人也知道她的身份,不是能約束自己的人,這就敢提出來。
方姨媽是不想答應,但一同回去的有成年男子,他們也是爲趕考頭一回出進京的遠門,也想路上随意看看景緻,他們分一半老成的跟船,另一半願意和龍顯邦等下船,方姨媽隻能說好,在出京不到十天,龍氏小兄弟等人離船騎馬而行。
按說好的,碼頭駐船,方姨媽出來張望。
看一回沒有見到,悶悶回去坐會兒再出去看。直到深夜,見一行人馬歡快地過來,上面坐的正是龍顯邦等人,方姨媽才放下心。
歇息一夜,船上洗澡通頭換衣裳,第二天兩隊人再次分手,約好在下一個碼頭見面。
如是幾回到山西境内,水路旱路不能并行,龍顯邦等人索性的說聲就要到家,還怕什麽?徑直打馬回家,方姨媽也沒有辦法,隻拜托同行的爺們多多照顧。
這就方姨媽帶着大宗兒的禮物後面行來,龍顯邦等人打馬如飛,從小在馬上騎慣,爬山涉水不在話下,先行在前面。秋闱中了各自滿足,哪管什麽路難走下雨天,隻想早些回家,早早地對着家人吹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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