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他生這種氣,能把自己氣傷,那混帳也走了,皇帝就丢下袁訓的官職暫且不提。
……。
正午的時候,日頭曬得昭獄門口暖洋洋。老兵打着哈欠:“早晚還要添衣,這天氣要越來越冷了。”
“借過,大伯,我是酒樓的,給項城郡王爺送飯,請指點下我怎麽走?”
老兵睜開眼,見幹淨整潔的一個夥計,雙手各挽一個大食盒。
“看你面生,你是哪家酒樓的?”老兵問道。
夥計哈哈腰:“大伯,我是周記酒樓打雜的,一直我在廚房面案上,今天送的地方多,就把我抽出來送菜。麻煩您,告我一聲兒行嗎?”
老兵照例搜過他身上,指給他地方,放他進去。
在項城郡王的牢房外面,守候他的兩個将軍一個家人又攔下他,把食盒打開搜一回,也是見他面生,問道:“誰定的菜?”
“昨天郡王自家定的,寫在小紙頭上送到我家。您不信,去問問郡王?”夥計對答如流。家人對他狐疑地看看,心想從郡王住到昭獄裏,哪有心思自家點菜?要麽是郡王妃點,要麽是我們這些人去點,還什麽小紙頭上?
夥計堅持,家人就去問項城郡王。項城郡王心中有數:“讓他進來。”家人随同夥計過來,請獄卒打開房門,家人還要在這裏看着試菜,項城郡王擺擺手:“沒有事情,你出去吧。”
家人出去守在門口,項城郡王像是怕西風,自己走過去把門虛掩。
回身,犀利眼眸放到夥計身上,不等他問出來,夥計欠欠身子,低低道:“侯爺讓問,您寫姑老爺的封号是什麽意思?”
垂下的手翻開來,手心裏印着一枚印,在人的肉皮上,也能看得清楚:忠毅侯印。
項城郡王認得無誤,心想這倒不錯,印在手心裏,要是遇上有人盤查,手心自己抹抹,就不會讓人發覺。
想他這隻手還提着食盒,真難爲他是怎麽拎來,又不破損這印。
走去桌邊坐下。夥計把小印抹糊掉,看上去像一塊紅顔色在手上,站到桌邊布菜,碗盤叮當響聲中,兩個人悄聲交談。
“他爲什麽不來見我?”項城郡王大失所望。
他知道袁訓親身往昭獄裏來有難度,但相信他想來,他就能辦到。忠毅侯是什麽人?石頭城照打,闆凳城照進,安然而出的人,京裏他又人頭熟悉,他不來,隻能是不想來,或者是不重視自己寫的那兩個字。
要說袁訓不重視姐丈陳留郡王,項城郡王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會看錯,這一對姐丈和小舅子很是情深。
來了一個下人,項城郡王皺眉中夾雜着愁眉。
夥計爲人很是穩定,冷靜的解釋:“您有話對我說也是一樣,侯爺往這裏來,不是不方便,是怕讓人察覺他爲您而來,您的事情辦起來多有不便不是?”
項城郡王釋然,油然的敬佩浮出來。
他由夥計說的昨天寫的紙頭兒,和手上蓋的小印,已然相信他是袁訓派來的人。再聽到這一句解釋,不由得想這是他。
這是他的爲人風格。
别看年青,點滴馬腳不露。
項城郡王底氣大增,袁訓謹慎的讓人來見自己,說明他對自己寫的兩個字不敢不重視。他要真的敢不重視,項城郡王想,我有罪名,我一定把你姐丈咬一口。
這就不客氣,又隻有一頓飯的功夫,這一頓飯的功夫也不能讓夥計一直在房裏候着。以前侍候他用飯的人是他的家人和将軍,這個中午讓個夥計長呆房中,能往昭獄裏看守官員的人全是機靈油子,看出什麽來要添罪名。
“你告訴他,上幾代,我和陳留,我們兩家好着呢。我有事,陳留也跑不了。”項城郡王低而有力。
夥計是個精明的,是袁訓在山西帶回來的家人,忠誠又可靠,才讓他往這裏來。聞言,還想聽個明白:“具體是什麽事情,您細細告訴我,我細細告訴侯爺,這豈不是好?”
項城郡王冷冷一笑:“我不是不信你,是他一聽就明白!我細細告訴你,告訴你什麽?告訴你我怎麽攀扯人好不好?”
夥計碰一鼻子灰,但并不介意,嘻嘻一笑把菜布完,問聲:“您還要什麽?”看上去真的在酒樓裏幹過。
他也的确在酒樓裏幹過,在袁家的小鎮上,他由跑堂做到大掌櫃。
寶珠知道這一回進京,輕易不會回去。一個需要忠心的人手,雖然沒想到禦賜王府下來,但孩子們多起來,家裏再隻有幾個下人不夠用。
奶媽衛氏上了年紀,跟着寶珠京裏山西幾回奔波,寶珠心疼她,早就說過小爺幾時回京後,讓衛媽媽養老。現在除去孩子們的活計,輕易不讓衛氏做什麽,平時隻和寶珠、袁夫人說話,陪安老太太看戲,再悶了就往園子自己逛,讓她安享晚年。
紅花呢,大管事一名,當差事情上,寶珠很少用她。
忠婆也上了年紀,袁夫人也讓她歇着,老太太也讓她看戲來着,但忠婆閑不下來,廚房上教人做菜。
順伯也老了,太後都親口說他辛苦,安養吧。順伯不肯,還是跟着加壽侍候買東西,護衛加壽,自有蔣德承當。
這就是袁家以前的下人,不過就這幾個。
安老太太住到袁家,帶去幾個家人,寶珠也信他們忠心。但怕不夠用,孩子們太多了不是。從山西帶回這一批人,他們還能做生意。
項城郡王都看不出這夥計不像個夥計,就覺得袁訓很會用人,又勾起他心頭恨,這舅爺要是自己的該有多好?
胡亂尋思着,讓夥計出去。
夥計外面候着,和以前來的一樣。等郡王用完飯,再進來把家夥收拾,走出昭獄大門。
在街口,他警惕地回頭、左右看看。
過個小巷子,又一般兒的打量。
足的過三、五個小巷子,走到一戶人家裏。有個夥計模樣的人在院子裏洗衣裳,見他進來,笑道:“見着了?”
“謝謝大哥,盤子碗都在這裏,您點點少沒有少。”袁家的家人垂下頭,有點兒滴淚模樣出來。
夥計丢下手中衣裳,往身上抹着水勸道:“别難過,見着就行。鄉裏鄉親的,能幫你一把,我就得幫你。”
家人紅着眼圈:“不得不見見他,村子裏就這一個當官的,沒當多久就跟什麽造反扯進去,罪名不大,但關着無人照顧,我們收到信晚,打發我趕來就這時候,是冤枉的,我問過他,我這就心裏有底,幫他在外面打點。”
夥計歎着氣罵:“這該死的造反的,這不,把我爹驚到,從過年避到城外面就病,一直到今天沒有好。我還沒有老婆,又要當差,又要侍候爹,我們也是讓連累到的人。”
家人勸他:“看個好醫生,慢慢就好過來。”
這是他爲往昭獄裏找的理由,就不多說,對夥計陪笑:“大哥您是好人,沒有您,不借着給郡王送菜,我就見不到我們家當官獲罪的人。您忙,我走了。”
“哎,”夥計叫住他,說着等等,飛快進房又出來,手中是一錠大銀:“這五十兩銀子還你,你說押着當食盒押金,現在你是幫我送回菜,我能回家照看老爹,盤子碗一個不少還回來,你拿走。”
家人不肯要:“大哥您收着吧,”
“你拿着救人不是。”
“不瞞大哥,我們村子富,手裏有幾個。要我往京裏來打點,帶的錢足夠。隻是我沒出過門的人,尋不到門路進去看視。這不,幸好有個同鄉指路,說大哥您見天兒往昭獄裏送飯,我昨晚尋到您門上。您又仗義,幫我這大忙。這銀子,您留給老爹尋醫生吧。”
家人一篇鬼話說完,夥計不好再推,也紅了眼圈:“好好,鄉裏鄉親的,我能幫你,你也幫到我,老爹的病,還就是缺銀子才沒有好。行行,以後你再要去看,隻管來找我。”
兩個人灑淚告辭,夥計把銀子交老爹收好,拿起食盒家什大搖大擺往一家酒樓走去。酒樓上幌子寫着:周記酒樓。
見他進去,有個夥計嘲笑:“小六,你他娘的送一回飯就一中午不回來,又尋空子回家侍候你爹去了吧?”
夥計回罵:“去你娘的,張小五!我這是給郡王送飯,可不就那裏侍候着,掌櫃的不是說過,貴人的派頭,就是這樣。”
張小五忍不住笑:“得得,你趕緊跑堂,我說一句,你有一百句回我。每回送飯你都搶,中午客人多,把我累得像死狗。你站會兒門,我喝口水去。”
另一處,袁家的家人尋個沒人的地方,把外衣一脫,露出裏面綢衣裳。懷裏又取出一個帽子罩腦袋上,這一身打扮再沒有人敢當他是夥計,回袁家候着侯爺回來再回話不提。
挨得上陳留郡王,袁訓在昨天收到紙條,就定下去見項城郡王。
……
出城以後,寶珠的心情好似在雲中飛揚。她試着把馬速放快一些,同時對袁訓撒嬌:“要是我摔下來,你能把我接住吧?”
袁訓看着她含笑的面龐,大大咧咧:“放心吧。”
寶珠就把馬打得快一些,在官道無人的地方,笑聲如銀鈴般灑落。
金黃色的陽光鋪滿官道,風吹起她的衣袂似做飛天舞。
在寶珠的心裏,是認爲她嫁對一個好丈夫。在袁訓看來,他娶對一個好妻子。
體貼與憐惜,本就是夫妻間相互都應該有的。袁訓能看到寶珠的好,寶珠也把袁訓的好如掬珠寶捧在手心。
眺望遠方,出現隐約能見的黑色屋瓦。寶珠帶笑回頭:“我們過會兒再去那邊,你說好不好?”袁訓自然說好,也對那一處集鎮看上一看,又看看身後馬上的帳篷等物。
他道:“不要怕玩得晚,包你有地方住。”
“行。”爽爽利利的答應一聲,寶珠繼續在躍馬在官道上。
停下來的時候,是在一處紅葉林外。
紅如丹珠的濃葉,系得住香車和寶馬。寶珠脫口道:“要是孩子們見到,不知道有多喜歡。”袁訓哈哈大笑一聲,帶馬上前來并肩,揶揄道:“你輸了的。”
寶珠不認帳,耍賴地道:“輸了什麽?”撫一把發上,已跑出淋漓香汗。
袁訓送上自己的帕子,笑道:“出門前說的什麽?”
寶珠還是裝糊塗:“說出門來,你件件聽寶珠的。”袁訓不經意的打趣出來一句:“我又不是戰哥兒,”
戰哥兒看似件件安排,其實他是件件聽加福的。
“哈!”寶珠拍着雙手笑:“你也輸了的,說好出來不說孩子們,你也說了,就不要怪我才是。”
袁訓摸摸鼻子:“竟然不能忘記他們。”
寶珠還帕子給他,出來還沒有一個時辰,也油然有思念:“加福會不會想我?”她這樣一說,把袁訓的話也招出來。
袁訓來接帕子:“執璞私下裏對我說,他又要生病,問我幾時單獨帶他出來玩。”
他們一個遞帕子,一個接帕子,指尖不可避免的觸到一起。忽然,都有了輕微的戰瑟,明顯可感覺的一段熱乎乎暖流沿着對方手指傳遞過來。
就在馬上。
他們各自在自己的馬上,并騎而行,扭身子送帕子。這就還在各自的馬上,但癡癡的相望起來。
出門前說好不提孩子們,但遇到好看好玩的,就記不住不提孩子們。
但在這輕輕的觸動中,他們渾然忘卻天和地,家人和面前火山似的紅葉林。
……。
四目相對,都微微地展開笑容。
深一層時,又同時深那麽一層的笑。
十指連心,在這裏應該也用的得當。對方的每一份兒欣喜和深情,都從手指尖直達另一方的心頭。
讓他們同時的,一起的,不約而同的,深笑一層,又是一層。深情一重,又是一重。
……。
這是一對有情意的夫妻,他們的情意大多建立在尋常的過日子上面。
認真的來說,他們不算曾深深的相戀過,隻能是深深的相思過。
……
寶珠在頭一回見到袁訓以後,并沒有過上多久時間,對袁訓動了情意。
初動情意,袁訓返程回京,寶珠無可奈何,礙于是個姑娘,也無能爲力去尋。
又是一個沒多久,這個沒多久,時間久上一些。寶珠随祖母進京,心頭百般的想忘卻袁訓,又百般的忘不掉,袁家上門求親。
又驚又吓中,寶珠成爲他的待嫁妻,當年成親。
成親前,寶珠一心存私房。成親後,袁訓一心中探花。才中探花,就去邊城。夫妻從此開始兩地分居生孩子,相思疊上相思苦,一直疊到今年,這才算是結束。
以前的,隻能是相思。
在今天,這紅葉印證中的深深凝視,才是相戀的開始。
生下五個孩子,才等到這一天。
也就打不斷拆不散般,偏偏這裏除去紅葉,就是溪水。除去溪水,就是秋風。除去秋風,就隻有一地黃花和西風,沒有什麽能打斷他們,他們如入夢境的對視,再對視,眸光像木匠活夥加固用的榫接,凝視得想不到有日頭和山河,想不到有你還有我。
隻有他們這一對人,是一個整體。
“嚏!”
馬噴了個響鼻,把這一對似凝固住的夫妻打醒。寶珠慌忙帶馬缰,讓開兩步後,想到剛才一動不動,又窘迫又得意,又羞澀又喜歡。
忍俊不禁,又笑了出來。
寶珠該有多窘迫,都五個孩子,宅院也相當好,夫妻們卻跑到野地裏來恩愛。她面如紅葉似飛紅起來。
她又很得意。
她深愛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也值得深愛。是對她體貼備至,關愛有加,直到今天也鬧不清楚什麽是王府姑娘,以他能耐,要真的想知道,早就弄得明白,他的心一直一心一意,從沒有改變過。
先是吃吃的笑,再就扭動肩頭笑,再就笑得簌簌有聲,喜悅難自禁,情更難自禁。
袁訓的馬術好,在這會兒體現無遺。
不管寶珠是側着身子笑,還是勾着面龐笑,他總是能坐在自己馬上,面龐卻壓到寶珠肩頭上,在她耳朵根子下面添笑聲:“笑什麽笑什麽?這不是久曠才這樣。”
“胡說,你回家已經半年有餘,哪裏來的久曠?”寶珠嗔他。讓人聽到,像是寶珠輕易不許他進房一樣。
寶珠才不擔這虛罪名,表兄他要是晚上不回來,寶珠還不肯答應呢。
袁訓壞壞的笑着:“纏綿上是不缺,但相思這事兒,一直久曠吧。難道你沒聽過,兩情若在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反過來說,你我朝朝暮暮時,也是情意長久的。越有情意越想,越在一起越有情意。所以久曠,在相思上。不相對也思,相對也要思是不是。”
寶珠忍住笑:“歪批。”
脖子後面更胡說八道:“這是探花的見解,正着呢。可以送到國子學去讓小二加個大大的好字。”
寶珠給他一個漂亮的小白眼兒,小二不是你叫他怎樣,他就怎樣?比他自家兄長阮梁明表兄說話還要管用。
秋風在暖陽中拂得和氣,不忍心打斷他們,也像在偷偷窺視。
“嚏!”
又是馬一個響鼻,把兩個人分開。
出來前說不提孩子們,這會兒要還是不提,夫妻在這裏執手相對相思眼,可以對上一天有久。寶珠就提議:“還是先去給孩子們買東西吧,免得集市不開。”
剛才看的集鎮,是京外最大的集市之一,寶珠早有慕名,還沒有逛過。
袁訓裝着悻悻然,還在歪纏:“現在就去吧?不再玩會兒,難得的,多玩會兒?”他把“玩”咬得緊緊的,寶珠又要笑,見他胸膛又要侵過來,推開,打馬先出去。
袁訓後面跟上。
沒有一個從人,關安天豹等人帶着晚上動用的東西早早去了紮營的地方。有他們,袁訓也執意自己帶帳篷,預備寶珠說聲自己睡,有不想和關安等會合的意思。
袁侯爺今天學小女婿戰哥兒。
戰哥兒說得最多的話,有一句是:“加福,你想要什麽?”袁侯爺今天一上路,就不時問寶珠:“寶珠,你要什麽?”從買東西到住下來,袁訓都準備得不錯。
這就雖然難爲情再纏綿,寶珠也是百般心滿意足,和袁訓來到集市上。
獨特的弓箭,用料和弓弦都難得,是獵戶自己做出來的。袁訓用嫌輕,給兒子們正好。他樂颠颠的給銀子,拿給寶珠看:“執瑜的,執璞的。”
“看,這個給加壽。”
寶珠托起來一個石頭雕刻的花朵。
又是一小袋種子:“香姐兒收拾院子,這是海外來的異卉,給她。種不出來,她也有件事做。種得出來,香姐兒必然歡歡喜喜。”
夫妻獻寶似的眼神對上,又都生出笑嘻嘻的懊惱:“不是說不提孩子們。”
袁訓把手指放到寶珠唇前:“噓。”
寶珠也對着他悄悄的模樣:“噓。”
兩個人走出集市,把樹身栓着的馬缰解開,上馬後,默然一會兒,袁訓還是問出來:“你給加福買東西了嗎?”
少一個孩子沒有說,都像是菜裏少了鹽,笑容裏沒了滋味兒。
恰好,寶珠也同時道:“猜猜我給加福買的是什麽?”
又一起笑起來,又一起笑話自己:“既然說到孩子,就全說出來吧,不然打心裏對不住他們。”
袁訓這就放開了問:“隻給加福買了?”他又要笑:“還有戰哥兒呢。”
“你看!”寶珠馬上有個袋子,小心翼翼取出一個木盒子。打開來,裏面是一對胖胖大阿福。
袁訓大笑:“像!”
跟胖嘟嘟的加福,随他們家結實的小王爺蕭戰真的相似。
寶珠欣然:“我一看到啊,就想到他們兩個。拿回去,加福一定喜歡。”再收起來。與袁訓對看一眼,都認真地道:“這下子,我們可再也不提他們了!”
……。
夜晚來臨,一處潔淨的石台上。四角生着火,關安和天豹等人的帳篷也在四角,正中間,是袁訓和寶珠的帳篷。
這是小山丘中的一處,四面野桂無數,香動銀河一般。
關安等人知趣早早睡下,袁訓和寶珠依偎着,把帳篷簾子打高看星星。
羊皮酒袋子在袁訓手裏,寶珠微醉了的。嘟囔:“長這麽大,沒見到這麽明亮這麽多的星星。那個,明亮的,是壽姐兒。”
袁訓慢慢喝着酒,附合一個字:“嗯。”
“那個一閃一閃的,最調皮,是戰哥兒。”
“嗯。”
“那個乖乖的一動不動,是加福。”
“嗯。”
……。
到入睡的時辰,加壽還沒有睡覺。坐在燭下嘟着嘴兒,和蕭戰還在拌嘴。
“戰哥兒,你最能,你怎麽不早告訴我?”加壽黑着小臉兒。
蕭戰打着哈欠:“你一回來我就告訴你,這還不早嗎?”
加壽皺起小鼻子:“你爲什麽不白天去告訴我?非要等我晚上回來,你才說。”
蕭戰奇怪地道:“白天我和加福在玩啊。”
加壽語塞。
對蕭戰來說,和加福玩是他最重要的事情。他要是肯丢下加福,那要去的地方、要問的話,也一定和加福有些關系。
加壽對上蕭戰這股子勁頭兒,也很少赢過,就不再争。看看她的大床上,加福已經睡着。加壽又扁起嘴兒:“好吧,爹爹母親你們攔不住就算了,爲什麽你們今天晚上全睡到我這裏?”
蕭戰更理所當然回答:“我們代你陪太後啊。”
小王爺還不樂意呢:“不是代你陪太後,我和加福就回我家去了。”他已經睡在被子裏,在加壽的大床上另一頭,和加福睡在一處。
這就往被子裏一縮:“别再同我說話,加福都睡了,我也陪她睡了。”把眼睛閉上。
加壽給他一個鬼臉兒,蕭戰看不見,加壽嘀咕:“就會睡,還會吃我放的點心。攔爹爹母親,你就沒能耐。”
“呼,呼,”蕭戰發出兩聲呼聲,加壽“咕”地一聲笑出來。蕭戰煞有介事的道:“祖父這樣的時候,就是說話他也聽不到。我也聽不到說話,我睡着了!”
加壽拿他沒辦法,又不能真的再和他拌嘴,會把加福吵醒。加壽就一個人睡下來不喜歡,想想大弟二弟二妹平時說話比戰哥兒還要能,就是由着爹爹把他們丢下來沒能耐。
加壽噘起嘴兒,還得加壽出馬才行。
……。
第二天進門以前,袁訓還問寶珠:“你猜壽姐兒知道沒有?”他縮一縮頭:“要是再扔東西,寶珠你上前。”
他說着話,和寶珠走進角門。馬給關安早帶進去,東西由天豹捧着,跟在後面進來。
寶珠還沒有回答,一聲清脆的叫聲:“爹爹,母親,你們回來了!”
花叢後面,走出一、二、三、四、五、六、七……。十幾個孩子出來。
在最前面的,是嘟了嘴的加壽。加壽後面不是執瑜也不是加福,是興高采烈的兩個小公主。
小公主的後面,才是執瑜執璞,和他們在一起的,是幾個小皇子殿下。
香姐兒、加福、蕭戰全在這裏,還有連家的稱心和尚家的如意。
一起笑盈盈看過來,晶晶亮的小眼神兒讓袁訓和寶珠一起打個寒噤。看看這陣勢,加壽兒三堂會審來了。
袁訓打個哈哈:“壽姐兒回來了,你今天沒管家麽?你不當家,太子殿下吃什麽喝什麽?”
加壽繃緊小面容,小公主小皇子們喜笑顔開。争着告訴袁訓和寶珠:“加壽生氣了,說沒帶上她。”
“聽我說!”加壽小胖手一揮,小公主小皇子們全都閉上嘴。加壽鼓着腮幫子,上前一步到袁訓膝下,仰起面龐:“爹爹,你怎麽能一個人鬧母親呢?你一個人怎麽鬧呢?鬧母親是一個人的嗎?”
袁訓忍住笑,忍住心頭的自豪,忍住自己險些翹起的大拇指。
看看加壽兒多聰明,一疊的問話隻有一個意思,母親是能鬧,但一個人鬧可不行。
袁訓正要回答,加福細聲細氣地接着問出來,小臉兒上一抹憂愁:“爹爹,你一個人鬧得好嗎?沒有加福在,你怎麽會鬧母親呢?”
“就是嘛,可以告訴加壽幫着是不是?”加壽更振振有詞。
小公主們笑彎了眉眼,小殿下們嘻嘻哈哈。袁訓在女兒看似無禮其實撒嬌還帶着希冀的眼神下無話可回,侯爺從來有點子,對着寶珠一本正經,拖長嗓音:“是啊,怎麽能就我和你出去了呢?”
寶珠直接對他撇撇嘴,這又不是寶珠一個人的錯。彎腰握住加壽的小手,哄着她:“乖乖,給你買了好東西呢,這事兒啊,”寶珠壞心眼兒地瞄瞄袁訓,對女兒笑道:“是你爹爹的主意。”
衣角讓袁訓揪上一下。
夫妻有個約法三章,孩子們都大了,是不能在他們面前互相指責。孩子們半大不大,容易誤會。
寶珠胸有成竹地再添上幾句:“你爹爹啊,說加壽當家多辛苦不是,出城給加壽和弟弟妹妹買東西,志哥兒忠哥兒念姐兒現在咱們家,也要買是不是?就背着你,不讓你知道,等下你見到,一定很喜歡。”
袁訓負手一笑。
加壽信以爲真。
踮起腳尖,親親母親面龐。又轉向袁訓,袁訓低下面龐讓女兒香上一香。加壽舒坦了,眉眼兒彎起來:“爹爹母親說過不和壽姐兒分開的,壽姐兒就着急呢。”
袁訓和寶珠一夜沒回,本來就想孩子,讓加壽這句話勾起内疚。袁訓抱起加壽,溫和地道:“再也不會了,好不好?我的乖乖,你爲這個不喜歡是不是?但再不喜歡,也不能不當家跑回來。”
加壽和小皇子們一起笑出來。
“是太子哥哥讓來的,他問有沒有給他帶好東西。”加壽晃着腦袋。
小公主們擁上來:“出城了是嗎?給我們什麽?”這是常和加壽香姐兒加福玩的孩子們,要的理所當然。
一個一個打開自己荷包:“這個能裝得下嗎?”
魯豫就在這個時候走進來,見到袁訓在,微微一愕後,松一口氣,他總算回來了。又緊張緊繃,他會答應嗎?
帶路的家人見到侯爺進家,讓他候着,對袁訓回過話,袁訓把孩子們交給寶珠,城外帶的東西還有,讓寶珠進内宅分給他們。
自己和魯豫見禮,和他往書房來坐。
……。
關于驸馬魯豫,袁訓在最近幾天打聽過他。他要打聽人,全是扒拉得清清楚楚。這就對魯豫再上門,抱着極大的警惕。
在魯豫上一次上門,要和袁訓合夥兒拿别人腦袋升自己的官,因爲裏面牽涉到輔國公,袁訓對魯豫大爲不齒。
但考慮到他不見得知道内情,袁訓并不記恨他。
至今京裏還有許多人不知道袁訓是老輔國公的外甥,就更不知道國公的妾是定邊郡王一族。不知者不罪,袁訓隻生魯豫的氣,氣他的心不是不能放正,是他自己不肯放正。
沒打算和他做知己,也沒想和他做對頭。
袁訓對魯豫的看法就是,離這個人遠一些,總覺得以他做事的方法會出事情。如果走動得近,到時候不救不好,像是不夠朋友。
救他吧,就他險些害到舅父國公,袁訓想定邊郡王那些僥幸活命的族人要是知道,隻怕給你一暗箭。誰救他,誰跟着要遭殃不說,事情還是他自己惹出來的。
對他的看法極差,坐下來後,袁訓開門見山:“您來找我,總有事情?”盼着他早早說完,還可以去和女兒們讨論一回怎麽鬧寶珠。
魯豫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也沒有打算繞彎子說話。一開口,就道:“侯爺,如今我在刑部裏當差。”
袁訓詫異地睜大眼睛。
他知道自己的好。
作爲太後親侄,皇上表弟,他沒有犯法的事情,你就是大理寺主審官,也與自己沒有關系。
作爲戰功頗有的将軍,作爲欽差入軍中。就是有犯法的事情,也輪不到這一位上門。
袁訓想到柳至。
柳至一定會搶着上門,順便報幾句嘴上的仇氣。
沉吟着等魯豫的話時,就這樣地把魯豫又腹诽一遍,魯豫凝重地又道:“林公孫是我的人。”
袁訓硬是沒聽明白,眉頭緊擰:“林公孫,是誰?”
“定邊郡王的幕僚。”
袁訓哦上一聲,眸帶寒光,語氣也冷上來:“我家與定邊郡王有勾結嗎?要勞你刑部侍郎大人上門?”
嘴角帶上不屑:“您要拿我?空手可不成。我是什麽罪名,您得給我說明白!”
魯豫急得站了起來:“侯爺誤會,我,”他唉聲歎氣,在袁訓目光中,房中轉上兩圈,再來告訴袁訓:“實不相瞞,這事情我不想當公事辦,所以來請侯爺支個招兒。”
袁訓心想我今年是什麽運道?
二位表兄上門來,我支招兒沒商量。
葛通是我好兄弟,我不能看着他吃報仇的虧,我有招兒兒我就支,我沒招兒我閉嘴。
項城郡王來找我,算他厲害,是有什麽握在手裏,想把姐丈拖下水。
這些人來找我都有緣由,你驸馬爺找我憑什麽?
就面無表情:“我從來愚笨,您找錯了人吧?”
“侯爺!”
魯豫看上去是無可奈何:“林公孫是我的人,我在刑部裏當差用他很多。”
你又想指着他害誰呢?
袁訓心頭迅速閃過這句話。
魯豫正在說出:“他讓太子殿下的人拿走。”
袁訓一聽就懂了,中間有什麽不懂的細節還不能知道,但大意思這就明白。他似笑非笑:“那您往殿下面前去要人,不是到我這裏。”
“侯爺,我對你說說厲害。”魯豫紫漲面龐:“林公孫是皇上都知道他,太子殿下拿了去,我是想上門去讨要,但想上一想,太子他還年青,就先來見侯爺,請侯爺做中人,去見殿下,告訴他這件事,我怕殿下不知道林公孫是皇上的人,我貿然前往,殿下不喜歡。”
他說這一段話,袁訓給他挑出好幾個毛病。
殿下年青?這話飽含蔑視,這話也能亂說?
林公孫是皇上的人?這就更可笑,太子殿下他倒不知道,你驸馬爺最知道,皇上相信你而不相信太子?
太子未必什麽都知道,但太子當這個差,皇上不會在這件事情上瞞他。
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就是驸馬又拿侯爺當三歲孩子耍弄。袁訓沉下面龐:“這裏沒有我的事情,我爲什麽要去?”
魯豫道:“您府上和太子殿下有親不是?”
袁訓都不想回他話。
皇上還和太子是父子呢,你去找皇上不是更好?
以此來看,林公孫不是皇上的人,皇上也不要這種人。是你魯驸馬的人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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