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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五章,有主見的寶珠

皇帝站在禦花園的花徑間,出一會兒神,再走上幾步。幾個太監不遠不近的跟着他,看着他出禦花園,看着花木錯落的亭子上。

繡飛龍的衣袖随意擺一擺,太監們會意原地站住,并且散開往四周警戒。皇帝上亭,這亭子地勢不高不低,隔着花木正好能看到一處宮室院内。

朱紅長廊下,幾個宮女簇擁着一個面上血色不多的女子賞菊花。女子有着秋水似的眸子,隻是盛滿的全是憔悴。

她身上華美的宮衣,也不能抵消宛如西風後落葉的蕭索難耐。

她幽幽的歎着氣,似乎在問宮女。而事實上,她也在問宮女:“皇上,還沒有回宮嗎?”宮女陪笑:“容妃娘娘不要擔心,皇上還會往這宮裏來的。”

容妃眸子落寞,掃過院中修剪花木的兩個低品級太監,生出厭惡:“管宮務的是哪一位?把我的大太監杖斃也罷了,無緣無故又尋出另一個太監的不是,那全是用慣的人,都打發,就應該給我好人。卻給我這兩個。”

宮女們沒有換,是以前侍候她的人,都知道容妃心意。她嫌棄的不是這兩個太監不好,是不想看到他們服色低。

想這位娘娘得寵來得奇怪,失寵來得也快,真是不知道她明天是不是又得寵,回話上就相當小心,有些話不能明說。

一個笑道:“論起來,娘娘應當有個大太監,但皇上避暑在禦花園,管宮務的皇叔們調度不過人手來,這不過是先補給娘娘使用,以後還會再換好的來。”

餘下的聽到她這樣回話,全都明白,一邊悄悄松口氣,一邊附合這話回答:“是啊,娘娘要的大太監,和宮裏管宮務的說不着,他也沒這麽大的權柄才是。總要去和皇叔們說,讓他們從太監們中挑好的送進來,如今皇上在禦花園住着,皇叔們攀那邊高枝去了,對這邊宮裏有怠慢也是有的。”

另一個也伶俐添上幾句:“前天我見到皇後娘娘宮女兒,像是娘娘宮裏補的也不如意。”

幾個人異口同聲地勸容妃:“娘娘先耐些煩兒,等皇上回宮往這裏來,不就要什麽有什麽?”容妃聽說還要去找皇叔,她一個也不認得,這就作罷,繼續看花解悶,幽幽想着皇帝。

她不知道花木錯落的間隙裏,皇帝近在咫尺正在看她。

皇帝聽不到她說話,隻把她容顔看上一遍。

瘦了的,和前幾天來看過的那一回差不多,沒有胖,像是西風能吹走。不過看一眼舒服許多。

就像皇帝珍藏的文房諸物,他平時喜歡用的是一枝玉管筆,一盒子湖筆。但他還有一盒子紫毫,有時候會讓取出看看。

用的時候,因爲順手,筆山上還是取常用的。紫毫也好,幾塊硯台也好,無事的時候賞玩一下,眼前過一過,能纾解煩躁,不過如此。

就像見到容妃一樣。

宮女美人兒無數,皇後已有太子,皇帝對她自認責任已了,納幸幾個美人,動不了皇後分毫,料想皇後也不能嫉妒,如果她有嫉妒,皇帝也置之不理,該納幸的時候毫不在意皇後。

他當太子的時候姬妾無數,就沒有想過太子妃心情,現在更加不會。

美人兒中,有幾個有如皇帝珍藏的東西一樣。

他珍藏的,有些是價值不菲的珠寶,有些是精巧喜愛的民間手藝,這樣的東西價值不高,他有時候看看心情轉好,不過如此。

容妃就是其中一個。

容妃出身小官吏家,算運氣好到太子府上,算運氣好太子寵幸。她得寵時不知收斂,平時也不知進退,言談舉止全都一般,但就像禦膳吃多了,偶然來個涼拌野菜,也許辣椒放得多不能多下口,但勝在爽快,有不同的新鮮感覺。

皇帝把郡王們像掌中物似掌握,對容妃也好,别的美人兒也好,皇後也好,她們的心思更一眼就能洞穿。

他會指出或者發作嗎?

那他要累死了。

他身邊臣子們的心思和嫔妃們一樣,嫔妃們想寵愛長久,官員們想聖眷永隆。當皇帝要當得一一指責,他從早到晚什麽事情也不做,他也指責不完。

所以他才不會說,他是皇帝,該找文官找文官,該找武将找武将,該幸美人兒幸美人,想看到容妃,又厭煩她爲太子拒禮的事情哭鬧,就跟收藏的硯台不用,取出來瞅一眼再收起來一樣,他就到這裏看一看。

不用的硯台,常喜愛中,有一天也許取出來用。現在不甚心喜的容妃有一天也許重新寵愛,那是以後的事情,與今天無關,今天,皇帝看看就得。

這就下亭子回去,回的也是時候,貼身的太監過來回話:“魯驸馬求見。”皇帝吩咐:“宣。”

……

禦花園裏景緻大過江南,江南勝過它自然。茸茸青草,微微西風,穿林渡水,有身在江南之感。

魯豫總遊過江南,是在他很小的時候,在他的記憶裏還留下朦胧似月的日出江花紅似火,就像他對官職的渴求,對他等下見到皇帝的渴望一樣熾烈。

旁邊是水,不經意地看上一眼,先看到自己的白發。

白發早就有了,在很早的時候。

他一直不得太上皇歡心,他也知道太上皇爲什麽不喜歡他。但他不明白他求官有什麽錯?尚公主就不能求官的話,大長公主和餘下幾位還在的長公主們家驸馬,他們不都有不錯的官職?

最小的長公主瑞慶殿下魯豫就不比了,她嫁的人是驸馬中最好的,鎮南王世子,據說今年就襲王爵,并承父業管轄的是京都防衛。

這是個不出京城也有兵權的事,就像梁山王一樣重要。梁山王手握重兵,遠在關城,和家人常年不得見面。

鎮南王則坐鎮京中,都說在京中也一樣的重要,就魯豫來說,兩個字,胡說!

梁山王一年打大小戰役,不是每戰他必親臨戰場,但他在生死關頭上滾的次數比鎮南王多。

鎮南王呢,則長公主伴着,有事也是皇上拿主張,魯豫總認爲他責任小,顯赫足。

這樣的驸馬不幸公主就在諸皇叔之上,何況他還幸的是瑞慶長公主,太上皇最小的女兒,太上皇最寵愛的女兒。

說到鎮南王世子魯豫就是一腔的恨,他運道高,把太上皇疼愛的女兒娶回家。而自己呢,三長公主母妃早亡,外戚一枝又凋零,身份也一般,和瑞慶長公主殿下出嫁相比,太子相送,皇子們相送,那是人比人氣死人。

好在自己有大志,好在自己從沒有丢開過。就像這次有人舉薦林公孫到自己門上,魯豫認定這是個機會,也事實上是個機會。

頭一次聚會刑部沒有動手,是林公孫先說了陳勝吳廣和劉邦的故事,有讓吓跑的,魯豫也就不攀扯。還再來第二回的,心中必然有反心。

沒有反心的,聽完那幾個故事從怕惹事的角度上,也不會再去才是。

抓的人,刑部早刑訊死好幾個,五木之下,無供不有,什麽稀奇古怪的供詞都能出來,有的承認說自己娘老子,年近古稀路也走不動,他們也參與造反。

魯驸馬會覺得難過嗎?

他才沒有悲天憫人,他要的就是有供詞有供詞。這些人是郡王們一族,按連坐論早就應該殺頭。

這是皇上仁德,魯豫也這樣想過。但不妨礙他繼續辦這件差事。

郡王們自刎了是不是?他們的将軍裏,來往官員們中,還沒有揪出真正的大員,魯豫他怎麽能甘心?

也許揪出來了,刑部不會告訴他,勘查罪迹需要功夫。也許林公孫雖是出首的人,也打聽不出來,但魯豫一天沒聽到有大員莫明讓拿,他還是能猜出來無人供出。

林公孫對他還繼續有用,他要把林公孫系住才行。

“驸馬見駕!”

高喝一聲,讓他醒過神。見一處玲珑矮小的院子,爲涼爽俱是青竹制成。這是禦花園有名的一處竹苑,避暑的好地方。

廊下擺着菊花,養眼又提醒秋天已至。魯豫微有怅然,皇上離回宮不遠。等皇上回宮去,禦書房更威嚴,遠不如這裏見駕,君臣對答好似家人。

裏面那位,也是他的家人不是?這一點上魯驸馬不會忘記。他是皇親,雖然三長公主不是皇上同胞,但他是皇親,他理當爲皇上分憂。

他是皇親,那些潛在的可能的甚至還深藏沒出現的,所以将針對皇上的,針對的難道不也是他?

抱定這樣的忠君心思,聽到裏面說宣,魯豫跟着太監進去。

見一張寬闊大書案,皇帝端坐于後。窗戶離他不遠,帶進明亮把這裏照亮,也把他還年青的面龐照亮。

他英俊的魯豫見一回嫉妒一回,他有權勢的魯豫見一回臣服一回。有如此時,魯豫恭敬地三拜九叩,山呼萬歲,想到這個人是他的親戚,他與三長公主成親就不再有遺憾。

皇帝靜靜候着,準備聽他說些什麽。

…。

“回皇上,東安郡王、靖和郡王、定邊郡王族人已伏法,但必然尚有餘孽沒有清除。項城郡王又稱病于昭獄中,萬萬不能忽視。以臣來看,林公孫雖然小人,但實有用。臣上回代他懇請家産,再次懇請皇上發還給他吧。”

“他要的家産,已經戶部核實,是定邊郡王的私産,這事你知不知道?”皇帝淡淡。

魯豫叩一個頭:“皇上容禀,林公孫原本是定邊郡王的幕僚,因爲看不慣定邊郡王的行事,把他大罵。因此得罪定邊郡王,定邊老賊爲要臉面,當着人不敢殺他,把他打發到軍需上去,據林公孫自己說,是想借糧草支取不力殺他,林公孫說他百般小心,僥幸才逃得命在。又代管定邊郡王的一些産業,其中有一些産業本是他的,因他代管,當地裏正不清楚,就算在定邊郡王的産業裏一起呈報衙門,林公孫求的,就是他自己的那一份。”

皇帝權且聽之,有一聲:“原來是這樣。”

魯豫叩頭再拜:“他的功名性命全在皇上手裏,想來他不敢瞞臣,不敢瞞皇上。”

“那就給他吧。”皇帝漫不經心。

“是是,”魯豫大喜過望,眼前迅速升起一片绮麗。他仿佛看到他的高官他的座椅他氣派的大衙門…。

隻要能在皇上面前爲這些人說上話,他們要的不過是命和财,林公孫等以後自然由自己指派。捏長捏短都不敢作聲。

皇帝沒理會他的謝恩,料想他說完應該叩辭。他自己呢,也沒有太多的話和這位驸馬說。魯豫主動請纓,說願意打探進京的這些人心妍媸,皇帝自然不拒絕他。至于後來把差使交給太子,太子曆練本就應當。

這件事已經結束,皇帝是這樣想。

他默然去看奏折,魯豫卻還不想走。他話還沒有說完呢,他賣力拿别人的命讨好爲什麽,爲的是……

“回皇上,臣領皇命當差,祈讨皇上一紙聖意。”

皇帝擡起頭,有點兒不解,好好的下什麽聖旨呢?

魯豫滿面誠懇:“臣當這差,和右丞相馬浦、忠毅侯袁訓、四皇叔殿下都碰上,忠毅侯像是往太子殿下面前去回話,臣無聖旨,一則辜負聖心,二則不能收攏林公孫等人。”

他的面龐再忠誠,皇帝也隻看到一點。他恍然大悟,他是要官職的意思。油然的皇帝想到太上皇對幾位驸馬的評語,也有這位三長公主家的。

對于他話中把丞相和表弟皇弟全帶出來,皇帝不放心上。表弟是往太子府上去,應該是太子的授意。丞相馬浦和四皇叔察覺風聲,過問也應當。就不是丞相和四皇叔,換成任何一個低等小吏,他警覺也沒有錯。

皇帝想上一想,倒也爽快:“刑部裏還缺一個侍郎,你去吧。”魯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瞬間眼淚奪眶而出。這一刻他真的心感皇恩浩蕩,如山似海。這一刻他真的恨不能此生不渝爲君王。

他讓林公孫辦的全是私下的事情,凡是公開出面的,奏請皇上刑部出馬。中間隔一道,總是哪哪的不痛快。

現在就好了,他可以直接調派刑部。而且魯豫還有一份自豪,刑部裏另一個侍郎是皇後娘家的柳至,是皇帝爲太子的近臣,現在依然是近臣,把柳至從丁憂裏揪出來當的官,這就能和柳至并肩,換個人也會覺得自己差事當的不錯,起用林公孫也正确,才換來這份差吧?

這官已算不錯。

魯豫熱淚盈眶的謝恩,一瞬間把太子袁訓馬浦全抛到腦後,涕淚退出,含淚出宮。

他心裏滿滿的舊事,太上皇對他的不重視,太上皇一生沒有看好他,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雖是太上皇女婿,但在太上皇手裏就沒有好作用,一朝天子一朝臣,換個皇帝他魯豫終于有出頭之日了。

……

長空碧水,花香從水榭四面過來。把酒宴包圍在其中,也把用酒的人環繞。座中的人沒喝酒的時候就離醉不遠,再看手中好酒碧澄,說不出來對主人是感激,還是感恩,反正主人問什麽,他知道的全肯說。

主人位上,坐的是忠毅侯袁訓,這是在他的家中。客位上,是龍二龍三的舅父父子三人,龍二龍三陪座。

袁訓探詢的等待時,龍二龍三也陪着等,把希冀的眸光給舅父不算,還明說:“小弟要聽,舅父可以如實道來。”

當舅父的微笑:“我曉得。”

略一沉吟,是在理個思緒,因開頭久遠,語聲起始緩慢:“侯爺問的事情,估計除去我以外,知道的不到三個!”

這是陳年舊事,這位舅父一直在獄裏,今天出獄,龍二龍三還沒來得及告訴他林公孫的動向,這位舅父就不明白袁訓問話的含意,帶着糊塗:“林公孫的父親,曾救過定邊郡王。那是定邊郡王少年的時候,出去打獵遇人行刺,刺客與老郡王有仇,就算在他身上。當時他還是世子,少年貪玩,帶的人不多,刺客來勢洶洶,險些把他重傷。他帶的随從裏,有一個就是林公孫的父親,他爲世子擋了一刀,劈在胯下,傷到子孫袋,回家後不久身亡。”

袁訓暗想,定邊郡王不殺大罵過他的林公孫,果然是有内幕。

“林家從林公孫的祖父開始一脈單傳,到林公孫這裏,當年他沒有長大,他的父親又身亡,定邊郡王所以沒殺他,就是他還沒兒子,不能讓林家斷絕香火。”

龍二忍不住問:“他父親也是個笨蛋,哪裏不好擋刀,用子孫袋擋刀?”這話一出來,龍三呵呵笑了兩聲,袁訓也忍俊不禁。

舅父也笑:“我不在場,是後來聽說。那刺客本意要傷的就是定邊的子孫袋,和老郡王有血仇吧。,他上前去擋,刀本就往那裏劈,就中在那裏。”

大家笑上一會兒,袁訓目光閃爍問道:“爲什麽事情,林公孫大罵定邊郡王?”

舅父露出不屑:“我在獄裏,沒有外甥們報信,也大約聽到幾句,說外面謠言林公孫是爲正經事情大罵定邊郡王,我要是在面前,諒他不敢這樣說!”

袁訓、龍二龍三全支起耳朵。

“他仗着父親身亡的事,從來仗勢欺人!什麽東西出息多,他往什麽地方鑽!和定邊郡王的大管家争管産業,定邊郡王偏向管家,林公孫不服,罵出書房,在外面沒收住火氣,又罵上幾句行事不端,定邊郡王大怒,把他從眼前調開,另給他一些産業去管,又怕他不滿,讓他插手軍需,才算把他安撫。他現在有這樣好的名聲,是他那幾句行事不端讓人誤聽,以論傳訛吧。”

“唰”,龍二龍三眸光轉向袁訓。袁訓還沒有說話,當舅父的看出古怪:“又有什麽故事嗎?”龍二咬牙:“他有個曾經大罵定邊老賊的名聲,所以放心的當内奸。”

舅父父子三人驚呼一聲,龍三又道:“吳參受他拖累,已經死在刑部裏。”

“爲什麽!”舅父大驚失色,他也認識吳參。龍三眸子泛紅:“這個傻子!他上了林公孫的當,和人密謀讓刑部裏抓走,林公孫那孫子當場讓扭送的,沒過半個時辰就離開。吳參就沒有這樣好命,刑訊死在裏面。”

龍二也滴淚,吳參有不好的地方,但平時也有信件來往,算是朋友。輕泣道:“今天聖旨下來,我們先去接的他。想舅父表弟關在單身牢房,比他日子好過,晚一刻出來沒什麽。刑部裏……屍首幾乎認不出是他!”

在這裏,又要感激袁訓:“幸好有小弟在,把他供詞也弄出來看了,畫的押,一個血印子,這混帳受刑不過,胡亂攀咬,咬出好幾個,幸好聖旨下來,大家無事,他這供詞也就白搭,他也死得不冤枉!”

舅父雙目失神,手扶桌邊半站起來,搖搖欲墜,還不能相信:“沒了嗎?大約六、七天前他來看我,還想讓我說服你們,請忠毅侯出面,”

龍二提起拳頭捶在桌子上,吼道:“他的屍首我不收!”龍三也道:“我也不收!”恨恨再罵:“還想把小弟也拖下水!”

袁訓倒笑了:“他得有這能耐才行!”爲說話方便,侍候的人在水榭外面,袁訓讓進來倒酒,再勸上三杯時,關安過來回話:“有客。”

袁訓就勸他們不要悲傷也不要氣憤,喝着酒等自己回來。往書房裏來的時候,一路走,一路想着魯驸馬和馬浦丞相都和林公孫有走動,他們是知情呢?還是裝不知道?

…。

書房裏,四皇叔殿下随意觀賞書畫,看到自己喜歡的,啧啧有聲。主人不在,不把下人放在眼裏,四皇叔笑罵:“小袁這東西,收羅的畫好!這個,我走的時候帶走。”

天豹在外面翻白眼兒,看你口氣大的?皇叔殿下是不是?在賊出身頗得意的天豹眼裏,也不過就是個人罷了。

想帶東西走?侯爺不答應,沒門!

沒一會兒,裏面又出來一句:“這個字也好,我帶走。”袁訓過來時,就見到天豹面色鐵青,随時生吞人似的。袁訓以爲他累了,擺擺手:“休息去吧,不然回家看你的娘,今天夫人沒出門,她應該在家,最近有功夫,多陪你的娘。”

天豹不情願的離開,臨走時對四皇叔背影瞪上一眼。袁訓進來,四皇叔聽到腳步聲回頭:“哈哈,小袁,這個這個這個,包起來,送我了。”

“殿下你沒說給我幾件,還來勒索我?”袁訓回着他的話,觑眼睛看他手指的地方。頓時,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

四皇叔大笑:“什麽好東西!老梁尚書的牡丹而已!他最近告老,在家裏天天畫個沒完,你不給我,我找原主人去要。”

“那您快請吧,别在這兒站着。”袁訓嬉笑。

四皇叔沒好氣:“看你小心勁兒!”最後那幅字指住:“畫不給,字給我!”袁訓愈發嘻嘻:“殿下您看仔細,那是先父手迹,我就不多,更不能給你。”

“我說這筆意好,卻無力。”四皇叔想難怪,那位國公聽說胎裏帶出來的病,打小兒病重,讓太後至今牽腸挂肚的想着。

袁訓不樂意了:“您說話留神,我不喜歡聽。”

“那說個你喜歡聽吧,”四皇叔眼珠子一瞍,門外窗戶上看上一看。袁訓擺手,門邊上的關安退出。再對四皇叔道:“放心說吧,無事總不會來。”

四皇叔賊眼溜溜,還在一牆的書畫上面。袁訓微笑:“我沒進京的時候,要說殿下無賴潑皮,我不敢信。現在親眼見到,不信也得信。說吧,說完了送您一樣。”

“二樣,如何?”四皇叔一臉的恨不能身子鑽到書畫裏模樣,袁訓大笑:“我今天遇到書蛀蟲,好好,兩樣。”

兩個人收笑坐下,四皇叔一臉的神秘:“有人在皇上面前,把你又給告了?”袁訓不以爲然:“陳年嚼爛了沒味道的消息,您就拿來騙書畫?”

四皇叔罵道:“跟你說話最沒勁!哪怕裝個很驚吓呢?”袁訓又要笑:“我讓人吓怕了,所以不敢裝。”

四皇叔長長歎氣:“要不是爲了你的書畫,我才不跑這一遭兒。”袁訓好笑等着。

“……就是這樣,皇上先是去了容妃宮外面站會兒,魯豫求見,讨了個官職回去,刑部裏現在兩侍郎全齊全,”

他說完,等着袁訓說好,袁訓一臉的莫測高深,眼神意味悠長,一言不發。

四皇叔心下明白,但嘴上還是嬉皮:“幫你打聽事情,你這小子這什麽表情?”

袁訓慢吞吞:“殿下您這手長的,”

四皇叔罵他:“我又不是賊。”

“你都伸到皇上身邊去,還敢來告訴我?”袁訓好生怕怕的模樣:“你不是來拖累我的吧?”

“去你的吧!宮裏太監宮女們,先教習好了才能往裏送!皇上說,皇上的家務自己人管,我和兄弟們管這些,送幾個太監到禦花園裏,全是粗使的,皇上住那裏,也就聽到這幾句。我和你小袁好不是?有你的名字,别的全沒聽到,擔心魯驸馬告你黑狀,爺我大跑小跑來告訴你,一句謝沒有,你倒盤查起我來了?”四皇叔罵個不停。

袁訓笑眯眯:“哦?那容妃宮裏的兩個也是你送的?”四皇叔壞笑:“你們家加壽姑娘那兩個,也是我的。”

“這個你要謝我,加壽兒杖斃了人,就沒人使,正好你對我說過有兩個,我說要了這兩個吧,”袁訓也壞笑:“你今天的話是拿來當謝禮的?”

不說還好,說過四皇叔正容,撣撣衣角:“是了,我話已說完,你當心呢就當心,不當心就算了。謝禮是你說的,喏喏喏,”手又指點在牆上:“這幾個給我包上!”

袁訓挑挑眉頭,并不喚人進來取已書畫。

筆山上取下筆,摘去筆帽,攤開兩張信箋。四皇叔樂了:“你還寫個道謝函是怎麽着?橫豎你的字也不錯,前科探花不是,行行行,你也給我寫上一張,我一并帶走。”

見袁訓下筆如飛。

頭一張:“小二吾弟見字如晤,今有書畫債一樁,弟速速寫來,交付來人帶回。”

第二張:“梁年伯尊鑒,牡丹動人,不如年伯筆下動人,乞畫,交付來人帶回。”

四皇叔搶到手上看過,笑得差點摔地上。袁訓得瑟:“怎麽樣,前科的狀元,他的字你一向推崇。梁老尚書的牡丹,殿下往他家裏摘去吧,别動我的,我的本就不多。”

“那你給我什麽!”四皇叔握緊兩個信箋,但還和袁訓不依不饒。

袁訓輕推着他往外面送:“給你兩個敲門磚,殿下知足吧,輕易我不求人,爲你我才求人,殿下趕緊的去讨畫,天已下午,今天去讨今天還能賞。請請請,恕我不送。”

把四皇叔推到房外,一個往大門去,興沖沖去讨書畫。一個往水榭來,繼續打聽定邊秘辛。

……

葛府的靈棚在下午時分,全搭得停當。葛通看過滿意,這才覺得口幹舌燥,想到沒好生吃過茶,又衣裳要換,往房裏來。

丫頭們打起門簾,葛通進來,聽到房中妻子笑盈盈的說話聲。

“寶倌兒,再走兩步,”是和兒子小小葛,小名寶倌兒在玩。

回身,葛夫人見到葛通,更笑容滿面。笑過一下,又尴尬了,收起笑容解釋:“看我忘記,舅父靈堂收拾好了?不該笑才是。”

葛通不放心上:“客人還沒上門呢,明天你記得别笑就行。”走到兒子小床前,把他抱在手上。

這是葛夫人在邊城生的孩子,是他的長子,葛夫人愛如珍寶。這個兒子來得不易,她趕往袁家的時候,福王正制造動亂。又有了兒子,夫妻重歸于好,夫妻們都珍惜,起名爲寶。

小小葛離一周不遠,會挪步,愛笑。見到父親,給他一個大大的笑臉兒,格格有上兩聲。葛通也随着笑了:“乖乖,看你喜歡的,是見到父親很喜歡?”

“唔,隻魚…。”小小葛發出含糊的聲音。

葛通再聽:“一隻魚?”

葛夫人在旁花枝亂顫狀:“是袁家的執瑜,哪裏是一隻魚,”

小小葛聽到執瑜的名字很開心,揮舞小手再道:“隻,撲!”

“哈哈哈哈,”葛通自己放聲大笑,葛夫人輕推他:“别笑了,要給舅父守喪呢。”葛通忍住笑:“這孩子太好玩了,隻,撲!執璞什麽時候變成這名字?”

“玩,隻魚玩,”小小葛說得更上勁。

葛夫人接話道:“可喜歡執瑜和執璞,本來就要送他去袁家,後來聖旨下,我想着你必然給舅父發喪,怎麽還能去玩?這不,沒去,他就一直在說隻魚隻撲的。”

“你玩不成了,”葛通對兒子端詳下,把他交到葛夫人手裏。房中還有奶媽在,葛通命道:“出去,我和夫人有話說。”

奶媽丫頭一起退下,葛通向葛夫人道:“舅父沒有成親,就沒有孩子。得有守靈的人。”葛夫人道:“是啊,得有一個。”

“我和母親商議過,把寶倌兒過繼給舅父當孫子。”

……

忽然的這一句話,葛通說的平平淡淡,跟他吃口菜沒區别。葛夫人卻一瞬間白了面龐,有什麽在腦海裏飛矢似的穿來穿去,把她擊成不能複原的碎片。

張張嘴,帶着艱難。葛夫人先想到的是,和身邊的丈夫和好不易,在她初到邊城的時候,葛通還是冷冷淡淡,直到葛夫人有孕,夫妻才似沒有隔閡。但彼此心知,那層淡淡的印痕還在心裏,至少葛夫人此時這樣想。

在丈夫的話說出以後,她和他站得分明很近,可在她的眼裏,兩個人之間升起一層無形的,摸不着但也割不斷,這就開始存在的東西,忽然之間,把兩個人的心分得很開。

這就是隔閡,出自人心,非人心不能消融。葛夫人知道,但她害怕。

在她看來,這就像她初到邊城時丈夫的那張冷面龐,不由她作主,也不是她引出,它又出來了,她卻無能爲力,也不願意這樣。

應該說點兒什麽不是嗎?

葛夫人幹澀地道:“舅父應該有守靈的,但寶倌兒他是你的長子…。”

葛通面色一寒,想到妻子不懂,才勉強回答:“以後也是長子,是舅父一枝的的長子,是舅父的唯一孩子。”

“可我們…。”葛夫人哭了,這是她的長子,怎麽給死去的人當長孫?

葛通不想解釋,有些話現在解釋太早。這就一拂袖子,面色陰沉:“我意已決!母親已給他備好孝衣裳,送去母親房裏吧!”

“啪”,還沒換下的竹簾碰在門上,他已出去。

葛夫人怔在原地,好似讓五雷轟頂。直到奶媽進來問她,奶媽不明白道:“爺讓把小爺送給縣主?”

葛夫人手指緊了緊。

她手指中空無一物,隻有自己知道捏着兩件東西。

一個,是夫妻生分。

一個是孩子留下。

把孩子留下,就再握不住夫妻生分。要夫妻生分,孩子就是留下,不受父親疼愛,葛夫人也不願意。

給她想的時間不多,奶媽就在面前,她這就要回答,又痛苦的不能回答時,電光火石般想到一個人。

忠毅侯夫人!

她素來是女眷們中有主意的一個,沒有主意,就不會随丈夫去邊城,也不會生下一個又一個的好孩子。

總是母親好,才有孩子好。

葛夫人像抓到救命草,匆忙回答:“送去吧。”她的機靈讓她内心不舍,也暫忍這一步。把孩子穿好,交待奶媽過去,她随手抓一件出門衣裳,悄悄的出後門,陪嫁們心腹,備下車,主仆往忠毅侯府來。

寶珠招待過龍二龍三舅父家的女眷,剛坐下歇息,聽說她來,忙起身去迎,見面先道:“侯爺說明天我們過府拜祭,正要讓人去知會你。”

“寶珠!”葛夫人哽咽一聲,上前摟住寶珠。

寶珠讓她結實的吓到,慌亂道:“怎麽了,出了什麽事?”本能的,想到的是:“和葛将軍拌嘴了不是?”

“嗯……”葛通夫人用力點頭。

寶珠就讓她先進房,坐下慢慢說。讓丫頭們送上熱茶,一個人不留,葛夫人邊哭邊把話說完:“…。他的意思,還要給孩子改姓霍,”

寶珠眼神一跳:“是真的嗎?”

“我可怎麽活啊…。”葛夫人哭道:“寶倌是他的長子,不是我不答應,是跟着舅父,什麽也沒有,不是我貪東西,寶倌兒本是長子……”

寶珠笑了。

葛夫人隔着眼簾見到,抽泣道:“你不是笑話人的人,你不是那樣的人不是嗎?”

寶珠笑容可掬:“我不是,你看我看得準,看葛将軍就不準。”

“你說?我來就是想聽你怎麽說,你有主見,”

寶珠嫣然:“這樣的捧我,可不敢當。不過你是寶倌兒的母親,所以你想不到。”葛夫人這就住淚,羞慚地道:“我不是貪東西,真的,爲孩子前程,這是長子,”

她反複的說長子,寶珠打趣道:“你呀,總念叨長子,是你知道葛将軍前程無量,寶倌兒當他的長子有前程?”

葛夫人難爲情上來:“不瞞你,你是個一定要結交的人,蒙你在山西招待,我才能有寶倌,我感激你,從不忘記。今天這話出來,也隻有對你說,對我的娘家人,我都沒有去找。”

寶珠抿唇:“不敢當,那我更要幫你解開這結才行。”

她越說胸有成竹,葛夫人也随着更安定。寶珠款款的說起來:“葛将軍一片愛你的心,才把寶倌給霍将軍當孫子。”

葛夫人瞪直眼:“啊?”但覺得寶珠總是有理的,就沒有打斷。

寶珠輕笑:“你想,在你膝下是長子,在霍将軍那裏也一樣是長的,還是他唯一的孩子。依我來看,能過繼給霍将軍的,按血親來算,隻有你們家。”

“是。”葛夫人低低點頭。

“你這麽聰明的人,就忘記一條,霍将軍是什麽人?”寶珠含笑。

葛夫人如夢初醒,嘴張得更大,“啪!”,她急急站起:“這,怎麽可能?”寶珠笑道:“你自家的丈夫,你倒沒看出來,”在這裏又調侃她:“所以葛将軍要生氣,你呀,回去好好對他賠個不是吧。”

葛通夫人原地呆住,不住喃喃:“是啊,我知道他有這個心思,可這能辦到嗎?外祖父江左郡王已去世多年,舅父在他之前去世,并不曾認祖歸宗,隻有外祖父和母親的通信裏有這樣一筆,”

“這就是證據!”寶珠眸子放光:“這就是證明霍将軍是江左郡王兒子的憑證!”

葛夫人覺得腦子混亂,茫然道:“真的能辦成嗎?”

“辦不成,是他的親生兒子,他還能害寶倌不成?”

葛通夫人在聽到葛通的話時,腦子裏像讓亂箭穿透,當時是爲悲。這會兒寶珠的話,又把她腦子裏亂箭穿透,這會兒是爲喜。

葛夫人驚喜交集:“他,爲什麽不對我說?”寶珠笑看着她。

不用回答,葛夫人也自當明白。女人最喜歡問,怎麽不說?男人沒辦成時,不說的占多數。何況葛通要辦的這件事情小,先一個恢複江左郡王建制就很難,上要皇上答應,下要将士們跟随。

這一件辦完,他還要讓霍君弈認祖歸宗成爲江左世子,就更不是易事

也許終他一生,他也不能辦到。但他毅然把唯一兒子過繼,已經是決心在握,直到達成。

這麽難的事,他不會先對妻子說,前程似錦,把長子給他吧。

辦大事的人,别人猜出來是一回事,他沒怎麽辦就說是另一回事。有點兒像對妻子吹牛。

葛夫人來的時候悲悲切切,回去的時候心花怒放。

果然,他自己的兒子,他最疼他。

果然,忠毅侯夫人是有主見的那個。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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