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着面前幾張面龐,公公文章侯以前面容經常是懦弱的,今天他堅定無比。
再看二叔二老爺,這是個天生陰沉的人,城府深自私重,像全天下的人都欠他銀子似的,常年帶着審視。但今天他面有執着和堅毅,緊抿的嘴唇仿佛在表示他一定去袁家,也一定不會坐視。
能讓他這個性的人改變,掌珠想真了不起。在掌珠的心裏,在過去幾年裏,指着她當面罵的四老爺四太太和二老爺相比,掌珠更恨二老爺。
這個陰陰的總在後面出主意的人,按主謀先定罪來說,他最可氣。
但今天他大變了樣子,掌珠暗中感歎過,再看公公身最後那一個,四叔四老爺。
四老爺是個浪蕩不成人的東西,掌珠把他的可恨排在二老爺後面,是他幾乎做不成什麽事,花錢玩女人倒是天生就成。認爲他沒有大出息,自然也就不放眼中。
但今天的四老爺滿面肅然,忽然正經辦事模樣,讓掌珠收起以往的小瞧,油然生出幾分尊敬。
這是種發自内心的尊敬,和假裝出來的恭敬不同。
發自内心的尊敬養人,是心頭緩緩冒泡的融融,先暖的是自己,因爲自己遇到一個可敬重的人,有幸之感。
假裝的出來的恭敬,不用說心裏罵他面上擠笑,沒膈應上别人時,先膈應到自己。
掌珠在出嫁幾年裏,過的幾全是膈應自己的日子。假裝笑容,虛與委蛇,互相算計,背後下絆……歲月未必催人老,全是世事在折騰。
把以前舊事和現在三個長輩面龐相比,掌珠回想到安老太太說過的一句話:“你太厲害了,但其實呢,有誰是最厲害的?秦皇漢武,也早化成一捧土。文人中有蘇秦張儀,但做不成嶽飛。孫武厲害,做不成甘羅。你掌珠的厲害,也一樣不能面面俱到。你再厲害,隻在家宅。你家宅的這些人是你一生相伴,你總厲害,别人的好你看得到幾分?”
掌珠這會兒沒有扮賢惠,但也深深感悟到老祖母的話大有道理。
公公兄弟三人看似來見自己,看似爲自己而爲親戚出面。其實呢,自己的親戚要是不和氣,他們怎麽肯這個頭?
說到底,家裏現在是多事之秋還沒有過幹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這是四妹和四妹夫爲人和氣,爲這個家出許多力氣,公公他們才有不縮頭之語。
掌珠感動着,重重答應一聲:“哎!”
這就套車備馬,二門内又走來文章侯夫人、二太太和三太太,也要一起去看看。三太太笑道:“我們幫不上忙,不過說個暖心話也是好的。”
掌珠說好,正要走,後面有人叫:“大奶奶留步,且等等老太太。”掌珠等人愕然,回身見垂花門裏面急急走出的,果然是兩個出門媽媽陪着老太太孫氏。
孫氏滿面慈祥:“還好趕上你們,不然我自己可怎麽去。”
掌珠看看日頭,離秋天不遠,白天正是秋老虎肆虐,勸道:“祖母在家裏納涼吧,何必走一趟?”
孫氏見到她笑容更深,嘴裏換了一個稱呼。這是自從她的好孫子發奮圖強後,這是自從她和安老太太見面增多後——安老太太每天來送藥給掌珠吃,孫氏總要見見——從安老太太嘴裏學的。
“好孫媳,”
掌珠忍笑。
祖母有個好孫婿,這裏祖母就有個好孫媳。
“我還能走動,再說想你娘家祖母,再說她搬到王府裏去,我身子時常不好,還沒有認真去會過。去過一回兩回的,她留我看戲,我卻慌慌張張回來。今天正好去看視,聽聽她的好戲。”
大家不能阻攔,文章侯和韓世拓攙起孫氏,大家往門外走。
大門内影牆根下面,四太太冷笑連連。
看着這不出氣的一家人,四太太是幾十年裏一貫的恨。陰陽怪氣地道:“喲,這以前又打又吵又罵的,如今舍得下臉子上門巴結?”
四老爺暴躁:“滾!”他爲出門和四太太在房裏吵過沒多久。
四太太一跳起來,日光把她鄙夷的笑容揚起,她尖聲罵道:“罵老婆走花街的下作胚子,雷怎不劈你!人走運人家不要你進門!”
掌珠火上來,韓世拓也火上來,三太太也有些生氣,文章侯夫人深吸口氣,都想回話時,二太太冷淡地道:“自說自話也隻好自己聽!”
四太太怒道:“二嫂!”二太太從她身邊已走過,正眼也不看她。餘下的人全學二太太,視若不見的走過去,上馬上車,往袁家而去。
四太太追出大門内,隻氣得眼冒金星。喃喃罵着回房:“當初我嫁進來時,說宮裏有人好照應。胡扯!我一天也沒享受過,就跟着受拖累。現在不聽我的,又讨好什麽袁家。有一天也跟那福……跟他一樣,也受拖累……”
她的丫頭勸她:“太太何不也跟去,逛逛王府好園子?”四太太恨聲道:“我倒是不厭袁家,人家是和氣的人兒。我就是不能給大房裏那面子,世子奶奶,我呸!”
丫頭就出來,自己私下裏說笑:“四老爺和太太吵架,說什麽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倒是有理。”
……
不多時,車馬到忠毅侯府。主人都不從大門走,那大門一般隻開一間做做樣子,文章侯府的車馬往角門裏去,但不妨礙他們再看一回這大門。
文章侯府倒了運,自己都怕連累親戚,往袁訓這裏來屈指可數。見大門的時候不多,就每回必認真打量。
把朱門看過,把銅釘看過,兄弟幾個熱淚盈眶,這是由想到自身而激出來的淚水。文章侯在馬上取帕子拭淚:“這是小袁自家掙下的。”
侯爺聯想他的侯爵由裙帶出來。
二老爺翹一翹拇指:“文是探花武有大捷真功夫。”二老爺官場混迹多年,深知道木秀于林才能出頭。
木秀于林風雖摧之,但木秀于林,這是别人奪不走永屬自己的真能耐。
四老爺一個字不說,隻張着眼睛看,滿面羨慕滿目斜睨聲聲歎氣。人不能和人相比呐。
角門裏有家人迎進去,女眷們進二門,男人們去書房。
書房裏幾乎坐滿,文章侯等人到來,小子們又搬幾張椅子安置。沒有坐時,文章侯先用目觀看。見來的人跟他進門前猜的一樣。
董大學士也有告老之意,但皇帝不許。他本就是大學士一職,專門輔佐太子,這就還在太子府上,把别的官職辭去。但又攬一件事情,是老侯在太後面前舉薦,亦輔導加壽看書。
加壽姑娘現在開蒙算早,功課不重,大學士身體還能負擔,也就有功夫往這裏跑。
第二個,靖遠老侯阮老爺子。
這位老侯還在中年,他的兩個兒子,長子阮梁明代吏部尚書,次子阮英明在國子學,仕途上已無遺憾,把爵位給長子,他早早的休養身心,算親戚中最會舒服的人,空閑多,就往袁家來。
第三個老侯,他一場大病本想辭世,讓三獸頭打亂,可以說是爲三獸頭中加獸頭激起生志,袁家有風吹草動他都要來,也在這裏。
餘下還有親戚們,但這兩個蒼老的人加上一個中年人往這裏一坐,房中光彩全到他們身上。
文章侯兄弟們見禮落座,兄弟們又不約而同要想,換成自己兄弟們有難,可沒有這些人來。但随即,眸光放到袁訓身上,再有難,小袁他倒不袖手旁觀。兄弟四人隻有三個坐在這裏,有一個還在任上,不就是袁訓之功?
這就笑容更親切,殷殷問袁訓:“你有什麽主張,用到我們兄弟的地方,隻管交待。”
聽到這樣的話,老侯不用說要腹诽,有生之年居然還能見到這兄弟幾個改好的時候,老夫造化不小。
舊心結總不時翻騰出來,讓老侯随時不痛快。但他會排解,早預備下良藥。隻要看一看袁訓那神采出衆的面容,老侯就撫須,對文章侯兄弟們笑容可掬。
他是這樣的想頭,沒有你們家,能有這親事?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老侯總能挑出壞事的好處,好事的當注意處,這就對着這兄弟們也心情不錯。
都是來看視的,一起來聽袁訓有什麽心思。
袁訓笑笑:“母親早上問過父親,說這是孩子們讨人喜歡,哪個要拜就随意送東西來吧。隻是半夜三更的怪吓人的,見到就要攆的。還有元寶這東西,難道是祭祀我父親不成?”
“呵呵,”老侯頭一個笑着,目視董大學士:“小袁這東西,倒會勸解自己。”大學士也笑:“這樣就好,你我和小阮就能安心。”
阮老侯低他們一輩,雖早早告老,在兩個老人面前也是以小阮稱之。
當下大家說說笑笑,頗有其樂融融之感。外面還有别的人候着,有一個人等不及,見一個小子出門辦事,跟出去塞塊銀子給他,商議道:“我還有事,又有幾句要緊的話告訴侯爺,等親戚們散了,是不是頭一個讓我進去?”
他滿面正容,小子眼力又好,見是以前來過的,先答應他,辦完差使回來,借換茶告訴袁訓。袁訓就問:“是誰?”
“對侯爺進言過的外官王恩。”
袁訓忍不住一笑,他又來了。上一回他來指點自己凡事收斂,有人多提醒總是好事,不能說他錯。但他是由容妃娘家出來,這就另當别論。
侯爺沒有官職,也兩耳謹聞窗外事。歐陽容因太子拒禮又失了寵,宮門又車馬稀,袁訓早就知道,想來歐陽家失勢,王恩也不再上門。
那他今天上門,必然又投靠别家。十二歲就在太子府上當差的袁訓,深知道外官京裏無人的苦,無人将是寸步難行。
袁訓本就不是不見張三不見王二的人,聽聽别人嘴裏的話并無壞處。就對小子颔首應允,小子出去告訴王恩,王恩感激不盡。
見沒一會兒,裏面親戚們出來,笑容滿面的往内宅去,自然不是備酒,就是會女眷。有人帶王恩進來,門檻内施禮,袁訓讓他坐下。
歐陽家雖倒,但王恩卻是有機會就來讨好的人,并無生疏之感。袁訓就笑問:“昨天哪裏去玩?”
“回侯爺,最近不敢出門。”
袁訓聽話裏有話,眸子向他面上掃上一掃。王恩露出苦笑:“京裏來許多定邊郡王的人,有幾位将軍與我相交。早讓他們罵上一頓,說我既有勤王好名,早有京裏卻不幫忙。侯爺您想,郡王是謀反,我一個圖官職的人怎麽敢多話?”
袁訓回想那天晚上,那個嗓音不錯的人說的兩個故事。陳勝也好,劉邦也好,全是不能等死的意思。袁訓來了興趣,他正愁無處打聽,眼前這個人正好和那些人認識,就探詢道:“他們是什麽打算?”
“有兩個是忠心的,但不算定邊最看重的人!他看重的,不是就地斬首,就是鎖拿進京。皇上對親族們沒有明确旨意,但對将軍們卻有嚴防的話。刑部裏刑訊死兩個,想來侯爺您也知曉。”
袁訓擰擰眉頭,這和柳至無關,就是柳至刑訊死的,也不是他的意思。
“那兩個忠心的也想尋死,但還有一絲良知,想以死請皇上放過其他的人,正躊躇沒主張,倒是和我有往來。”
袁訓一樂:“這主意是不錯,但他們有什麽分量能擔當這事?”
“他們知道定邊郡王的一些私财,和定邊郡王一個兒媳是親戚,想保女眷。”王恩歎氣:“這誅九族的事情,人心惶然。”
袁訓微笑:“那以你之見呢?”
“卑職官職卑小,不敢對皇上進谏。如果能見天顔,拼着武将一身膽,也敢進言幾句。女眷們,唉,不全是死罪吧?”
袁訓何等聰明,再問他:“你和哪個女眷是親戚?”王恩樂了:“卑職沒這福分,和定邊郡王不沾一絲兒親戚。”
“那你是關心。”袁訓象征性的點一點頭,同時心裏疑惑還不能解。一刻鍾後,袁訓端茶碗,王恩知趣辭出。出府門後,一個小子不緊不慢地跟上他。
到下午才回來:“他從咱們家出去以後,中午酒樓上和三長公主家魯驸馬用的酒,”袁訓輕聲聲笑罵:“難怪我家的酒魯驸馬不用?”
“到下午他回下處,最近不住驿站,換一家小院,長租的模樣住着。奴才以爲他總要午休,但不放心,守在街口茶館,他換衣裳出來,往馬丞相家去,一個時辰後出來,回家去這半天沒出來,奴才就回來。”
這小子是跟袁訓的老兵,說是老兵,不過打仗年紀有幾年,年紀才隻十七歲,口齒伶俐回話明白,袁訓賞他銀子,讓他出去。
獨自在房中時,抱着頭思索。
丞相本有兩位,柳丞相太厲害,把另一個人擠得沒地兒站,直到擠走,餘下的人也沒能上去,好些年就隻他一位,另一個有人暫代過也是虛銜,總呆不長久。
柳丞相去世,皇帝登基,恢複舊制。把柳丞相以前的政敵叫席連諱升爲左丞相,右丞相是相對年青,四十出頭的馬浦,以前在禮部任過侍郎。小子說的馬丞相,就是指馬浦。
官職當到一定地步皆是人精,疏狂錯會多,都是謹慎和穩重。袁訓以前和馬浦往來并不多,印象也一般。隻尋思王恩見他作什麽?馬家并沒有嫔妃在宮裏,這與加壽毫不相幹。但皇帝無家事,太子亦一樣,加壽的事情放大說算是國事,與馬浦也好,魯驸馬也好,真要扯,也扯得出千絲萬縷。
三長公主驸馬魯豫的想頭,袁訓自認爲知道。魯豫年青時風流自許,浪蕩雖不如韓世拓,也有個名聲出去。
他和三長公主的親事内中有糾葛,太上皇不喜歡他,認爲他不是鍾愛公主,是爲皇家好有官,一直不肯許給他好官職,驸馬都尉直到今天。
這換一個皇帝,換一朝臣,魯驸馬活躍袁訓能理解,馬浦是丞相,見王恩也就應當了不是?
這樣想,并不能讓袁訓安心。總覺得有什麽看不透,取一張紙,提筆寫下三個人的姓,面容淡淡。
王恩想面聖這是自然,從他去歐陽家,再往自己家裏來,又會丞相見驸馬,這就一目了然。但他面聖要說什麽呢?
放下筆,袁訓哂笑。
這個人能鑽營,再看幾天再下定論。
……。
日色西暮,王恩走進一樁小院子裏。
這正是倦鳥歸林的時候,人也紛紛往家裏趕,他夾在人流中在院門前停,前後看了看并沒有異樣,門外喚一聲:“我的衣裳可曾補好,我取衣裳來了。”是大大方方進去。
一個婆子半掩門,門頭上有織補衣裳招牌。半扇門,足夠外面看不到裏面,往正房的路,掩在半扇門中。
王恩進去,一個年少的婦人從裏間出來,面上帶着氣,使性子往地上摔一捧東西:“你總算來了,我們娘兒們活不下去了,你知不知道?”
說着,她嗚嗚的哭起來,房内,有孩子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