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加壽後,袁訓向寶珠喟歎:“女兒大了不複返,”掖着被角的手舍不得拿開,帶出這一拿開,再見到隻怕又大幾歲,父親都不敢認這位可愛“大”姑娘的神傷。
寶珠把手蓋在他手上,柔聲道:“幸好你回來了,壽姐兒可就要醒着也喜歡。”把袁訓從癡怔中打醒,不想吵醒女兒,提着盔甲往外面去。
寶珠攔住他,瞄瞄他身上隻是一套夾衣裳,低低問:“凍到你呢。”袁訓把另一隻手按到她面頰上,手心溫熱,表示自己不怕冷,寶珠送出門去,夫妻在廊下深深的又擁抱上,烏雲濃雪襯托出他們的身姿,勾勒出從天上到人間般的濃情厚意。
挺拔的身軀微俯,向前扣住嬌如花枝的個頭兒,他頂着天,後背承受着風和雪,腳下生根般紮在地面上,雙臂牢牢護住寶珠。
寶珠醉心的嗅着他的味道,嗅着久别重逢帶着陌生又熟悉依就的氣息,微閉上眼睛。
及到松開,夫妻眸光還不願分開。是寶珠打個寒噤,袁訓才看到她隻着小襖。
将軍微笑:“進去吧,沒幾天還能見面。”
“嗯,你……凡事兒保重自己,”寶珠嬌滴滴的叮囑,換來袁訓哂笑:“你丈夫百戰都經過,在京門口兒能出什麽事情,你太過小心。”
寶珠黑了黑臉兒,又一笑:“好好,你是大将軍,我們白交待了不是,”身子半隐入門簾,猶回眸輕笑,門簾放下,把最後的笑容也蓋住。
袁訓整衣甲去見太子殿下。
殿下在房中踱步,見表弟進來,帶笑問道:“見到了?”表弟家的孩子,個個是心肝活寶貝。在母後眼裏是這樣,在表弟眼裏也應該一樣。
袁訓進前一步,跪了下來。
太子錯愕,随即明白。就聽到袁訓口稱:“請殿下責罰,大同城破,是我的過失。蘇赫他是追着我才去,又有五表兄受華陽郡王教唆,做下錯事,這一切皆由我而起,殿下,實實都怨我一人。”
太子殿下心不在焉聽着,由一個笨粗的木幾走回到他的案幾旁。
木幾是房子本就有的,黑漆大案幾給殿下現備下的,兩下裏擺在一起,一個名貴不凡,一個老實村樸。就像殿下和窗外歇息的百姓,一個是皇家明月光,一個是微弱清燭光,不能相比,卻互爲依托。
君無民不行,民無君也一樣不行。太子這樣想着,并沒有責罵袁訓。換成前兩年,蘇赫剛破城那年,太子在京裏惱得頂門心冒火,燒到表弟身上才好。但在今天,他一天裏經曆過怨恨和體諒,也就體諒袁訓。
太子微歎:“這事情由福王由起,你不必自責,起來吧。”袁訓站起,還是垂下頭表示沒有面目見殿下,雖然他剛才已先見過,剛行禮,殿下就命他去看孩子,袁訓在看到可愛女兒的同時,想到殿下對他不錯,更羞愧于大同城破是龍五獻城,這回來就趕快請罪,此時腦袋也聳拉着,乍一看,跟袁懷瑜袁懷璞做錯事情時很相似。
“撲哧”,太子跌腳笑道:“看看你這模樣,”正想罵上幾句,又見表弟這樣子實在可憐,道:“好吧,不罰你,你不舒服,我也心裏留個印子,罰你,現在就回去調兵馬過來,最近明天後天,我要和福王清清帳!”
眸光一緊,寒光凜冽而出。悠遠似名劍光自爐間來,淬足了怒火。
袁訓舒坦了,他快馬來,不讓他休息,就快馬回去,他肯的。一夜不睡對他來說不算什麽,而且越早結束這事,越早和妻兒團聚,能哄壽姐兒,他深深的行禮,帶足關心:“遵殿下鈞命,請殿下高坐安枕,不必和屑小賭氣,後日一早,我必趕來!”
太子沒聽出來,笑吟吟:“去吧。”袁訓退出,太子向燭下想表弟比上一回進京又昂揚些,鐵血将軍威風不怒自出,倏地,袁訓剛才的話,不必和屑小賭氣沖上心頭。
賭氣?
這混帳說得也幹淨。
這不就是在賭氣嗎?
太子啼笑皆非,自語道:“剛才應該踢他兩腳,看他下回還敢當面揭破!”他強笑着,但賭氣這詞實在不好聽,笑容幹起來。
……
一早醒來,加壽就喜歡的坐在枕頭上就和香姐兒叽叽喳喳。伸着小手,讓母親給穿上玫紅色宮緞面繡壽星錦襖,加壽笑眯眯:“二妹,爹爹回來了啊。”
香姐兒眨巴眼:“爹爹?”
爹爹在香姐兒眼裏實在地位不高,又小腦袋瓜子不知道怎麽想的,把她以前說過的話翻出來:“長俊了沒有?”
寶珠忍俊不禁,加壽微張着嘴,啊啊了兩聲,納悶道:“爹爹一直就俊呢。”
香姐兒歡快地搖搖小手,房裏進不下許多人,她在等母親給姐姐穿完給她穿,坐在錦被内笑嘻嘻:“好啊好。”
加壽頓覺跟二妹說話梗住,又向母親笑眯眯:“爹爹真的回來了吧?”她快樂的像個百靈鳥兒,寶珠笑盈盈:“回來的,抱到加壽睡着,加壽你不記得了?”加壽開心的小鼻子翹得老高:“記得呢。”
都穿好,送她們去見袁夫人。袁夫人剛給小小子收拾好,加壽走上前炫耀:“祖母,爹爹昨天夜裏回來哄加壽睡覺。”得意泛濫,到底還小:“隻哄加壽一個人。”
香姐兒跟上來:“長俊了的!”
加壽怎麽聽怎麽不是滋味,反駁道:“爹爹本來就俊。”
香姐兒固執如牛:“長俊的!”
“你昨天睡着沒見到,你怎麽知道是長俊的?”加壽代袁訓受一回傷。
香姐兒笑嘻嘻,一句足可定乾坤:“長俊的!”
向哥哥們走去,要他們帶着玩。加壽嘟嘟嘴兒,在她身後自語:“明明就是俊爹爹,二妹你亂說話。”
……
“袁兄回來了,”阮家小二樂得手舞足蹈,加壽見他這樣的歡喜,和加壽的心情一樣,小二叔叔本來就是加壽玩樂的知己,這會兒就更有推心置腹之感。
追着小二問:“爹爹以前俊的吧?”小眼角瞄香姐兒。
小二對加壽堆上笑容,把她秀麗小臉兒看了又看,“哈!”,把這裏别人吓了一跳,小二狂奔出去:“慧秀,快把孩子抱出來,袁兄還沒有抱過我的孩子,裝錢的東西準備好,”對着加壽就要想到她的大紅包兒,阮小二成親袁訓不在,一直以爲是個遺憾,他妻子成親後就有了,當年生下,到這正月有數月,阮小二發足出去,尋妻子做紅包好拿錢。
他雖然不知道皇帝太子勝券在握,也沒有落難的感覺。
……
冰雪還是滿地,滿目還若琉璃。寶珠裹緊黑貂皮披風,身後跟着兩個人,一個順伯,一個萬大同,前面是一小隊不到十人在護送,往京城裏去。
真的去了,心情和寶珠向太子提議時,想的大不相同。太子殿下明明白白告訴寶珠:“不要擔心反賊,指日可滅。讓你去,是你忠誠守信,皇上信任你,你說的話,比大臣們說他還要相信。”
太子殿下在這裏,看似表面上贊賞寶珠,其實是暗暗的捧了她。寶珠對于中宮可能遇難的擔心放下一大片,對自己此行添上喜悅。
可能二爺當習慣了,能中用的事情,寶珠都喜歡。
見官道一頭古樸城牆近了,寶珠打馬就想往永甯門去。護送的人叫住她:“表妹,咱們從這裏進城。”
雪光把盔甲下面的阮小侯爺面容襯得更英俊出群,似他手指着的一叢雪柳,在單純茫然的雪地上,身姿奪秀與周圍不同。
護送寶珠的是阮梁明。
寶珠對柳樹狠瞪兩眼,詫異的模樣把阮梁明逗笑。寶珠又喃喃:“這裏怎麽進?”阮梁明笑起來:“跟我來。”當先繞進雪柳中,寶珠主仆随後跟上,見阮梁明揭起一大片雪,整個兒的全起了來,露出黑黝黝的一個洞口。
“啊呀,殿下英明天縱,無人能敵。”寶珠吃驚的誇出來,阮梁明先不做解釋,跳下馬,把自己馬缰繩給别人,他到寶珠馬前,手握寶珠座騎馬缰,先沒有走,望向寶珠:“弟妹坐穩當,初進去路陡窄,走一路也就平坦。”
寶珠把手中那段馬缰握得緊緊的,回答一聲好了,身子一斜,和阮梁明、馬一起進入洞口。
洞口不太大,都可以容得人騎着馬進去,進去後,裏面也不黑暗,點起一排油燈,上面爲防失火,皆有燈罩,每個燈下面,都有一個人看着,他們面無表情的英武筆挺,讓寶珠對太子殿下說指日可滅反叛更生信心。
她就用心看馬下的路。
阮梁明說得沒錯,是個斜斜往下的洞口,他說着陡,其實就寶珠來看并不算陡。二爺馳騁江湖,哪能不會騎馬,寶珠抽功夫兒學會,陡路山坡全練過。想着自己也能騎進來,聽後面馬蹄聲響,在地道裏回聲重,更爲明顯,是跟的人都進來。
一氣下到一段平穩的路,阮梁明重新上馬,帶着寶珠主仆奔出有一箭之地,在外面時,離城門本就不遠。在地上到這裏,寶珠估摸着也到城門,見濕潤撲面而來。
“這是護城河?”寶珠明白過來。
阮梁明含笑:“弟妹好見識。”翹一翹大拇指,又道:“弟妹好膽量!”寶珠抿唇正在笑,阮梁明又道:“弟妹好威風。”寶珠輕輕笑出來,正要說話,“啪!”一滴子水打在額頭上,她乖乖的不再作交談,隻向阮梁明調皮的眨了眨眼。
寶珠和阮小侯爺成親前見過不好,成親後是通家好,往來頻繁。見阮梁明這樣的誇,忽然很想問問,弟妹這般的好,當初你也沒相中我不是?
這玩笑過了頭,對不住丈夫袁訓和膝下孩子們,寶珠又很想問問,弟妹這般的好,當初你也沒相中我家大姐是不是?
這一段路是新奇的,雖有燈籠,但陰暗潮濕不算好走,寶珠在心裏盡情地開着阮梁明的玩笑,盡量不去管沁出水的道,和馬踏一腳,就陷進半個馬蹄的兇險。
路上蹄印腳印交錯,像是走過不少人。
“應該是進去很多兵吧?”寶珠自語,阮梁明聽到,回頭笑,他一直走在前面:“不,這是走私的路。”
寶珠溜圓了眼,太子殿下走私?随即失笑,太子殿下是掌握到走私的路,他怎麽會走私呢?見路重新幹燥,速度也可以加快,直到一處又是斜斜往下,洞口早打開,有人接應,來到一處民居中。
小院寒梅數枝大放,滿院撲鼻噴香。
事情出來時,有的人逃命,有的人占城門攻打皇宮,不是所有的院落都遭到搶劫。這一間房中就不淩亂,仕女圖好好挂在牆上。
窗戶開着,寶珠由長廊下過,看了一眼,見是個杏黃衣裳的美人兒,面容好生熟悉。向腦海中搜索一下,寶珠想起來,這個不是和掌珠走動的楊夫人。
掌珠在給寶珠的信裏,說不大喜歡她,又對她錢的來路早起疑心,寶珠勸她穩重持家,錢不夠用,鋪子上的錢可以多支。到這會兒寶珠暗歎,這下子證據确鑿,表兇袁訓說的沒錯。
出這小院,阮梁明把地勢簡單解釋。
“隻有永甯門是咱們的,弟妹不用擔心,定邊郡王共八千人馬,加上事先鼓動叛變、臨時起意叛變的人,不到一萬五千人,分散在内城外城七個城門裏。”在這裏向寶珠擠擠眼。
寶珠含笑,真的是不用擔心。也難怪太子殿下要把别的城門全給定邊郡王,四下裏一分,他兼顧的地方可就長了。
阮梁明又指永甯門,忍無可忍地笑:“那一個爲保證出入,是咱們的。定邊郡王援兵從那裏進來,就分出五千人守着,嘿嘿,他能個什麽事,城都到不了手!”
鄙夷盡在面上,小侯爺揚起馬鞭:“走,我送你去内城。”
進内城,也是暗道。眼見皇宮近了,從寶珠開始,全目瞪口呆。對着那一片猶有袅袅的黑煙傻住眼。
黑煙由皇宮外圍升起,原來一片民居。
進外宮的暗道口,就是在民居中。暗道口或者讓發現,或者沒有讓發現,但房屋燒毀倒塌遍地狼藉,哪棟房子對哪棟都認不清,隻憑方位找都不好找,更别說進去。
“這可怎麽辦?”阮梁明雖是寶珠親戚,也不會生出這回好了,不用進了,咱們回去的心思。太子殿下交給他,阮梁明上刀山下火海,也得保證寶珠進去才行。
寶珠凝眸看上一會兒,道:“這是爲防有人從暗道進去,又找不出來,故意一把火把這附近房屋全燒毀,這說明他們還不知道暗道在哪裏。”
“既然有這樣的想頭,那内宮外面他們也必然有防範。”阮梁明皺眉。
本來他不擔心寶珠進出宮闱,送的還挺安心。現在不一樣,震驚過後,擔心上來。寶珠是他的親戚,是好兄弟袁訓的愛妻,現在不走宮門就進不去,走宮門又要拼殺,他們就一隊人,和宮門内外守着的相比,一百對一個都不止。
英雄也怕群狼,阮梁明百般無主意時,很不情願的冒出,回去從長計議的想法,寶珠眸子煥然出光:“有了!”
“啊!”阮梁明伸長舌頭。見寶珠正後悔失言模樣,對他陪個笑臉兒:“表兄稍待,這主意可行不可行,我要先和順伯萬掌櫃的商議商議。”
阮梁明再出來半句:“哎,我就不能聽……”見寶珠靈活的帶轉馬頭,順伯和萬大同一起跟上,主仆走到一處牆角,三個人圍成一圈,馬屁股往外,馬尾巴輕甩,一點兒歡迎别人的模樣也沒有。
阮梁明繃緊面容:“不和我商議,和他們商議?他們能比我對宮裏熟悉,主意更多?”實在不服氣,他是小二親哥哥,小二的種種對人不服,小侯爺件件不少,不過是年長幾歲,打小兒是世子,不服讓壓抑住。這就黑着臉尋袁訓的錯:“都是小袁慣的,把一個好好的四表妹,以前就記得讨錢,是了,加壽愛讨錢,都說是加壽自己的伶俐,這是随母親,隻會要錢的四表妹,現在成了女中豪傑,這真别扭不是。”
隐隐帶氣在旁邊等着。
牆角裏,三個人低聲而激烈的讨論着。
“順伯,您曾是蠻人聞名喪膽的大将軍,雖千萬人亦往矣,”寶珠先恭維順伯,再吹捧萬大同:“萬掌櫃的您更不差,浪險風高,也是一個人闖幾十年不是?”
順伯和萬大同亮了眼睛,齊聲問:“隻管吩咐!”
寶珠機警地對皇宮看去,語氣堅決:“我此行一定要見到皇上和娘娘,我隻問一句,關鍵時候,您二位能護住我嗎?”
寶珠不說一定要進去,她說能保護住我嗎?順伯面上神采更重,老當益壯氣勢爆發而出:“不是我誇口,跟先國公破城,守城門的一定是我,我一個人,能擋百萬兵!”
他不但說得中聽,而且這就考慮周全。
目視周圍頹牆斷垣,手指雪中沒有燃燒完全的房屋:“您看這房子雖然燒了,也是個擋頭。您要去去,隻管去。遇事兒我殿後,萬掌櫃的帶着您逃回來,阮小侯爺接應,不怕,這事兒就成了!”
萬掌櫃也衡量一下周圍。
離皇宮最近的房屋,也有段距離。但他目測給帶着寶珠逃到這裏,到他們站的地方全是房屋,搜查捉拿都增加難度。
又有阮小侯爺不是?
萬大同一昂脖子:“就這麽定了!二爺您有什麽主張?”
順伯和萬大同,全是一沾就爆的獨擋一面脾氣,這就讓寶珠聽得笑眯眯。寶珠不答話,而是撥轉馬頭,在衆人視線中一馬鞭子抽上去,馬四蹄騰空,對着皇城疾馳而去。
阮梁明追趕已來不及,眼睜睜看着寶珠離開,馬上回首還給他一個安心的笑容。順伯和萬大同也吃了一驚,但才讓寶珠吹得内心膨脹,想也不想打馬跟上。
三個人,漸行遠出阮梁明的視線,進入皇宮内外亂兵的視線。
一騎飛塵,一襲油亮貂衣,兩個精幹随從,共計三人,悍然來到外宮門下。
雪花飛舞,似長河浪卷拍打千堆岸,也拍打着他們的英雄氣勢。
……
“哎,我家主人要見福王殿下,定邊郡王殿下,有勞通報一聲也……”長長的男聲,尾音遠遠的傳開來,往京城的四面八方而去。
…。
“昭勇将軍袁訓之妻求見兩位王爺!”
袁訓?
福王和定邊郡王吓得一個激靈,定邊郡王才巡視回來,也在這裏,均想袁訓的名聲全是不好打的城池,他打得歡不說,還手到擒來那感覺。
兩個人相對茫然。
皇權一天沒有到手,一天對于别人的援兵全有懼怕。袁訓到了?還隻是袁夫人到了?
往外面喝問:“幾個人?”
“回王爺,三個人,一個袁将軍夫人,一個老蒼頭,一個是中年漢子。”
福王愣上一愣,随即咆哮:“帶進來!”
袁家的?殿下正要和她算算袁二爺的帳!
定邊郡王也憤然一拍椅子扶手,怒吼:“讓她進來!”
袁訓之妻?正好算算太子黨們和陳留郡王、輔國公的帳!
有人出去傳話,寶珠三個人還在外面候着。
萬大同悄聲正問:“二爺,您怕不怕他們問二爺事情怎麽辦?”
寶珠胸有成竹:“不怕,聽我的就行!”
風從背後吹來,面前是昔日常來常往,有人迎接奉承的宮門,現在是冰冷的,向人心裏關閉的一扇窗。
這冰冷,也更激起寶珠的二爺豪情,激起順伯的将軍風範,激起萬掌櫃的江湖豪邁。
風雪雖烈,吹亂寶珠的披風,卷起順伯的衣襟,讓萬大同面龐染紅,也沒能亂了他們心思,拂散他們的一腔血性。
……。
阮梁明在遠處牆後跺腳:“哎呀,這事!這也太任性,這這……”跟他的副隊長微笑:“依我看,您還是想法子先藏身。袁将軍夫人從這個方向出去的,不管他們進得去進不去,都會有人來搜查這裏。咱們先躲好,才能接應他們,您說是不是?”
見宮門大開,有人接寶珠三個人進去,又一隊人躍馬橫刀,真的往這個方向四散開來搜索。
定邊郡王,也名不虛傳。
阮梁明腦海中閃過這話,嘴角上挑,輕蔑出來,吩咐道:“咱們走!”去下一個能看到這宮門動靜,卻不會讓搜查出來的藏身地。
……
寶珠昂然而進,順伯和萬大同緊緊跟随。都下了馬,沿着紅漆長廊去見福王和定邊郡王。
邊走,把地勢看在眼中。
順伯看的是何處能暫時容身,何處能自己一人獨擋,讓萬掌櫃的及時護送将軍夫人上馬。又是幾年不見,會騎上馬。順伯打心裏代袁訓滿意,嘿,了不起!
順伯也是看着寶珠由羞怯怯的閨中弱女,長成英氣無敵,是他家的将軍夫人,他面上也有光彩。
萬大同則看的是哪裏能騰挪躲閃,自己的馬不到手,離這裏最近的馬在哪裏。隻要上了馬,萬掌櫃想自己以身擋住,不管是刀下還是箭雨,都有把握送寶珠出宮門。
他們想的全是出宮門,寶珠想的卻是,進宮去!
一定要進去!
他們泰然自若的模樣出現在福王和定邊郡王眸中,更燃起他們眸底無數怒火升騰。
一個看上去兩步一歪的老仆,另一個灰頭土臉,萬掌櫃的是路上讓雪吹的,他仗着身子骨壯不用風帽,但看上去身軀長大,還有點兒威脅性。
另一個,就實實的氣人。她步子姗姗,帶足女眷的娟娟,走得如入無人之地,好似還是繁華時候,她往宮裏來拜見的模樣。
福王和定邊郡王對看一眼,惱怒更甚。她這份不懼怕是從哪裏來的!
見寶珠到了面前,輕施一禮,面容平靜:“見過二位王爺,”必恭必敬的拜了三拜。
看在這恭敬份上,也有是個男人都擋不住美貌女人的心動,福王和定邊郡王面色稍緩,搶先同時問出:“你有什麽事!”
說出後,皺眉對視一眼,定邊郡王面色微寒,福王面色鐵青,眼神冽對,定邊郡王退讓一步,做個閉閉嘴唇的姿勢,讓福王爲首。
這短短的停頓,把他們不是完全一心表露無遺,也讓寶珠收入眼底。
福王來問,故作威嚴:“聽說你随太子出城,又來此爲何?”
“回殿下,我聽到一句話,故而前來拜見。”寶珠侃侃。
“你說!”
“王權相争,不殺無辜之人。逐鹿争鼎,不拒黎民和百姓。殿下您看有沒有道理?”眸光随話展動,好似一雙上好黑矅石。
福王和定邊郡王都有措手不及之感,驚詫滿面,你是來投誠的?這不可能!
面前的這位夫人再拜下去,已有泣聲:“我女兒陷入宮中,我大膽來求二位王爺,容我進去,有朝一日玉碎,我願與女兒相伴!”
福王和定邊郡王各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她的女兒大名鼎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是那個有吉瑞的孩子,在不知道袁訓和中宮關系的人眼中,袁将軍的好聖眷成就他的女兒,他的女兒養在宮中也成全他不少。
故此受母親疼愛,戰亂時要和女兒死守一處,也能理解。
但福王不會輕易讓寶珠過去,再問:“聽說你不止一個孩子?”袁家每回産女,就大開糧倉,舍糧爲孩子祈福,福王也能得知。
寶珠雖有悲容,看上去真個是個擔心女兒的母親,但不慌不忙回道:“殿下應該知道,我家女兒身懷吉瑞,是個不同的孩子。”
福王再點下頭,寶珠吞吞吐吐起來:“但殿下還有所不知,”在這裏斷住,福王和定邊郡王全急了,定邊郡王忘記要讓福王爲首,怒指:“說!”
福王也忘記白眼他,也是一個字:“說!”
“我懷她的時候,夢見日頭入懷。”寶珠扭捏的說出。
“咝!”福王和定邊郡王同抽一口涼氣,夢日月入懷,全主大貴。齊齊的,大喝一聲:“這是真的!”
兩個幾十歲的男人,全眼珠子轉了幾轉。
寶珠說的話,應到推背圖上!
推背圖是陶先生家裏取出來的,他們都對這傳說深信不疑。什麽天下大亂,天子更換,必有賢人輔佐,這皇後鳳命嘛,也應當出來。
曆史上夢見日月入懷而生下的孩子,凡是寫出來的,有皇帝有皇後。還有夢金龍的,古人很信這個。
福王和定邊郡王對寶珠頓生另眼相看之意,兩個人沉吟着,都忽然手一指椅子:“坐下你再說。”
寶珠暗暗恥笑,這幾段古記兒,我也是看過的。
謝座坐下後,更是大編特編:“她來到的那天,我聽到仙樂,”
福王和定邊郡王直了眼睛。
“我以爲是聽錯,又用心聽聽,問侍候的人,都說沒聽到,她們卻聞到異香撲鼻,我也聞到,沒多大會兒,加壽就進了家門,生下來時,小手是這樣擺着的,”
寶珠比劃一下,福王和定邊郡王更聚精會神,佛教在古代昌盛,他們都認得出來,這是佛教中的吉祥手印。
“擺了三天不松開,幸好我老祖母在,念了一段佛經才松開。”寶珠繪聲繪色:“這就不敢随便尋親事,又怕外人來求親,由我丈夫做主,先許給沈家。”
寶珠心思慎密,加這幾句主要是爲定邊郡王。定邊郡王心中正想,原來是這樣。沈渭和小王爺争袁家的孩子他知道,定邊郡王總嗤之以鼻,對着部将罵:“什麽好孩子,也值得這樣的争!”
現在他大徹大悟,原來袁家的孩子還有這一段故事,難怪後來的幾門親事,全是孩子還沒有到,就有人先争。
耳邊,是寶珠繼續說下去。
“我丈夫也覺這是不同的孩子,就送她回京,進京那天不休息就進宮,”
福王也大徹大悟。
袁家加壽定親的事情,有很多讓别人想不通的地方。
進京就進宮?袁家不應該有這樣的體面。
這就想通一件。
“定下親事以後,英敏殿下才得以封皇太孫。”
福王定邊郡王又一起點頭,這是事實。兩個人都有感慨慶幸,這樣的人,讓自己遇上。
各有心思轉動不停,寶珠察顔觀色再次提出:“天子更換,百姓們流離,但上天好生之德,當佑良人。我自知道女兒沒能出宮,把她種種想了又想,大膽來見二位王爺,請容我進宮去相伴女兒,若她爲二位王爺不容,也有我陪着她。”
寶珠有決定的把握福王和定邊郡王不知道加壽在城外。
兵亂後,加壽沒了溫暖馬車坐,尋了一件普通小棉襖給她套衣裳上,一一來是暖和,二是真的亂兵中有個閃失,不讓他們認出來是有吉瑞之稱的加壽。
加壽呢,知道愛惜宮衣,幫忙跑得熱,去了宮緞大襖,又見到收容的好些小孩子衣裳不足,給了他們,她還是布衣棉襖在外面。到城外安全了,才重新換上女官随身帶的更換錦衣。
這二位是爲王權來的,不見得派個奸細單獨打聽加壽在哪裏。
寶珠盈盈拜下,泫然欲泣:“請二位王爺成全!”
……
蘇赫從内宮外面回來,縱馬直到台階下面,滿面怒容長聲呼氣,帶着要和福王定邊郡王再大吵一架的氣憤。
依着蘇赫,一把火把内宮燒了。福王和定邊郡王都不答應。
福王道:“梁山王大軍不在這裏,内陸我另有援兵,不出幾天就會起來。城外聞聽太子集結人馬,我這怕他,爲什麽?就是皇帝還在,太子就殺到這裏,也不敢把我們怎麽樣!且等幾天,援兵到來,内外夾攻,先殺太子,再攻進内宮去,這是兩全其美之策!”
定邊郡王呢,他有一個癖性,酷愛珍玩和古董。内宮中珍寶最多,這蠻夷傻子不知道價值,一把火化成灰,新王朝建立處處要錢,這一把火不打緊,那要損失多少!
再說又不是現在不燒宮不行,一定要逼死皇帝,定邊郡王也不答應。本來是蘇赫人馬圍内宮,自從他提出燒宮以後,福王人馬一分爲二,一半巡邏街上,一半也在内宮外面看住的是蘇赫。
曾提出讓蘇赫人馬分一半退出内宮,蘇赫怎麽肯?倒害的福王人馬寸步也不敢離開。
把蘇赫憋悶得,每天要來尋他們兩個大吵大鬧,今天又來了。
房外問:“在不在?”
侍候的人回話:“王爺們有客人。”
蘇赫一愣,疑心頓起。他在這裏人生地不熟,人馬一個也不敢離開自己,就是怕福王和定邊郡王還有瞞着自己的人或事情。
這就怒哼一聲,往裏就闖。他漢話不太靈光,聽嘛還行。寶珠又字正腔圓,蘇赫就聽到幾句。
“我夫袁訓素有能戰名聲,若二位王爺遂我心願,允我入内宮相伴女兒,我願留信給我丈夫,聲明我是自願而進,縱死與王爺們無關。這是得二位王爺恩典。殿下提到袁二公子,他的來曆我已盡告訴王爺們,他雖是太子殿下的人,但打着我家名姓,王爺允我入宮,我若能再見到他,願意相勸他歸降王爺!”
袁訓?
蘇赫對這個名字的漢語發音刻骨銘心,大喝一聲踹開門,進來就吼:“袁訓在哪裏!”橫眉怒目,把眼睛快瞪出來,四下裏尋找着。
寶珠猝不及防,哎呀一聲,假意兒就要摔倒。順伯和萬大同在廊下往裏想走,讓人制止。福王和定邊郡王長身而起,兩隻手各有用場。一隻手對着寶珠有呵護之意,先道:“袁夫人莫怕。”
另一隻手是擋蘇赫的意思,怒目而喝:“不要吓到袁夫人!”
“袁夫人!”蘇赫生硬的說出來,他也不能忘記這個名字!這是害他一世英名毀壞在黃豆菜油裏的人,見房中隻有一個美貌婦人,隻能是她。對着寶珠就要走去,一步,再一步,就要到寶珠面前。
一個身影縱來,定邊郡王武将一生不是吹的,說時遲那時快,就到寶珠面前。
而福王來得慢,也到蘇赫腰間,把他抱住,讓他不能再行。同時喝命人:“來人!”
“嗆啷!”外面的人還沒有進來,跟蘇赫的人先亮出彎刀。福王的人也亮出來,兩下裏對峙,殺氣相逼。
順伯心頭冷笑,軍心不和,還敢造反?
萬大同對寶珠佩服到五體投地,二爺定然是料到他們不和,也是的,都到皇宮雕梁畫棟裏,還能和得起來?
寶珠則是一扶手邊東西,不是椅子就是個高幾,她沒功夫去看,挺身子站起,昂然怒視蘇赫:“爾乃蠻夷,不知禮節!我乃命婦,休得莽撞!休想爲你洩一時私憤,帶累王爺們的名聲!”
蘇赫氣得怪叫一聲,罵他的他句句聽得真,拔出彎刀就要對上定邊郡王。
“住手!”
福王把他喝住,松開蘇赫的腰,擋到他和定邊郡王中間,福王大怒,他比蘇赫個頭低,造成離得近了就仰視他。
這就仰着腦袋,手點在蘇赫胸膛,越點越氣,越氣越大聲:“你不懂,退下!”
蘇赫瞪着他。
“退下,大事還沒有成,不要自己人亂!”福王又是一聲大喝。
“退下!”
“退下!”
房裏房外都聽到福王氣急敗壞的嗓音,總有十幾聲,蘇赫才不情願的挪動身子,想這女子現在這裏,就是自己掌握之中,也不怕跑遠,緩緩退開,尋把離門最近的椅子坐下,不錯眼睛盯着寶珠。
頭一眼,生氣。
第二眼,白生生面龐,美!
第三眼,邪氣兒上來。袁家夫妻讓蘇赫吃足苦頭,要是睡了她,對漢人來說,是撞牆抹脖子急着尋死的大辱。
壞笑才上來,福王和定邊郡王全看出來,兩個人也愛美人兒,但更愛江山。江山就要到手,不是找美人兒的時候。福王沒功夫遲疑,向寶珠認真的道:“我若放你進去,你怎麽謝我?”
寶珠肅然:“請王爺吩咐!”
“一,保住你女兒的命!二,帶她來見我!”福王說完,對定邊郡王看看,再加上一句:“見我和郡王。”
定邊郡王颔首。
夢日月而生的孩子,少了這一個,下一個還知道在哪裏。福王也好,定邊郡王也好,都已認定袁将軍夫人是上天派來,向他們送吉瑞的。
他們都想要。
那面前這位即将是什麽人,是他們以後的嶽母大人。
又有這嶽母大人,本身就是一塊大肥肉。她在内宮裏,袁訓就是趕來,也要顧忌多多。
爲她放行,把她困到内宮裏,破宮的時候可以護住袁加壽,以後不管歸誰,先保住這鳳命的人再說。
相信皇帝也知道袁加壽的份量,真的大勢已去,隻怕他會先殺袁加壽。
袁訓是個将才,有他妻女在手裏,不愁他不倒戈太子,反給太子和梁山王一擊。
福王和定邊郡王這就應允,把蘇赫又氣上一回。怕蘇赫阻抗,福王和定邊郡王吩咐備馬,要親自送寶珠進内宮。
寶珠又提出:“我帶來一位老仆,是内宮裏可以照應我們日常。還有這一位有些功夫,原是怕破宮的時候,我母女下不得手,讓他幫忙送行。敢問王爺,允我帶去可好。”
福王陰沉着臉想想,還是那一句:“保住你女兒性命,本王和郡王想見她!”這就順伯和萬大同也能同去,兩個人肚子裏暗笑,夫人連篇鬼話,真是賽張儀勝蘇秦,騙得他們居然相送。
……
阮梁明剛找到藏身地方,就有人手指:“您快看天下!”一個斷線的風筝像讓北風無意中卷起,帶着獨特的花紋,飄飄蕩蕩的升上天空。
隻此一個,又是宮亂時東西可能亂吹走,又雪空灰蒙,又知道外面必有人關注,一個也就足夠。
再多放,就引起福王等人懷疑。
副隊長喜笑顔開:“進去了!”
阮梁明都吓傻住:“這沒半天的功夫,三個人…。都進去了?”副隊長一指就快飛得看不見的風筝尾巴:“三根,您看,一、二、三,”他居然還數給阮梁明看:“三個人全進去!”
“我的天呐,這是真的嗎!”阮梁明驚呼。
他才找到地方呆着,準備接應寶珠。心裏正七下八下擔心寶珠有失,不能見袁訓,四表妹已經進到内宮。
這是騎馬的速度,才能這麽快進去。
她還有馬嗎?
……
三匹高頭大馬停在内宮門内,任保一臉見鬼,帶着寶珠三人去見皇帝和娘娘。親眼見到福王和定邊郡王同寶珠道别,拱手相送,是個人也能吓糊塗。
這是怎麽了?
大太監滿腦子混沌,他不敢問,隻送他們趕快進去吧。
這太吓人了。
……
中宮驚呼出聲:“寶珠,真的是你?”得到回報,中宮落淚不止:“寶珠舍不得我,不顧性命的就來了。”
但見到的寶珠服飾整齊,除去風雪再無受難迹象,中宮又擔憂又懵懂,撲過來握住寶珠手,向她面上一直的看:“你,你真的沒事。”
寶珠從容行禮,她是來安慰她的,體貼的道:“姑母,我好着呢。我特意爲你而來。”一聲姑母,叫得中宮熱淚盈眶。一句爲你而來,說得中宮感動泣零。
“寶珠,你不應該來啊。”中宮把寶珠摟到懷裏。
寶珠也垂淚,依着那衣上彩鳳,輕聲道:“難的時候,您身邊怎麽能沒有親人在呢?”
中宮如遭五雷轟頂,頓時也明白寶珠的意思。她自己說過的話,她怎麽能不記得?
讓圍住這幾天,中宮也想過縱使太子救駕及時,也難保不先玉碎。
中宮并不害怕,她深愛皇帝,由他保護,由他照顧,由他深愛,不愛也早就動情意。但一直不敢放開了去深情。
陪皇帝去,中宮在今年别無遺憾。她甚至有可以見到弟弟的心思,把見到弟弟要說什麽話都想好。
把袁家的孩子一個一個想一遍,加壽是身邊兒長大,好處說不完。懷瑜懷璞剛回來,還沒有好好疼愛,多想想,會淘氣,欺負姐姐……搖搖頭,想幾個好的才能讓弟弟喜歡,就再想。
佳祿佳福全想到,是了,佳祿小名叫個香姐兒,這孩子最愛好看東西,身上也真的比加壽還要香,她愛這個不是。
也把袁夫人想到,弟妹生下兒子,你有了後代。想袁訓,英俊英武。最後把寶珠重重的想上一回。
這孩子多好啊,生下那麽多。蘇家還欠着一個孩子,中宮隻有這一點兒遺憾,她可能見不到了。
中宮有沒有想過能有個人在身邊陪着,這不可能,讓人進來不是讓他送死?她隻想着她不在,懷瑜懷璞摔孝盆兒,有父親有太子在,也要讓懷瑜跟在裏面摔,懷瑜是袁家的長孫。能這樣伴着她,中宮已很滿足。
至于皇後儀式上是不是民間那樣摔,中宮沒想。
在這會兒,是更大的滿足過來。寶珠來了,寶珠來陪着自己。寶珠帶淚含笑:“姑母,太子殿下有話呈皇上。”
中宮更恍然的笑了,原來,寶珠不但是陪伴來的,還是救駕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