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不大,他們進去的這個洞口也不是主洞口,和裏面洞天别有不同。
洞内,石壁雪白,腳下石頭雪白,帶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渾然成爲一體。這裏近水,有幽暗色,鍾乳石帶着潮濕。往裏面去,曲折往上,間中又有往外的洞口,風吹得幹燥,全無泥沙,似玉的宮殿。
地下一行行沾帶泥漬的腳印沒有遮擋的呈現眼前。
度量着山勢,這裏與梁山王挨火藥炸的地方雖有距離,卻有可能從那裏通下來。陳留郡王緩緩點頭:“這也罷了。”
他心頭百般糾結的一塊大石放下。
這才符合福王沉潛幾十年的性子,也能解釋定邊郡王不是那輕易尋死的。還有蘇赫,他會是面對大軍不厮殺去尋死的人嗎?
聽後面腳步聲整齊而來,知道自己的人馬進來。當下命人往洞的兩邊去搜索,直到上行不能再走,讓一堆參差不齊的碎石頭堵住。
手敲石塊,陳留郡王道:“就是這裏,原是條路。”
尚棟道:“這路不是直通山頂,是通往峭壁上。”袁訓等人皆點頭,蕭觀也道:“這高度還沒有到山頂上。”
“他們用繩索系着下來,怕到了山峰上忽然沒了,王爺追趕在後要起疑心,事先埋下火藥,一則讓王爺和咱們以爲他們死了。二來,火藥把道路炸毀。咱們剛進山是從炸壞的地方先看,硬是沒找到一點兒路,就是這個原因。”
袁訓面色凝重,掐指頭算:“咱們出來大半年,現在外面是秋天!”大家面色全都難看。蕭觀轉身就要走:“集合人馬,咱們趕快回去。”
陳留郡王喝住他:“急在這一時嗎!他們做的是詐死的準備,爲什麽?才亂過,京裏難道不防備,各處難道不防備?他們隻有裝死,才能化整爲零的混入内地!幾萬人,還有蠻夷,分批而去,不會直接發難,必然有個事情……”
在這裏話聲停下,尋思今年有什麽大事他們好動手,袁訓靜靜道:“有!明年正月裏!”
陳留郡王也明白過來,蕭觀是喜動顔色:“那咱們還趕得上!”
“趕得上!”袁訓眸中迸出火氣。
陳留郡王輕拍他肩膀,示意他不要在這裏發怒。當下先搜索,且做好出山的準備。
不時,看向袁訓等人,再一次想這群年青人可真了不起。打破砂鍋問到底不說,還個個有勇有謀有膽識。
敢想敢幹敢承擔。
面對着他們,郡王油然生出一個心思,難道我老了不成?
起初讓他往這裏來,他還覺得不可能。
争執聲過來。
天豹疑惑:“真的不是玉?”
尚棟笑得震天響,山洞傳音,離得的近的人耳朵可以嗡嗡響:“這是鍾乳石,你敲一塊能做什麽?”
天豹不服氣:“這一趟沒東西帶給我娘,這個好看,砸一塊當留念。”
陳留郡王走過去:“沒見過東西的貨!回京去升個官職該有多好,要這東西死沉死重,不知道心疼你,也不知道心疼馬嗎?”
說得天豹沒話回,讪讪然不再打四面石壁的主意。他的腦海中出現一張美貌的小臉蛋子,天豹是想帶給她的,天豹也知道就要回京不是?
……。
梁山王欣慰的看着回來的人。
他所有的将軍盡集與此,黑壓壓的擠得不透風。蕭觀等回來的人站在最前面。
帳外十月飛雪,北風把帳篷簾子吹得拂動,忽而卷束成一團。
北風寒冷,将軍們的眸光全是熱烈的,又看向一幹子太子黨們,生出羨慕來。
梁山王撫須:“啊,不用看了。他們回京是奉旨意的。這樣也好,京中防備多出來你們,老夫可以放心。”
将軍們嘿嘿一笑,眼光看向梁山王。梁山王會意:“捉拿反賊是大功勞,你們都想回京……”沉吟住。
京中自有防衛,又有離京都近的西山大營等。自己派人回師勤王固然好,也有搶功勞之嫌疑。
但不派人回去,一來反賊暗箭多少不知道,如果皇帝太子偶遭不幸,自己事先知道卻不理會,這罪名不好。二來真真是個大好奪功勞的機會,不回去實在可惜。
正拿不定主意時,陳留郡王走出一步,欠身抱拳:“回王爺,依我來看,守邊關和回京勤王一樣要緊。我願在此留守。”
帳篷裏起了風吹波浪似的低低失望歎聲,梁山王卻是面有喜色。凝視陳留郡王:“瞻載,你不回去?”
“我的人馬搜索這半年,才回營盤,還是就地休息的好。這奔波回京的事情,還是由别人去吧。”陳留郡王說得誠懇無比。
郡王有自己的小算盤。
他的孩子盡數許給太子殿下,這是姑母厚愛侄女兒,并不人人知道。表面上看,是宮裏對陳留郡王的看重。陳留郡王面子裏子盡有,再和别人争着勤王,落一個争功的名聲,人緣兒不好。
又有袁訓随太子黨回京,小弟必然有份功勞,郡王願意退讓,把這功勞讓給……小王爺,買梁山王一個好兒。
小王爺接帥位已無懸念,早也要買好,晚也要買好,早買早好。
梁山王笑容滿面,龍家兄弟是暗叫可惜。他們俱在陳留郡王帳下,陳留郡王回京勤王,龍家兄弟也就能跟上,現在陳留郡王說不去,龍家兄弟也就沒有辦法,幹瞪眼睛都失望。
“呵呵,你肯留下,那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梁山王喜出望外。
陳留郡王真的主動請纓前往,梁山王也不好阻攔。項城郡王人馬走失,東安郡王在押,他的人馬還需管教,靖和郡王的人馬也正在安頓中,但還有長平、漢川、渭北郡王的人馬俱在,走了陳留郡王一支,梁山王不怕冬天起狼煙。
王爺是另外的小心思。
他想讓兒子回京去看看孫子,也想讓兒子多些忠心榮耀在身。
幾十年兵權在握,王爺不倒,是他的忠心京中信任,他同樣得爲兒子謀份信任在身上。
這就沒有猶豫,命蕭觀整兵,明天一早和太子黨們同時出發,往京都救駕。
别的将軍們也就無異議。
當晚,梁山王大宴三軍,爲蕭觀等人擺送行宴。
……
北風雖寒,不敵篝火溫暖。又有一層離别在心間,惹出不少人的心酸。
“連将軍,這就要别過,以後我們是軍營裏的大老粗,您要當京裏的大官員,輕易不會回來了,再見難了,幹了這碗酒吧。”
這是護衛連淵的一個親兵。
太子黨們到來都有家人跟着,但不過三兩人。親兵另從軍中抽出來,相處數年已有感情。
連淵不敢怠慢,把一碗酒一氣飲幹,亮了亮碗底,還想說服他:“跟着我走,不會比在這裏的前程差。”
親兵笑了:“我喜歡這裏,”把嗓音壓低:“再說,我得跟着王爺。”連淵錯愕。
他在軍中一直呆在東安郡王營裏,挑的人也是東安郡王的人,親兵卻說他要跟着王爺?連淵震驚不已。
離他最近的是尚棟,剛和人喝完酒,也是跟他的親兵,也是面有驚駭,湊到連淵耳根下面:“怎麽我的親兵裏有王爺的人?”
尚棟初到時,去往定邊郡王營中。定邊郡王謀反時,他跟随袁訓在陳留郡王軍中,陳留郡王又在梁山王中軍,親兵們毫無異動,尚棟背後還美滋滋,吹噓道:“看看我的人,個個是好的。”
現在發現全要回梁山王軍中。
連淵微歎:“王爺對我們,看重吧,”
尚棟搔頭。這話怎麽說呢?往好處說是看重,看在太子面上保護他們。往不好處說是監視他們,太子黨有個風吹草動,親兵們最先知道。
梁山王,實實狡猾的不輕。
好吧,也有好意在内。
另一個火堆旁,袁訓也和他的親兵們難分難舍。跟他的人除去天豹褚大和從山西家裏帶出來的家人以外,别的全是陳留郡王的家将,這一回袁将軍回京勤王,再不回來,沒有跟去的道理,把酒道别。
正喝着,陳留郡王碰碰他:“小弟,褚大你打算怎麽辦?”袁訓愕然:“他跟着我啊?”袁訓早把褚大看成是他的一部分。自然自己去哪裏,褚大要去哪裏。
陳留郡王低低笑:“不見得吧,你去問問他本人的意思最好。”袁訓想想也是。
人人都以爲褚大會跟着袁訓走,袁訓身邊坐的全是家将,都想着最後一晚,和袁将軍親香,你禇大以後再親香有的是功夫,褚大坐在另一個火堆旁,正聽天豹吹牛。
酒多了,袁訓想小解,又想着褚大喝得不少,叫他同往背靜地方去。
事畢,袁訓沒多想的問,覺得自己是随便一問:“回京去,你搬到我家住吧?這樣跟着我也方便?”
禇大憨厚地笑:“不了。”
袁訓大吃一驚:“你說什麽?”姐丈真是好眼力。
才這樣想,褚大又說出幾句話來:“我知道跟着你回去就能當官,但看看我大字不識幾個,當官也丢你的人。我和郡王說過,請他收留我,我呆在這裏心裏有底,拿銀子也安心。”
袁訓啼笑皆非,原來不是姐丈眼力好,是你們早就說過。袁訓和他玩笑:“幾時和姐丈說的?”料想不是在山裏的時候說的,就是今天知道自己回京後說的。
不想褚大道:“早兩年就說了。”
袁訓失聲:“隻瞞着我?”
褚大做錯孩子似的,低頭看腳面:“不是我瞞着,是我想加壽在京裏定下親,你和表妹不放心,都去往京裏,以後是必然要回京。想明白,就想到你待我這樣好,不會不管我。我不會做官,還是早想個路,幾時你走了,也會安排好我。看來看去,郡王爲人同你一樣的好,我就早早同郡王說過。”
袁訓好笑,又慢慢的感動上來。大個兒不是趨炎附勢的人,他有他的自知之明,也早早做好打算,這很難得。
這就答應,又告訴褚大幾時想回去,幾時寫信來:“找個認字的幫你寫,不然就尋我姐丈的幕僚先生,他們不會推辭。”
說得褚大眼淚泛上來,對着袁訓拜了幾拜,和袁訓同回。
陳留郡王眯着眼,有點兒小得瑟:“如何?他怎麽個意思?”袁訓又笑:“姐丈好生奸詐,”取過裝酒的袋子:“罰酒三碗。”
姐丈不用多交待,把褚大交給他,袁訓安心,當下沒有多說。當下又和别的人飲酒,龍氏兄弟看在眼裏,長籲短歎。
沒忍住,龍懷城去找陳留郡王埋怨:“怎麽對着王爺主動放棄?幾年沒見加壽,難道也不想見?多好的機會,讓姐丈你踢走。”
“那你跟小弟走吧。”陳留郡王對他們還是不甚客氣。
龍懷城灰溜溜回去。
心中着實舍不得袁訓,大男人又不好說出來,自家兄弟拿酒出氣,你一碗我一碗,當晚讓人扶着回帳篷。
……。
夜深人情,篝火猶有燃燒,梁山王父子還沒有睡。
梁山王滿面慈愛:“大倌兒啊,這是在君王眼皮子下面的事情,慎重才好。”
蕭觀漫不在乎:“放心吧老爹,我會快去快回來,換你回去抱孫子。”
王爺呵呵笑着,打量着兒子神色,問道:“你還缺人手嗎?”
“不缺了,都點齊。”蕭觀酒多了,捧着茶在醒酒。
冷不防梁山王道:“把東安郡王帶去怎麽樣?”
“噗!”蕭觀酒噴出去多遠,呆滞滿面:“不會吧,這個人罪名在身,我帶誰也不帶他啊?”
梁山王眸光沉靜下來。
蕭觀覺出父親有不同見解,但沒聽就有不能接受之感:“葛通也不會喜歡,葛通是不回去的人,又能打仗,我犯不着讓他不喜歡……”
“隻要軍功不核錯,他私人的事情,喜不喜歡與你有什麽關系!”梁山王冷下臉,帶出教訓的口吻:“這就是爲父要開始教導你的了,你将是一軍之帥,豈可以一人的喜好爲準!”
蕭觀也能懂,但他還年青,熱血個性裏容不下這些,學的早就抛開。現在父親提起,小王爺愁眉苦臉:“可他殺了霍君弈不是?陣前擅殺大将,要是當年有人告他,有證據的話,死十回也不止。”
“孩子天真話!”梁山王更肅然。蕭觀縮縮腦袋:“老爹你說。”
“當年雖然有人告他,有證據,我自然容不下他。但一則這不是當年,二來就是當年,他是郡王,同爲宗室血親,我也不會自己處置他。大倌兒,要讓爲父走的安心,你要改改義氣的毛病!”
蕭觀垂下頭。
“葛通不是你什麽人且不說,就是以後和袁訓一殿爲臣,也是萬事以忠效皇上爲主。”梁山王語氣沉重,像能看到什麽不愉快的事情。帳篷裏燭火,都在他眸光明滅時閃動幾下,有昏暗上來。
“東安郡王也好,靖和郡王也好,都由皇上發落。袁訓去年爲什麽肯給他們帶兵,他都比你精細。這不是放不放人情,而是,多做寬厚事,多當寬厚人,也就多遇到寬厚。”
小王爺懂了,打個寒噤:“您是擔心皇上不放過他們……”
“放過才好!殺頭也隻殺他一人,千萬不要牽扯到全家。”梁山王憂心忡忡:“福王的事情出來,你就沒想過?皇上把福王當成招牌擺給人看,現在這招牌出了事,他能不生氣?布衣之怒尚且有血流在河,何況是君王?東安、靖和,做的事情對與不對且不說他,關鍵時候沒叛國。骨氣先就有。在你我父子手裏拿下,有個不測,隻會懷恨你我父子。爲父不怕,你也不怕,但能爲他們緩和一二的,還是要做。”
蕭觀把大腦袋更深的垂下去。
君王之道也好,将帥之道也好,都離不開狡詐詭計。這與小王爺個性不和,卻在此時不能不接受。
“我殺東安後患無窮啊,”梁山王歎息:“你以爲我幾十年裏真的不知道江左郡王戰敗的事情?你以爲爲父手中半點兒證據也沒有?今天盡數告訴你,你要想得明白,帶上東安去勤王。想不通,也就算了。”
蕭觀肩頭又一重,讓話壓得快擡不起來。
斡旋,周旋…。蕭觀歎一大口氣:“讓我想一想。”
……
一早北風更凜冽,雪花也比昨天的大。有騷動聲出來:“看,東安郡王?”列隊于校場的人看向走來的梁山王等人中,有一個人頭發花白,面容大多認得,确是東安郡王本人。
“他不是在關押嗎?”
“是去救邊城有功吧?”
有知道一些事情的人悄聲道:“那小葛将軍該有多難過?”
葛通嘴角繃緊,但沒有多少意外。好歹,這是個郡王,想扳倒他不是輕易之事。
陳留郡王走在梁山王身後,淡淡一絲冷笑。王爺老奸巨滑,這也不是頭一回。他拿下的人,他看着很生氣,他又想法子給他多功勞,免得東安郡王讓殺頭,他全家看梁山王一族是仇人。
至于梁山王想到的皇上父子由福王而心亂,陳留郡王想不到。
梁山王的心思比海深,陳留郡王和他相比,是年青人。
袁訓更不意外,倒是太子黨們側目好幾回,在心裏爲葛通鳴不平。
東安郡王又是什麽心情呢?他在知道小王爺要他随進京去,頭一個想法不是感激梁山王,也和陳留郡王一樣,王爺老奸巨滑,他做事總有深意。但這老奸巨滑他受益,他還是感激的。
梁山王訓話過,蕭觀和袁訓同時上馬。
小王爺斜眼睛過來:“我說,咱們走一條路不成?”
“兩條!”袁訓面不改色。
蕭觀大喜:“好好好,咱們同時回去的,得分個輸赢出來!”
袁訓挑眉頭:“哦?什麽彩頭兒。”
“我要是赢了,把你家女兒給我挑!”
“呸!”沈渭往地上就是一大口。
袁訓揮揮馬鞭子止住他,拿他女兒打賭,臉色不太好看:“我赢了呢?”蕭觀大笑:“我兒子給你挑呗!”
笑聲傳到梁山王耳朵裏,梁山王笑了:“這幫孩子們還是這樣的頑皮。”袁訓冷笑上來,這位是孩子嗎?很想鄙夷過去:“你還能生兒子嗎?”礙在王爺在場不好說,又昨天和兄弟們早商議過怎麽走,沉着臉道:“你赢了再說。但是我告訴你,這一回我們準赢!”
蕭觀上下打量他的底氣十足:“你說出來我聽聽。”
“兩條路,一條是由官道去京裏。一條是翻山去京裏。我們走山路!”
蕭觀瞪足眼:“你們這是早想好的?”
沈渭洋洋得意:“自然!兵發兩支,走同一條路有什麽稀奇?”
“你小心鑽山裏出不來!”蕭觀面如鍋底。那一條山路崎岖,中間還要自己開道,屬于太行山脈,直通西山。還真說不好誰先到。
太子黨們一起沖他冷笑,蕭觀看在眼中,像是他們代葛通在報仇。這是小王爺自己心裏虧生出來的想法,這就一怒不再回話,對父親欠身子行禮:“老爹我走了,你等着我,我早早的回來。”
呼呼拉拉帶人先出營門。
袁訓對陳留郡王縱馬過去,陳留郡王張開手臂,在馬上兄弟兩個緊緊擁抱,陳留郡王貼到袁訓耳邊:“小弟,你多多保重!”
他話中飽含這一别不知何時才能相見,袁訓回道:“姐丈,要來看加壽成親,我的壽姐兒給你抱。”
加壽成親的時候已是大姑娘,是不能再抱在手上,但陳留郡王沒去挑這個語病,眸中一熱,深深的道:“好!”
對相見更覺得遙遠,兄弟們松開,袁訓擠擠眼:“我忘記了,你的志哥兒忠哥兒念姐兒成親,你也要進京的。”
陳留郡王忍俊不禁,是啊,他把離别看得很重,把自己孩子們成親的事情沒想起來。
龍氏兄弟上前來道别,依依不舍。袁訓最後抱的是夏直:“夏大叔,再見到,你可不許老。”夏直濕了眼眶:“小爺,你再長高,在我眼裏也還是那小小年紀的舅爺。”
天豹驚恐的叫聲打斷他們:“你不回去?”
褚大沉穩地道:“我不回去。豹子,你好好跟着将軍。”
“不會吧,你妻子,你兒子,你都不要了?”天豹吓得不輕。
褚大強裝出來的平靜在他眼光下一點一點粉碎,感覺自己越來越矮,内疚上來,像自己抛棄了好些人:“我,我……”
蔣德關安爲他解圍,拍拍天豹:“上路了,你管他回不回去,他自己開心就好。”把天豹帶走,出營門很久,天豹還不住回頭看,沮喪上來,不敢相信褚大會不跟着将軍走。
他沒有認爲褚大背叛的意思,就是覺得哪哪少了一塊,這就不夠完整。
沒有人奇怪蔣德關安跟着袁訓走,這一對像是袁訓的左右手臂一樣,寸步也不離開。
大雪蒙蒙,兩隊人同時出營,直奔京都。
……
大雪,很快把宮中琉璃瓦蓋住,天地灰蒙蒙的,跟加壽小面龐上表情有些相似。
瑞慶殿下看不下去,去見中宮:“壽姐兒還是不開心,這是打算不開心到明年?”中宮讓人把加壽叫過來。
小小雕花圈椅,是蘇先給她做的,加壽向中宮膝旁坐下,小臉兒還拉着。
溫暖的大手撫在她的腦後,中宮含笑:“又和弟弟拌嘴了?”加壽可憐兮兮:“總是不同我玩,也不理我。對二妹三妹就不這樣。”仰起小面龐:“娘娘,我該怎麽辦?”
中宮把她拉得更貼近身子,細聲細語:“這都快半年過去,我的壽姐兒,你竟然還沒有主意?”
“我最好玩的給他們,他們不要。最好吃的給他們,他們也不要。”加壽嘟着嘴兒,帶足無法解開的委屈。
“這還是弟弟,你就沒主張了?要是别的人,換成是錢妃田妃吳妃,你可怎麽辦呢?”中宮笑盈盈。
加壽在她的笑容中總最覺依靠,想上一想:“娘娘說過,她們是心壞的,不用理會,要防着。”
中宮含笑:“還有呢?”
“但中用,又不相同。”
中宮大爲驕傲,加壽還是個小小孩子呢?更加的引導:“還有呢?”
“總是她有她的心思,各有各的想頭兒,隻要明白,也就能有主張。”加壽軟軟的說過,狐疑反問:“弟弟們在想什麽呢?”
中宮笑道:“那就要你去弄明白了,你弄明白以後,有不懂的,再來問我。”加壽行個禮,比剛才小臉兒生動許多,回偏殿去了。
瑞慶殿下重新走來,向母親道:“有時候我真的好心疼壽姐兒,這麽小的就得知道這麽多?”中宮莞爾:“她擔的責任自然比别人要多,别說是她,就是你小時候,頑劣是有,不也早早的要懂得這些。”
瑞慶殿下回之一笑。
……
宮車在大門外停下,紅花梅英迎上來。加壽神氣地下車,派頭十足:“母親在做什麽?”寶珠進京後,加壽是一天在宮裏,一天回家裏來,晚上回宮。
“在廚房裏看食材,您昨兒打發人出來說要吃的東西,正親手在收拾。”
加壽亮了眼睛,很想跑上幾步,但忍得下來,一闆一眼的繼續走着。在廚房門外,見到胖小子們在吵吵。
“母親,我要吃油炸的,”
“我要吃水煮的,”
寶珠柔和的嗓音傳出來:“先準備姐姐的,再給你們。記住了,不許再和姐姐争,母親要不喜歡。”
袁懷瑜袁懷璞相對扮鬼臉兒,胖面頰上鼻子眼睛擠到一起,加壽格格笑出來。見到是大姐,小小子們瞪瞪眼,一溜煙兒跑走。
加壽在後面噘嘴巴,再去見母親:“母親我來了,給我做什麽好吃的。”
寶珠招呼着:“加壽回來了,”嫣然地把手中面盆給她看:“你要吃的菜,”又讓她看幫忙的丫頭在擇菜:“中午給你吃的,”
加壽歡喜不禁:“我一早隻吃了奶呢,”她回家的這一天,一早奶媽懷裏吃一頓,就往家裏用早飯。
母親陪着坐,給壽姐兒挾菜,給壽姐兒拭菜漬,一頓飯吃下來,加壽總是笑眯眯的。如果不見到弟弟們的話。
這就廚房裏坐着,這是寶珠回京後就養成的習慣,廚房裏有個紅木桌椅,不高,專門給加壽姑娘預備的,她坐下來,寶珠給她送上粥,加壽已有大姑娘的品格,會起來道謝:“謝謝母親。”
寶珠越看越喜歡,更就想彌補幾年不見的遺憾。做一個菜,親手端上來給加壽,餘下的再裝盤子,送給袁夫人和孩子們。
加壽挑兩筷子菜在小碗裏,會用筷子了,端過來,筷子挑起,送給母親。高高踮着腳:“母親先吃。”
寶珠吃了,又叮囑她小心摔倒。
加壽就站平腳根,又送一筷子過來:“代父親吃。”寶珠心花怒放也吃了。
每當這時候,就覺得姑母功勞不小。
加壽再回去,慢慢的吃着,等寶珠做完菜,來陪女兒同坐小桌子,母女相對吃飯,總是面頰上都紅撲撲,喜悅不請自來。
到中午的時候,又是這樣來上一回。祖母要帶福姐兒不得來,也會和加壽告個假,說不得來陪。
如果看不到弟弟的話,加壽覺得多好不是。
但每每吃到一半,袁懷瑜袁懷璞就跑出來,在廚房外面伸頭探腦。
“進來陪姐姐吃飯。”寶珠總喚他們。
袁懷瑜袁懷璞總别扭,黑着臉兒:“不來。”一般是祖母那裏吃飽了才來的,但來到也對桌上不高興瞅着,嘀咕:“現做的,”
“現做還現吃?”
寶珠忍住笑,愈發要對加壽多挾幾筷子菜,小小子們坐門墩上看着,把個小木刀小弓箭在地上敲出響動。
太響,寶珠要說。就一會兒一下,一會兒一下,加壽做廚房候着母親現做菜,還能看到母親做菜的好滋味兒總受影響。
要她說什麽呢?
母親是向着加壽的。
加壽以前總是要生氣的,但今天沒有。取一個幹淨的小碗,她吃粥一個碗,接菜又有碗,會擺好幾個小碗給她換。向碗裏放兩塊紅棗糕,拿到小小子們面前,小臉兒上擠出笑容:“吃吧,姐姐給你們的。”
袁懷瑜撇拉着嘴,胖額頭對天,響亮的道:“不要!”
袁懷璞眼睛對地,亦是大聲:“不吃!”
寶珠沒好氣,正要說話時,加壽先道:“那你們給二妹三妹東西,她們要不要?”小小子們眨巴着眼:“當然要!”小手還在胸脯上一拍。
加壽笑嘻嘻:“她們爲什麽要啊?”
“我是哥哥!”
“我是二哥!”
小小子們争先恐後回答,這會兒是兄弟們又争上來,懷瑜要表白自己是老大,懷璞要表白我不服氣,我也是哥哥。
加壽樂了,“咕”地一聲,小臉兒上盡是笑眯眯。
袁懷瑜傻住眼,換成以前,加壽姐姐會很不高興,今天她怎麽了?
袁懷璞也呆一呆,咦?
三個孩子,一個五、六歲,一個兩、三歲,隻能想到這裏。
加壽不緊不慢地說起來:“這就是了,你們比二妹三妹大,所以她們乖乖聽你們的是不是?”小小子們懵懂的點頭。
“我呢,比你們大,是你們大姐,所以,你們要聽我的,吃了這糕,好好的去玩,不許吵鬧!”
袁懷瑜蒙住,手裏讓塞上一塊糕。
袁懷璞傻住,手裏也多出來一塊糕。
“母親親手做的,要吃完,不許浪費。”加壽一氣說完,開開心心的回去母親身邊,甜甜一笑坐下。
寶珠喜歡得把她摟到懷裏,親上一口,又親上一口。小小的身姿,已經是風範出來。加壽會是個好皇後的,寶珠這樣想。
袁懷瑜袁懷璞回過神,對着手裏糕看着,眼珠子全亂轉,尋思加壽姐姐的話。還沒有尋思明白,以他們的年紀,能尋思出什麽來,聽加壽姐姐歡快又道:“母親,晚上我要接弟弟同進宮,我的書給他們看,我的床也給他們睡。”
加壽姑娘有個很大的床,以前睡得下她和英敏殿下都不擠。因爲以前睡過,就知道腳那頭可以睡人。加壽欣欣然喚着:“懷瑜懷璞,你們倆個睡在一頭,但是不許吵架知道嗎?”
袁懷瑜袁懷璞本能骨嘟起嘴,無話可以反駁,又想動動嘴,用紅棗糕塞住嘴。加壽吃的點心都做得不大,幾口吃完,呆這裏沒意思,怏怏地走開。
“哈!”加壽勝利的歡呼出來,向着母親歪面龐。寶珠翹起拇指:“好能幹的壽姐兒呢。”加壽歡歡喜喜,小身子一個魚躍,撲到母親懷裏,把她撞得一歪,母女哈哈大笑。
這個時候,院子外面走來掌珠。
……
掌珠忽然和寶珠情深上來,她家裏禍事還沒完全解開,無人上門走動,幾乎每天來看寶珠。掌珠自己明白,她是眼饞寶珠的幾個孩子。
門上不用通報往裏進,見白雪皚皚,梅花大放,香得又清又冽,樹後面鑽出一個孩子來。
“哎,姨媽來了。”沒見到正臉兒,掌珠以爲是外甥們中的一個。
叫過,覺得不對。
這孩子個頭比懷瑜懷璞小,又是男孩子衣裳,不是香姐兒,而且雪地滑,他也跑得飛快,又機靈又敏捷,勝過小姑娘,掌珠喚他:“你是誰?”
他轉過臉兒,頭一眼,掌珠有熟悉感,再看,是虎頭虎臉,身子透着結實。眼睛又黑又亮,漂亮的讓人羨慕,掌珠一樂:“你倒像是我家的人,但你不是,你娘老子是誰,說得出來嗎?”
見她笑,小孩子也笑,咧開嘴兒:“我娘不讓我告訴你!”
遠處有人叫:“褚大路,你娘找你呢。”小孩子拔腿就跑。
掌珠就跟上去,見寶珠不急,說話也不急,不由自主讓孩子吸引,要看看哪個當娘的不讓小子見自己?
褚大路也有趣,這是他比寶珠還要親的表姨媽,小孩子也有感覺,跑幾步,回頭看一眼,掌珠對他笑笑,褚大路也對她笑笑,再跑上兩步,又回頭來看,又對掌珠笑笑。
掌珠愈發覺得有趣,要見到當娘的教訓她,把姨太太不讓一回事嗎?還是怕孩子露怯,才交待不和姨太太說話。
直跟到最偏角上三間屋子,在梅花旁邊,掌珠先說一句:“高雅。”見雕梁畫棟,紅漆新嶄嶄,疑惑這不是家人住的地方……見褚大路進去:“那個人來了!”房中有人嗔他:“哪個人來了?又亂跑不是?對你說過,這上午不許亂跑,提防見到你那沒出息的姨媽,”
“在外面呢!”褚大路亂叫,房中走出一個人。
掌珠一見,吃驚站住。
這個人頭發花白了,是幾時花白的,掌珠沒有印象。她記憶中的她,還是一頭烏發。
面上也有皺紋,掩不住容貌秀麗。和掌珠有幾分相似,這是她的親姨媽方姨太太。
掌珠面上的血色,潮水般退了個幹淨。
方姨媽也是一樣,出來見到确是掌珠,見鬼似的定住,一言不發,扭頭進去,把門緊緊閉合上。
房中,傳來熟悉的聲音,這是方明珠的:“叫你不要亂跑,她最愛上午過來,咱們又不認親戚,你出去做什麽!”
掌珠轉身就走,心裏又痛又酸。黑豆似眼睛總在眼前轉動,好漂亮的孩子,卻是表妹的。同來的一個丫頭跟後面,這是個小丫頭,大惑不解。
進寶珠房前,樹後面歇上一會兒才進去。
寶珠房裏,正亂成一團。
袁懷瑜袁懷璞是搗亂的根源,一個站在椅子上,手舞木刀:“殺!”得兩個丫頭一左一右陪着,怕他不小心刀撞到自己。
袁懷璞蹲在地上,對着哥哥不住放箭,沒有箭,隻有姿勢,也氣勢逼真:“投降,饒爾不死!”兩個丫頭伴着他,這房是三開間打通不小,但眼前就滿了一半。
香姐兒和加壽坐在榻上,加壽正拿宮裏的好東西哄她。隻要是好看的,香姐兒來者不拒,對着哥哥們撇小嘴兒:“不乖!”再對姐姐努力笑臉兒,姐姐隔一天回來一次,每次都有好看東西給她。
“外國進貢來的呢,我隻得兩個香珠子,這一個給你,以後三妹大了,再給她尋好的。”加壽從手腕下取下帶的東西,在丫頭幫忙下分一個,紅繩子串起來給妹妹。
這兩個孩子,衣裳錦繡,又讓房裏滿上一部分。
寶珠扯着福姐兒在地上走,福姐兒一周歲出去,會蹒跚,愛看哥哥打仗,圍在旁邊轉圈圈,不時送上一笑。
房裏這就滿溢出來,讓掌珠手扶門邊,怔忡又把褚大路想起。
先鄙夷,這是什麽名字?怎麽不叫鋤荒地呢?這姓也配得好,要是張大路王大路也不會讓人想到荒地上去。
再累累的傷心出來。表妹也有孩子,掌珠落後面。
出神忘記進去,是寶珠叫她才回神。進去後,見壽姐兒有模有樣,喚人:“抱我下去,我見姨媽。”壽姐兒跟的是女官,把她抱下來,陪她去見掌珠,掌珠受了加壽的禮,又向女官行了禮。
加壽名動天下,恭敬地來行禮,掌珠好過許多。正要誇幾句,見加壽還沒結束,指揮宮女們:“把二妹抱下來,二妹也要來見姨媽。”
走去陪着香姐兒過來,教她行禮,行雲流水般蹲下身子,蹲得太好看,香姐兒沒有意見的跟着學,腿一彎,坐地上,自己格格笑。加壽向掌珠緻歉:“二妹還小呢,改天兒來,就行得好。”
又去趕小小子們:“袁懷瑜袁懷璞,見過姨媽再玩知道嗎?”小小子們大早上的吃了她的糕,不舒服沒下去,回答她的是出房去玩,加壽也不氣餒,又向掌珠緻歉:“弟弟們還小呢,改天兒來,就行得好。”
寶珠翹起鼻子,總是得意的。掌珠心傷這會兒就痊愈,面前這個是誰?加壽姑娘是也。加壽姑娘這樣的待她,掌珠開開心心,扯住加壽坐榻上,同她一句一句說起來。
……
到晚上,加壽得勝回宮,先去見中宮告訴:“我把弟弟們也帶來,母親要侍奉祖母,沒功夫兒管他們,必得我看着。”
小小子們一臉别扭跟後面。
瑞慶殿下向加壽擠擠眼,中宮向加壽眨眨眼,和小小子們玩一會兒,讓他們去偏殿姐姐住的地方。
皇上過來,聽到偏殿裏“砰”,“嘩啦”,先要笑:“加壽又舍不得弟弟了?”中宮笑得眼睛隻有一條縫:“加壽心疼母親,她幫着照看弟弟。”
連篇假話,皇帝微哂。他沒想到今天不是中宮的假話,就是加壽姑娘把弟弟們帶回來。
到睡覺前,東西已摔了好幾個,英敏殿下拿加壽開玩笑:“心疼不心疼?”偏殿裏全是加壽的東西。
加壽繃着小臉兒,一本正經地回:“弟弟小呢,要讓着。”英敏殿下睜大眼:“哎?你真的不生氣?”
加壽讓他看得沒憋住,呼一口氣,告訴老太太:“等弟弟睡下來,把我的好東西全收着,他們幾時學會不摔東西,幾時再擺出來。”
英敏殿下大樂:“這個才是你!”
……
掌珠回家,看過晚飯,獨自坐着心裏難受又泛上來。
黑寶石似的眼睛,機靈的面龐,和表妹小時候一個模樣。不可能全像,但在當姨媽的眼裏,就是這樣想。
生得好。
有個心思出來,如果自己有兒子,也就這模樣吧。
按這個思路去想,越想掌珠越不痛快。往事紛雜,一古腦兒的湧上心頭。
姐妹都二十歲出去,掌珠不喜歡方明珠有十幾年。
起先,認爲她不是自己家裏人,盡會祖母面前讨好,指望以後分銀子是不是?
再後來,她辦事兒實在丢人,掌珠眼空心大,哪裏看得上她。就不再走動。
她卻肯和寶珠走動。
讓寶珠一直照顧。
掌珠不知道自己此時算什麽心情。
換成家裏沒遭大難以前,掌珠會說寶珠亂做好人,但讓福王牽扯上以後,世事讓掌珠心境改變,有亂做好人的知己都是幸運的,何況這是親戚。
家裏現在讓福王連累得擡不起頭,這時候才知道别人對自己的好,不是别人吃飽了沒事撐的,也不是别人濫好人,更不是别人好瞧不起。
也才知道自己得意時,沒相與到多少人。
也是的,自己好過時從不念别人情意,沒給過别人什麽,落難時,也聽到一些女眷的話,刺心,也不奇怪。
黑眼珠子動了,換成皺紋面容,和靜靜不帶波瀾的黑眸,這是姨媽的。
寶珠沒有嫌棄自己家裏是福王近枝,自己當初卻嫌棄姨媽母女爲人。她們,也實在是不懂。老太太的教導孫女兒,方明珠聽就聽,不聽不是自己的孫女兒,安老太太并不多管。
一個心思在掌珠心裏針紮似出來。
以前的掌珠,也是心裏沒有接受,是完全不懂得意時,照顧照顧人。她看似聰明,其實也算是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