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兵們本不怕得罪袁将軍和沈将軍,也不願意得罪袁将軍和沈将軍,可以随着小王爺笑,也可以不随着小王爺笑,但一堆男人闖進來看兩個男人光着洗澡,這實在好笑,是皆沒忍住吭吭發笑。
袁訓和沈渭從愕然中走出,變了臉色就要發怒時,好在還有龍六龍七龍八。這兄弟三人也笑了,但及時考慮到小弟心情。龍六去推王千金,竭力地想闆起臉:“兄弟,這沒什麽好笑!”
龍七去扳白不是,眸中還是笑意,臉上已經嚴肅:“小白,你少笑幾聲不吃虧!”龍八是抱住蕭觀:“您傷沒好,不能太喜歡,”把蕭觀往外面帶。
蕭觀要不是有傷,笑得也不知肺裏還是肚子上隐隐作痛,他未必肯出來。爲自己傷勢,就随着龍八出來。龍六龍七把别人帶出來,大家在外面散坐,椅子不夠的就站着,尋茶要水過,袁訓和沈渭頭發上滴着水,披着衣裳,虎着臉走出來。
朱紅色燭光下,袁訓烏發濃黑,肌膚如玉,還泛着水的光澤。沈渭又是薄唇粉唇,黑亮眸子讓水浸得水汪汪,怒色在其中,隻好似秋江上月更添秀色,看上去好一對男美。
“噗!”小王爺又噴了茶,想到剛才見到的那一幕,你們拿什麽洗澡不成,偏在這裏洗,是一對活色生香春宮澡盆,失手把茶碗全合在自己身上,又笑得呲牙咧嘴起來。
袁訓是殺人般的眼光。
沈渭是片片飛刃的眼光。
随時就要打起來時,蕭觀也不照顧他們的表情,還是笑得擠眉弄眼,外加面上不時掠過的痛苦之色。
龍六龍七龍八卻不能視而不見,龍六打哈哈:“小弟沈将軍你們别惱,小王爺這是關心你們,怕你們傷了身子,哈哈,才從戰場上下來,要将養着,不能傷身子,”
說得袁訓和沈渭有個台階能下,寒着臉,見有人讓坐,各自坐下,外面有大茶壺伸頭探腦,是防備這裏踹開了門,别打起來傷到他們的擺設家什,袁訓喊住他。
抛去一張銀票,沉着臉交待:“點點這裏人數,跟我們似的備下洗浴的東西,讓他們全洗洗!”冷笑冰寒刺骨:“把腦袋多洗幾遍,洗清醒些!”
他臉色寒寒的,小王爺也就不敢明着惹他,隻盤算着這笑話可以回到京裏說,回到軍中說,有的是大笑特笑的時候,也不争這會兒上風。
眼珠子骨碌一轉:“我洗過來的,看你們嫖完姑娘我們就走。”無聲的咧開大嘴,對着空氣哈哈幾下,活似魚離水在大喘氣,自己笑得見牙不見眼,覺得自己這話說得好生提醒。
快嫖,我們候着你。
眼神兒詭異着。
讓袁訓直接駁斥:“我們是來洗澡的!你們跟來了,都得洗過才能離開!”
小王爺閃住舌頭模樣:“什麽跟什麽…。客棧裏沒熱水嗎?”又無聲仰面大笑,慢騰騰道:“我知道了,嫌澡盆不好。”
那一絲不挂的澡盆,上面全是一絲不挂的人,辦着一絲不挂的事…。小王爺又眼神很“美妙”。
“你!要洗三遍!牙擦三遍!香脂塗三遍!”袁訓面色沉沉。
小王爺愣住,随即叫道:“我比你幹淨!你怎麽敢嫌棄我?”
“不然别見我女兒!”袁将軍殺人般的眼光在房中諸人面上一一掃過:“想見我女兒,就得這樣辦。把你們的殺氣匪氣髒氣俗氣全洗幹淨!我檢查。”
小王爺張大嘴原地不動。
都呆住。
見你女兒還要洗澡擦牙塗香脂,要不要再齋戒幾天?
沈渭恰好說出來,對着蕭觀皺緊眉頭:“您!從現在開始吃素,腸子也清清!”
“憑什麽欺負我!”蕭觀憤怒質問。
袁訓狠狠道:“退親!咱們退親!”
眼光天雷動地火般相撞上,袁訓毫不讓步,跟塊無縫鐵闆似的找不到松動的地方,蕭觀就弱下來。
他并不是真的想退親,不過就是想欺負欺負人。袁訓寸步不讓,蕭觀也就沒轍。想到孩子還沒有見到,要是退親,自己還不後悔嗎?
面對袁訓的兇相,臉往旁邊一扭,我沒聽見我聽不見。再找出幾分面子回來:“哼!洗澡就洗澡!”
袁訓沈渭押着他們全去洗過,都把繪春宮的盆用上,小王爺出門時捉奸躊躇滿志,回來時容光煥發,洗三遍,皮都快搓掉一層,大家幹幹淨淨而回。第二天袁訓又檢查盔甲檢查馬靴子,馬鞍子都檢查一遍,才許動身往家回。
寶珠早早起來,也正交待那好看的女兒。
……
沒幾天就要過年,家裏擺設全換的嶄嶄新。香姐兒自己挑的坐榻上,在大紅銀絲牡丹團花上玩着,她身穿粉紅色小襖,同色小棉褲,小小年紀就笑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當母親的深爲驕傲,也頗爲頭疼。
生下這麽得意的孩子,多希望她得能父親喜歡。現在倒好,不是父親不喜歡她,是她不肯喜歡父親。
袁訓要是不喜歡寶珠的孩子,寶珠該有多難過。這心思早在有加壽以前有過,不知道生男還是生女,怕袁訓第一個隻想要男孩子。
心中有他,也就願意以他喜好爲喜好,這與失去自尊無關。
有加壽以後,見到祖母疼,姑母愛,姑祖母更是接去身邊不放回,寶珠就再不爲生男生女發愁,不管生男還是生女,不管有沒有親家候着,祖母先喜歡,姑祖母愛若珍寶。
一個擔心下去,萬萬沒想到還有第二個擔心上來。
當女兒的居然挑父親?
這要是大幾歲,打她罵她都行。香姐兒卻才一周出去。就是說道理都聽不懂,但還非說不可。
“乖寶貝兒,”寶珠柔聲。
香姐兒咧小嘴兒笑,小眼神兒把母親身上衣裳看過,見顔色對胃口,才點下小腦袋,再就繼續低頭玩她的。
“父親要回來了,知道不知道?”
香姐兒眸子圓睜,璀璨似世上黑寶石光彩盡數聚集于此,軟軟地又道:“風流倜傥的父親,”寶珠頓時有氣無力。
糾正她:“風流倜傥不能說父親,”那是浪蕩子才是。
香姐兒見她神色不對,疑惑地換個詞,快快樂樂地:“一表人才的父親,”見母親笑容加深,香姐兒更是開心,順嘴就出來:“我要一表人才的父親,”
自己露着小白牙笑,寶珠又垂下頭,讓女兒打敗。“教了你好些天,怎麽還是隻要一表人才的父親呢?父親就是父親,不管是什麽樣兒都要親香啊。”
寶珠本不是啰嗦的人,這就對着香姐兒牙癢癢的,絮絮叨叨懷上一點兒恨。你這孩子不要父親,父親也不要疼你,長大了你知道了,隻怕你要哭。
撫腮無奈,袁夫人走出來,後面跟着福姐兒的小木床,見到就明白,勸道:“由她大大也就好了,”
招呼寶珠來看福姐兒,當祖母的愛之不盡:“我們這個讨父親喜歡,這個見人就要笑。”寶珠走過去,福姐兒見到她,果然有了笑容。
寶珠由衷的道:“這個是好孩子,”榻上的“不好孩子”也聽不懂,全不在意,繼續玩得很開心,格格有笑聲。
寶珠丢下她,又去尋袁訓瑜和袁懷璞交待一回。這是城裏宅子大,袁夫人一個孫子也舍不得丢下,福姐兒睡在小床上,香姐兒跟着她睡,小小子們在對間,房間分開,免得半夜裏抽空子打架。
寶珠過去的時候,袁懷瑜蹶着小屁股對梁頭,地上擺着木刀木劍木棍在擺弄。寶珠怎麽看兒子也不像拿這些迎接袁訓,蹲下來笑盈盈請教:“瑜哥兒,你這是送父親的嗎?”
“不是,”袁懷瑜漫不經心:“跟父親打架用的。”
隔壁袁懷璞也一樣,擺弄着他的小彈弓,因他小怕誤傷到人,隻有彈弓沒有彈子兒,也瞄着幾上對瓶打個不停,見母親過來含笑:“璞哥兒,你這是給父親玩的?”
“不是,”袁懷璞滿不在乎:“打父親用的。”
寶珠灰溜溜,在孩子們身上碰盡釘子般出房門,有一時滿憂傷自己後面生的這個個不讨喜模樣,再想到這讨喜模樣是家裏缺孩子,慣成這種,也就無處指責。
好在還有福姐兒,好在還有加壽,加壽多喜歡父親不是,已經會寫信來,按上幾個手指,蓋上她的小小金印章,權作思念發來,現在寶珠懷裏。
按一按信,寶珠有了底氣,迎接表兇的雖然是幾個不好孩子,不是不要他的,就是要打他的,但還有想念他的好孩子不是?
當妻子的面上重生光輝,還是有拿得出手的小人兒,暫把香姐兒會袁訓的擔心放下,自去理家務。
白雪飄飄直到午後,看窗外雪花如飛花,席卷得天地也淩亂,有一個人神采弈弈走來。
他生得虎背熊腰,正拔個頭兒的年紀去往軍中,有段日子不見,又魁梧不少。五官不算清秀,也是端端正正算中看。
盔甲上落雪,素裝裹襯出亮眼睛。天地肅殺本就含威風,但和他手按的腰刀相比,竟然是他更威風。
辛家五娘正同寶珠恭敬回話:“今年收成全讓亂兵們攪和,秋收的時候鬧起來,收成一半兒讓搶走,一半兒收不得糟蹋不少,收進倉裏三成不到,奶奶好心,免去佃農們今年租子,他們都點香案謝奶奶呢,”
耳邊紅花不顧着打斷,喚她:“五娘子,你家天豹回來了。”
辛五娘有功夫,沒看她怎麽擡步,像一步滑出去,人就到門邊兒。手扶上簾子,想起來,難爲情的回身對寶珠陪笑:“奶奶莫怪,我這算是失禮了不是?”
那絲絲纏纏又怕對寶珠不恭敬,又想即刻去看兒子,讓寶珠悠悠。“去接他進來,外間說會兒話也使得,”寶珠面上笑容是綻放徐徐而來:“天豹回來,将軍也就到了吧?”
漫天雪花爐中香氛,這就化作層層千織網,系足千千結。
思念在外人的心情,都是一般兒沒區别。
辛五娘這就喜歡得一蹲身子,又行個禮,按捺着回聲:“是。”手對門簾有片刻的失神,才走出去。
天豹上一次回來,袁訓家中隻呆一夜,辛五娘沒見到。聽孔青酸溜溜的調侃天豹長高了,要當官了,手臂也粗了,這是當母親的唯一盼頭,打簾子的時候,手都顫抖。
見外面,精神抖擻走來自己的兒子。還是舊年裏他爲國公讨藥草回來見過,那時候就覺得大變樣子,心裏就更盼着他出人頭地,早早地不再是混混家出身的少年,此時再見到,辛五娘微紅眼圈,水光一層一層的出來。
他盔甲上有官階,像是個小官兒般。年紀還小,也當兵沒幾年,他能官大到哪裏去?但是官兒了,迎風冒雪走在天地中,頂天立地是個漢子。
正大光明行走的漢子。
和他的父親不一樣,和他的祖父也不一樣。
當慣混混的人,業餘也客串強盜,滿身匪氣隔幾座山也能震人。和眼前這個笑容滿面,氣勢正當的小漢子相比,還是這個好。
“娘!我回來了。”天豹上前來行了個軍禮,陪笑咧嘴:“我盔甲在身,不能全禮的,您别見怪。”
“不怪,你這孩子,這官腔的話也學會說,”辛五娘滿面欣喜,滿面淚落,又滿心地自豪。也就想到,如果她那一年選錯了路,她沒有接受寶珠建議留下來,她帶着兒子執劍去報仇,報完仇再滿世界裏避人尋仇,凄惶惶,惶凄凄,可就不是這紅漆雕廊下迎他歡歡喜喜。
後怕上來,幸好當時沒走錯。也幸好,房中那如花似玉的奶奶良言相勸,才有母子們願意投靠爲家人,才有今天。
扯上兒子,辛五娘哽咽道:“快來見奶奶,快來多叩幾個頭。”
她不明說,天豹也懂老娘心思。他回來也是一定要見寶珠的,進來見到居中高坐,大紅錦襖的秀色婦人,天豹忽然也紅了眼圈。
深深的拜下,把感激掩在泣零中:“見過奶奶,咱們府上的老爺和東府的老爺們先往東府裏去看國公,老爺說,國公養身爲重,要先拜他。想老夫人必然不見怪,夫人也必欣然,讓我回來請老夫人夫人帶着哥兒姑娘們去那府裏相見,大家吃個團圓飯熱鬧。”
老爺了?
寶珠讓這稱呼震得心頭激蕩,家中有頂門立戶人的心思油然而出。雖然她丈夫多不在家,全是寶珠頂着。但枕邊有人,發下有依,又把寶珠童年失怙失恃的缺憾給彌補一回。
童年的刻痕,最淡的也有個影子在那裏。但上有慈姑,又有良人,不時給寶珠補上一回又一回。
所以爲香姐兒挑剔父親存在心中,所以盼着兒子們見到父親歡騰要抱,見到他們尋思着怎麽打架,小心眼子要上來一回。
寶珠也就紅了眼圈,哪怕她在以後世事上再強,也需要這有人依靠,而那人又足可以依靠。
帕子拭拭眼角,止不住水氣,更止不住歡喜。
讓天豹起來,寶珠起身,問過自家的将軍可好,東府裏諸親戚們可好,天豹又回說小王爺等人到了,蔣德關安要請醫生,還有大姑老爺韓大人。寶珠先讓人去請袁夫人出來,又安排住處,等候袁夫人出來的時候,忍不住交待幾句:“天豹你長大了,要好好孝敬你的娘,她可是天天想着你,”
天豹一一答應,寶珠又失了神。抿唇微笑,表兇也不是見天兒想着孩子們?見到孩子們長大,他才是最歡喜的吧?
心中那點兒擔心孩子們對父親不夠尊敬抛開,三個會叫人的孩子,最大的也沒有到五歲,吃得香睡得好就能讓父親喜歡,不會計較他們不是那規規矩矩懂禮的孩子,才多大呢?
寶珠釋然,袁夫人也就出來,福姐兒圍着金絲繡襁褓,這是中宮送來的。寶珠看看她蓋得嚴緊。
香姐兒披着姑祖母給做的紅色狐皮小披風,寶珠早就說可惜。狐皮給小孩子做過東西,一點兒大,下面如果沒有小孩子們接着用,也就隻能白放着,再做不出别的東西來。
但姑祖母個個都疼,寶珠也沒有說教的道理。
袁懷瑜袁懷璞出來的時候,見到的人全光彩備生。小小子們有爵封在身,按對應品級,京裏新送來小小冠服,上面繡着與品級對等的圖案,又有小金冠,牛皮靴子蹬着,胖臉上黑豆似眼睛可明星辰,這個家裏的人誰見到誰傲氣。
這是自家的孫子,自家的兒子,自家的小爺。
老爺不在家,小爺們做主人。袁夫人和寶珠都肯讓他們,這是打小兒就培養當家意識呢。見人到齊,袁懷瑜前頭帶路:“随我來。”袁懷璞緊随着他,兄弟兩個揚長,率先往東府裏去。
踩出一地腳印。
袁夫人和寶珠皆是軟轎,上面有避雪的篷子,袁夫人抱着福姐兒,奶媽等人擡着小木床跟後面。
寶珠抱着香姐兒,衛氏等人跟後面。
袁訓等人,已到國公房中。
…。
“見過父親!”
“見過舅父!”
烏壓壓一群将軍,英武不凡,各有優點。在床前拜下的那一刻,氣勢仿佛動乾坤。
輔國公笑得合不攏嘴,也微微的濕了眼眶。
他看到他最疼愛的那個,外甥跪在兒子們後面,和表兄們看上去說不出的和諧。再不是那舊年裏見到就烏眼雞模樣,沒見到就尋思見面怎麽打,國公一生要等待的,也就是這一刻。
他的外甥是他對妹妹終身的抱憾,如果沒有他娶回國公夫人,袁訓就不是那病病歪歪的妹夫之子。
由現在來看,姑母是中宮,像是不錯。
但在袁訓小時候,先國公夫妻和國公吊足了心。自己府中嬌女志向品格是知道的,她不是再蘸棄夫之人。
先國公夫人把郡王妃養成嫡長女,就是怕極女婿今天明天就西去,她的女兒膝下無子,老無所養。
出自項城郡王一族的先國公夫人,本該往項城郡王府上爲嫡長女尋親事,親上加親更加放心。
但小項城郡王的爲人,實在讓先國公夫妻不滿。就棄項城去尋陳留,親事是先國公夫人主動登門,前往陳留郡王府中說合,有言在先,如我女生一男,你們家肯定等不得,可以别尋親事。
這裏面永遠是沒有别的姑娘們親事,更與那已去世的龍二姑娘無關。二姑娘一生怨恨,以爲這親事本是自己的,表錯了一世的情。
嫡長女必須嫁到好人家,必須是強毅的當家主母,如果再沒有弟弟,也能讓袁夫人老有所依。
袁父的身子骨兒,實在讓嶽父母不放心。
天有眼,讓先國公夫妻感動,袁夫人在丈夫去世沒過五七,看出有了身孕。先國公夫妻大喜之餘,又擔一層心。
好不好生?
生下來是不是也随父親身子不好,不能奉母,反而是家裏人賣女爲袁父有了一個小生意,供他安甯度日。
幸好生下來又強壯,哭的又響又亮。這就可以不用擔心了嗎?
又擔心養不大,就這一個兒子,死不起。
輔國公對袁訓的疼愛,由對妹妹的内疚和繼承父母親的擔心。他要袁訓自小習武,他要袁訓功夫出群,他爲袁訓可以和兒子們反目,不管你們怎麽嫉妒,當父親的從不改變他陪外甥比陪兒子多。
他有八個兒子,隻要他願意,他後來還可以納妾再生。他的妹妹卻隻有一個,丢不起。
八個兒子不如一個外甥,也不代表國公不盼着表兄弟們和氣。
這一天終于到來,輔國公老懷寬慰,擡起一隻手。
順理成章的,袁訓跪在最後,快步上前接住。在前面的龍八龍二龍三龍六龍七也全讓開。老八是世子,他要跪最前面。
閃出的一條路,更讓輔國公熱淚盈眶,想對兒子們說點什麽,又習慣性的一開口,就是喚袁訓:“仗打得好不好?”
袁訓含笑:“好,”習慣性的往床前就要坐,他要和舅父好好說會兒話才行,扭頭找椅子,龍二龍三快手快腳的爲他送來。袁訓道聲謝,坐下來繪聲繪色說起來。
輔國公又濕了眼眶,忽然覺得自己受傷卧床也值了。他久盼的一幕,是一幕又一幕的出現。他又擡起在床裏面的那隻手,龍二接住,有些受寵若驚。握上一握,又給龍三,又給龍六又給龍七龍八…。袁訓說着故事,也笑容更多。
房中隻有他的說話聲,父子握手傳遞慰藉,兒子們是小心翼翼的,無聲不敢打擾袁訓說話,但滿滿的溫馨揚溢如爐中袅袅香,房中到處都是。國公夫人也由不得濕潤眼眶,沒來由的感動滿懷。
親情溫情這東西,抓不着摸不到。但充斥房中時,像有什麽把大家的身心連結到一處,别人未笑,身邊人先溫暖起來。别人未問候,身邊人先喜悅起來。絲絲縷縷從頭到腳,從身到發,由你到我,由我到他,密密的扯不斷,暖暖的都包容。
輔國公笑,袁訓笑。國公夫人笑,八奶奶笑。兄弟們笑,侍候的人也笑。春天,早發在國公房中,玉瓶中梅,也催得妍秀無比,勝過那飛雪迎風有根的老梅。
無根之梅,也滋潤了。
眉眼兒都舒展着,在兩個小胖子到來,笑聲更震破房頂般撲出。
房外丫頭嬌聲回:“小爺們和大将軍來了。”
輔國公把袁訓的手熱烈晃幾晃:“大将軍來了,将軍快去迎接這大的将軍。”袁訓吭吭笑着:“我當爹呢,不迎。”扭過面龐來。
奶聲奶氣的嗓音由外面出來:“大将軍袁懷瑜來拜早年!”
“大将軍袁懷璞來拜早年!”
瞪着眼進來,誰也不服誰。
袁大将軍後面是表兄們,表兄們跟着他。
袁二将軍後面是表姐妹們,姐妹們更喜歡懷璞。
大将軍們各帶一撥子表親們站住,房中靜下來。
……
袁訓目不轉睛看着他的兒子們,小冠服,小玉佩,俨然大人模樣。闆着臉,鼓着腮,袁懷瑜小臉兒嚴肅:“行禮!”
帶着兄弟姐妹們行禮。
以他爲首,表親們全願意讓着他。
龍氏兄弟出于對袁訓和寶珠的感情加深,沒回來前就打算疼小小子們,見到他們有闆有眼模樣,父親國公喜笑顔色模樣,原來想好的疼愛退上一步,恍然了。
仿佛見到小弟小時候。
父親對着袁懷瑜袁懷璞的喜悅,就像當年扯着小弟小手到處去逛,是那個笑容。
深深的感動,貫穿龍氏兄弟心頭。
當年的他們不能理解,但此時的他們不能再說不理解。
父親的喜歡,父親卧床反而神采不減……也有這兩個小子之功。發自内心的喜愛,同時也修複了自己,肌膚容貌和内心。
龍氏兄弟這一回心服口服,龍懷城抱起袁懷瑜,龍六龍七争着抱袁懷璞,龍六的兒子和龍七的女兒在腳下嘀咕:“我呢,誰抱着我?”
讓大些的兄長瞧不起:“你們兩個還小嗎?”說得讪讪然不好意思,跟着大人腳步出去,往廳上去待客。
小王爺等客人也來見過國公,一同往客廳上去。寶珠和袁夫人見國公房裏吵鬧,就在廳上候着。
……
進廳以前,袁訓是想到怎麽不讓小王爺喜歡福姐兒,遠遠的見到寶珠花團錦簇,美貌如花,袁将軍退親的心就更重。
但進廳以後,他訝然,讓另外一件事情吸引住目光。
桌子早擺好,有部分城裏的親戚們在座。餘府尹也受邀請,不自在的來了,但不在袁将軍視線之中。
他看向的,是那家人穿梭正在布置冷盤的頭一張圓桌。
桌旁有兩個太師椅子上面,又擺兩個小小的太師椅,這是小小子們的座位,本沒有什麽。
現在是小爺,長大就是老爺,父親不在家中,家宴上有他們正規的座位,當父親的隻有歡喜的。
但擺的不是地方。
主桌首座,理當是在場最尊貴的人。非小王爺莫屬。往下依次,是老侯父子們,和韓三老爺韓世拓。
再主位上,國公不能出來,理當虛奉他的座位,往下是世子龍懷城,再就龍二龍三龍四龍六和龍七。
袁訓算此間主人,按年紀他坐龍七下面。如果這桌坐得下,是這樣的擺。如果坐不下,把老侯等出去,不管哪一桌,遠路的客是首位。
府尹大人不願意和袁将軍同坐,早占據一個不遠不近的桌子首位,不用人多操心。
但現在不一樣,國公的位置上,擺着兩張有小太師椅子的太師椅,袁家得人意兒的小小子們,不但要當陪客的人,還高據主人位。
隻看那位次,龍懷城這正經的國公府下一任主人,反而要坐他們下首。
袁訓沉下臉:“這也能弄錯?”
八個嫂嫂有一半在這裏,大奶奶謝氏走上來,龍大去世沒三年,謝氏還有孝在身。本不應該往前面熱鬧地方上來,她也不是爲愛湊熱鬧才來,是國公府世代征戰,每一回都有死人,過年過節回來人都報死訊,不能把死了的人冤屈到活人過完年節再說,龍大出了年才說死訊,是個例外。
謝氏爲周旋一下才回的将軍們,她孤兒寡母的,以後仗着叔叔們幫忙的地方多,又诰封到手,是家中除去國公夫人外,妯娌們第一個有的。國公夫人對她說是袁訓聖眷高之力,謝氏要來親自見過袁訓,她就在這裏,聞言,就出來。
“表弟别惱,這位次是回過父親,父親首肯。”
袁訓大爲驚訝,怎麽,這不是家人們大意放錯的?倒是舅父的主張?
望向母親,袁夫人颔首:“你們都不在家,老四又肯慣着,這是我們家的兩個爺們,所以一向上坐,代舅祖父坐呢。”
袁夫人帶着心虛,她不是不明白,也辭過,但阖家都願意,小小子們不和孩子們坐,高高的帶着大人們坐,祖母看着心喜,也就一直這樣。
“母親此言差矣,哪有代舅父坐這話?”袁訓可不能答應,同時還尋了尋龍四。龍四在客廳上招待府尹等官員,又有親戚們,就在這裏和兄弟們相見,背着龍五的債,見兄弟們已經擡不起頭,更不敢和袁訓對視。
低了低頭兒,又要爲小小子們說話,龍四欠身,當兄長的見到兄弟陪笑:“父親的話,不能違背!”
龍四心虧透了,把袁懷瑜袁懷璞頂頭上他都肯。家中父親不能起來,别無兄弟們在,一個有通敵兄弟的公子坐在首位上,龍四打心裏自己發寒,他不敢坐,也沒臉坐。
龍五的事情寶珠處置的差不多,袁訓也不是回來繼續算賬,能理解龍四不敢看自己,理解他件件讓着自己孩子,袁訓也不爲難他,叫人來:“容他們上桌,已很擡舉。挪到我下首去,跟着我做吧。以後我在家,再不能錯擺。”
龍懷城也想慣一回,道:“今兒就這樣吧,”讓袁訓冷冷一瞪,老八陪笑:“好好。”再不敢多話。
這位是“小弟”,但威風大了去。
謝氏親自帶人來搬,袁訓欠欠身子退下。去看小王爺見福姐兒。
宮姨娘在這個時候,使眼色喚龍二到身邊。沙姨娘也把龍三喚過去。飛雪從廊下打出一片雪色的亮,能看出姨娘們多出皺紋。
龍二和龍三心中慘然,正在安慰。宮姨娘先問:“你們說實話,老大的死與你們有沒有關系?”
沙姨娘凝眸。
這話國公夫人也問過龍八,可見當母親的對兒子們都不放心。龍二和龍三異口同聲:“指天爲誓,他是戰死的!”
眼神兒掃往挪動的小太師椅,龍三對龍二幹巴巴道:“二哥,你看小弟也是客氣,自己家裏,慣慣孩子們又怎麽了?”
龍二也這樣的想,沒好氣道:“他眼裏不當我們是哥哥,不然老八發話,他還敢瞪眼?”
他居然還敢瞪眼?你最小你難道沒數?你最小你都敢瞪眼,懷瑜懷璞坐一坐又怎樣?
讓一讓小小子們高坐,伯父們心中才有舒坦。
不然,總有謝不完的恩情在心中。
龍大的死,安排得好!
兄弟們都坦然直對天和地:“我們沒有親手殺他!”
宮姨娘沙姨娘相互有了喜色,宮姨娘歎道:“這就好,這弑兄的事情,總是虧心的。家裏現在這樣的和氣,讓國公知道也不會放過你們。”淚水湧出:“好好的坐着,禍事天上降。定邊郡王謀了反,收到你們的信,我們一宿一宿的不敢睡,難道老五拖累這個家裏還不算,你我房頭還要再拖累一回?”
龍二龍三無言以對。
韓世拓的害怕他們看在眼中,他們也有一樣的懼怕。定邊郡王,是兩位姨娘的親族。
“哈哈哈…。”蕭觀大笑聲出來,龍二龍三勉強有了喜色:“放心吧,有小弟在呢。”宮姨娘沙姨娘煥發出神采:“他說什麽?”
龍二龍三又扭頭瞥搬放好的小太師椅,遺憾,還真的要放下首?再回身安慰兩位母親:“事情一出來,小弟就叫我們去。”
“是他先叫的你們?”宮姨娘沙姨娘歡天喜地,又慚愧上來,抱怨兒子們:“你們呀,以前對他可真不好,沒有當哥哥的樣子。”
龍二龍三咬咬牙,我們要有哥哥的樣子,就直接告訴他,懷瑜懷璞以前怎麽坐,現在就怎麽坐,這小子!
看他橫的不是當小弟的。
三言兩語解釋完,宮姨娘沙姨娘難爲情不知道說什麽好,也迸出來一句:“哎呀,讓我們坐首席怎麽了,表公子這事兒辦的,他這可是不聽國公的吩咐。”
無話可以拿出來感謝,就出來這樣的話。
但座位已經擺好,正安席面。
小王爺上坐,老侯上坐……袁懷瑜袁懷璞黑着臉兒坐父親下首,嘴兒噘着老高。
袁訓黑着臉,他要是不比兒子們黑,兒子們一把小木刀,一個小彈弓,看樣子打算來打他。
龍氏兄弟黑着臉,坐坐怎麽了?看你那表情,跟還欠你八百錢。
小王爺左瞅右瞅,這怎麽了?難道說我相中孩子我不退親,小倌兒就氣成這模樣?那孩子哈哈,生得像親家母。
是沒有二姑娘好看,但……娶回家去,好似從小倌兒手裏奪走親家母,小王爺總是能哄自己到喜歡,這個席面上,獨他颠颠兒的最開心。
老侯在悄問兒子們:“咱們住久了吧?”
鍾家三老爺納悶:“沒有啊,寶珠侄女兒昨天還給做春裳,備大騾子,預備咱們遊春。”
老侯放下心,還是奇怪這主人都怎麽了?一個臉比一個臉黑?
韓三老爺也縮腦袋問韓世拓:“袁将軍嫌我們和福王有親戚是不是?”韓世拓也奇怪,四妹夫在路上好着呢,這今天定然有心事。
對着三老爺擺手,讓他不要說,拿起筷子,招呼三老爺用菜。
當下用酒,酒過兩杯,袁懷瑜讓人抱下椅子,走到袁訓身邊,扯他衣角,要他離座,嘴裏說着:“換換!”
袁懷璞見狀,也讓人抱下來,另一邊推袁訓,兄弟兩個把袁訓推開,指揮人搬小太師椅子,挪個位置,本來三個位置袁訓在上,往下面是袁懷瑜,再就袁懷璞。
這就變成袁懷瑜坐到袁懷璞原位,袁訓坐到長子位上,袁懷璞坐到父親位子上。
嘻嘻笑聲出來,龍家人伯父們全樂了,搶着喝彩:“好!”
袁訓正要闆臉訓斥,龍二不幹了:“老實坐着喝你的酒吧,在軍中你官高,這兒還有小王爺呢,這兒是家裏,論兄弟,你最小,坐着!”
蕭觀見父子争位,正在嘿嘿,袁訓隻能按兒子們安排坐下。
又過一杯酒,袁懷瑜再次要下來,袁懷璞早等着呢,也就下來。一個拖一個推,再次把袁訓從椅子上推開,再換一換。
位置變成,袁懷瑜緊貼七伯龍七,袁懷瑜下面是袁懷璞,袁訓坐到最末一席。
硬是把父親擠了去。
小小子們就座,袁訓站着發愣。老子讓兒子們給涮了,又當着人,他要是坐,讓外人看着不成體統。
他是想兇來着,才一瞪眼,龍世子惱火!
龍懷城讓龍二的話提醒:“你最小!我早說按父親說的坐,大家都願意,就你事多!要坐就坐,不坐你隔壁席上坐去!”
“啊?”袁訓又愣住,你兇我?你還攆我?
龍三涼涼地道:“老八啊,不是三哥說你,剛才你就應該這麽威風,那就對了!”龍懷城同他碰杯:“剛才不是給他留面子,這讓他逼得忍無可忍,不說他不行。”喝完,就給小小子們布菜,滿面春風,跟對他們的爹是兩個模樣:“懷瑜,多吃肉長得高。懷璞,要不要來點兒酒?”
女眷們那桌忍笑,都招呼袁夫人婆媳:“男人們的事,讓他們自己去說,姑母,多吃杯酒兒,弟妹,吃口兒菜,”
“撲哧,”寶珠笑出了聲。
嘻嘻哈哈地笑聲就全出來,餘伯南笑得最大聲不說,還生怕袁訓沒注意,前仰後合随風楊柳。
龍七來哄袁訓:“小弟,有個座兒就不錯,這是你先辦錯了,你不應該不聽父親的話,父親讓擺的座位,你亂擺布什麽?來來來,老侯是你的長輩,韓家三老爺是你的親家,快去敬酒,想多了事就更歪,”
把袁訓按回最末的座位上。
袁将軍忍氣吞聲,在兒子們下首老實坐下來。
這廳上是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全看習慣,就他一個人不答應,這就落了單。也就不能赢。
袁懷瑜小鼻子朝天,可得意了。
袁懷璞笑得格格叫,可開心了。
他們的爹翻個白眼兒,這樣的兒子虧我怎麽生出來的。而且,幸好幸好,沒養在京裏。要是養在京裏,隻怕别人坐席面,他們得坐在屋頂子上。
也就這樣吧。
父栽樹來子乘涼,這其實早給當老子的面子,也有表兄們以前沒疼小弟,現在彌補的心情,袁訓也能明白,也就不再多說。
大家推杯換盞,飲起酒來。
……
酒沒有幾杯,袁訓醉意上來。他的兒子們笑聲不斷往他耳朵裏灌,而哄他們的是他曾認爲此生難以相和的人。
他們認真的哄着袁懷瑜袁懷璞,把招待小王爺都放在後面。隻要小小子們喜歡,龍二當廳打拳給他們看,龍三使一回刀,龍六在說射箭,讓兄弟們嗤回座位。
射箭是家傳功夫,誰不會?論不到你老六來顯擺。
射箭是壓箱底的功夫,龍六這是讨好之舉,結果拍到兄弟們馬蹄子上面,讓押回去老實坐着。
龍七笑話一個接一個,說些小孩子們愛聽的,哄得袁懷瑜袁懷璞從頭笑到尾。
正眼也沒有看過袁訓,袁訓卻神思幼年。
小弟最小,最小懂事就晚。他也曾想過和哥哥們玩耍,但他們不帶他,給他滿滿的惡意,直到袁訓對他們徹底死心。
現在兒子們是這裏的座上賓,看這座位,大于他們的表兄表姐們。這麽小,就當成大人來認真對待。
舊事,難免萦繞一回心頭,再如碎雪遇風,碎了,化了吧。
餘漬寒浸心頭,再就消失無蹤。
當舊冤不再有,唯有情意浮動。
大好男兒全是不緊要處不動情,再者一堆表兄們哄着兩孩子正出盡法寶,袁訓不去打攪,裝着小解走出來。
雪中寒冷,把他怦然心動的兄弟情壓一壓,不那麽沸騰,人也好過些。這就飛雪中漫步,盡情的散起悶來。
月洞門内,一個身影伫立,看過來。
他面無表情,長身玉立。早年是斯文有餘,如今剛毅增多,也有大丈夫之感。
餘伯南。
本城府尹餘大人不知何時站到袁訓身後,飛雪嗚咽中,等候着。
袁訓停下腳步,他也沒有話說,也原地站着不動。
雪花很快把兩個人發上肩膀鋪上一層,晶瑩的反射出他們的内心。
相對,猶都有怨。
餘伯南恨袁訓不奇怪,這是竊珠賊不是嗎?
但袁訓也恨餘伯南。将軍先開口,滿滿的斥責:“你又要來敗壞寶珠名聲了?你休想!”
餘伯南萬沒料到當年舊事袁訓也知道,一個想法從腦海中升起,是寶珠告訴他的?不不不……寶珠不是這樣的人。
對寶珠的信任,對自己的信任還要強烈。餘伯南頓覺全身千瘡百孔,無法再面對袁訓,隻把心頭要說的話憤然吐出:“你!好好保重自己!”
袁訓愕然。
“不要傷到,不要殘疾!你既奪走寶珠,就得照顧她一輩子!不然,我不放過你!”
話憤擊,踉跄而走的人卻是他自己。
對着那雪中歪斜的步子,餘大人也有了酒。袁訓默然過,忽然道:“對不住!”
餘伯南身子一震,嗬嗬放聲冷笑。
對不住?
你還真說得出來!
你動的手腳把我打發到遠過大理的偏遠地方上去,你知道過的是什麽日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