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安眼珠子溜溜,在蔣德身上掃來掃去。他陪袁将軍回京看加壽的那陣子,中宮親自召見了他,自然,也召見蔣德。
關安回營以後,就向蔣德打聽他以後将是什麽官職,旁敲側擊的問:“哈哈,你老蔣打完這仗,要升什麽官兒?”
蔣德當時對他不耐煩,現在收到他的探詢,還是不耐煩。蔣德将軍本身官職就不小,随袁訓時,就遠比袁訓要高,再升也難,有個爵位什麽的給兒孫們,這倒可以。
借着罵天豹,蔣德關安又胡扯幾句,各自瞪瞪眼不提。
……
一帶長風,近處無遮。風從遠山裏寒,帶足紅葉秋果味道,香甜的沁入鼻端。在這樣風裏,應該是賞心悅目心曠神怡,東安郡王也就把個笑臉兒端起,對着袁欽差嘿嘿哈哈呵呵,乍看上去,和小王爺還有幾分相似。
血源親,就表現在這裏。
這位列位在天下第一的名将這般客氣,袁訓自也心知肚明。東安郡王不先說,袁訓也不會說他心中所想。因是跑馬來的,袁訓拱起手稱贊:“郡王好騎術,郡王好馬!”
他的馬頭,堪堪的兒落後東安郡王。
如果再提一步,還能超過東安郡王。
東安郡王讪笑,手中馬鞭子輕輕晃着,新裝的銅柄閃過一道光亮,像暗夜中閃電劃破無數雷電,把他将吐未露的心思也照出許多。
“再好的馬,也将老了。昔日裏,它随我東征西戰,曾有過不能相忘的功績。早有人讓我換下它,但我舍不得啊。這不舍之情感,袁将軍你是明白的?”東安郡王唏噓。
袁訓穩穩的回他:“這不舍之情感,想來人人都有。末将也和郡王相同。”
東安郡王展顔,帶着頗有興緻來問:“将軍,不知道你的不舍,與和我的不舍,可有相同之處?”
再擡眼對天,又感慨上來:“怕隻怕,人有不舍,不舍不盡相同。”
“郡王不必擔心,”耳邊出現這話時,東安郡王忍不住面皮微抽。也是經曆無數危難戰陣的人,有無數的定力。但這會兒急切地扭頭,就看袁訓說話間的表情。
袁訓對他微笑,這一句話下面還有幾個字:“這件事情。”
東安郡王有失望之色。
袁訓的整句話是:“郡王不必擔心這件事情。”
他要的是不必擔心,這一位欽差隻給他句囫囵話,東安郡王幽幽有了一聲低歎,自語喃喃:“這件事情?”
“郡王,人有不舍,不舍不盡相同。但都是不舍。”
東安郡王豎起耳朵:“你的意思是?”
“就像郡王的愛騎,他随您立下功勞,怎麽能相忘?”袁訓含笑。東安郡王又有焦慮上來:“哦哦?”眼神專注過來。
那模樣像是袁訓在說他爹親娘親一般。
東安郡王的年紀和梁山王相仿,也有一把花白胡子。常年打仗,面上肌膚黝黑,傷痕風霜都有。再挂上一片擔心,看上去很是凄然。
袁訓心頭不忍。
這位名将手段頗多,排兵布陣擅殺将軍嫉妒能人,他樣樣能行。但如他所說,他真的有許多戰功在那裏,也不能一概抹殺。
袁訓往軍中來,查的不是各郡王做下虧心事情。初來時,他是自己撞來的,臨時接受太子任命爲欽差,查錢國公府隕落一事。
十位國公,鎮定十大重鎮,動搖哪一個都像動搖國之根本。沒了錢國公一個人,還有九位國公在,乍看像桌子缺一角還能用,但再缺一角,也就麻煩。
現在則是有人要造反,和蘇赫相勾結。
東安郡王擅殺将軍的事情,一幹子苦主,如葛通就在其中,不會放過他。袁訓卻犯不着爲當欽差,真的逼反郡王。
一個人換個角度去看,優缺點盡出。葛通會恨東安郡王,袁訓此時卻看的是東安郡王面有凄涼。
“一生征戰,也如這名駒一般,老了,還有誰會記得?”東安郡王歎息。
袁訓雖認爲這有人之已老,其言也善的意思,但還是打疊話安慰他。
“名駒雖老,安知道他不能再立戰功?名駒雖老,這不是還在郡王左右?”
東安郡王眸子裏有點滴神采出來,垂下面龐,把耳朵更湊近些,嘴裏應道:“有理有理…。”期盼的想袁訓下面還有什麽說出。
袁訓到此結束:“如郡王者,自會指揮名駒,再立功勞的。”說過,臉龐兒一轉,不管東安郡王再說什麽,向身後來處道:“營地已紮好,郡王您也勞累一天,咱們回去吧。”
神情像在等待東安郡王說答應,但手已把馬缰執起。
東安郡王略作停頓,覺得袁訓說的話雖然不多,卻也算周全。當下心中五味雜陳,和袁訓打馬回營。
……
入夜,月明得可照透人心。靖和郡王從帳篷沒關緊的氣窗看過去,深邃繁星盡在眼前。繁星,是自由的,郡王這樣想。
他的身邊,睡着他的忠心将軍張豪。外面,也守着同來的将軍,怕靖和郡王一不小心讓梁山王黑殺。
但饒是護衛的人忠心不變,靖和郡王也還是讓看押的人,梁山王到哪裏,他就得到哪裏,這算沒有自由不是?
葛通那個混蛋!
靖和郡王恨恨地想着,把自己數十年裏的虧心事情從頭再想一遍。這中間,哪些是已死無對證的,哪些是還能翻出證據的…。好回京受審時回話。
就各郡王來評論,梁山王爲人多計策,王爺他心眼子慢一慢,早就讓一幹子郡王欺負死,不得不多計策,或是另一個稱呼叫狡詐。但各郡王都在這裏,也肯相信梁山王不會審靖和郡王,梁山王很狡詐,他不會把逼出郡王罪名這事攬在身上。
郡王,應該押回京中,禦前親審,或皇上指明什麽人去審,那是合适。
靖和郡王又有一些将軍們跟着,梁山王也管飯,不攆他們,靖和郡王更有信心他将面對的是京裏的雷霆怒。
他得先準備準備。
葛通小王八蛋是肯定揪住自己不放。
還有别人…。幾十年在一個位置上,哪能沒有幾件與人不和的事情?正想到這裏,外面有人低聲喚:“張将軍,”
張豪一驚而醒,頭一眼先看向睡着的靖和郡王,靖和郡王對他一笑。他再滿腹心事,見到将軍們一路跟随,不管是不是家将,多些總開心懷。
張豪也咧嘴一笑,道:“我出去看看。”
在帳外,見跟來的将軍們身邊多出一個人。這個人是他們都認得的,是梁山王的一個幕僚,姓曾。
叫什麽名字都不記得,都叫他曾夫子。他有幾個同鄉在靖和郡王帳下,和張豪等人早年就熟悉。
靖和郡王不是常年和梁山王在一處,但這位曾夫子就是有本事,不常相見也維持關系不變,時常的通個信,寄個東西,梢個話什麽的,再相見還是情濃。
“曾夫子,王爺又說了什麽話?”張豪見面就問。曾夫子面如土色:“不好了,王爺和袁欽差,還有東安郡王,”在這裏大喘一口氣,勾得張豪等人更是着急:“說呀!”
“要把你家郡王害死!袁欽差到軍中不過幾年?他手裏能有多少證據?梁山王對你家郡王早就不滿,早有證據在手,條條都是死罪啊……”曾夫子聲淚幾乎泣下。
張豪大怒,眼望四面一片連營,盡是梁山王和東安郡王的人馬,夜裏燭火是不會每帳篷都有,但數十處篝火還沒有熄滅,勾勒出遠近地形。
逃出營去并不是很難。
他眯着眼睛想着,曾夫子跺腳催促:“快走吧,”斜次裏指過去:“你來的時候我就對你說了,那裏有馬,遊動哨更換的馬匹全在那裏,足夠你們用的。”
又指正中稍寬的道路:“從這裏通營門,外面是亂石灘,可以藏身的地方很多。”他滿面的大難就要臨頭:“再不走就來不及了,還有啊,我冒死報信,你得帶着我一起走才行。”
張豪掃一眼其它的人,見他們都微颔首,張豪還是鄭重地問道:“曾夫子,你可要想好了,你跟着我們走,隻怕這輩子也不能回來。”
曾夫子眼睛眨巴着,反而反問:“老夫我孑然一身,我不怕!就是我有妻子兒女,也看不下去這等冤殺人的事情!哪一位郡王不是舊傷在身,哪一位郡王不是戰功累累,這不過是争權奪利罷了。”
長歎一聲:“梁山王有意讓他的兒子接他的位置…。這不說也罷,”
本來他的話張豪就信三分,聽到這一句就更相信。小王爺來的時候,還不到二十歲,從京裏跑來,窩在老子的帳下,就想接他的位置,别說郡王們不服,就是将軍到士兵都有不服。
靖和郡王等人,都說過蕭觀的壞話。梁山王爲他的兒子借機下手,這也有可能。
就像靖和郡王能起意殺霍君弈的三個将軍,當時誰能想到他臨時一起意,事情也就出來。就像東安郡王殺霍君弈,誰能想到他放着殺赫舍德的戰功不要,他要殺霍君弈。
仗是打不完的,赫舍德不死,或死在别人手裏,也暫時威脅不到東安郡王。但霍君弈當時名頭正勁,他又是江左郡王對外宣稱的義子,一旦接江左郡王的位置,他和初進軍營的陳留世子不同,是直接威脅到東安郡王地位的人。
這些,全是臨時起意。
梁山王爲兒子鋪路,也就不容懷疑。此時時間不多,也容不得張豪等人懷疑。對曾夫子道:“跟我來。”帶他來見靖和郡王。
外面的動靜,靖和郡王多少聽到一些,早就坐起。見曾夫子随着進來,指手劃腳的把話說了一遍,說得有鼻子有眼睛,最後道:“像是把東安郡王也扯進去,定邊郡王說這裏有蘇赫不是嗎?在這裏把您給害了,誰也不知道不是?”
靖和郡王面沉如水,憑是誰聽到自己命将不保,都未必喜歡。他沉着臉:“梁山王還要除去東安郡王?”
曾夫子一面說着是,一面不由自主的往外面聽。猛然間,有什麽響動在夜裏地震似的出來。曾夫子嘴角邊露出不易覺察的微笑,把個身子一跳到靖和郡王面前,扯住他手就往外跑,嘴裏叫着:“快走啊,就要殺過來了!”
……
“砰!”案幾讓推到一旁,摔出兩個跟鬥來。東安郡王勃然大怒:“真的是這樣?”在他的面前,有兩三個人,也是幕僚的打扮。
“才有人從梁山王那裏打聽來的,梁山王正在對欽差交待郡王的罪證,有……”他一五一十地說着,東安郡王聽得臉上青紅交錯,不知道該鐵青着臉好,還是紅着臉的好。
等面前的人說完,東安郡王定定地注視着他:“夫子,這都是幾十年的舊事?”那位長長歎息:“所以說,隻有梁山王才能掌握,欽差哪裏能知道?”
東安郡王面容慘淡:“罷了罷了,不想我一生戎馬,卻落得這樣的下場。”憤然起身,盔甲亂晃動間,他怒道:“老子和他拼了!”
橫眉過來,冷瞅面前幾個人:“夫子們,你們可願跟随老夫……”
他說到一半,就讓對他回話的人打斷。那個人昂然道:“我跟随郡王也有幾十年了,郡王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東安郡王激動上來,但又沮喪:“這樣一來,可就算是造反,我是不怕梁山王的,不能殺他,也能逃離。但以後呢,何去何從?”
他眸底隐有精光現出,不過在他面前的人隻顧着鼓動郡王,并沒有看到。
手把胸脯一拍,那人道:“當今這算是無道!郡王您隻管看着,不見得隻有咱們這裏反,這樣的手段,反的人隻怕還有。咱們離開這裏,就快馬回王府去,保護好您的家小,那裏地面上,總是郡王的地盤,實在不行,咱們據地也可以度日,咱們怕什麽!”
東安郡王陰森森笑了笑,說了一個好字。
……
梁山王的帳篷裏,三枝牛油蠟燭高照,把梁山王不悅的表情照得清楚。袁訓在他對面陪笑,耐心地勸着他:“您看,這不是用人的時候?”
“老夫我從來不怕沒有人用!沒兵沒将的日子我經過,一樣能過來!再說,你我擔心的一樣,蘇赫這一次南來,調動兵馬,出錢買動兵馬,是他以前的幾倍兵力。那又怎麽樣?長平郡王、渭北郡王、漢川郡王雖然擋得苦,也能擋得住!”
說着說着,梁山王惱得心頭滴血。
他最得力的郡王,東安郡王這死東西,不能相信。靖和郡王這死東西不能相信。定邊郡王這死東西半個月前有信和蘇赫打戰在此時,現在一個人影子也沒見着。定邊郡王是徹底的壞了心腸,但好在有陳留郡王去截他。
陳留郡王也就不在這裏,王爺隻有餘下幾位郡王可以用,兵力是不差的,但主将能耐就下去不少。
又有項城郡王那蠢蛋,陣前嘩變,瞧瞧,這可真夠有出息的,這又少了一支人馬。幾處的怒,加上舊年的火,這些事情把梁山王幾十年對郡王們的隐忍全暴發出來。
相處多年,總有摩擦。郡王們罵梁山王不是好人,梁山王看郡王們,包括新近才滿意的陳留郡王,以前也一樣不是好人。
大家爲各自的利益相看不順眼,矛盾日深,隻爲共事,自己勸解自己,才沒有鬧出來。
舊事一上心頭,梁山王堅決不肯答應,對袁訓是告誡的口吻:“年青人!你是我的親家,我不對你藏私,話我明白告訴你!你再起用靖和郡王東安郡王,隻怕養虎爲患。”
這是件大度量的事情,但梁山王冷冷道:“現在不是顯菩薩心腸的時候!你袁訓若是膽小不敢查郡王的人,太子也不會把差事交你手中!”
梁山王眉眼兒都帶着怒極。
袁訓好笑。
笑過,緩緩的解釋:“現在最壞的打算,蘇赫和定邊郡王勾結去打大同!”
梁山王牙咬得格格作響:“好在我們這随後也就趕去,我要親手殺了這個叛賊!”
“王爺!”袁訓也厲聲起來:“現在不是鬧脾氣的時候!”他正色道:“您最清楚長平郡王他們攔截的是哪些人!那些人,全是想來分一杯羹的人!我中原地大人多,經不起他們折騰三年或兩年!東安郡王有罪,靖和郡王有罪,但眼下用得着他們!葛通是我兄弟,我信他能帶好兵,可靖和郡王不在,人心總有惶惶。東安郡王,又是出名的會打仗,諸王之中他位列第一。他們的罪,當由京裏審!”
梁山王咆哮:“老夫比你懂!老夫對明哲明身比你要懂!老夫審他們,老夫結冤仇!成了老夫和他們過不去!但京裏審,與老夫要用他們是兩回事!”
“要給他們一個機會!”袁訓也大聲起來:“這回不用他們,不代表他們原先戰功全都沒有!”
梁山王氣喘籲籲瞪住袁訓,袁訓也瞪住梁山王:“你我!當用人時就要用!保住家國最重要!”
黑而淩厲的眸子,和袁訓黑而犀利飛揚的眸子碰在一處。都懂對方的心思,但隻是都抱住自己想的不變。
袁訓揚眉頭,意味深長。王爺您不是要逼死郡王的,您要做的是守衛國土。而我呢,我也不是來逼死郡王的,殿下讓我來,最終目的也是守衛國土。
梁山王滿眸的恨,老夫我恨死他們,恨死他們,恨死……再也不願意給他們機會!
蕭觀從外面進來,就見到這場景。自己老爹雙手按住案幾的一側,對小倌兒大瞪其眼。小倌兒不甘示弱,也是長身而起,對自己老爹大皺眉頭。
蕭觀樂了,先喝了聲彩:“老爹好樣的!就是這樣,他不把孩子先給我,您就見天兒罵他!”
梁山王讓逗樂,對着蕭觀一拂袖子,斥道:“去!”
袁訓也一樂,對着蕭觀一拂袖子:“誰許你進來打岔的!”
他和梁山王商談事情,本來就不許蕭觀進來。
蕭觀嘿嘿:“看看,我不進來,你們就要打起來?”笑過,才說正事,眉頭微動,斜挑起三分在面上,襯得大眼睛更似銅鈴般:“莊國公成國公要見老爹。”
這位,小王爺是爲父親和袁訓守帳篷,這又成了通報的人。
梁山王對袁訓使個眼色:“讓他們進來!”蕭觀出去,沒一會兒帶進幾個人來。莊國公是父子好幾個,成國公也是父子同來。這一進來,總有十個人出去,齊唰唰在梁山王面前排列開來,齊聲呼道:“王爺!”
這是行軍在外面,身上都有刀劍。
梁山王淡淡:“這麽晚了,有事情嗎?”
成國公舉起一個東西。黑色的鐵制的,似圓非圓的一個筒子,露出幾個黑乎乎洞眼,裏面有精光不時閃上一閃,成國公靜靜道:“王爺請看,這是什麽!”
蕭觀搶上一步,就要擋在梁山王面前。與成國公同來的莊國公,也舉起同樣的一個東西,對準蕭觀,冷笑:“小王爺,不要亂動!”
帳篷中随即亮了,跟随他們兩個來的兒子們,閃電般抽出刀劍就要上前。
“且慢!”梁山王面龐兒一沉,目不轉睛不敢離開那黑東西。沉着的一笑:“這是袖箭吧?”調侃道:“怎麽,你拿這個東西就能對付老夫麽?”
“不能,也不見得殺了你這老匹夫!但,你這裏也就亂了不是?”成國公陰沉沉:“再說,一不小心殺了他也不一定,就是殺不了你,殺你兒子。”轉向袁訓:“殺個欽差什麽的,這就不好說!”
把袁訓全身看過一遍,他隻有盔甲在身。這是紮營後,和王爺說話,袁訓身上沒有弓箭。成國公頓時放心,冷聲道:“袁将軍!看在你舅父面上,我并不想殺你!但沒辦法,隻有你來見梁山王,他帳篷裏才沒有多餘的人!”
他的幾個兒子刀光整齊的對住袁訓,而莊國公的兒子們,則四散開,守住帳篷門。
袁訓笑容不改,輕描淡寫,渾然不放心上的道:“真真奇怪,世襲多年的老國公,也會弄這一手?”
“住口!”
成國公和莊國公眉頭跳動,一起怒斥。
帳篷裏随即全是莊國公的怒聲,而燭光跳動,把他跳腳的影子灑遍帳篷角角落落。莊國公暴跳如雷:“國公?休提這兩個字。不是國公,我們怎麽幾十年受不完的窩囊氣!不是國公,也能當個清白快活人!”
怒到這裏,全對着梁山王而發。莊國公手指梁山王,罵聲如北風掃遍枝頭餘葉,出得一幹二淨。
“梁山王!你個老東西!你們姓蕭的沒有一個好人!我來問你,我們受盡郡王們擠兌,你難道不知!”
“你們自己争地争不過來,就把主意打到我們身上!你們想自立爲王!就相中我們的府地!把我們全拉下馬,你們這些人就趁了心!”
“與其零碎死在你們手裏,不如我們一起死!”
莊國公越罵越激烈,越罵越激動。成國公和他們的兒子們也都聽得淚流滿面。帳篷裏因他們的到來而驟起變化,此時又仇恨密集。
痛心處上來,莊國公大叫一聲:“梁山王,受死去吧!”
手中“卡卡”幾聲,袖箭中烏光疾光迅影般襲出,直奔梁山王。蕭觀驚叫:“老爹,上面有毒!”
撲上去就擋,把梁山王驚出一身冷汗。他早有防備,讓開來,同時喚蕭觀:“讓開!”見那烏色短小箭頭直穿過他的座椅,穿過座椅上搭的盔甲上護臂。
直出後面帳篷去了。
布上,一個小洞出來。
梁山王來不及想這箭鋒利如厮,就聽一聲虎吼出來,蕭觀對着莊國公和成國公就撲上去,他的身子正對着兩個人。
“大倌兒!”梁山王撕心裂肺就是一聲,卻見到蕭觀怒吼着,用他粗重外加盔甲的身子撲倒兩個國公。再一跳起來,手上已擰住成國公的脖子,看他身上,卻是毫發無傷。
袁訓且戰且退,正和成國公的兒子們周旋,就聽小王爺吼道:“要不要你爹的命了!”手上一緊,成國公面色就有青色出來,這就喘不上氣。
而莊國公呢,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不知讓蕭觀撞中哪一塊。
蕭觀狂笑:“就憑你們也敢動手!”另一隻手把身上盔甲一拍,眉目間盡是鄙夷:“看這個樣子,也是和蘇赫相勾結,蘇赫也不給你們一身好盔甲嗎!好的,在爺爺這裏!”
成國公的兒子回身過來,袁訓得以脫身,還喝聲彩:“好盔甲!”
蕭觀得色大作:“那是!”随即想到什麽,把大臉一拉:“我說,分你東西了,咱們兩清了,盔甲再好,與你無關!”
梁山王和袁訓一起啼笑皆非:“這會兒你還能想到這個?”
袁訓想再給蕭觀兩句聽聽,礙于眼前還有事情。見蕭觀一手握住成國公,腳下踩着莊國公,也就挾制住當兒子的,就道:“咱們出去看看!”
大帳外這一片,跟随莊國公成國公來的人,正和梁山王守帳篷的兵打成一團。見梁山王安然出來,亂兵們很快就讓拿下。
梁山王撫須肅然:“走,去看看咱們的好郡王!”
…。
東安郡王帶着人,捆着試圖說服他造反的人,這是出了帳篷就喝命捆上來,來見梁山王。梁山王沒好氣。
靖和郡王,也捆着曾夫子過來。曾夫子還在大叫:“你死在眼前還不自知!”直到見到梁山王沒死也沒傷,也駭然驚住。
…。
梁山王、東安郡王、靖和郡王對上眼睛,梁山王鼻子裏重重哼聲,東安郡王垂頭喪氣。造反這事情哪有那麽簡單?靖和郡王也是面色難看,卻強硬地道:“我再不服你!也不當反賊!”梁山王的面色稍霁。
很多人爲人不好,但賣國這事情他不幹。
梁山王就一指袁訓:“他有話對你們說。”
轉身要走,曾夫子大叫:“勸你們放了我,不然死在不遠!”
霍然回身,梁山王斥責道:“老夫還正要問你!你跟了我幾十年,老夫待你不敢說好,也不薄待!你怎麽敢有反心!”
曾夫子笑得夜貓子般恻恻,扭曲着面容:“我跟你?梁山王!我跟的是我家主人!”
“是誰!”
“他,在我命懸一線的時候救下的我,我要報恩,我要報恩呐……”
叫聲在夜裏傳出去老遠,梁山王上前就是一腳,踢得曾夫子叫聲中斷,梁山王命人:“押下去審!休想在這兒擾亂我的軍心!”
再回帳篷裏去,梁山王也心頭寒涼。
這種共處的事情,國公們怪他主使郡王們逼迫,不管郡王們逼迫,怪梁山王的事情多。但梁山王呢,不敢說他有多清白,這裏面一半兒與他無關。
國公們混賴,讓王爺寒心。
還有就是曾夫子,和東安郡王抓起來的幾個人,全是在軍中有年頭的老人。用曾夫子的話說,他另有主人,這個人倒有多深?
梁山王歎氣:“老了老了,身邊有這樣的人都沒有看出來,我也到回家抱孫子的時候了!……還有何面目爲主帥!”
再想袁訓提出的建議,梁山王更沒有反對的心。随他去辦吧。
帳簾子打開,袁訓把靖和郡王、東安郡王帶進來,在外面到底不好說話。王爺大帳雖破了一個洞,也是最好的說話地方。
含笑面對靖和郡王:“想也能猜出幾分,有人要造反,和蘇赫勾結。王爺和我推斷,蘇赫這會兒離大同不會遠。而長平郡王前幾天來信,說有一支精兵,直奔太原。渭北郡王來信,又有一支精兵,去了榆林。”
靖和郡王面白如紙,也沒想到情勢惡劣成這樣。
“郡王,您可敢帶兵嗎?”袁訓徐徐的問出。
靖和郡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要答應,卻又吃吃。
袁欽差笑吟吟:“葛通雖有才能,卻還是不如郡王經驗足。和王爺商議過,還是請郡王與葛通将軍同管,不知您意下如何?”
給梁山王一個眼色,想要他說一句。
梁山王雙眼翻天:“哼,哼哼!”就算回答。
靖和郡王不敢看他,隻對袁訓身子一軟,就要行個禮,袁訓及時扶住,笑道:“不敢不敢。”扶穩他後,又向東安郡王問道:“郡王您可敢宣府支援,小王爺和連淵将軍與您同往。”東安郡王自重的多,對着袁訓拱拱手,道:“英雄,這就出在少年人。”袁訓再道:“不敢不敢。”
梁山王眼睛依就對天,鼻子裏出氣:“哼,哼哼!”
他獨自生氣,袁訓和兩位郡王出營去。見外面人馬喧騰,火把下面,一個眉清目秀的将軍到來,正是葛通。
袁訓親自引着靖和郡王來見葛通,葛通交還一半的令箭,餘下的一半他自己用,靖和郡王也無話可說。
又讓連淵和小王爺備人馬,和東安郡王連夜就走,東安郡王也答應。
都知道袁訓是放他們一馬的意思,兩位郡王剛才既無反心,也就會用心殺敵。至于對葛通無沒有報愧,袁訓不會有,葛通也不會這麽想。
兩個均出自太子府上,當差爲大。葛通是跑來當差,順便的收回外祖父的人馬。和靖和郡王有算不完的帳,葛通自會和他算,袁訓借此機會若幫他,那是循私。
當下葛通對着靖和郡王還是沒好氣,但還是肯和他一同前往太原。東安郡王也離去,去救宣府。
打發他們走後,袁訓在營外面對星月,後背上冷汗下來。
幾十年的潛伏…。他想到這句話,也和梁山王有一樣的感歎,這個人藏得太深。
……
第二天,梁山王拔營,前往救助大同。
…。
一連幾天,輔國公夜裏睡不安甯。國公夫人安張榻在床前,總能聽到他不自覺發出的歎息聲。他沒有叫人,國公夫人也不敢驚動他,靜靜陪着。
聽着他的呼吸聲,猜測着他此時的心情。
是傷處疼嗎?
還是感傷他看不見又起不來?
她在他一會兒沉重一會兒平緩的呼吸着癡迷起來,卻沒有想到她的呼吸也落到輔國公的耳朵裏。
“這幾十年裏,你好嗎?”輔國公的話把月色突兀的打斷,也讓國公夫人心田泛出漣漪。她低低地道:“好,”過一會兒道:“你不用挂念我。”其實心裏在想,原來他還是挂念我的。
“要是我死了,你不要難過。”
國公夫人大驚,不及披衣就過來床前,握住輔國公的手,焦急地問:“你不舒服嗎?這就讓人去請醫生。”
一隻大手,帶着熟悉的肌膚味道,掩在她唇上。
自國公回來後,國公夫人爲他抹身子,侍候大小解,也有肌膚相連的時候,但和這會兒不一樣。
這手上溫度帶着柔情,一碰到就能感覺出是親人般,讓國公夫人渾身一震,閉上了嘴。輔國公看過來,是他的眼神轉過來。他是看不見的,國公夫人侍候他這些久是知道的,但這會兒,他的眼神神采如就,就像任何一個正常人一樣,裏面煥發着夫妻間常見的情意,肆無忌憚地在國公夫人面上注視。
他低而清晰地道:“不用叫人,也白吓住人。”頓上一頓,再道:“我就是先和你說說,如果我死了,”
一隻手過來,也掩住他的唇。
國公夫人急道:“不許你這樣說,你會好起來,你放心吧……”
此時,月下,夫妻兩個人,一個坐着,一個躺着,一個人的大手在妻子唇上,一個人的手在丈夫唇上。
這是夫妻歡好的姿勢,對國公夫妻來說,勝過夫妻歡愛。
兩個人都住了嘴,都沒有說話。國公夫人強忍讓國公話招出來的淚水,迎上他的眸光。哪怕他是看不見的,也要眼睛對上眼睛。情意,有從口中出,也有從眼光裏表露。
國公也“看着”妻子,唇邊慢慢浮出笑容。
月色,讓他的笑容朦胧,也讓國公夫人的淚水朦胧。朦胧中,像是一切一切的不痛快全都消失,當年國公的震怒,先國公夫人的譏诮,國公夫人中夜不能安睡的嫉妒…。全融化在這模糊不清,隻能看到夫妻彼此的情意中。
他不說話,她也不說話,隻深深的互相看着。良久……
是外面有人過來,才把他們打斷。
“回夫人,訓大奶奶要生了。”
國公夫人忙收回手,把丈夫被角扯一扯,重打笑容,道:“寶珠要生了,我去看看,”輔國公說好,國公夫人正要走,見又有人回話:“羅道公子求見國公,說有密事相呈。”
羅道?那個當堂呈上龍五罪證的羅公子?
國公夫人擔心上來,就不肯現在去看寶珠。出房門,冷冷淡淡迎過羅道,把他帶到國公房中。羅道還沒有說話,輔國公對國公夫人道:“你出去,”
國公夫人往外面走,羅道嘴角邊露獰笑,手在懷裏掏出一把短劍,再看輔國公,還是一動不動。
他是看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