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更擔心靖和郡王。
紛紛順着靖和郡王手指的地方望去,見一道流星劃破霧中,又像是遠處的鐵兵光芒。沒有什麽特别的不是?
“你看!”
“你們看!”
靖和郡王聲嘶力竭地再叫道:“那幾個人?”他們又出現。這一次周身帶着淡淡的光暈,把他們的輪廓更明顯的表現在靖和郡王眼睛裏。靖和郡王這就看不到迷散的霧,看不到周圍的刀兵動,偌大戰場上,他隻看到那幾個人。
霍君弈,你死與我無關!
我隻動了你的家财,我隻取浮财。你死了你也用不到,你要是地上沒有錢用,我給你燒,給你成山成海的燒。
靖和郡王面容扭曲,把随侍他,因他胡言亂語已更注意他的随從們吓壞。有人大叫:“張豪将軍,郡王這裏有事!”
嗓音一聲接一聲的過去,一個殺得性起的将軍拍馬回來,手中雙刀往下滴着血,說話中猶帶興奮:“郡王不是好好的?郡王,咱們不嘩變,咱們這裏沒有項城郡王手下的膿包兵,左近又有渭北郡王,漢川郡王和英國公也就要趕來,今天蘇赫不死,也得折損一半的人!咦?郡王……”
靖和郡王雙目呆滞,像神廟前數千年不動的翁仲石像,神魂早就不見在哪裏。
張豪大驚,把兵器還鞘,拍馬更近,試探的握住靖和郡王雙手搖晃一下,喚着他道:“郡王醒來!
靖和郡王眸子更茫然起來,茫然的在他面上轉上一轉,就此不動,半點兒生氣也沒有。
“這是中了邪!”有老兵大叫。
張豪沒有主張。
當将軍殺人上戰場的,大多不相信有鬼魂。要是有鬼魂,他們殺人衆多,早就把他們勾了去。但今天霧夜,霧中本就易出神神怪怪的傳說,霧裏也總容易給人怪異之感。面前這又是一軍之帥靖和郡王,張豪雖不信有邪一說,但隻要能讓靖和郡王好過來……
想也不想,擡起蒲扇大的巴掌,煽在靖和郡王面上。
“啪!”
靖和郡王身上動了動,銀色盔甲像飓風刮過似的嘩拉亂響着,面上凸出一個巴掌印子出來,但他的眼光還絲毫沒改。
吸氣聲從四面八方看到的人嘴裏出來,雖然張豪将軍是郡王的家将,親信的那個,可是你敢打郡王?
不怕郡王以後追究你?
和他們相比,張豪的心情更騎虎難下,他一巴掌要是打得過來,那也算是有功。但一巴掌下去,像是郡王更沒了魂?
當将軍的全利落,張豪咬咬牙,反正也打了,打到好爲止。擡起手,狠狠瞪眼,厲喝道:“不管你是什麽鬼,都給本将退下!否則,打到你走!”
手掌微動,就要落下,眼看離靖和郡王面頰又一次不遠時,靖和郡王虛弱的閃了閃眼神,氣若遊絲:“好了……..”
他扯開一個似笑非笑的慘淡笑容來證實自己已經不同,說的還是剛才讓他呆住的那句話:“張豪,你見到沒有?”
遠山在夜晚都不大容易看到,何況是在迷霧裏。憑對地勢的舊記憶,張豪傻乎乎附合:“見到了,咱們打到落馬山了不是?”
忽然面色大變,舉手對着自己就是一巴掌,這一巴掌打得狠的,他的面上也很快出現不比靖和郡王差的巴掌印子。
讓巴掌聲吸引,靖和郡王對他詫異,張豪陪笑:“末将該死!怎麽能說出來呢?”嘻嘻道:“蘇赫落馬,落馬的是他!”
跟在張豪後面的人佩服到五體投地,看張将軍腦子轉得飛快。他适才打了郡王,給郡王面上上了個色,這就一個口誤,給自己也添上一道色,就和郡王一個模樣,也就能消郡王不少氣是不是?
雖然張将軍打郡王是爲救他。
靖和郡王都明白了,都啼笑皆非,遊走的神思又回來不少,面容恢複許多鎮定,沉吟低語:“就我一個人見到嗎?”
張豪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前看後看左看右看,就差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尋找,追問:“見到什麽?”故意笑得很響亮:“哈哈,有什麽鬼奔着我來吧,”省悟到這句話在夜裏很添士氣,張豪挺起胸脯,拍打着護心銅鏡,放聲狂笑:“邪氣鬼怪,全沖着我來!”
雙眸,斜斜飛向靖和郡王的視線前方。
他在靖和郡王的側邊,所以眼神斜着過去。
見一道閃電似的銀線,撕空裂星般飄來。
饒是張豪膽子大,這說話功夫就有,也吓得大叫一聲:“那是個什麽東西!”他是讓靖和郡王過上的猜疑。
靖和郡王哈哈大笑:“那是咱們的傳令兵!”張豪驚魂不定:“是嗎?哦哦,是是,他小子是最好的馬,那白馬,他又銀盔甲,把老子吓死了!”
悄悄的看,見靖和郡王緩和過來,這位将軍悄無聲息的吐了口氣,總算救回來了不是?
那傳令兵過來,雙手奉上一根包着箭的信:“回郡王,這是給您的信,但混亂中是從哪裏射出來的,我也記不得!”
靖和郡王怒道:“不是自己人,就是敵人,怎麽你會記不清?”傳令兵暈頭轉身的回道:“這信是我背後射出來的,但您看這箭?”
箭上也分不出是誰所發,而箭頭是拗了去的,并沒有傷人的意思。信封上還有幾個字,寫着靖和郡王親啓,别人誰看誰死!
靖和郡王冷哼一聲,握信在手,覺得有千鈞之重。當兵的全是不怕死的,這信要是換一個人見到,就沖着你這話,一準兒先要打開。但當兵的大多不認得字,但如果見到,會更想觀看……靖和郡王沉重起來,直覺上信封上的字先給自己無形的壓力,裏面必然不是好話。
随口問着軍情:“漢川郡王什麽時候才到?”借着霧中勉強可見的光亮,把信打開。
一個圖案畫在信紙上,信紙發黃,像是好些年頭的東西。
靖和郡王大叫一聲,一頭栽到馬上。這一次結結實實的,因他才好過來,别人以後躲過這劫,這就把大家又吓一跳,等到去扶時,“咕咚!”,靖和郡王半邊身子已然落地。
砸得地面上草汁橫飛,濺到靖和郡王臉上。
……
天是下午,一抹青白高遠地把天空托得穹頂般亮。石榴花打出嫣紅一片,落在地上無端的像雨後落紅,卻清新的若洗淨一地跋扈燦陽。
邊城的炎熱,和它的寒一樣,因四面無遮無擋,群山近在眼前,又其實遠在天邊,這熱來得更早些。
寶珠獨自在房中,打開小小烏木箱子,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的舊紙卷兒,聚精會神的看起來。
這上面是炭灰劃的道兒,像是路,标的有一些方向。有幾道線幾劃破紙邊源,歪歪扭扭寫着幾個字,大食。
如果沒有别的猜測,這是一幅手繪出來的古地圖。
寶珠看得認真仔細,也許,與她經商有關吧。
日頭經過木葉的洗練,化爲無數均勻的金黃色,把窗下這個還算年少的婦人面容染亮。
她有一頭烏鴉鴉的好頭發,襯出雪白的面龐。好氣色,讓雙頰上紅暈微生,笑渦似讓紅暈堆聚而出,盛滿着她獨有的嬌美。
黑亮的眸子,與她的女兒加壽一模一樣,在這一點上,她的女兒其實像母親。但當父親的太過英俊,直把兒女們不明顯随母親的地方全遮蓋下去,空留下随父親的一個好名聲。
她就要出門去,去見那可能也許是京中流蹿出來的貴人。
也許,隻是和貴婦人有染。
他爲什麽要這麽做?做一些看上去大逆不道的事情?要知道他能擁有那樣的一枚簪子,就是換衣食也足夠無憂。
也許他還擁有一段夢萦魂牽的感情…..這是促使他偏離道路的原因?失笑,緊跟而出。寶珠暗想,我哪知道什麽是他本該走的路?也許在他心裏,他正在走他天定的路。但妨礙到别人,也就不能容他。
二爺略做思忖,就很早的決定去見他,遠在餘伯南前往的時候。想到餘伯南,寶珠有了笑意。他愈發的進益,但和表兇相比,總是差得很遠很遠。
爲了表兇。
爲了孩子們。
爲了......家裏一切忠心的人,母親舅父等等,寶珠更用心的把手中舊地圖看了又看,直到房外丫頭回話:“小哥兒們睡着了。”
收起地圖,手指帶着鄭重鎖好烏木箱子,親手放到寶珠衣箱裏,壓在無數殷紅嬌黃流光溢彩的色澤之下,面上猶帶流連,猶有沉思,寶珠袅袅走去打開房門。
紅荷在外面陪着笑臉兒:“奶奶去辭行,這就是個時候。”
寶珠在房中看的是什麽,紅荷是不敢問的。寶珠也不會告訴她,這件事情她壓在心底,就是母親袁夫人也不會說,隻有表兇回家,倒可以和他商議一二。
上了鎖的箱子,也不擔心丫頭們收拾衣箱會見到,見到她們也不會亂打開。而那鎖,是寶珠無意中得來,據傳來自海外,也就意味着本地無人能配這鑰匙,妙手也許能打開,一張模糊不清的舊地圖,又有何用?
寶珠放心不會讓人發現,把她最近才起來的小秘密揭穿出來。她隻和表兇說,隻等袁訓回家裏來,請他揣測這主意行不行?
嘴角微起弧度,寶珠輕笑,就是不行,寶珠也已經辦了。表兇不答應,收回來也行。
房外是青天,一樹石榴花濃豔豔。天好,花好,家更好。誰敢毀壞這家這天這花,寶珠都會盡自己力量,保護這一切,驅散那一切。
瑜哥兒睡在雕百子嬉戲的小木床上,睡得呼呼中,小肚皮一上一下的起伏着,嘴角邊噙出笑容。
璞哥兒睡在他的雕加官進爵的小木床上,睡得呼呼中,手腳還不老實的握着,像在尋人打仗。但看他皺起的小眉頭,又像在輔國公床前聽打仗故事,聽到緊張處,就是這模樣。
回來把故事告訴母親,也是這模樣。
黑寶石似的眼睛緊張成黑豆子,但心滿意足。
窗外午後的日光和他們英俊的小面龐相比,都遜色下去。
這是白天,一般他們是哄不睡的。他們要玩小刀槍,哪有功夫去睡覺。但玩着玩着,就地睡着。草堆裏,假山石上,也許是亭閣台階上面,孔青帶人跑他們回來,洗幹淨手腳,這就方便當母親的來道個别。
對着大兒子笑,寶珠愛憐的柔聲:“敢是夢裏見到父親了嗎?看你笑的多喜歡。”當父親的,也足有一年沒見到兒子,也是信中把兒子女兒問了又問。
袁訓愛孩子們,也就等于對寶珠的一片深情。寶珠在兩個小木床間坐下來,給瑜哥兒扯好小被子,又用帕子給璞哥兒把指甲上的泥揩揩,見他們小胖臉上無憂又無慮,更覺得自己沒有做錯。
狡兔也有三窟是不是?
寶珠也應有後路,她隻爲家人罷了。
香姐兒和祖母對坐着,穿着桃紅繡百花點綴瑞獸的衣裳,豆綠色燦出金光的小褲子,扯着袁夫人的淡青色衣袖咿咿呀呀,見母親進來,對着她流出無數口水,亮出才紮的兩個小牙頭,會叫人:“娘,”
袁夫人和寶珠一塊兒嫣然,在這裏,叫父親爲爹爹,讓她學叫母親,她能先叫出一聲娘出來,帶足邊城的味道。
寶珠好想抱她,可她肚子又大了一圈,隻能抱憾。也不好彎腰,拉拉女兒小手,柔聲道:“要有幾天見不到你,你呀,陪着祖母不許淘氣哦。”
香姐兒也聽不懂,隻把寶珠的帕子,雪白上繡紅萏,她特别愛好顔色,扯在手中玩。寶珠就把帕子給了她,怕她等下哭鬧。趁着她玩得興高采烈,對袁夫人欠欠身子,袁夫人也怕打擾到香姐兒,含笑無聲:“凡事兒小心,”目送寶珠出房門,衛氏丫頭跟上。
出了二門,萬大同辛五娘跟上。走出大門,是趙大人和餘伯南帶着人跟上。寶珠上了車,最後一輛車裏,是滿面不情願的小賀醫生,往外面嘀咕:“怎麽又帶上我?這不是胎相都安穩下來!”
轉臉兒欣喜:“哎呀,離了我可就不行。”
一行人往碼頭上去。
這一回,衛氏也跟上,也就沒那麽擔心二爺又一個人辦差去,不在她眼皮子下面看着。
……
都說山西缺水,與處在黃土高原上,降雨量不多,又分布不勻有關。要說河流,也有一些。黃河水系和海河水系都流經,也造成行商的許多便利。
一隻大船,像自江海中行來,因船身的龐大,帶出浩浩蕩蕩的氣勢。船頭上一面大旗,江風中展開平整,鬥的一個字:袁!
這旗可不是現做的,是早就爲袁訓做好的一面将軍大旗,預備着他凱旋再回來,十裏亭外接他,讓兒子們候在旗下,早早地能讓丈夫見到寶貝們。
不仔細的看,江岸上的人也不能貼到旗幟上去看,是看不到上面有拆線的痕迹,把原本繡好的金線圖案拆下來,剩下一個袁字,二爺恰好能用得上。
碼頭上早就議論紛紛,水天快近一色的暮色中,是傍晚該回家的時候,碼頭上也還擠滿人,就爲看一眼這大船是不是還會出現。
船上不太容易見到有人出來,乍一看上去,就是個守船的人都沒有。風中,隻有大旗飄揚,昭示着什麽,也彰顯着什麽。
威風和凜然,像千古歲月裏走來的痕迹,存在于無形中,又無從去捉摸。
要怪人家威風的,人家不就樹個大旗在船頭。有眼紅這威風的,自管自家船上去樹好了。附近也有這樣的大船,船上也有旗幟,旗幟也大,上面金線銀繡也不少,甚至還多出來許多耀武揚威的家人,但相比之下,總是不如袁家這船氣派。
“氣勢這東西,不是暴發戶穿件織錦衣裳就能看得出來的,”有人說道。
“就是,就像省裏老爺們哪怕是件青布小褂,也比縣裏大人們穿官袍要精神,”
“那叫居移氣,養移體,”
“别說了,你們知道船上是什麽人?”
“這不用你說,袁二爺呗,還能不知道?”
還就有人不知道,懵懂着問:“袁二爺是誰?”就有人指給他看:“你隻看看這碼頭上那撥子混混老老實實的,今天不敢來亂收錢,你就知道什麽是袁二爺了?”
“哦哦,原來是他!”問的人知趣閉嘴。
陰影裏,福王和陶先生一前一後站着,陶先生還是苦勸:“王爺,提防有詐!”
福王轉過面龐,亮得邪乎,白牙森森然:“我怕有詐!我現在什麽都不在乎了!”一抖衣袍,就要往碼頭上近水的那一端去。在他的心裏,還有什麽是可怕的呢?
他的子嗣,他已經安置好,收到信,說已到他所謂的“老家”,母子還算能過得習慣。他的愛妻,早就不在。他的兒子,從生下來就父子遠隔,也已不在。
誓要把這皇權砸碎重鑄變成他自己的福王,這一次真的發了狠。
月兒淡淡升起,照在他從容不迫的步履後面。他走得相當的穩,這步步從此,走的是刀尖子上。苦笑浮現在福王面上,早在他走出王府的那一天,他走的就是刀尖冰屑路,這是他自己選定的,他爲此丢了王妃丢了兒子,丢了本該屬于他的一個家。
棄了許多,也應該得到不是嗎?
陰鸷如黑暗最深處的眼睛,望向那個大船,這一回将得到的是什麽?一個同盟的人,還是一個對頭?
袁二神龍見首不見尾,與普通的人有不同。
如果是少年英傑,他求的就應該是名聲,是天下人都知道的虛名聲。可他倒好,英雄宴過後,一晃經年不見人影,就是名聲也很少聽到。再出來時,又依然能霸住一方。
在福王看來這裏面有手段,這手段不是一個以前從沒有聽到過的少年能做到的。他眉頭更緊,要麽,和他一樣,同是皇族不甘人,要麽…….隻要他不是同等身份,他是一時的少年心性,是太子的人也好,是誰的人也好,對福王來說隻有一個字,那就是去死吧。
不和,則離。
身後有腳步聲跟上來,給福王安慰。陶先生跟上來了,他對自己忠心耿耿,不如說許給他的讓人心動。
隻要能打動人,許以江山,就像許給蘇赫,許給郡王,許給草莽流盜……這又有什麽?反正到最後坐江山的隻能有一個。
隻能有一人。
前面說的話,到後面能算嗎?
大家都知道不算,都各有各的貪心。就像福王走向大船,取出帕子招展着。他也貪心,他要人,要這個江山。
……
大船停下,明月也恰恰高升,從船帆後露出光華燦爛,把船和岸上的人照得雪亮。甲闆上,白雪也似,渾然好時光。
腳步,踏碎月光,踏入簾栊。福王半個身子進來,半個身子浮在簾栊中時,喉嚨裏先低低一聲呻吟,帶着詫異和驚奇。
陶先生以爲遇到不測,就急忙跟着往裏進。雪白上好月華錦制成的簾子,在他的手将碰未碰時,一聲怒斥出來:“什麽奴才!也敢進我的地方!”
船艙兩邊,無聲無息的擲出各一道繩索。繩索随意的抖落成圈,拿鷹捉雞似地把陶先生一縛,繩索一收,陶先生人到了半空中。
“哎哎,”隻兩聲,陶先生讓懸吊起來。忽然生出變故,碼頭上的人全張大嘴,不知是讓繩索的精準給吓住,還是讓這船的主人給驚住,但見繩索有生命似的往外一彈,陶先生空中翻了好幾個圈,大叫聲中,筆直對着江面落去。
“撲通!”
他落水中,濺出一簇高大水花,也在衆人心中濺出一長串子奔雷驚風。這袁二爺,果然是狠!狠角色!
這是看不順眼的人不能進是不是?
就有好事者盯着船艙門,想看剛才進去的那一個,怎麽沒倒黴蛋兒的摔出來?
福王甚至沒有出來看陶先生落水後的死活,他的視線在他初進簾栊時,就被裏面的東西吸引住。
船艙裏有什麽呢?
兩邊窗戶全開,滿地月光從飄動的簾子落進來,那簾子和船舶門簾子不同,簾做微黃,在月下更添月光色,用于待客賞月,也更添韻味。
這是宮中獨有的絲錦,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招月來。意思用這個簾子,月色不來也要強來。就是沒有月光的時候,微有光亮,簾本身就是微黃色,看上去也足有一汪月光可以賞。
外面沒有這樣的東西,這是宮中織造研究出來,宮中貴人們獨用。不受寵的貴人也不能有。福王愣在原地,不由自主的往前一步,全身都在船艙裏,但面上還是愣愣,走完這一步,又愣在當地。
這是他的母妃,老太妃在世時,最喜歡的東西。而且獨霸到隻有她一個人能用,别的嫔妃用就有罪。
律法上沒有這個罪名,但别人也就不敢用。就是當今以前在東宮裏,也不用這個東西,算是給先皇面子,讓老太妃一步。
太上皇去世以後,老太妃除去舊有存的招月來以外,餘下的再沒見到一匹新的。新的,太子殿下用的随意,中宮也不放心上,獨瑞慶小殿下是拿來做帳子糊窗戶,用了一個不亦樂乎。
當今并沒有克扣老太妃的衣食,但也不再額外給她厚待。這種事情多出來,太妃隻能郁郁而終。
算上去,也并沒有人刻薄她。
因爲太妃的喜愛,福王可能是遺傳,也很喜愛。因爲喜愛,他一見就痛徹心骨,這一簾明月,像是他的舊日子,是太妃還在時,他和王妃和和美美,初成親的那段日子。
以至于他神魂颠倒,陶先生在外面落水聲也沒把他打醒。
可見舊物,足的是能動人心。
“你是誰!”福王嘶啞嗓子問。
船艙内,無人。
空有月色和招月來。
兩個紅漆案幾,上面擺的是什麽呢?一個雪白如玉的盤子,但不是玉,是上好白瓷,潤潤如玉。
盤上紅瑪瑙似的一盤果子,帶着水珠,晶瑩剔透的水珠都讓映紅。
無筷,再就同樣玉般的一個杯子。
月光,玉瓷,悄悄,無聲。
主人不在這裏,隻有另一道雪白簾栊垂在地上,隐約可見裏面人不少,屏氣又凝神,半點兒動靜都沒有。
悅耳的嗓音,徐徐而起。帶着三分甜美,又含三分清冽。甜美又清冽,有一物可以比拟,是那最好的山泉水,甜透人心,又清可冰齒。
“既來,坐吧。”
又有三分的傲視,把甜美壓到點滴全無。就像品了上好的葡萄酒,果子香甜味道過去,醇厚的後勁占據上風。
主人就這麽傲氣的開了口,看福王好似無人:“你來了是不是,那你就坐。”是你自己找上來的不是嗎?
福王居然乖乖的去坐了。
從招月來絲錦現在面前,福王就像提線木偶讓牽動,不能自拔處多矣。他不能抗拒這裏幾近空無一物,卻處處顯赫無敵。幾十年離開王府,飄泊而行,他不敢說做夢沒有回去過。又有那小幾和椅子是沉香木制成,是他最愛的。
玉般的瓷盤是官窯裏最好的一種,是他最愛的。
這不是寶珠早知道是他,是寶珠在表明貴人身份,誤導對方把自己猜成京中貴人。還有福王殿下幼年過得實在不壞,用的全是上好東西。
就是寶珠不讓他坐,他也早早地打量這裏不多的幾樣東西,越看,越纏綿。那是對幼年舊日子的纏綿,而骨子裏終身不能丢開。
簾從外面拂動,冉冉走進一個人。她長的什麽模樣,看不到。全身上下臉和手腳全讓絲錦包住,勉強可看到眼睛靈活勝過明月,她手捧一把同樣材質的自斟壺。
内簾中嗓音又起:“請客人自斟,我的丫頭不侍候别人。”原來這走進來的,步子輕盈,身姿尊貴的人兒,不過隻是個丫頭。
紅花把壺放到福王幾上,後退而出。回到隔壁,萬大同放下心,把手緩緩的放下來。與紅花輕輕經過一道門,回到内簾後面,寶珠的身後。
兩隻雪白的手,正從簾外拖進另一個小幾,在簾後安置,寶珠就座。福王在外面見到,隻見一襲寬衣大袍,看不分明。
提壺倒出來,淡淡甜香撲鼻,不是酒也不是茶。
寶珠含笑:“酒亂人性,茶動人情,這兩者皆是俗物,我素來不用!請,這是山西最好的泉水,取出深山地底,算好時辰,流出地表的那一段,奔騰活躍,這天氣又有繁花落下,薰染得自然芬芳,比一切的香好,比一切的酒好。”
簾栊,擋住她的面容,把話語透出。
福王呷上一口茶,心想這個才是袁二。那個擺英雄宴,還帶着美貌丫頭侍候的人。那個走江湖,還要帕子擋住姣好面容的人。
輕易哪肯見人?
這船艙看似再沒有别的東西,讓福王失去很多警惕,他就沒注意到闆壁縫間看似自然木紋,其實卻是紗蒙住,外面能看到裏面的動靜。
自然,他就發現,寶珠也會振振有詞地說這爲過濾江風。
餘伯南和趙大人在他們頭頂上往下看,怕驚動福王,都一動不敢動。趙大人悄悄道:“你看,這個才是二爺,您扮的我雖然沒看到,也知道庸俗脂粉,聞一口都難活。”
餘伯南忍俊不禁。
他和寶珠算是同樣的環境裏長大,但寶珠進京後,往來就人物不凡,這托賴老祖母之力。成過親後,更是隻和公主做朋友。雖然瑞慶殿下實在頑劣,不像是寶珠的好榜樣。
寶珠早就變了,像兩個香爐,一個佛前點香,供出無數寶相滋味。一個榮華中熏陶,早就不是舊時人。
餘伯南是扮不相似的。
梨花冰潔,與優昙也不相同。
有風吹來,這裏無香也香起來。泉水清香,在幽靜中香得更遠。水,本來就自有一段香。這隻限無污染自然水。
讓坐在這裏的人,不是仙人也似在蓬萊仙境中。
福王,他還能有懷疑嗎?
……
“昔日,秦皇一統六國,東巡駕崩,其子胡亥僞造诏書,兄弟相殘,是爲何來?皇權,自古就是強者到手,弱者不得生存。你願意做弱者看人眉眼,終生兢兢,還是願意爲一強者,立于天地?”
福王憤然起來。
簾内,沒有聲音。但那個人還在。隔着簾栊,他端坐着,慢慢的呷着他的水。寶珠正用杯子擋住撇嘴,昔日裏,秦皇駕崩,胡亥篡位,也就沒當幾年,讓起義推翻。面前這位,你與皇位有份嗎?
你強奪了去,也不過是個胡亥……凜然一驚,寶珠本就把福王面容記在心中,因她沒怎麽見過福王,就沒有認出。
福王去吃加壽的生日宴席那天,也隻打個照面兒。知道這位就是太妃的兒子,是那曾影響舅祖父南安老侯一生幸福的人,寶珠就沒打算認真的看他,有點兒潛在的讨厭在作怪。
她這會兒隻把面前這個人的面相記住,看得出他雖經風塵,卻也有不凡儀表。看得出他談吐不同…..和皇位有份的人不過就那幾個,寶珠是想不到福王身上去的。
太子上面還有皇兄們,太子就算英年不在,也還皇太孫在。這位,你是誰?
福王又緩緩說起來。
“昔日,唐玄武門之變,兄弟相争,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爲的也是皇位。你不活,我就死,這事情你争也不争?”福王眸子無端的赤紅,放在寶珠面上,透着簾子,也讓所有人都跟着一寒。
衛氏正在想自己奶大的姑娘又出息了,這樣見人卻是無妨。但見到目光兇猛毒辣,就要走上來擋。
寶珠回眸,阻止她過來,也阻止任何一個人過來。在簾外的福王看來,還以爲他說的話能動人心,袁二爺才有坐立不安模樣。
冷笑連連:“你是誰!我已盡知。别告訴我,你忠心不貳,你爲什麽要出京?”這裏的東西盤子都不是外面可以得到。
“别告訴我,你世事無憂,無憂公子你不做,你爲什麽要離家?”
寶珠讓他激怒,一字一句地道:“爲你而來!”
寶珠就沒有看出這一位有哪一點兒像能承繼皇位的人,除去他偶然還露出的貴氣以外,他全身上下都俗不可耐。
而且他的年紀,像他這樣的年紀,應該是個皇叔。皇叔也有好幾個,但皇帝還存在的兄弟,福王他好着呢,吃得白白胖胖,在家起勁兒的玩。聽說他的妾和寶珠差不多的時候懷上,孩子也要和寶珠差不多的月份生,他還又納了一個妾。
寶珠知道這些,不僅她是袁二,袁二隻知道外面的事,對京裏的這些細事了解不多。寶珠能知道,是孔掌櫃和掌珠來信。
孔掌櫃的說福王府又多個妾,以後衣裳布匹珠寶就能多買一份兒。掌珠來信說,福王府裏就要生了,要各種好藥材,買過一回掌珠鋪子裏的人參,以後全指名的要,掌珠說賺了錢,問寶珠幾時回京分錢。
寶珠在心裏否定掉,這個不是皇叔!是皇子?這個絕對不可能。
當今自有中宮以後,就再沒有第三個孩子,一個太子,一個瑞慶殿下。中宮步步行來都艱難,并不苛待宮人,寶珠相信如果這中間别的人有孕,姑母也能容納。
說書人講的什麽皇子流落在外的話,就不可能。
福王确定下來袁二爺的身份,自以爲他也是京中貴人一流。寶珠卻把福王直接否定,認定他背後還有主人。
這就不必客氣,寶珠冷笑道:“想皇權也得有份!你家主人是誰!”
福王愣了好一會兒,備覺侮辱。
我這個大人在你面前,你什麽眼睛把我看成是奴才!
袖子一拂,也不說破:“你猜!”
“我猜不出來呢?”簾内嗓音已有威懾。
福王嘿嘿一聲,繃緊面龐:“你想怎樣!”
簾子後面的人拍案而起,長身一起,雖不算高大,但因他是袁二,也生出無形氣勢,冷聲道:“那就留下你吧!”
手一揮,“啪!”船艙門由外面關上,要想出去,隻有内簾子這一道門。但想來,這門内的袁二爺更不好惹。
船艙忽然就悶熱起來,窗戶進來的月華光也像是滿地的黃蚯蚓,蠢蠢欲動,讓人難以站立。
福王卻笑了。
“哈哈!”
他大笑幾聲,雙手一解衣帶,展開兩面衣内襟,包括衛氏在内,都忘記讓寶珠回避和自己回避,見事情到緊張處,呆呆看着,那兩片衣内,挂着黑乎乎的小東西。
寶珠皺起眉頭。
趙大人和餘伯南面面相觑。
火藥彈!
失去的軍需中的一批,竟然在這裏現出一部分!
這中間隻有紅花不認得,所以不着急,嘀咕道:“這是學人的招兒,這不光彩!”這姿勢頗像那年和萬大同初會面,紅花姑娘推出無數珠寶,萬大同把雙衣襟一開,裏面全是值錢東西。
現在全是吓人東西。
萬大同則正嘀咕:“二爺,把窗戶關上,我用迷香薰它一下。”寶珠苦笑,他倒給你功夫點香不成?
福王得意:“哈哈!開門放我走!不然,”他本來生得不錯的鼻子眼睛猙獰起來,看上去大變了一個人。
嚣張、狠毒、貪婪,從中而出。
“敢來會你!就能走出!袁二,你不會笨到以爲我一個人來的吧?告訴你,隻要這裏一炸起來,這碼頭上的人全都殺光,全是你害的!”
寶珠靜靜:“你以爲我就信你?”
衛氏吓得雙手對着寶珠連擺,就快跪下來求她,你還懷着孩子,就是沒有孩子,也不能去冒險。
和他死一塊兒不值得。
福王淡淡一笑:“你不信!好!你聽着,我上船來已過半個時辰,凡一個時辰我不下船去,下面就有一處要暴亂!咱們再耗半個時辰你親眼看看如何!”
寶珠心頭一緊,厲喝道:“我放你下去,就不暴亂了嗎!”
福王悠然,他幾十年刀頭舔血的過來,滾刀肉脾氣早就學會。面帶輕松:“不信你就試試吧,放了我,你去應付暴亂去吧!不放了我,這碼頭上的人,船上的人包括你自己,可全是你害的!”
他破口大罵:“你這個假仁假義,裝腔作勢想要功勞,卻要别人陪你去死的混蛋!”
趙大人餘伯南萬大同紅花衛氏等……全氣得肚子痛。二爺倒成了假仁假義的混蛋,你這種人又是什麽呢?
……
船艙門打開,無數黑衣人刀劍相逼下,福王一步一步走下船頭。碼頭上看熱鬧的人散去好多,但附近停船的人看在眼裏,都露出駭然,也随即明白出了什麽事情,這就好些船隻劃動,試圖遠遠的離開這裏。
這看上去就是随時要大戰一場。
陶先生換過衣裳,但發上水還不幹,見福王下來,就送上馬。有一幫子人也蒙着面,嘩啦把福王擋在身後。
而碼頭上,大船上黑衣人張起弓箭,對準岸上。
餘伯南滿頭是汗,催促着人:“趕快檢查船上有沒有火藥,”又怒道:“要是我抓住他,我把他千刀萬剮!”跺腳,還要叫着:“快開船,離開這裏!”
寶珠肚子裏還有小寶珠。
餘伯南決不是爲着袁訓才保護寶珠,他爲自己。自從杜氏懷疑他和寶珠有染,餘伯南莫明地就把寶珠肚子裏的孩子當成自己來看待。
這裏太危險了,二爺要先走的好。
窗前簾紗朦胧,這會兒還不躲避,還有閑心看過來的人,都看得出一雙犀利的眼眸,分明是美麗的,卻蘊含無數威壓,狠狠瞪向福王去的方向。
袁二爺頭一回讓人威脅,很憤怒。
大船順水而走,福王也打馬狂奔。他的人随即撤出,趙大人帶着人追上去。刀劍這就要亂了甯靜的夜,寶珠已不能聽到。
她的大船在下一個碼頭上停駐,與鄰近的船相貼住時,船身上有門,寶珠過到那個船上。一刻鍾後,原先大船像是補好食水,重新駛動,沿江而走。
這隻船如沒有意外出現,将在别的碼頭上裝好貨,沿海河系水流出海,經商于海外,數年才能回來。
同去的水手,也在另外的碼頭上等候。要想再追查這隻船,比登天還難,就再也找不到。如果有人能跟得上,還中途不明白的話,那就一直跟着出國去吧。
……
與皇位有份…..寶珠回家的路上,不管是船上還是車上,一直尋思這事。衛氏不止一回提醒她不要勞了神思,但讓寶珠不想也很難。好在還有小賀醫生在,随手開藥,随時煮出來,在大車上也能煮,送給寶珠補神思。
但直到回家,寶珠也沒能想得出來。她想,如果是表兇在家,他知道的多,一定能想到。再或者,舅祖父老侯也能另有答案。這兩個人都不在,但輔國公卻在,寶珠就去見過袁夫人,問過兒子們恰好在國公府玩,就坐上小轎,打算雖是外臣,少見皇子們,但處事經驗總豐富過寶珠的國公那裏問個究竟。
她的小轎從角門裏過去,這個時候國公府的大門上,也來了人。
幾頭大騾子幾輛大車。爲首的一個人,白發飄飄,黑色行裝。在他後面又有三個人,俱在中年。
擡頭看一眼國公府,一個中年人笑道:“父親,咱們到了。”
爲首的老人滿面欣喜:“到了就好,兒子們,随爲父去見過國公,看看他傷處應該好多了吧?”
一個門人認出來:“喲,這不是鍾老大人嗎?老大人,您這是……”他不敢相信的道:“大老遠的從京裏出來,來看我家國公的?”
南安老侯樂呵呵:“特意來看他!”一指兒子們:“拖家帶口的來看他。”再一指門内:“帶路吧。雖我認得他住哪裏,但當着我的兒子們,也得給我個酸款兒,你走前頭。”
門人忙又見過鍾家三位老爺,往前邊帶路,邊走邊笑:“還真得我帶路,”
老侯忙問:“你家國公住到什麽好地方去了不成?”心中一格登,老侯似明白非明白的時候,門人笑回:“國公自然住在國公夫人正房裏,那地方,您是不認得的吧?”
老侯眯眯眼,還是爲國公喜歡起來。更對兒子們笑:“爲父昨天對你們誇口,說帶你們看國公内宅,咱們這就先從正房看起。”
三個老爺好笑:“是是。”
門人湊趣:“您這是要住下來的,有功夫可以好好地看内宅裏好花好水。”老侯忙打斷他:“這個面子我不給國公,我們住隔壁,隔壁那個才是我正經的親戚。”
鍾家三個老爺又笑起來。鍾大老爺道:“早聽父親說小袁有處好宅子,這就可以好好的看看。”
鍾二老爺道:“把姑祖母說過的好吃東西吃上一回。”
兄弟三個人興沖沖跟着老侯往裏面走,因是來探病的,沒見到病人,兩邊花木也不好就賞,一徑走到一處房外,帶路門人已換成老媽媽,正和個丫頭道:“京裏來的貴客,煩請通報。”房門一響,沖出來一個小小孩子。
肥嘟嘟胖臉蛋子,但鼻子眼睛生得好,有擠在一堆那面相,也一看就是英俊人。
小手舞着一把木刀,一腳門裏一腳門外,見外面有生人,停下,黑寶石似的眼珠子亂轉,把老侯等人打量個不停。
老侯樂了:“哎!我說,這個,袁懷瑜袁懷璞,你是哪一個?”
這出來的不是别人,正是袁訓的兩個兒子之一。他們生得一個模樣,老侯這就認不出來。
袁懷瑜在房裏,聽到有人叫他名字,往外就跑:“誰在叫我!”
而弟弟袁懷璞,和哥哥一樣還是奶腔子,但聽多了打仗的故事,小手往腰間一叉,軟軟地道:“我乃袁懷璞…..是也,”
是也停了一會兒才想出來。
引得奔出來的袁懷瑜罵:“笨。”沖出來和弟弟一樣,胖肚子一叉,腆起,嘟了嘴兒,奶聲奶氣:“大将軍袁懷瑜,在此!”
他也頓上一頓,招得袁懷璞翻了一個白眼兒給哥哥。當哥哥的又還了一個給弟弟,随後異口同聲:“來者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