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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七章,舊年仇恨

龍家兄弟人人心中矛盾,都盼着項城郡王去死,又在戰場上,四面不但有自己的人,也有一些項城郡王的人,就是沒有項城郡王的人在,也有袁訓囑咐過不能擅殺郡王,這又不能親手殺他。

他還偏偏醒過來。

龍三龍六龍七龍八一起白眼龍二手中裝水的羊皮袋子。

龍二搔搔頭,壓下聲音道:“不是老八說的要他活着好算賬。”龍三龍六龍七龍八的白眼兒齊齊放到龍二面上。龍二自知理虧,低聲下氣地笑:“現在咱們怎麽辦?”

趁着項城郡王沒大知覺,腳尖猥瑣的在他臉上蹭上幾道泥,龍二嘻嘻:“難道要當他的救命大恩人?”

龍懷城往地上重重吐了一口。

……

這是哪裏?項城郡王覺得眼皮酸重澀難以擡起,眼前的一線光讓他恍惚看到什麽搖動着。打一個激靈,身疲軟痛的他也無法動彈,隻有耳邊呼嘯地回想起亂兵呐喊憤怒指責血肉橫飛。

“劉向!”這是他忠心的一個将軍,在他面前被殺死。

沒有人應答。

“錢衡!”這是亂兵中讓卷走的将軍。

沒有人應答。

“羅松,你個狗娘養的……”亂動怒氣,項城郡王呼吸急促起來。他看到面前金戈鐵馬光華刺眼油鍋刀山場景狂舞,他看到數十年前死去的人曳曳而來。他的心往下沉。難道這是地獄嗎?

猛的,他眼睛大睜,見到灰色的軍制帳篷頂子,黑漆四方案幾上的燭火。這燭火透着眼熟,以項城郡王傷後又讓踩踏的身體狀況,要想上一想,才發現他沉浸在剛才地獄裏的那點光,就是從這裏而來。

一個男人端正坐着,把後背給他。

乍一看,項城郡王覺得自己不認得他。他有寬厚的肩膀,軍中常見的好身材。他的盔甲鑲金泛起富貴色,不會價值很低,也意味面前這人身體不普通。

腦海中翻江倒海的出現小王爺得來的蘇赫盔甲,那讓人要流口水的盔甲是異邦所制,鑄造的時候摻上别的物質,不需要用刀劍去試,久經陣仗的将軍搭眼瞅過,就知道取這樣的首級軍功高。

蘇赫?……

半邊身子強撐而起,項城郡王包紮的手去按腰間。我被俘了?手按了個空,碰到傷處無處不痛時,他将起未起的身子千斤石般墜落床上。沉重的身軀壓得行軍床“吱呀”一聲,項城郡王緊咬牙關,也逸出呻吟似的痛呼。

聞聲,男子回過頭。

燭光從半側身子的他肩後射出,一半兒光迎向帳篷和地,一半兒光攪碎在他的身後,暈黃有如星辰,把男子面貌清晰的勾勒而出。

他有一張遺傳自父母的清秀面容。

他的父親是剛毅方臉,他的母親當年曾是族中出挑的美人兒,鵝蛋臉兒杏仁眼。到了他這裏,随了父親的臉型,卻随了母親的眼睛。黑而亮的眼睛此時透出的,是無邊的憤恨!

項城郡王眸中卻透出驚喜。

“老八……是你……”撐起的那口氣松洩下去,項城郡王無力重回枕上。腦袋裏思緒打個轉兒,他轉瞬駭然,就是全地獄的鬼都在此時出現他面前,他也不過就這麽驚懼。

蘇赫,同他相比更算不了什麽。

項城郡王心頭閃過一句話,不是被俘,但此時重傷面對老八,卻更糟糕。

“咳咳!”劇烈的咳起來,吐出來的夾着血絲。

龍懷城負手靜靜的走過來,靜靜的凝視。從他懂事起,他就讨厭知道有張臉分外讨厭。這應該歸源于他的母親在有孩子以前就和娘家決裂,潛意識進入兒子的心思中。

小時候,龍懷城曾問過母親,天真的孩子天真的道:“怎麽我沒有外家呢?哥哥們都有。”輔國公夫人含淚又含恨,憔悴面容上總似讓把青鋼刃割開秋色之天空,霜寒冬日還在最後面隐忍不肯出來。

“兒子,母親沒有娘家。”

龍懷城曾信以爲真,龍懷城曾安慰過母親:“那我們就不回去好了。”他記得說過這話,母親的淚滴落在他小手上,龍懷城用母親衣裳擦拭幹淨,徑直跑出去玩耍。

……

燭光,在他起身後沒有遮擋的照在項城郡王面上,這是一張怎樣的臉啊?

失血泛起臘黃,沮喪勾出絕望。不久前才灰心過憔悴過恩斷義絕過的面容,直挺鼻子薄嘴唇,本來也是張能秦樓楚館裏能映水照花過得去的臉,現在灰白爲眸,蒼白爲辱,慘白是他的底色,心情自不用說,白茫茫大地無處尋生機。

……

龍懷城一動不動的注視着,回想到自己頭一次見到這張臉。記憶中,就有這張臉,發噩夢時總見到他。似譏诮似帶盡天地間的不屑,有一天忽然出現在面前。

在軍中,龍懷城忽然見到他。

随即恍然大悟,不用任何人告訴,心底泛出火山爆發似的烈焰,這是平生大敵,不可以再原諒的人。

……

“我見到他了,”有一年回家,和母親同坐,龍懷城沒頭沒腦的說出來。輔國公夫人心底的沉落,不用言明當兒子的也深刻感受出來。

大風沒有征兆的鼓蕩出來,自心頭而出的寒風摧山裂谷可動深邃。國公夫人驟然間震驚,掉落手中絲線,倉皇而逃。

她甚至不願意再聽到哪怕不是他的名字,代替他的一點一滴。

對着母親奪路撞到門上的聲響,龍懷城無聲的哭了。那淚冰凍住他的心,寒霜住他的神。霜與寒組成一行字。

此生,與他不共戴天!

……

不共戴天,不見得就要殺他,把他用諸般酷刑支解一遍。

龍家兄弟自龍懷文死以後,兇戾也讓帶走很多。

龍懷城隻用安靜的目光打量,看似毫無刀刮劍刺,也早讓項城郡王生魂不附體之感。

“老八,你要怎麽對我?”喘息的問出來。

龍懷城動了,一道黑暗劈頭蓋臉的在床前壓向項城郡王,項城郡王籠罩其中,周身無處不是龍八的氣息,這痛苦和他經受嘩變一樣痛入骨髓。

他曾經錯看了他,他曾經錯看他自己的嫡親堂姑母,他任由他們母子草一般的在國公府生長,還曾有過殺害爲龍大清除道路之意。

此時,他是床上不能動彈的失意客。

此時,他是床前昂然一将軍。

項城郡王不知道縮手好,還是縮腳好,最後他能縮的隻有他的心。

……

“你曾讓我的母親終夜落淚,你曾險些讓我在府中名不正言不順,你曾助長我們家風不甯,你曾離間我們兄弟,你曾讓意欲回害我最親近的家人,你曾氣死我的外祖父母,你曾心如蛇蠍,你曾歹毒傷天害地,你曾……。”

憤怒的話語可翻轉天地可倒撥乾坤可驚山填海,在項城郡王本不能再承受的心中填得滿滿的,左右着他面前歲月暈旋流星般飛過,無數星光碎片紮碎他的心。

他不知哪裏來的氣,爲抗拒這詛咒般的話語而出。

“不不!”他驚叫:“這要怪淩家!是淩家主動找上我!淩家告訴我,你父親寵愛的是她。以前休妻有我父親阻攔,我父親已去世,你父親不把我放在眼裏,他要和我族中從此斷絕!”

斷斷續續的話本就支零破碎,偶然飛到外面的點滴,也讓守在帳篷外面的龍二龍三龍六龍七能聽懂。

他們露出咬牙切齒模樣,不經意的咀嚼幾下,都像在嚼項城郡王的肉。

“老八,這不能怪我!要怪,怪你的父親,他一意要休妻,曾上我家門上大吵大鬧,怪我父親阻攔!要怪,怪你的母親。她不賢德,她和姑母不好,她嫉妒你的姑母。要怪,怪你的祖父母偏心偏疼,要怪,怪你的姑母太受寵愛,要怪……”

龍懷城攥緊在身側的雙拳壓抑下也抖動着,他滿面是淚,晶瑩如珠。每個珠光上反射出驚恐的項城郡王,還有他漸語無倫次的嗓音。

陳年的舊事,滔天倒海般的當頭打下。項城郡王打開申辯的話匣子,龍懷城打開記憶的那道門。

他拒絕去看自己不願意看的,他隻怒目面前這個人。腦海中反反複複隻有以下的話語,是你!全是你!别的人誰也不怪!

是有你才有我母親的嫉妒,有你才有我父親的要休妻,有你才有我和小弟的不和,有你,全怪你……

天底下地震海嘯秋水泛江星辰挪動日食月食全和面前這個人有關,全是你造成的!

項城郡王一氣大叫完,累得躺着喘氣時,龍懷城雙眸赤紅,顫抖的直喘氣。

“好好,你全說出來了,”龍懷城本是來逼問項城郡王分裂國公府的口供,卻沒想到見到他醒後不能控制,兩個人都把舊事盡情一說。

項城郡王的話,想來兄弟們在外面也聽得清楚。

他這會兒累得不能動,也是的,他剛才大叫大嚷,别說這個帳篷外面能聽到,就是隔壁帳篷裏也應該能聽到幾句。

“你父親倒下來,我才能占有你家的田地,才能擴大我的軍隊。你家的府兵讓人眼饞,你家的祖傳箭法讓我心動,這不能怪我…。”

大口呼着氣,龍懷城走出去。看外面的幾個哥哥,也全是滿眼的淚。

珍寶有人求,有人覓,有人使狠……懷揣珍寶的人還不自珍惜,的确也能給項城郡王幾分理由,他要說不能怪他。

雖然他犯的是律法。

夜空高昂,繁星點點閃爍不同,也如人心不同。龍懷城仰望星空,油然生出一句話來。

龍二仰望星空,無端想到一句話來。

龍三,龍六……

龍七是說了出來,面對璀璨星月,他歎息道:“我隻感謝小弟,”龍七露出微笑。于是,龍六也微笑,龍三也微笑,龍二也微笑。龍懷城更是柔和的笑出來。

淚和笑從不沖突,有淚的時候一樣能有笑。淚是無邊的痛恨,笑是無盡的感激。龍家兄弟感謝袁訓對龍懷文的處置,本來袁訓并不想帶他們兄弟一起去,怕他們以後悔傷兄弟。龍懷城感謝有袁訓。

沒有小弟循循叮囑不要擅殺郡王,沒有小弟自京中回來,也就沒有龍懷城和龍家的今時今日。

保住國公府,固然是輔國公一力承擔。但袁訓的歸來,讓局面變得更好。

“我也感謝小弟。”龍懷城抹幹淨面上的淚,正色起來:“按小弟說的,殺他不過解一時恨,把這事和他打禦前官司去!才真正的解恨。”

兄弟們一起握拳,互相抵了抵,鄭重地道:“是這樣!”

……

讓感激的袁訓這個晚上和蕭觀相遇,面對殺得滿身汗氣的小王爺,袁訓調侃道:“沒殺掉,别把自己累到?”

蕭觀嘴硬,一揮雙錘面現猙獰:“是你要他引出内奸,我才放過他!不然,你以爲一個蘇赫我會怕嗎?”

袁訓呵呵笑出了聲,盔甲下面的眼睛亮若星光遍地,奪目生輝。

身爲男人的蕭觀也看愣住,嘿嘿幾聲,把個大腦袋湊上來,左右看看不見禇大,極盡讨好:“我說小倌兒啊,”

“哥哥你說,”袁訓從來這樣的話斜眼回他。

帶着滿面的阿谀奉承,蕭觀嘿嘿:“你說你第二個姑娘生得有沒有你好?”袁訓眉頭也不動一下:“比我好,怎麽了?”

“那,哥哥我急着抱孫子,把二姑娘給了我吧。”

袁訓和他心思早有認識,所以輕易不會讓他的胡言亂語駭到。隻把小王爺望上一望,打個哈哈:“不但哥哥你急着抱孫子,王爺也是愛抱孫子的人吧?”

“那是自然的,我家老爹在我三歲的時候就想抱孫子……”

袁訓揶揄道:“那你也這才生下來?”笑容一收,狠狠一個大白眼兒過去:“你兒子還小,這就想哄騙我女兒進你家!”

又一通的訓斥:“幹活去!他娘的項城郡王真沒種,陣前竟然能嘩變!您趕緊去靖和郡王那裏幫葛通,别讓靖和郡王那裏又嘩變。這兵,真讓人心疼!”

他隻是來相見的,并不是今晚和小王爺一處紮營。這就打馬離開,身後蕭觀怒極的嗓音:“我是要養你家女兒,現在就養着,這樣倒不行!”

蔣德關安馬上笑得前仰後合,袁訓隻裝聽不到。兩耳全是風聲,當小王爺是風聲好了。你說我生得好,我卻每次讓你膈應到。你家兒子越長越像你,這親事咱能反悔嗎?

袁訓逃也似的離開這裏,再也不想多看小王爺那大寬臉,看多了等下睡不着。

……

戰場上如火如荼起來,邊城内也針尖對上麥芒。

這是一個晚上,餘伯南走到紅燈籠裏。才是四月初天氣不熱,這裏也涼爽蓋在河邊兒上,脂粉味兒夾着汗味兒也全出來。

嗅了嗅,餘伯南慶幸自己有個遮面的塵紗,把這驕奢淫逸可污一切清白的味道似有隔開。

“爺來了,”兩個迎門的風塵女子嬌滴滴上來,對餘伯南大晚上的還帽子上有紗不奇怪。早就幾天就看習慣的她們,蹲了蹲身子,引着餘伯南一行往廳裏去。

這是當地最出名的青樓,此時正是掌燈過後,客人們漸多出來,還是有人對餘伯南一行表示奇怪。

見他們往最貴的單獨花廳上去,有人問道:“這麽大派頭是誰?”

“聽說姓袁,”

“哪個姓袁的?大同袁家倒是近來生意頗大,越來越有名氣。”

“袁家是和鄒家搭夥,好些生意鄒家肯帶上他家。這個姓袁的,你看他帶的人全精幹,說不好是袁二爺吧?”

“哈哈,你說話真真可笑,袁二爺會來嫖院子嗎?”

議論聲中,餘伯南泰然自若随帶路的人步入花廳。他落座,随同的十數個青衣短打随從侍立廳外,鷹鹫般的眸子四下裏盯着,不放過任何一個可疑之處。

這氣派已經是這裏開業以來最大的一個,也難怪别人要起疑心。餘伯南要的,也正是别人起疑心。

問他的姓,姓袁!

從哪裏來,随意!

錢撒得歡快,不睡姑娘們,隻求樂子,上上下下都巴着他來。

福王在暗處,一個能看到這廳上的梨樹下,和前幾天一樣安靜地尋思端詳。

見歌伎們進去,舞伎們進去,琵琶箫管聲起來,珠圓玉潤的歌喉和前幾天一樣,遠不如這位袁爺固定帽子用的簪子來得動人。

簪上鑲七寶,有翡翠和珍珠等等,是個很珍貴的東西。這珍貴的東西福王都不舍得用,但這一位呢,拿簪子用以和曲子,聽到很滿意時,他就用簪子輕敲面前的幾面,不管不顧那名家制成的簪子是不是受到損壞。

那簪子可經不起這樣的敲,福王冒出一身冷汗,走出看熱鬧的人堆,毅然的往廳上走去。那是他亡妻的嫁妝,是他在外面時唯一的信物之一,他怎麽能看着那人不放在心上。

廳上歌舞正急,簪子敲擊得也快,福王雙目緊盯着簪子,不管随從的勸阻目光,筆直而行。

誰沒有個念想?

他這輩子辜負了王妃,抛下兒子,再也不能丢下這東西,不然他會抱憾終身。

廳上的餘伯南,就看着他帶着眼饞的目光,一步一步的走進來。餘伯南暗罵,見鬼,這一招還真見效…。

他溫柔的想,這是寶珠的招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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