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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章,重重有喜

寶珠衛氏包括萬大同等人,都曾聽過紅花說過她的家人。都知道紅花恨,但也都知道紅花按時給她的娘寄銀子。沒有愛,哪裏來的恨?

這話用在家裏人身上也是一樣。

無愛就不成恨。

但都以爲紅花幾年沒見到家人,見到應該是喜歡的,這才奇怪上來。

很快的,寶珠是頭一個明白過來的,對着紅花微笑伸出手:“不要吵鬧,過來吧。”紅花倦鳥歸林似的小跑過來,對着寶珠淚眼汪汪喚道:“奶奶,”把面龐紮到寶珠手上,抽泣着哭起來。

衛氏對着梅英好笑,低聲道:“這大管事的前幾天死人手裏敢搶錢,這今天怎麽了?”又見到寶珠使眼色,用口型道:“她不知道。”

衛氏梅英萬大同一起歎氣的笑,是啊,紅花還不知道她就要成親,一定是以爲她的家人要錢找到這裏來。

衛氏笑了笑:“就是來要錢的,能到這裏,也是心裏想着你不是?”紅花聽到,哭得就更傷心。

嗚咽道:“我沒給錢嗎?沒少給才是!有了錢,還想着我作什麽!你們樂你們的,别管我死活。”

她的娘聽到這幾句話,臉上火辣辣的,當着人就難以抹平。

本來下車以後,見到這裏有夫人有奶奶的,全是绫羅綢緞的,鄉下人怯,應該尋出主家來先見禮。

但讓女兒這樣的一說,紅花的娘走上前來,氣道:“不管你,我們才不來!正收着秋莊稼,來信兒讓我來看你,我說莊稼怎麽辦?又說你丢下銀子,你的話,莊稼不要了!我們容易嗎?忙活一年,說不要就不要,這見到你,你又裝的是什麽相?”

衛氏等人勸着:“好嫂子,紅花正在哭,不要這樣講話才是。”

紅花的娘鼓着眼睛,也就不再說。

但紅花卻惱上來,對着她的娘嚷道:“莊稼比我重要,你不要來就是!我有讓你來嗎?”見她的娘後面,是她的爹,她的爹旁邊有三個大人一個孩子,這裏面有一個人是紅花見到這輩子也忘記不了,幾時見到他幾時要生氣——她的堂哥。

爲了她的堂哥成親,把紅花賣了的那單傳的堂哥。

這張臉兒在面前過上這麽一過,紅花就把前五百年的仇恨全想起來。不是爲了堂哥,紅花也不會讓賣,僥幸賣到四姑娘身邊主仆相得,又是爲了堂哥,母親一次次的來拿錢,沒有一回是單獨來看紅花,全是來看錢的。

就在剛才,紅花初見到母親的時候,雖然吃驚,但依着大管事的頭腦,迅速想到留母親住幾天,給她弄點沒吃過的好吃的。

大管事的頭腦太伶俐敏捷,在看到堂哥以後,也就迅速地轉到母親帶着堂哥來,又是爲他打自己饑荒來的。

大管事這就委屈得不行,你來就來吧,來了也有地方住,可你能不能隻是來看女兒,不是爲了他來的!

又有母親說她裝相的話,紅花惱得一額頭火星子,道:“這裏沒有地方給你住,你走你們走!”

紅花的娘也委屈上來。

好好的家裏來個人,說是什麽镖局,說紅花想她了,又說紅花要出門子,讓家裏去個人送她上轎。

當娘的趕緊就要出門,偏夫妻兩個都沒有出過門,侄子自告奮勇送他們,侄子媳婦就要抛下在家。

侄子媳婦又愛熱鬧,抱着孩子一起跟來。镖局的人對于多送一個人,多送幾個人沒話說,反正人多,到地頭上萬掌櫃的多付錢,也就應允。

就是這樣,還是不能放心,山西?那是哪個天南地北角兒?

有的人沒出過門,聽人說省城都以爲是一生最遠的地方。紅花的娘又央求本家的長輩,一個以前出過遠門,跟着人販布去過千裏外的老爺子跟來,镖局的人也沒有說的,一起送來。

當着外人的面,讓女兒數落,紅花的娘心想我一扭頭就走了,這裏的人我不認得,回家以後誰知道我丢過人?

但當着自己的人面,讓女兒一頓排揎,說什麽沒處住的話,紅花的娘火上來。

就是在現代,也有不容孩子說話的長輩,何況是古代,紅花又是個家裏說賣就打發走的女孩子,紅花娘的話也就輕易出口。

對着女兒身上的衣裳打量打量,又看她頭上的首飾明晃,紅花的娘道:“你是過得好了,怕我們來沾上你!但你不要我們也罷了,大遠路的,還有你哥你嫂你侄兒,還有你三爺,你就這樣說我嗎?你現在就過得好,也有我一份兒功勞!”

“有你什麽!”紅花吵起來的神氣,和她的娘如出一轍。

紅花的娘道:“想那一年,過不得了,又有你哥要早定親事,不定下來怎麽能放心?你爹兄弟幾個全商議着,賣個女兒吧,是我搶到手裏把你賣了!”

這話讓女眷們大開耳界,世子妃瞠目結舌:“這是什麽話?還有搶着賣女兒的?”小沈夫人嘀咕:“紅花兒這般的好,倒有這樣的娘?”

紅花的娘還沒有說完呢。

“家裏窮,你打小兒生得好,留你在家豈不受苦?因此我搶過來,又和人牙子說得死,隻許賣你在本城裏,遠了,去哪裏看你?”

把個拳頭在身上捶着,還有話要說:“果然是我說的,遠路不好看。你不是去往京裏,怎生跑到這天邊兒上來?害我們坐車坐得腿痛,你倒好,眼見得就要姨奶奶了,一碗水也不給怎的,就讓我們走。”

寶珠等人嘩地一聲笑了。

紅花氣狠了,叉上腰,跟鬥牛似的,也不管也不顧旁邊有人,上前質問:“我是誰家的姨奶奶!你來到就胡說!誰家子敢要我當姨奶奶!”

“不是姨奶奶,你就有這大把的錢接我們來?你就能穿绫羅帶金珠的?”紅花的娘認爲紅花最大的出息,也就是當上主人家的姨奶奶罷了。又道:“不是我把你賣到好人家裏,你能混成這模樣兒?”

這是她的見識格局,不過如此。

紅花快要瘋掉,正要走上一步和她的娘理論,肩頭搭上一隻手,那手雪白微豐潤,手指頗長,有纖之感,正是寶珠的,把紅花按住。

跟小兇神般的紅花,這就老實上來。哭兮兮的道:“奶奶,”本想抱住寶珠袖子再哭上幾聲,身子一暖,卻是讓寶珠擁入懷中。

紅花心頭也跟着暖起來,對比之下,她的娘實在可惱可氣可恨,鼻端聞着寶珠衣上的馨香,就更抽泣起來。

萬掌櫃的搔頭,覺得這件事兒自己辦得莽撞,本想給紅花喜歡,現在卻讓紅花硬生生氣上一回。

他的手從頭上放下來,又捂到胸口上去,覺得心裏痛。

萬大同痛的,不僅僅是紅花不開心,還有紅花娘和紅花的對話。

從紅花的嘴裏,雖然她現在是大管事的,但也能聽出她讓家人賣掉的傷痕。這是一種讓家人抛棄的傷痛,萬大同可以理解,也就心頭痛起。

而從紅花娘說的話,萬大同又要歎氣。未來的嶽母說得也有她的考量,如把你賣到本城裏好見,如家裏養你,你要受屈,如是我搶來的,才把你賣了……

這是一種貧窮人家會産生出來的思緒,或者說讓窮逼出來的主張,這裏面除當事人自己認爲有疼愛以外,想讓别人認承她當年是疼女兒,都有難度。

疼女兒的,隻會不離不棄。

但萬大同也是窮人家裏出生的,他家人盡亡的時候他年紀不大,也對苦日子有追憶,偏偏就能明白紅花娘的話。

留你在家也是吃苦,不如賣去大戶人家裏當丫頭。

這會兒紅花娘還在和女兒拌嘴,訴她的委屈。她也有一腔委屈要訴,小沈夫人和世子妃聽到,總是奇怪的。

“賣掉我唯一的簪子,才打聽城裏安家是個好人家,他們家就沒有爺們!就不會糟蹋丫頭!把你送去,還要多給人牙子中人錢,你如今混到這份兒上,你摸着良心想想,你倒還來給我臉色看,給我話聽!”

紅花的娘嗚嗚的哭。

小沈夫人目瞪口呆,把一隻手按到心口上,對着世子妃道:“是這樣摸,叫摸良心嗎?”世子妃還真的瞅上幾眼,不解地道:“是啊。”

小沈夫人偷偷看幾眼紅花母女,再把手在心口上揉幾揉,道:“奇怪,我摸着良心,也還爲紅花抱不平,”

連夫人本來讓母女們話驚得愣住,這就讓小沈夫人逗笑,低聲取笑:“十二妹,她說的是摸紅花的良心。”

小沈夫人洩了氣:“原來如此。”自己喃喃:“我說呢,我覺得這當娘的太不像話,她倒還讓人摸良心。我就摸了,也沒摸出來什麽向着她的道理不是?”

想到和紅花有深厚的生死情誼,就還是向着紅花,這良心裏才不憋屈。

母女當街大吵一通,都大哭不止。

等到哭聲稍停,寶珠款款的開口。紅花的娘當着人說話,寶珠也得當着人分解開來才行。寶珠笑道:“你别哭了,聽我告訴你。”

這語氣柔和卻透着不容不聽,紅花的娘忙住了淚,觑眼睛去看。她和女兒吵架以前,早就看過站着許多有錢的夫人,身上是閃着的,發上是閃着的,面上肌膚光亮也是閃着的,這會兒尊卑上來,不會行禮,做了個不村不鄉的揖,抹一把面上淚水,堆上笑來:“您說您說,您是個誰啊?”

她就不會說話,您是“個”誰啊?一不留神,就帶出來一個多餘的字。

旁邊的人都争着告訴她:“這是我們奶奶,我們當家的人。”

紅花的爹娘,和那三爺爺,還有那侄子夫妻,一起陪笑臉兒:“奶奶好。”

“你們也好,”寶珠一隻手還把紅花摟在懷裏,另一隻手握着帕子,紅花的娘看得清楚,是個香噴噴上好綢子白色兒的帕子,向紅花面上去拭她的淚水。

紅花的娘心疼這帕子,多好的東西,就去擦淚水去了?又對女兒生氣,還敢說她不是當人家姨娘?不當姨娘,哪家奶奶舍得用這好東西往你臉上蹭?

阿彌陀佛,可知道柴米油鹽全要錢嗎?這好東西隻抹眼淚水。這是什麽眼淚水,倒能值這帕子錢嗎?

她用個袖角兒在面上狠狠一拭,這是件出門的衣裳,在路上都舍不得穿,是到鎮口上才穿,這就對比自己女兒那貴重起來的臉兒,不必愛惜,反正也比紅花省是不是?

寶珠做夢也想不到紅花的娘肚子裏能有這樣一篇話,邊安慰紅花,邊代紅花解釋:“我們紅花啊,才不給人當姨奶奶,”

“那卻是好……。”紅花的娘尴尬住,張大嘴對着紅花,所有人都看到她怔上一怔,随即不知道上來拼命的好,還是老淚縱橫的好:“這位奶奶,您……這是欺負了我女兒,還不想認帳是嗎?”

紅花扭過臉兒,就是一臉要和她的娘拼命模樣,讓寶珠忍笑按住。

萬大同都啼笑皆非,而小沈夫人才把手放下來,又拿手按住自己的“良心”,自己按還不算,讓大家一起按,催着世子妃等人:“按良心,如果和我一樣,還是想去代紅花罵人,我可就上去了。”

哪有把女兒往污言裏推的親娘呢?

以小沈夫人的認識觀來看,這種娘是天外來客,不是這世上能生出來的。

寶珠就趕緊的說出來,怕說晚一步,這裏随時會有流血事件。她的手下面,紅花又想蹦跳出來,而寶珠又想到萬掌櫃的會功夫,看他這會兒還能忍得住,但紅花的娘再說幾句,萬掌櫃的忍不下去,這可就不好吧?

現請小賀醫生來,像是來不及。

爲省這筆醫藥錢,寶珠忙向紅花的娘笑道:“請你們來,是紅花要明媒正聘的嫁人,我們紅花,怎麽會給人當妾。”

對着萬大同把臉兒故意一沉:“萬掌櫃的,我把紅花給了你,可不許你欺負她,也和小爺一樣,不許你納妾!”

孔青樂了,在看熱鬧的人後面:“我說老萬,你也要跟我一樣,我就不納妾。”梅英掩面一笑。

紅花的娘聽呆住。

跟她來的人也聽呆住,一起去看萬大同。

萬大同生得不是英俊美男,也還五官端正,淨頭正臉的。他本是個家人,出門兒都不是見天兒綢衣裳,但衣裳幹淨直挺利落,又習武的人透着一股子精氣神,滿面紅光,和紅花娘天天見到的種地漢那精氣神不一樣,紅花的娘第一眼倒是順當,覺得這個人倒還不錯。

讓注目中,萬大同微微地紅了臉,對着紅花走過去。

腼腆起來,惹得孔青吹了聲口哨,又叫了聲好。起哄道:“有什麽說的趕緊說,再不說以後你們隻能炕頭上說,我們就聽不成。”

四面笑聲起來,獨紅花剛才還總想和她的娘對嘴去,聽寶珠說過她的親事,這是回山西後頭一回聽到,但紅花也似心頭早印上好的,羞澀的不行,縮在寶珠手上不敢再亂動。

哪怕很想扭個脖子松泛一下,也隻忍着。

耳邊有腳步聲過來。

紅花恨自己聽得清楚是他的,他卻偏又過來。

離開幾步遠,萬大同停下來。對着寶珠深施一禮:“多謝奶奶做主,”又有袁夫人抱着孩子也出來看熱鬧,萬大同也轉向袁夫人行上一禮,袁夫人笑盈盈:“這事兒好,國公一直挂念你的親事,他要是知道,指不定多喜歡。”

“是。”萬大同陪笑過,這才轉向紅花,彎下腰,如對寶珠一般,也行了個禮。

孔青哈哈大笑,帶着男人們把手拍得震天響。

萬大同不回身,擺了擺手,孔青和人擠眉弄眼:“别拍了,聽聽老萬對新人說什麽。”紅花羞的又要哭出來,孔大爺這個讨人嫌的,你太不讨人喜歡了。

“紅花。”

溫和的嗓音,打斷紅花的亂想。

紅花全身僵住,一個字兒不敢回,更别提去看上一眼了。往日的伶俐紅花兒,這會子變成縮頭中了定身術的小烏龜。

不敢露面兒。

萬大同也不要她露臉兒,隻要她不走就好。紅花可想聽他說什麽,又人在寶珠手上,不走也有理由。

街上靜悄悄,隻有北風呼呼而行。這裏有日頭暖的地方,也有沒日頭的地方,但站的人不管在不在日頭下面,都沒有計較自己冷暖的心思,大多帶着笑容屏氣傾聽着。

“我比你年紀大,你别嫌棄。蒙奶奶肯許親事,當着奶奶的面我說出話來,以後我萬大同對你一心一意,有半點兒不好的地方,你扯我到奶奶面前來,憑你發落!”

萬大同說得激動上來,眸子裏濕潤,手不由自主的在身前一拍,“嘭!”地一聲,把紅花吓了一跳,露出臉去看,才哭過,是張粉眸紅潤的臉兒,像紅荷花才出水面,生生的憐惜到人。

那柔弱的小花兒,讓人隻想采撷。

萬大同不忍再看,再看怕自己傻笑個沒完。對着紅花的爹娘行了個禮,朗聲道:“請二老放心,紅花決不會給人當姨娘!我也決不納妾!”

紅花的爹娘還沒有醒過神,寶珠開心地道:“好!萬掌櫃的,那我就放心地把紅花給你,”情意湧動,寶珠溫柔上來:“她陪着我長大,就如同我的姐妹一般,我要好好的辦這親事。”

“奶奶,”紅花緊緊抱住寶珠,泣道:“您才是我的家裏人,是我唯一的家人。”紅花娘在旁邊幹張張嘴,最後還是沒有說。

因爲旁邊人的話,把她要說的話給淹沒。

衛氏取帕子拭淚水:“紅花啊,這是你辛苦一場,你算得着了,也是你跟的人好,也是……”

在這裏不自覺的想到紅花娘的話,衛氏帶淚笑道:“也是你的娘賣你是地方,咱們家啊,沒有爺們,你紅花就當成姨奶奶,但掌櫃的卻是有,你呀,你就将就着當個掌櫃娘子吧。”

梅英也是陪哭的,在這裏“撲哧”一笑:“媽媽你…。”本想說你說話真有趣兒,到嘴邊就變成:“你說話有道理。”

衛氏也想笑,這世上哪有誇人家的娘賣女兒賣得對這話,她故意繃緊面龐,道:“自然有道理,爲紅花的親事,夫人奶奶辦下許多家什,但可惜的,讓火燒了一半,又烤了一半,”

梅英是知道下文的人,故意的找岔:“這可就不好了吧?紅花,你這門親事,你别成了。”紅花在寶珠懷裏扁扁嘴,她這會兒是讓她成親她要嘟嘴兒,好在不像以前出聲反對,不然小尖嗓子一大把兒,至少吓到萬大同。

但不讓紅花成親呢,她可是要扁嘴兒的。在紅花心裏,從萬大同在福王府中救她出來,和蘇赫破鎮那晚,紅花尖聲大叫:“萬大同,你不護好奶奶,紅花就不要你了。”

在紅花的心裏,萬掌櫃的早就她的人,隻差這個形式。

在梅英嘴裏,這個形式不要也罷,紅花能不扁嘴兒嗎?

她要是這會兒不害羞,一準出去和梅英理論理論,爲什麽你成了親,你能嫁給孔管家,而紅花就要不成親呢?

換成以前的紅花,能把梅英說惱了。可這會兒,紅花隻能乖乖聽着,那心裏新嫁娘模樣已經出來,甚至早把萬大同的話翻來覆去在心中掂着,甜滋滋上來。

紅花是跟着奶奶的人,對奶奶不容房中有妾再清楚不過。那王府的世子妃,她好威風,在蘇赫到的時候,敢掄刀子對着他,但她敢說她房裏沒有妾嗎?

世子妃都不敢,但奶奶敢,而如今紅花又和奶奶一樣了,紅花好喜歡,紅花心頭兒滾燙,紅花好……。好想出去把那對着自己開玩笑,讓紅花你要成親的梅英嫂嫂打一頓。

怎麽辦?紅花可憐兮兮的想,她這會兒出不去,她這會兒怕别人笑話,也就隻能老實聽話了。但老實聽話這事兒,和紅花不符是不是?

讓她難過不已。

好在衛氏又接上話,梅英的話也就是爲了引出衛氏下面的這一段話。衛氏喜盈盈,紅花跟着寶珠長大,也就是在她身邊長大,當時小毛丫頭來的,全是衛氏一手帶出來她,後來出息了,也有衛媽媽一份兒功勞不是?

這就如同自己的女兒要出門子一般,衛氏樂得合不攏嘴:“好在啊,夫人奶奶給你挑了個好女婿,萬掌櫃的重新又給你買了新家什,這就不是現打的,但是奶奶說先用着,不要誤了吉期,等再過上幾天太平日子,再重新賞下來給你。”

萬大同讓誇得搔腦袋,嘿嘿笑個不停。

孔青又要大笑:“老萬,你今天傻了,你這是讓紅花給罵傻了,以後見天兒這就跑不掉罵,我等着你成個傻子。”

“你才是個傻子呢!”紅花大管事終于沒忍住,從寶珠袖下探出頭來對着孔青回上一句。滿街的人樂聲中,梅英更要打趣:“有的罵,罵你男人去,我的我自己會罵,不要你紅花說話。有一件啊,你紅花天天叫我嫂嫂,這回可就算讓你叫着了。萬掌櫃的和我們當家拜過把兄弟,你呀,這就成了我弟妹。你自己說說,你是伶俐嘴尖的早看出有這樣的姻緣,所以才一直叫我嫂嫂?”

說過,梅英先笑得前仰後合。

而紅花跺着腳,又不能和以前一樣真的有還不完的話,就紅着臉扶上寶珠:“奶奶咱們進去,這起子人不好,就拿我開心。”

眼角兒,終于還在家人身上打上一個轉兒,低低有了一聲不可聞的歎息,道:“既然來了,就住下吧。”

……

十月初的一天,小雪下了兩、三天,輔國公夫人在丫頭簇擁下,坐到鏡台前面,笑容不自覺的浮在面上,柔聲道:“不要你們了,我自己個兒收拾。”

跟她的丫頭奉承道:“夫人不管怎麽收拾,都是這府裏頭一份兒,但老姑奶奶要回來,哪有不收拾的?”

這是個跟久國公夫人的人,從她到這個房裏,就看着國公夫人的難過境地,但又看到國公夫人的轉變境地,從壞看到好,總是個喜歡事情。

國公夫人卻隻喜歡她後面的那句話,對鏡歡暢:“是啊,老姑奶奶要回來,是得好好打扮,得讓她看着喜歡。”

擡手撿起一個赤金鑲寶石壽星的簪子,聽後面的丫頭又悄聲湊到耳邊,低聲道:“老姑奶奶歸甯了,離姑奶奶回來還能遠嗎?”

國公夫人一怔,挑首飾的手也就滞住。是啊,陳留郡王進大同城的時候,還往這府裏來親看了看,但郡王妃到來,卻大同的城門都沒有進。

但國公夫人不怪她,反而對丫頭道:“城外燒得更厲害,她得在那裏看着才安心。”

丫頭陪笑:“您說的是。”

國公夫人沒受影響,繼續去看首飾。她先取一個如意簪,又嫌喜氣不足;再換一個蝴蝶簪,又嫌不夠穩重;又是一個纏珠簪,又是一個……

在她的心裏,沒有去想本府的姑奶奶陳留郡王妃,而想的是袁夫人婉秀。

喜氣洋洋,又換衣裳,金棕色的好不好?婉秀喜歡高淡文雅,那就換雲白的吧,那就換水青色的,那就…。

穿客人喜歡的衣飾,既是一種尊重,也是想讨她喜歡。

等到國公夫人換好衣服,她的人都跟着輕靈起來。帶着丫頭們往外面走,國公夫人打心裏冒喜歡,這可是婉秀頭一回歸甯而自己在當女主人,要好好的招待,要好好的讓她喜歡,要好好的和她說上幾句話……國公夫人忽然很想哭,她生出一種豆蔻年華背着父母見情郎的患得患失,無事兒閨中長盼穿,就要見到了,就淚水雙流。

情意這種事情,不是隻有女人對男人,女人對百合,還有這種改過自新,能續前緣的自新情感。

八奶奶也是打扮一新,國公府雖也受戰亂苦,但時日不久,又有抵抗,浮财沒有失去太多,火沒有放到二門裏面來,隻是零星小火和煙薰,各人的衣裳首飾還有,八奶奶是一件大紅出風毛的雪衣,膝下帶着兩個孩子,都打扮得粉妝玉琢,出來見到婆婆打心裏滿溢的喜色,八奶奶也爲她喜歡。

上前道:“母親今天打扮的好,姑母見到必然喜歡。”

新衣正容相迎,從來是待客的禮節之一。

人家總爲見你花了許多的功夫去收拾。

國公夫人心花怒放,讓媳婦再看自己側轉和發後:“可好嗎?你姑母在家的時候,最喜歡這花樣了,我存着有兩個,還是有你丈夫那年有的,這個我自己留着,可就沒有你的了,另一個裝好了,等下她喜歡,就給她。”

八奶奶忙說好,但心中酸上來。

有自己丈夫的那一年,就打了兩個姑母喜歡的首飾,一個準備留給自己,另一個給姑母大人,這都哪一年的舊事了?也從中可以看出母親早有後悔之心,又能看出她内心的怯懦。

當年爲了自己愛情的圓滿,而後來要用一生去彌補親情的圓滿,八奶奶裝着給女兒整衣裳,把濕了的眼眶避一避開,不讓國公夫人看到。

國公夫人哪有心思看她,興沖沖往正廳上去:“老八媳婦,好早晚了,就要到了,還有世子妃呢,還有客人呢,當主人的哪能出去晚呢?”

八奶奶跟上。

國公夫人卻停下腳步,尋思一下,喜笑顔開:“咱們還是大門内去候着吧,不然王世子妃,她能不怪我們怠慢,你公公呢,也隻是個國公罷了,和王爺哪裏能比,”袖子甩動:“走走,咱們外面門内去等着。”

八奶奶微笑,卻又控制不住的湧出一汪淚水,忙又擦拭了。

就八奶奶來看,國公夫人此時的期盼,比盼公公國公還要深濃。

初雪不大,石徑又見天兒掃,薄薄的隻有一層。大門内安置不重要客人的小客廳上,女眷們并沒有望眼欲穿,寶珠等人也就到了。

先是一頂大轎落下,按尊卑計,這應該是梁山王府的世子妃。見扶下來一個鵝黃雪衣的人,面容嬌媚,但就是略胖一些,但更顯雪白,這是世子妃。

第二個才是主人,寶珠有一年沒有見到,她去年在京裏不是,見寶珠又出落好些,面上絲毫沒有戰亂苦,要知道大同城裏的傳聞,袁家奶奶寶珠已經成了女英雄,什麽帶着人夜半厮殺,什麽手使雙刀,使雙刀的那是世子妃,這就錯安到寶珠頭上。

第三個,這就按長和幼來落轎,是連夫人出來。

第四個,是尚夫人。

第五個,是盧夫人。

最後一個轎簾打開時,國公夫人的手顫抖起來,她扶的是八奶奶,八奶奶就竭力地裝不知道。

她們已迎到大門台階上,而下面呢,隻有最後一頂轎子沒有開。目光,“唰!”全投過去,不管是奶奶還是姨娘,其實都和國公夫人一樣,盼着是袁夫人回來。

她們還沒有好好地道謝呢,她那天就走了,走了以後,重建小鎮,重建大同,就是現在,街上還有一多半兒沒整理好,隻先修的是外城和城門,還帶着痕迹,國公府也就請帖發得晚,先打發人來問過寶珠,再定下日子。

這最後一個轎簾子,就成了國公府目光的焦點,也是希冀的來源。

兩個丫頭一左一右的走到轎簾前,國公夫人先疑惑了,輕聲問兒媳:“忠婆怎麽不在?”八奶奶對這一點兒倒不疑惑:“抱着哥兒呢吧?”國公夫人釋懷:“是啊,”就目視家裏人,含笑:“可備下錢沒有?加壽沒有回來,就不給大紅包兒錢了嗎?”國公夫人自己是備下一兜兒的錢。

宮姨娘嫌她羅嗦:“不要你交待,有呢。”

宮姨娘的兒媳,二奶奶就忙提醒:“姨娘别插母親的話了,那可是弟妹在下面,”宮姨娘趕快噤聲,她搶國公夫人話,國公夫人不會生氣,是那下面的,那表親小兇神她要不答應。她一縮頭,姨娘們全竊笑起來。

宮姨娘自己也好笑,低聲道:“你們笑話我?那你們來個有膽子的給我瞧瞧,我一準兒也是笑話你們。”

就在這個時候,轎簾子打開,一隻桃花嫣然的長袖子遞出來,國公夫人先心頭一緊,失落上來。

不對,婉秀也上了年紀,又有了孫子,她再愛俏,也不會這年紀穿這桃紅的衣裳。

失望如潮水,一面想強壓住,告訴自己也許婉秀就是今天要打扮好,一面卻滿滿當當的布滿心頭,讓國公夫人在焦急中,有什麽打心中抽離而去。

而轎簾子完全打開,出來一個容光煥發,美貌的年青少婦。

小沈夫人一出轎子,先就有丫頭爲她披上雪衣,她則把手爐交出去,又抱上一個新的手爐,對着飛雪籲一口氣,嬌滴滴地道:“真是不好意思,竟然讓姐妹們等我,哎呀呀,我又出來晚了。”

寶珠等人微笑,世子妃揭她的短兒:“你沒有丈夫哄着,可就得我們哄着你,你不最後一個出來,鬧個大家等的得意勁兒,下回可就請不動了。也罷,我們讓着你吧。”

小沈夫人嘟了嘴兒,就是不用人介紹,也看出來這裏她最小,她最嬌,人人都要讓着她才行。

本來世子妃是不買她帳的,小王爺不喜歡小沈夫人,世子妃也差不多,都是看不習慣。但經過那一夜,那一個早上,那一個菜油黃豆辣椒水兒的一戰,世子妃喜歡上小沈夫人,小沈夫人也喜歡上她。

她們在這裏互相又喜歡上了,台階上國公夫人頭一暈,往前晃幾晃,幸得八奶奶扶着,才沒有摔倒。

八奶奶急了,亂找話安慰她:“母親,還有車裏的人沒出來。”

車裏的人再出來時,卻是抱着孩子的忠婆和衛氏。

國公夫人噙上了淚水,又讓八奶奶提醒一句:“孩子們到了,母親,這是給咱們的面子才是。”這話說得真滅自己威風,袁訓總是晚輩,他的孩子到了,這就成了給舅父府上的臉面。但國公夫人聽了進去,她抓救命稻草似的,也不要人扶了,快步就下了台階,女眷們跟上。

“舅母安好。”寶珠隻說上這一句,就見國公夫人嗯上一聲,擦身而過,直直的走向忠婆和衛氏,走到面前,又僵住,呆呆的伸長脖子去看她們懷裏。

袁懷瑜袁懷璞八個月大,正不老實的時候,讓包被圍着,正小嘴兒裏哼哈不停,小手紮着要掙出來,見到一個人一動不動的看着自己,袁懷瑜樂了,來個新鮮的視線。

袁懷璞來了,這個是誰?

兄弟倆齊齊用小手推高小帽頭兒,對着國公夫人等人笑出滿嘴口水,銀線似的滴在他們自己衣裳上。

“真好啊,真好,”國公夫人笑出一串子淚水,但婉秀,她還是沒有過來。

寶珠看到這裏,恍然大悟,舅母這是等母親呢。最近事情多,袁夫人說不往國公府裏來,寶珠也沒有多想,以爲還和以前一樣。但想想,母親孫子也不要了,跑來救助舅母等人,在舅母心裏能不盼着她嗎?

對着國公夫人的失儀,她已經算是很失禮。錯過客人們不去見,閃開先去看孩子們,寶珠趕緊的很對着世子妃等人解釋:“舅母頭回見到我的兒子們。”

世子妃大大咧咧的,不放心上。

連夫人和尚夫人見是疼愛她們的女婿,都說這沒什麽。

盧夫人在看國公府大門,小沈夫人在看自己衣裳,又看國公府女眷的衣裳,心想可不要讓人比下去才好。

這就都不在意,而寶珠得已離開她們,過來對國公夫人解釋。走近了,見那面上的失望,炸堤般的出來,讓寶珠就要出口的話一噎,忽然覺得不管怎麽樣的解釋,也不能撫平舅母的難過,話悄悄的,從喉嚨口兒,又溜回肚裏。

寶珠都不知道怎麽樣哄國公夫人才好,也跟國公夫人似的,僵在那裏動不得。

這個時候,有一個人出了聲。

抱着袁懷瑜的忠婆,把手臂擡了擡,把裏面亂掙推開帽子,又在扯包緊他的小袍子的瑜哥兒,送到國公夫人面前,忠婆面上雖沒有笑容,語氣卻比以前要恭敬:“夫人說,請舅太太抱抱孩子。”

瞬間的,國公夫人有了欣喜,沒了失望。有了暖意,沒了寒冷。讓在她一左一右的寶珠和八奶奶大吃一驚,一個人的心情變化,竟然能傳遞到旁邊人身上,讓寶珠從剛才感覺出的國公夫人甚冷,這就成了暖手爐一般。

就是從她那兒讓風吹過來的雪花,也似融融如片片桃花落下。

寶珠和八奶奶情不自禁的對看一眼,都心中詫異,無言以對這個影響自己的怪現象,再看國公夫人,雙手哆哆嗦嗦,把袁懷瑜接到手上。

她再也不難過了。

她再也不心傷。

孫子就是婉秀的命,她說讓自己抱抱孩子,這不是她原諒了自己,她今天不來,明天一定會來。

國公夫人珍愛的把袁懷瑜親了親,還給忠婆,又小心地去抱了抱袁懷璞,喜笑中,精神頭兒重新回來,剛才那一刻見到出來的是小沈夫人而虛弱的她,硬朗起來。

和世子妃去見禮,請大家往裏面去。

寶珠适時的把話補上:“母親去看着收拾宅子,我們好在城裏住下來。”國公夫人笑容滿面:“是這樣的,有客人們在,有個長輩看着收拾,才能細緻不丢下什麽。”寶珠陪笑:“舅母說得是,”

也就放心。

等大家坐到客上,難過的成了小沈夫人。國公夫人不管家,提醒媳婦們往隔壁送東西,把家裏沒損壞的還好的姑太太能用得上的東西,送過去,方便她招待客人。在她的面前不遠,鋪着厚厚的大地氈,半點兒凍不到人,袁懷瑜和袁懷璞和一堆金光閃閃坐在上面。

孩子們,把他們簇擁起來,手中拿着錢,幫着串金錢。

都蒙袁夫人相救,都要多給錢。

又有加壽收錢的例子在前面,照例也不能少給。

但袁懷瑜兄弟才八個月大,又沒有備下大紅包兒,錢給他們玩,又怕他們會吞到肚子裏,這就用紅線穿起,線結實的他們扯不斷,給他們拖着玩。

孩子們沒有加壽,卻有了能要錢的小弟弟,又收到寶珠許多的錢,加壽收走成堆的錢,寶珠也不小心的來歸還。

劫後餘生,能見到就是好事,又不是沒有錢,也就加倍的給孩子們,讨他們喜歡。

這裏面五奶奶強打笑容,她的孩子卻揚眉吐氣,幫着又串起一長串金錢,送到袁懷瑜那裏,道:“我就說表嬸娘回來了,要給錢要給錢,這下子給了吧。”

“要是加壽也回來,還要多給呢。”就有孩子跟着幫腔。

小沈夫人就受傷了,不舒服了。趁人不注意,那嘴兒就微微的噘起來。連夫人看在眼中,尋個空子,對她附耳道:“我猜到了,你又要尋你表兄的事去,他呀,以前就沒這樣給過你錢。”小沈夫人翻個白眼兒,這就毫不掩飾,饞涎欲滴的盯着兩兄弟的錢。

抽個空子,去問寶珠:“你收過這樣的錢吧?收過幾回,收過多少?”寶珠是想如實的回話,但當不住小沈夫人直盯盯的眸子,在訴說我還沒有收過,你怎麽能收在我前面?寶珠就道:“沒有呢,我們不是孩子,就收不得。”

小沈夫人大大的松了口氣,身子坐好,嘴裏說了一句什麽,寶珠也沒聽出來。過上一會兒,尚夫人悄悄的告訴寶珠:“我聽到了,她說我沒有,你們誰也不能有。”寶珠和她相對竊笑,寶珠低低地道:“我們打個賭吧,賭小沈将軍下次回來,床頭就是他的天下。”

“還是跪着的。”尚夫人也是遇到淘氣人,就成淘氣人。

正說笑着,一個家人走上來:“回奶奶們,小賀醫生到了。”别人聽到也就算了,都在奇怪:“沒有人生病才是,是在家裏的四公子請他來吃酒的嗎?”

衛氏走上來:“是我讓請的,我回過夫人,夫人說使得的,說這府裏不是别人家,不用等下午回去再請去。”

國公夫人聽到這一句,這府裏不是别人家,忙就道:“這話有理,快請上來。”到這裏,才不知道下面該說什麽話,要是婉秀看醫生,小賀醫生應該往隔壁去,要是寶珠看醫生,寶珠哪有個病模樣兒?

要是客人們,這話可不能說。

國公夫人就道:“是哪位要開補藥?這不是我們自誇,本城的賀家張家,可是太醫也難比的人。”

世子妃頭一個應聲。

她的母親鎮南王妃從年前就重病,是寶珠帶去小賀醫生,小賀醫生明說這病人留不得,就用藥,也是治死馬,但死馬能治一年或是兩年,就說不好,勉強留下一個方子,鎮南王妃也用太醫的藥,但小賀醫生的補養方子,不沖撞,一直留到現在。

當時重金想留下小賀醫生,他哪裏肯,他是甯死也要回鄉的人,鎮南王府也不再說。

如果沒有蘇赫來,世子妃也早和寶珠說過,要到城裏來見小賀醫生,讓他再開個好方子。此時世子妃是喜悅的,但寶珠卻憐憫着她。

世子妃到這裏以後,收到京裏好些信,全是說王妃的病有了起色,今天能進粥米,明天能進湯水的,但寶珠收到的信,爲公主而挂念病人,托孔掌櫃的打聽,卻是王妃一天不如一天。

“寶珠,你看我的家信,說我母親因爲想着我,所以又多用半碗粥,”有一天世子妃捧信高興的時候,寶珠轉眼兒就收到王妃病重,鎮南王府準備舉哀的信。

但好在後來又挺過去了,說是又醒來。

鎮南王府的意思不說自明,在他們眼中,世子妃有孕才是大事。寶珠都有一種感覺,王妃真的是爲挂念世子妃,才一回又一回的挺過去。

寶珠也就不告訴世子妃實情,晚上燒香,也總要在爲丈夫祈禱,爲王妃祈禱——爲公主不是嗎?再爲世子妃祈禱早早有孕。

有孕這事情,是極爲調皮的。有時候盡日尋覓而不得,有時候他自來……

“是真的嗎!”

顫抖的嗓音,把寶珠的出神打斷。

梁山王世子妃湧出淚水,她是頭一個讓小賀醫生看的,這全是衛媽媽等不及到晚上,一進城就想看個究竟,衛媽媽想看的,總是寶珠的喜信兒,但世子妃位尊,就請她先看。

小賀醫生哈着腰兒:“我要是看假喽,招牌早讓人砸了,三幾個月裏不顯懷,您就砸我的招牌。”

“媽媽!”

世子妃的旁邊,也有她的自幼兒奶媽,這就主仆相擁而泣。奶媽哭道:“我的姑娘,不枉我跟你一場,不枉我在你身上下一份心血,”聽上去好似奶媽多年不孕盼子,她有了似的。

但衛氏也跟着哭了。她懂這種心情,她也是跟寶珠一場,把所有心血花在寶珠身上,但好在姑娘争氣,生下壽姐兒要當皇後,生下兒子又是一氣兒來倆個,又來到這一脈單傳的家裏,奶媽現在隻盼着,再生吧,趁年青多生幾個,在這裏的家裏,不生還等什麽?

生下來的,全是大富貴。奶媽早告訴自己,我料定了,我知道!

好似她是活菩薩下凡,把沒出娘肚子的小小爺和小姑娘的命早就算好。

第二個看的,是連夫人。

頭一個世子妃有了,後面的全盼着中彩頭似的,都想早看,好沾上世子妃的喜氣兒,也有了。這就連夫人先看。

“恭喜奶奶,您有了。”

連夫人也哭了,和跟來的家人喜極而泣。

此時千般苦萬般累,什麽蘇赫似鬼,刀光像魔,全都沒有,統統沒見過,她們榮華的來,榮華的有了,榮華的可以喜悅,甚至可以放聲大哭。

一連兩個全有了,尚夫人深吸口氣,伸出來的手都穩不住,爲她挽衣袖掩帕子的丫頭,也激動的手顫抖着,像是怕自己帕子掩得不夠好,喜讓她給沖跑掉。

廳上侍候的并沒有男丁,龍四公子守城受傷在腿上,在床上睡着不能來,醫生有特權,可以進二門,小賀醫生轉過身子,等丫頭說聲好了,上前看視。

餘下的兩個,盧夫人和小沈夫人全激動得不行,看着小賀醫生就要把自己手按上去,“等等!”小沈夫人大叫一聲。

把小賀醫生吓了一跳,把女眷們全吓了一跳,呆呆看向小沈夫人,這當口兒叫停,你想作什麽?

女眷的心全是很豐富的,頓時什麽眼紅了,嫉妒了,一起全出來。小沈夫人同時出聲,對着尚夫人可憐兮兮:“三姐,你讓我先看行不行?”

尚夫人讓打斷,總有不快,怕前面兩位的喜氣沒沾成。這就要啐:“作什麽讓你?”這不是按長幼來的。

尚夫人半帶惱怒:“不是六姐兒讓你,論理兒你最小,十二妹,你應該排在六姐兒後面才行,有人讓了你,你這就上來了。”

小沈夫人一擠眼睛,出來一堆眼淚,這就更可憐模樣:“這不是沾喜氣,我怕沾不上,再說我是來要孩子的,我們定的是六姐兒女兒,得生在前面,三姐你許出去的是女兒,已經有女婿,跑不掉了這不是,我急呢,”

國公府的女眷們全樂了,有身子的世子妃和連夫人也樂了,都在想這是什麽話?怕後面的人沒有,你沾不成喜氣,這不是說别人不會有?

寶珠也想笑,但怕尚夫人不喜歡,就忍住。

尚夫人啐上一口,但還是讓給小沈夫人。讓她攪和了,怎麽能看得好?尚夫人嘟起嘴兒。

小賀醫生重新轉過身子,小沈夫人哆哩哆嗦把手伸出冬天厚袖子,帕子掩好,小賀醫生診視過,自己都吃驚,瞪起兩隻眼睛。

小沈夫人随時會暈過去模樣,尖聲道:“你,敢說我沒有,我死給你看!”

尚夫人又啐她:“沒廉恥的,今兒全有喜,獨你死呀活呀的亂說!”

見小賀醫生無奈,心想我一句話就讓你放老實。“夫人,有身子的人不要随便暈,對孩子不好!”

“啊呀!”小沈夫人爆發出一聲尖叫,把小賀先生吓得腿一軟,“撲通”坐地上。

尚夫人又罵她:“你吓走醫生,我可和你沒完!”

“我有了!”小沈夫人杏眼圓睜,随即哈哈笑出來一聲,很粗魯的,很張狂,和她平時細聲細氣頗不一樣,此時有人畫張小照,她可以羞愧一輩子的大笑。

世子妃手裏正拿着吃的,從她有了,她的奶媽就向桌上撿東西,樂颠颠的讓她多吃。這半塊吃的掉到裙子上,讓小沈夫人的笑吓掉的。

世子妃嚷道:“你還是原來那個樣兒吧,那個樣兒扭捏作态,我就喜歡你作态!比你這模樣兒好。至少不吓人。”連夫人手裏的吃的,又讓世子妃這話給打掉,連夫人笑得不能自己,把她的奶媽急得團團轉:“不能大笑,仔細驚到孩子!”

這就一驚,從小沈夫人的驚喜開始,經過世子妃,到達連夫人,最後将波及到肚子裏孩子。

小沈夫人就讓人勸着,獨自去傻笑。

尚夫人驚魂未定模樣,讓小賀醫生來看。寶珠笑道:“今天喜氣添喜氣,第四層喜事又要來了。”

尚夫人誇道:“這話兒好。”她話音落下,小賀醫生笑道:“今天給我少了賞錢我不答應,恭喜奶奶,果然第四層喜!”

廳上笑聲複出來,尚夫人還沒有大笑出來,盧夫人歡天喜地跑上來,她自己個兒跑過來了,歡快地道:“我呢,還有我,”手點在自己鼻子上,嫣然可掬:“我是第五個喜!”

尚夫人的奶媽趕緊護住自己姑娘,嚷道:“我的夫人,您别撞着自己,撞到别人也不好。”把尚夫人連人帶椅子,往後面拖了拖。

那椅子楠木太師椅,式樣寬大,比尋常椅子沉重,如果能讓盧夫人撞到,也是個奇迹事兒。

但奶媽擔心不是,這就她那有年紀的身子骨兒,不知哪裏生出的力氣,居然拖開。

小沈夫人就撇嘴:“還說我吓人,這個才是吓人呢。”話音才落,盧夫人也看出有了,廳上又笑鬧一會兒,忽然的,沒有人指揮,安靜下來,視線望向寶珠。

寶珠還能笑得自持,她忽然就不着急。随着女眷們一個又一個的有了,寶珠有辦完一件大事之感。

她們跟來,就是爲有孩子。如果隻經戰亂是個收獲,寶珠心裏也不好過。

這全有了,寶珠的心定如泰山,對于京中女眷們給她回信,也充滿信心,本來昨天還擔心人家不理自己。欠欠身子,含笑對小賀醫生:“請看視。”

衛氏的心提了起來。

國公夫人的心提了起來。

女眷們,不管是客人或不是客人,心全提起來,無端的齊了心。

這裏面,國公府的女眷們是要和寶珠好;客人們則和寶珠都好;奶媽的心就在寶珠身上,紅花更是暗中祈禱。

數根手指放到茜紅色帕子上時,一起都在祈禱,願寶珠也有了吧。

小沈夫人盼的更甚,她有了,一定是兒子,寶珠這就可以有了,要生她的兒媳婦才行。

無數目光彙成洪流,落到小賀醫生的唇角邊,大家屏氣凝神,看着小賀醫生輕啓,他是個男人,可大家心裏盼望,都覺得他在輕啓朱唇,好生尊貴,好生重要,吐出一句好生貴重的話來。

“恭喜奶奶,您有了。”小賀醫生欠下身子。

沒有人歡呼,也沒有人說話。

這一刻,廳上寂靜,久等而至的驚喜,總有片刻的寂靜。撲簌簌的淚水聲能有多少,成了此時唯一的響動。

衛氏哭了。

紅花哭了。

丫頭們哭了。

忠婆哭了。

于是女眷們全都哭了。

隻有讓寂靜給詫異片刻,跟着靜一時的袁懷瑜袁懷璞,重新恢複玩樂,把串子錢嘩嘩啦啦的給揚起來。旁邊,同讓寂靜給寂靜住的孩子們,重新笑起來:“看瑜哥兒多有力氣,”

“璞哥兒更有力氣,”

“瑜哥兒有!”

“璞哥兒有!”

這裏好不熱鬧,外面大門上的人,卻詫異了。

一個着官袍的人,帶着一個差人,走上門來道:“本省巡撫莊大人,有要事要見府上當家的人!”

老侯的門生,莊大人再次登門,臉兒闆的像地上的嚴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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