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而,眨眨眼睛俏皮的笑了,嘟起嘴兒:“原來放着這個好哄寶珠,”湊到袁訓面前:“還有什麽,還給寶珠看什麽?”
“這個今天都看不完,哪裏還有什麽?”袁訓見妻子愛嬌,由不得對她面上飛一眼,正看到寶珠的噘嘴兒,袁将軍一陣嫌惡上來:“把嘴放下來,别跟着學。”
又道:“怎麽不學好的?”往下面走幾步,火折子點亮道路。
寶珠收起噘嘴兒,又把嘴兒扁起來:“人家本來就會,人家才不是學她。”寶珠撫額頭,像是遇到小沈夫人出盡撒嬌百寶以後,别人都不能好好的撒個嬌兒,頗有學她的意思。
她站在原地并不走。
袁訓又下去兩步,沒聽到跟來的腳步聲,站住回身道:“不要怕,有我呢,咱們逛逛去。”寶珠把嘴兒更扁,嬌滴滴來上一聲:“人家累了的。”
袁訓帶着随時會嘔吐出來,想說寶珠來着,又忍俊不禁笑出來:“别指望我抱你,我可不是小沈!”
夫妻都想到進鎮的那一天。
那一天也是夫妻們相見,小沈夫人把别人全膩歪走開,就嚷着累了的,她也真的是坐車颠累,又正午地上熱,就讓丈夫抱起來。
抱到别人視線裏面,這才放下來。别人全看得牙癢癢,這對夫妻毫不臉紅。
想到這裏,寶珠嘻嘻,這裏沒有别人不是,如果有人,她還會怕袁訓不理自己,當衆對自己說上一句,面子上難堪。别人全不在,寶珠得了意,揚着下巴:“人家不會走。”
袁訓嘴裏叽哩咕碌說了句什麽,神色看上去和小王爺遇到小沈夫人那表情一樣,應該是在罵沈渭帶壞自家好好的寶珠,但罵過返身回來,沒好氣在寶珠面前蹲了蹲身子。
寶珠伏到他背上,接過火折子在手上,忍不住:“哈!”在這笑聲中,她的丈夫翻個大白眼兒。
寬闊的後背像來時的大船,安穩妥當。寶珠心中得意,又見袁訓一段脖子在眼前,低下頭來親了親。
袁訓微笑着,在寶珠屁股上拍了拍。
這交易真差,寶珠嘟囔着,不肯再去親他。
先走過一段長長的通道,俱是大石砌成,兩邊裝的還有銅油燈。袁訓邊走邊介紹:“這燈裏的油,一個月下來檢查一回。”又把是誰告訴給寶珠。
想想又道:“我可不是拿這個哄你,我又沒得罪你,作什麽要哄你。以前我回來,一次在姐姐家裏,一次我陪壽姐兒,咱們又沒多久就去城裏住,沒功夫帶你來,現在你不一樣了,二爺了,”
二爺吃吃地笑,猶在争取:“二爺也要哄的。”
“不哄!全是小沈鬧的,等離開這裏,路上我非揍他不可。”
二爺嘻嘻爲沈渭說情:“不是挺好的。”
她的丈夫重重一哼。
前面,出現岔路口。袁訓斜眼背後:“下來看看吧?”寶珠扭身子,又去扼他脖子:“不行。”袁大歎口氣,背着妻子原地站着,一隻手護着她,一隻手指點:“這個,往大同城裏,這個,往舅父家裏,這個,往衛所,這個,去野外無人處。”
想到自己離開以後,背上這個就是當家作主的那個,現在卻纏在背上自己走都不肯,恨的在寶珠身上又拍一把,認命的背着寶珠走進其中的一條。
“沒功夫帶你全逛,今天晚上也走不完,走走看看吧。”袁訓說過,寶珠笑容可掬:“好,又不要我自己走。”
她銀鈴似地笑聲,在地道裏成串兒的碰撞在石牆上。
這個晚上哄老婆的,還有别人。
袁訓是必須把地道告訴寶珠了,哄的意思不多。小王爺蕭觀卻是全心全意的哄,和他前幾天一樣,他白天當着人呼來喝去,是個粗人,到晚上就粗中有細,對着世子妃噓寒問暖。
問的不是世子妃本人,是皺他的濃眉:“給嶽母去信了吧?”
世子妃就開心了:“你晚飯後外面逛那會子,我已經寫好,你還要再添什麽?”一天往京裏一封信問病情,這是小王爺的主張。他沒有這個主張,世子妃也想這樣的做,但當女婿的主動說上一句,當妻子該有多開心。
他白天大呼小叫的,世子妃自是不怪他。
和蕭觀呆久的人都知道,想讓小王爺不大呼小叫,好似春天不長草,冬天不北風那麽難。世子妃和他青梅竹馬長大,對他的了解,和沈渭對妻子的了解一樣深。
頭一句問過,小王爺還有第二句。滿意的道:“胖妞兒,你肯來守着我,很好。”世子妃就開心了,随後呢,沒有了,小王爺走出去。
他嗜武成癡,臨睡前還要耍通棍棒,這裏住着也方便,開後門,就是一大片空地,兩個跟班兒王千金和白不是早在這裏候着,比上一回,再冷的天氣也要到出身汗,才回來睡下。
看着他出去,世子妃晚上回房爲母親憂愁的心就解開好些。白天是客人,總要袁夫人那裏去看看孩子,說上幾句,又和寶珠等人逛逛附近,當着人也不能憂傷,全在晚上盡情的想。
一句“很好”,已是她丈夫能說的最動聽話,世子妃也就滿意了,覺得此行不虛,認爲自己從小到大就是個好運氣的人。
她的姐姐鳳鸾姑娘生得更好,但和蕭觀同年。定親的時候,鎮南王府是考慮到定長女,但蕭觀和胖妞兒更能玩到一處,就定下次女。
小王爺是獨子,王妃是必然的。小王爺不好女色,房中雖有通房沒正眼瞧過幾回——在京裏也不常和未婚妻見面,都大了,要避嫌——但也不讓胖妞兒擔心風花和雪月,胖妞兒又心寬,自己都覺得凡事極順暢。
他的丈夫滿意她來,胖妞兒也滿意自己來。唯一不開心的地方就是母親的病,但母親臨行說得透徹:“你有福氣,你丈夫沒有三個四個,娘家也根基深,能再生個兒子,我就是走了,也是閉眼的。”
有孩子現在不是自己婆婆盼的事,娘家也盼,胖妞兒雖想回母親床前,但有孩子一樣是盡孝大事,又有丈夫的好聽話兒,她呆的安心。
小沈夫人總背後納悶世子妃怎麽受得了小王爺,說不準這會兒正在爲世子妃抱屈,但如人飲水,冷暖自如,在别人看來她的丈夫不會花前月下,但胖妞兒自己喜歡。
隔壁,是寶珠安排的,是家人居所。每位帶上從人兩到三個院子,院子的隔壁,兩邊全是家人,這樣要什麽也随時可以叫人極是方便。
家人的隔壁,是連淵住處。
連夫人酸酸涼涼:“你和小沈将軍不是挺好的,一個樣子不是更好?”說過自己掩面輕笑,明知道這話說了沒用,不過每天看過沈氏夫妻,就想再說說。
“我現在和他不好,以後也不打算好。”連淵在看兵書。讓沈渭膈應的,會花前月下的袁訓不願意當着人哄寶珠,一樣花前月下過的連氏夫妻也變成這模樣。
在他們隔壁的隔壁,尚棟在燭光下面搗鼓他的新發明,滿桌子全是木頭零碎東西,有長有短有尖有圓,他在家裏也這樣,但尚夫人坐旁邊有悶氣。
想我大老遠的來看你,又離走不遠,好歹也陪陪人不是。
尚棟偶然擡頭看到,就和昨天一樣,他是個涼涼腔:“我這個東西,做出來了,單打沈渭,打别人我才不做它。”
尚夫人就要好笑:“沒羞沒恥的,做出東西來打自己人,虧你說得出來!”把個身子扭到一旁,繼續悶氣。
夫妻在京裏成親,成親的第二天尚棟就擺弄這些,尚夫人并不惱怒,但在這裏,總像是有哪裏不對。
這一對也是沈氏夫妻症候受害人。
褚氏夫妻攜手看月,沒中沈氏病毒。褚大就不會花前月下,但擺個桌子在外面吃東西和方明珠說閑話他會。
“格嘣,”方明珠笑着,咬着一個花生,就着月光看:“這是新收的,二嬸兒今天才送過來的,我讓小月下午現炒的。”
褚大也正在吃,道:“好吃。”
“寶珠啊,真是太好了。管飯的時候從不把我們丢下不說,這平時送些水菜生果子來,說是要什麽口味,自己收拾出來,各人口味總有不同,又說和你相聚不容易,她想不到的,就送到生的來,你愛吃什麽,我就收拾給你,這可不是太好了。”
方明珠說話,就要把寶珠誇上一通。
她能安然住到這裏有吃有喝,還有個丫頭給她使喚,地也專門有人來掃,水有人送來,丈夫就在旁邊,方明珠滿意的渾身汗毛孔兒裏要冒出來,本就到處全是香的,這又吃上當年的新鮮東西,更是一個香。
褚氏夫妻的共同點,就在于全要誇誇袁氏夫妻。
褚大道:“難得的好人啊。袁夫人好,袁将軍好,人家才一生就是兩個。”想到過幾天就要離開,褚大對妻子笑笑:“我走了,你别回京,就在這裏吧。别怕冬天冷,這裏比邊城外面好太多,”
軍營裏冬天全是齊腰深的雪,褚大怕妻子擔心才沒有說出來。
沒三五句,就要誇一誇。
“打仗三五年的老兵多得數不過來,聽到你來了,都羨慕得眼珠子能瞪出來。”褚大這老實人不懂什麽叫得意,他少年離鄉,輾轉生活,一直居于人下,見人就要陪笑臉兒,養成得意事情與我無關的心态。
但這渾身往外冒泡兒,冒得舒舒服服,讓褚大長長籲氣,又誇上了:“沒有袁将軍夫妻,我們夫妻怎麽能這麽容易就見上。這路不好走。”
他又想到自己來時帶匹馬還走半年。
方明珠附合:“是啊,有船還走那麽久,有車坐還走那麽久,”她跟着車和船,沒有迷方向之感,隻是歎氣:“沒有寶珠,讓我一個人,我可不敢來。”
見天兒說爛了的事情再說一遍:“路上遇到劫道的,”格格捂着臉笑。
遇到劫道兒的應該這樣笑嗎?肯定不是。但褚娘子回想起來總要好笑:“拿個那麽大刀,嚷着車輪印子重,把硬貨送過來。”
褚大露出笑容,他早聽過下文,但再聽還是笑。對妻子遇劫道兒的反而笑容滿面,這要不是妻子跟着寶珠出來的,貌似也不會。
“辛五娘子的兒子,天豹,那虎頭虎腦有力氣的那個,和萬掌櫃的争,又和孔管家争,他也要打,他也要打,”方明珠沉浸在故事裏,笑得嫣然:“真好玩兒。”
悠悠對明月,似半夢又半醒:“沒有寶珠,可怎麽辦呐?”
“是啊。”褚大心裏也在想,如果自己沒有去見小袁将軍——在袁訓來看是“救”,在褚大來看,他是去“見”——哪有現在的好時光?
老兵對自己的殷切期盼思念家人的眼睛,時時都在面前晃動。
這對夫妻相得,他們閑了坐下來,不是說寶珠好就是說袁将軍好,再不然說袁夫人好這裏家人好,對以後的日子全無憂慮,充滿美好的憧憬。
…。
有袁訓打蘇赫的新主張,蕭觀第二天早飯居然沒對小沈夫人暗戰。那要好看饅頭的嗓音又出來,小王爺還對着手裏的饅頭看看,随意的掃上一眼,也似在找找這饅頭好不好看,這一回也沒往嘴裏狂塞。
飯後又去和袁訓單獨商讨一通,約好走的那天,離開後再和大家挑明。
很快到離開的日子,袁夫人帶着媳婦孫子家人送出小鎮。
袁訓把兒子抱了又抱,不是女兒也親了親。又讓寶珠:“不要難過,我又不是頭一回走,再說指不定你有了,你難過不要緊,别影響身子。”
寶珠就不傷心,想想表兇說的也有道理。
“按日子請小賀醫生來看,别怕麻煩。”袁訓笑道:“順伯留給壽姐兒,不然他請小賀醫生最有一手,不怕他不來。”
對于這等名醫,是要不管三七二十一,抓着就走。
寶珠聽,不但不難過,反而笑出來:“把他拘在京裏好幾個月那回,可不就是這樣帶走的。”
小王爺就一聲交待:“胖妞兒,我走了!”
褚大也就一聲交待:“别走,就在這裏。袁将軍回來,我也就能跟回來看看你。”褚大有怕方明珠又和嶽母住在一處,受他的嶽母影響。
方姨媽改變很多,但她的女婿沒親眼見到,還是舊印象在心裏。
不用問的,沈氏夫妻纏纏綿綿,難分難舍,淚眼兒相執,竟無語凝噎。
隻看到蕭觀酸倒牙根,連淵焦躁難耐,尚棟很想發脾氣,餘下的太子黨就去攔他。“不要攔我,讓我撞樹去!”尚棟嚷着,沈渭才從淚眼中醒來。
“我走了,”他深情的看着妻子,袁訓胸口一酸,頓時有早飯那菜放多了醋之感。山西人全愛吃醋,也能吃醋,袁将軍能嫌醋多,也是讓膈應得深。
小沈夫人泣不在聲:“嗯。”說過嗯,又款款的往丈夫懷裏走了走。袁訓呼口氣,這樣子分别,到明年也分不開。
沈渭退一步,小沈夫人進一步。
有心拿出上司将軍的氣勢喝命,這位又是親家母,以後寶貝女兒的婆婆,不能得罪,袁訓就自己忍着,對着别處揉胸口。
當丈夫的全不耐煩,當妻子的全酸溜溜。直到蕭觀忍無可忍,本來他想着離别還能不體諒人呢?但很快發現體諒放在這兒是種錯誤。吼一嗓子:“我先走了!”
一打馬,帶着家将潑風似離開。
後面傳來驚呼聲:“沈夫人,你不要緊吧?”
“這是暈了的。”
原來小王爺一聲咆哮,小沈夫人立即頭一歪,暈在丈夫手臂上。女眷們忙過來看她,卻幫了沈渭一個忙,把妻子就勢交到女眷們手上,拔腿就上了馬。
小王爺的呼聲又過來,雷霆似的:“扔河裏!治暈病最見效!”扔河裏還有不醒的暈人嗎?
小沈夫人奇迹般的醒過來,看看丈夫,已經隻有一個背影,沈渭上了馬,跑得比别人要快,估計他也累了。
小沈夫人着了急,就要跺腳,女眷們還在擔心她:“要不要緊?”
伸手摸額頭的,還有學過幾天藥,不管真懂假懂把脈的,給她送茶水的。旁邊有送行酒,寶珠讓人倒一小口,送到親家母唇邊:“喝了它!活活血。”
七手八腳的折騰着,當丈夫的早跑遠了。
他們一氣跑出去幾十裏,這才痛快了。回身住馬,蕭觀頭一個對着沈渭就抽,罵道:“怕老婆的滾!”
沈渭讓開,就離連淵近了,讓連淵抽上一馬鞭,連淵也罵:“忍到現在我容易嗎?”尚棟後面跟上來:“兄弟們,全是他害的,我老婆天天抱怨我,揍他!”
沈渭抱頭就叫:“小袁幫忙!”
袁訓慢吞吞:“你們先打,我排後面。”
家人們在後面竊笑,看着沈渭讓打得拍馬離開幾裏路,餘下的人猶有怒氣。蕭觀道:“下馬,咱們商議事情,沒有老婆奴,喝涼水兒都舒坦!”
大家圍坐說話,獨不讓沈渭過來。把話一說,都贊成。年少正膽大,又藝高全膽大,興高采烈齊出聲:“好!”袁訓微微地笑了。
他的腦海裏出現小加壽胖胖的身子,跟在腳下面:“爹爹,你不會買這個,”“爹爹,你不會小二叔叔的那個,”當父親的,這就要給女兒一個大大的禮物,未來國丈決定用戰功,爲女兒在後座上添磚加瓦。
全是爲了加壽,袁訓才想出這樣奇襲的主意。
他要用一戰又一戰,讓以後再有可能出現的類似柳丞相不會看輕他。将軍一戰成名,但不能再戰,隻是一戰将軍。
袁訓不想當一戰将軍,爲了女兒,就更不成。
宮裏的嫔妃們過得好不好,與外戚的功績有關連。而外戚的聖眷高低,又與嫔妃的得寵有關連。
袁訓要當一個力挺女兒的好父親,讓女兒不管在哪裏,都讓人想到她有一個不能看輕的父親。
當下商議好,都同意沈渭去搬兵。沈渭不服氣:“派個家将就去搬了,王千金和白不是,是兩個死人嗎?他們不能去!”
“放心,功勞少不了你的!但是,你離開我們喜歡。”
“可我也累啊,我也不想那樣,我要是不那樣,我妻子成天兒的哭,你們還能過上這些天的安生日子?”沈渭道:“都應該謝我才對。”
但是沒用,還是把小沈将軍打發走。
可憐的沈渭可憐巴巴的離開,路上回過幾次頭,完全沒有指望,才策馬狂奔去見梁山王。
……
寶珠在上午的時候,就挨家去拜訪女眷們。
也許有些急,卻是寶珠的心意。
送行多在早上,小沈夫人膩歪耽誤些鍾點。大家回轉,袁夫人和寶珠都請她們同去坐坐,但夫妻初别,都沒有和人說話的心,都辭了。袁夫人說也好,自己轉轉也随意,抱着孫子回房。
中秋已過将是九月,如果是天冷的年份,九月裏都會有雪,不是送寶貝兒子,寶貝孫子才不肯輕易出房門,這就還回暖暖的房裏,看着他們坐起來咿呀學語的好。
寶珠簡單料理了家務,方明珠不要當閑人,和紅花等人全陪在這裏。
袁家雜貨鋪那小小的屋子,侍候的人站不下,寶珠坐在炕上,紅花衛氏梅英都在這裏,就滿當當。方明珠不敢争,站到堂屋裏。
“明珠,明天咱們去二嬸兒三嬸兒那裏。”寶珠喚她。方明珠忙答應:“哎。”喜滋滋兒的,明珠又要有事情做了。
邵氏張氏在她們初進家時回來相見,陪上三天就又回去草場。這秋天正是收草藥等物的時候,草藥多一分,山貨多一分,掌珠在京裏的鋪子不打饑荒,邵氏就安心。那鋪子又有玉珠分錢,張氏也安心。
她們不确定袁訓等人幾時走,就早早說過不送,現在還在草場上。
紅花就出去讓人安排車輛,回來告訴,再皺小眉頭:“二太太說的話,我竟然不能相信,雇工能把主人欺負了,還不趕緊打發走?”
“不是說用人,現在正收東西,也正要用人。”寶珠渾然不放心上。在京裏她就擔心邵氏不能挾制人,以爲有張氏在,又有家人幫着,不能作亂。回來當天晚上,單獨見邵氏說話,邵氏道:“寶珠你去看看吧,真是無法無天,要不是緊着用人,早早地打發他們走。”
陪表兇是頭一位,寶珠也不把幾個雇工放心上,就安排在表兇走後的第二天過去。瑣事一一看過,就隻帶紅花梅英,往來的女眷裏其中一位。這位夫人姓常,嫁的丈夫叫宋程。凡太子黨,多是功勳子弟,但也有蘇先那樣賊出身,袁訓這樣外面看上沒根基的。
這位小宋将軍,在跟太子以前,父親在外當武官,傷病回來就不再爲官,雖是京中原籍,但也有各房頭,父親不再爲官,和連淵等人一樣是世家,一樣功勳出身,這就不能相比,宋夫人常氏呢,不是多深厚的家世,父在任上卓異,轉入京官,和小宋将軍成就親事。
寶珠頭一個來看她,是揣摩出來的,這一位像是早肚子裏有看法,不見得情願在這裏的。
小宋夫人在屋裏戚戚,見寶珠到來,面上欣喜一下,覺得寶珠就來看自己,是心裏有自己,也就和盤托出。
“守着他在這裏?家裏全不要了嗎?”小宋夫人很想明白的說出來,但又不能。她苦笑着:“六姐兒,”小宋夫人排行在寶珠上面。
“我和你不能比,”寶珠慚愧,這話像是很多人說過。大姐也說,往來的女眷們也說,好在三姐過得悠哉,她并不說,還能讓寶珠喘口氣兒。
“家裏有五個房頭呢,”小宋夫人輕輕地笑,笑容跟畫在臉上,全浮在表面上。“兄弟親的,又是幾個,還有堂兄弟一大堆,又有姐妹們,我一個人吃用在這裏,蒙你招待,公婆交待我留銀子給你,你總是推開,但這事情,你知道我知道,還有這裏的姐妹們也知道,家裏的妯娌姐妹們都不知道,還以爲我花了多少錢。”
寶珠躊躇,她過得雖順,卻能體諒到别人的苦。一個人過一個樣子出來,怎麽能個個都一樣?寶珠想過,就笑:“那更要在這裏守着吧,我這裏倒不是裝大方,而是你們留下來,也陪了我,我理當招待,再者這裏水菜雞鴨都現成,也就送給你們,還要什麽錢。我不收,家裏要給,住上幾年夫妻同回京去,還有一筆私房銀子呢。”
小宋夫人讓寶珠逗笑:“有理。”但随即又是苦笑:“不怕你笑,都跟你似的守在這裏,真是難得。這麽遠的道路,我早打聽過了,天氣不如京裏的好,冬天苦寒。”
寶珠小心地分辨:“京裏也苦寒不是,”京裏的冷,在小城裏長大的寶珠一樣覺出。
“京城從來是繁華的,”小宋夫人不這麽看,揚揚眉頭:“你機靈鬼兒,看出我要走的心思,這個,”
猶豫一下,措詞并不壞:“這裏你心裏有我,把我放心上,也就猜出來。但是,更讓我難過。”
寶珠陪笑:“我錯在哪裏,請告訴我。”
“不是你錯…。先說剛才家裏的話吧。六姐兒,你把我話匣子打開,聽我再說家事。”小宋夫人歎氣:“一家子幾個兄弟,親的盯着我們,我不惱。堂兄弟也來盯我們,姑表兄弟也來盯我們。”
寶珠腦海裏頓時出現一堆的兄弟妯娌,竊竊一笑,寶珠這裏難道不是嗎?國公府裏早就約好,等夫妻相聚結束,就請寶珠和客人們去做客,那裏可是八個妯娌。
八個?
有時候寶珠都佩服自己,怎麽跑到八個妯娌窩裏去了。
“僥幸嫁給他,都說有出息,我眼裏看也有出息。兄弟那麽多,能入太子府中隻就一個,這就紮了馬蜂窩似的,”小宋夫人幽然。
寶珠嫣然,和她逗樂子:“多大的馬蜂窩?”
“什麽?”小宋夫人沒聽懂。
寶珠擡手比劃:“馬蜂窩有小的,這麽小的,大白天的沒有蜂子在,我們加壽淘氣,一個沒看住,拿竹竿還捅過一回,還好沒螯到,把我吓個半死。”
小宋夫人格格笑上兩聲。
“又有再大些的,也有人敢捅,再大的,舊年楊樹上跟水桶似的,這就沒有人敢碰。”寶珠嘻嘻:“姐姐說拿自己家裏人比馬蜂窩,能有多大?就是大些,也是血濃于水的馬蜂窩不是。”
寶珠拖長嗓音:“安心啦,在這裏住着吧。”
“要是血濃于水倒好,我們這一個都說能幹,沒有人往他面前說什麽,都往我面前說?我成了聽話的。又是多給了錢,又是多用了東西的,我往這來上一回,不是婆婆苦勸我并不來,但辦船搬東西的,給我四季衣服,不知道紮到多少人眼,我再住上兩天,是要走的,來看看他,就是我的夫妻情分了。”
寶珠出師就碰壁,後悔自己先勸方明珠,後勸這些難勸的,也就能先大捷。
但不放棄,還是勸着:“你回去也聽話?在這裏聽不到,留下來吧,小宋将軍也喜歡,夫妻情分上濃,争執起來都有說嘴的地方。”
寶珠笑眯眯。
人生于世,有時候力争上遊,有時候随緣随份。寶珠在婆婆和丈夫面前爲什麽地位高,不僅是獨子,不僅是婆婆和丈夫人好,還有寶珠肯在這裏守着,她不在這裏守着,上哪兒去生好女兒和好兒子?
真是夫妻争執上來,說一句我守着你呢,響亮過人,絕對性姿态壓倒。
小宋夫人淡淡:“我已經太有夫妻情分了,我認識的人家,除去咱們幾個以外,我娘家的親戚,我婆家的親戚,有誰像我一樣走這麽遠?全是男的外面當官,女眷在家裏舒服。情分已足,我收着的好。太滿出去,隻怕招人厭。”
“誰敢厭我們?”寶珠滿面憤憤,要打這個抱不平。
“我們不是那青梅竹馬的表妹,我們沒有那跟前跟後的情分。”小宋夫人酸溜溜。
到這裏,就全是小沈夫人鬧出來的,惹得别家夫妻暗地裏生分,認爲當丈夫的不夠情意,不識自己遠路而來的情分,寶珠說幹了話,帶着沮喪出院門後,又要強打精神,去勸下一家。
回身一看,方明珠怯怯跟着自己,寶珠大喜,喚過她來,殷殷地問:“明珠,你是要在這裏好守着的吧?”
“自然的!”
寶珠心情回來不少,生出許多勸人的氣力,走到下一家院内。
……
走出府門,龍五公子覺得日頭刺眼。從他的視線看過去,見到街道上走過的人都有精神,不是有笑容,就是很匆匆,更把他從京裏落榜回來寂寥的心情襯成一片灰蒙蒙。
算算日子,從四月殿試後落榜,陪着兄長四公子在京裏選官,運氣不錯,兄長的官職在這裏——龍五和龍四都認爲運氣不錯,他們的父親輔國公一定不苟同。
四公子當官去了,兄弟們不再是天天相伴,五公子就不出門見人,他又落選,實在難以見人。還有蕭儀的死,給龍五撞擊很大。
以前他在詩社裏高發闊論,說的大多是蕭儀言論引出來的話。水有源頭就出來的足,儀殿下所想,就是龍五的源頭。現在這源頭沒了,龍五也沒有去詩社的心思,還有袁訓是第二科高中探花,和他打賭的那阮小二也中了狀元,更讓龍五梗在心裏,難以見人。
數月的不出門,怎麽就今天要出門?
一個有人約他,是學裏的知己,以前也追随過儀殿下的心思。一個是再不出門,就隻能留在家裏見那個……。兇神惡煞的,不可理喻的,見到又實在難爲情,怕她小嘴兒一張吐出一堆難聽話的…。表弟妹安氏。
龍四龍五出門去趕考的時候,寶珠還在山西,袁夫人卻在京中。家裏是給他們備下東西,讓他們去拜姑母。結果呢,是弟妹先拜的他們,龍四還好,他有了官職,寶珠來做客,他可以說衙門裏有事兒,龍五就無可推卻,算着袁訓等人離去,家裏一定要請安氏弟妹,他預先的出府和學友們走動起來,到時候說有詩社什麽的,也就可以避開。
聽上去寶珠能耐不小,能把數月不敢見人的五公子這就攆出府門。
擡步,往熟悉的詩社過去,這是一個幽靜的亭閣,上面有個古詩題壁,縣官們讓保護起來,派個人看門,不許閑人上來,學子們可以在這裏對詩。
大門外,龍五見幾莖野菊生出牆角,又想到那外表出塵飄逸的儀殿下,心頭作痛,又強自忍住。
有人喜歡吃酸,有人喜歡吃辣,給習慣吃酸的人吃辣,他得多難過?很難擰過去。說話上,也是一樣。
龍五喜歡發針對時事的評論,他的心思認爲某官不對,京裏出來的某調令不對,他就喜歡這樣的說,痛快,發洩,是自己當家作主人的姿态,說完了回家去,還是一樣的過,他并不管。
讓龍五揣摩聖意,跟着聖意走,跟吃酸的人喂下一盤子辣椒一樣,他心裏就沒有辣的概念,這是折騰他。
至于龍五認爲宮裏出來的種種不對,還想去宮裏求官,在他來說沒什麽啊,不去宮裏求官,還能去哪兒呢?
而發發議論,這也正常。
走進大門,龍五以前評論的心就上來。見到約他的人,那人早泡好茶在那裏,旁邊坐着一個中年人,氣宇過人,面帶精明,膚色微暗,幹練模樣,龍五也沒有多放心上,這裏時常出現個外人很正常。
把桌子一拍,龍五整個人都活過來。
“你問我儀殿下怎麽死的,唉,還不就是說幾句話,其實說說有什麽,說話能件件順從上意嗎?這就定下個謀反,”龍五漸憤怒起來。
“那個高大進,憑什麽當狀元?讓他當狀元,就是去送死的!福王殿下殺了他,殺得他!要是我也得殺他!”
福王殿下,在旁邊坐着,眸光閃動。他暗相,龍家五公子對整件事情并不知情,他也沒看出福王是殺人滅口。
京裏那混賬是隻想當王爺,有一丁點影響到他繼續當王爺,他都會扼殺。
殺儀兒,殺高大進,是一樣的心思。
把龍五的心思看清楚,福王就單刀直入,手在臉上一抹,也就有了淚水。死的是他親生子,他眼淚不費事就出來。
“五公子仗義!難怪儀殿下生前有話,說他爲澄清玉宇,難免有偏激之言,也就可能得罪什麽人,說如有什麽,山西龍五公子,是可以依賴的。”
龍五打個激靈,從頭到腳的清醒。
蕭儀是定謀反罪名,而且他也真的想謀反,龍五完全知道。
他在這裏爲他不平,是先入爲主的欣賞蕭儀,在天高皇帝遠說話可以不避的地方,也就說上幾句沒别的意思。
沒想到招出來這個人,龍五狐疑。想适才見面的介紹,說是經商的秀才,屢試不第,轉而行商,有文才,慕詩社,這才過來。
現在他自稱儀殿下的人,龍五心思轉動,這是什麽意思?
就看學友,學友笑道:“這個,是福王府中的蕭大管家。”福王跟着笑:“五公子最近少出來,我本想國公府上投名貼,請見五公子。但,”面色微沉:“儀殿下身死後,怕受人嫌棄,不敢徑直登門。轉他人之手,特意請見五公子。”
這話滴水不漏,龍五最近也的确是沒有出門,他家不是尋常人家,不是說找他就能找到,就點點頭,還有警惕:“大管家找我有什麽事情?”
“我管的是家裏的商隊,我們有支商隊近日要回來,本來不要麻煩五公子,但慚愧的是儀殿下死的冤枉,不知哪起子小人害死了他,又有王爺雖放出來,實則是讓看押。商隊不敢再打着王府旗号入邊城,我是沒有辦法,才想到在我出關以前,儀殿下曾說過,那是幾年前的事情,說五公子是個遇事可以相托的人,無奈厚着臉皮求到您面前。”
福王說得誠懇無比,如果說他是個王爺,又是這樣的口吻,這裏兩個人都不會相信。
就是龍五,也隻打量他風塵仆仆,像走遠路的商隊,又氣勢過人,說是王府的管家也可信。就松口氣:“商隊是小事情,也是的,誰家沒有個倒黴事情,”本着安慰,龍五道:“但福王殿下後來又有聖眷,也是皇恩…。”
在這裏停下來,龍五面有尴尬。
福王殿下後來有的聖眷,是到宮裏飲宴用酒,皇帝博得一個“愛弟”的名聲,哪怕侄子要造反,皇帝也沒株連不是?
龍五倒不是對誇皇帝心有芥蒂,讓他斷了話的是那天宮宴的原因不是别人,是小加壽過生日,在宮裏做壽。
小孩子哪有說做壽的?還沒大,哪來的壽?
但滿京裏恭維,都這樣的說。爲了加壽的壽宴,把簪花宴也推遲,都說是本朝頭一人。小袁一家過得越好,龍五就越不痛快。
本想安慰管家,這就無端的停下。
福王也不想多聽,王爺有聖眷?不是那個混蛋,他不會流落在外妻兒不能相見,妻兒也不會橫死。妻子的死,與他有關,兒子的死,是他親手所刃。
心頭酸痛上來,恰好五公子不再說下去,福王也怕他再說,忙隻說商隊的事情:“人數不少,我們家一共三支商隊,每隊數百人,都不敢随意入城,一個是年後到的,餘下兩支陸續到來,全候在外面,還有一支是親戚家的,加起來有兩千人左右,還有大車,請五公子幫幫忙,我們繞過衛所進來也罷。”
龍五一口答應:“行,衛所那裏我去說話。”說好等說過回口信兒。
随後出來,福王帶的人候在城門,接住他,同出城數裏。福王沉下面容:“去告訴蘇赫,明天或是後天晚上有人帶他們過來,凡事小心,不到城下不要暴露!”
……
大同城外約有兩百裏,是處低窪地方。冷月照着小山丘,樹林裏外停着大車,打扮成商人的精兵們看似睡着,其實懷裏全抱着刀,有動靜就一躍而起應戰。
消息送到這裏,是深夜。蘇赫和幾個将領在看地圖。他陰鹫般的眸光,寒如雪峰月,緊繃的嘴唇成一條線,似乎都可以用來殺人。
殺氣,寒光,殘忍,在他身上流動不已。再換上的,是财富,嗜血,和挺進中原。
他還不知道袁訓等人離開,而路線不同,也沒有遇上。
蘇赫知道的,是他的大仇将在明天得報。
他和福王府中和袁訓交過手,袁訓不是他的對手。這樣的人殺了自己父親,蘇赫從沒有當他是英雄,他也能讓自己報兩年的仇都沒有達成…。這恥辱将在明天奉上。
殺光他的家人,燒光他的家産!
不不,把他的老婆搶走,漢人的女人都是很美貌的……蘇赫想到這裏,嗓子眼裏湧動出奇異的咕咕聲,像是提前在嘲笑袁訓。
睡他的女人,那一定是美妙的。
他在得意妄想時,袁訓一行打馬狂奔。都是馬上的好手,都想争取早一刻到地方,又都有備用馬,這就備得不遺餘力。
還不耽誤吵架。
“我說,這掌櫃的一定是我當,我才不給你們中哪一個當下人!”蕭觀面色黑黑。扮作商人,總得有一個是掌櫃的。
他一說話,就全面受敵。太子黨們一起哄他:“你生得不好,不能當掌櫃的!”
“那你們誰當,你們誰敢在我上面?”蕭觀撇嘴。見袁訓不說話,又罵他:“揣什麽寶呢,有話大家聽聽!”
“我跟你一樣!就争這個!我在想那裏有多少人,有多少錢!”袁訓心思轉到寶珠身上,嘴角噙上笑容,要給寶珠好東西,還要給壽姐兒好東西,還要給兒子們……
寶珠在這個時候,也想到加壽。
她明天去草場,後天一早回來,下午還要趕着見趙大人。在寶珠接下太子殿下的差使時,也沒有現在這樣的想辦好。
和表兇一樣,爲女兒的成分更高。
加壽以後是皇後,外戚不多多的出力,那可怎麽行?
她睡下來把丈夫女兒輪流想起時,龍五公子在家裏讓小厮明天備馬。
“明天是辛指揮使當值吧?”
小厮回話:“已約下他,他說久不和公子喝酒,正盼着呢。”
國公府的招牌,有時候還是金的。
房門響動,五奶奶回房裏來,興沖沖的:“你還沒有睡?”龍五随意地問:“忙活什麽?”五奶奶笑道:“請弟妹不是嗎?定酒菜單子呢。”
龍五頓時頭疼,心想當我沒問吧,你不必再接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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票子還是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