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不但把他手上的戒指閃光,也把衆人的眉眼輪廓盡顯出來。中宮和女眷們逛着,進店裏看看,嘗點兒什麽,又出來逛。
有時候她也尋找皇帝,見到他讓簇擁着,就給他一個笑容,再和女眷們走開。皇帝就要微笑,皇後的面容,和昭勇将軍袁訓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是皇帝喜愛中宮,才有的想法。從别人的眼光裏,皇後是女,袁訓是男,女眷們氣質柔婉,男人氣質英挺,并不是完全相似。
但在皇帝眼中,他認爲太相似了。
走在皇子皇孫們中間,聽着他們談話,皇帝帶笑走神。從袁訓初到太子身邊,皇帝就讓人去調查中宮和袁訓身世。
所愛的人與别人的哪怕一個眼神的相似,愛人最早看出來。
皇帝還記得太子帶着袁訓來見自己時,他也一眼看出他們也相似。後來又看瑞慶和昭勇将軍,也是同樣的有相似之處。
瑞慶殿下叫“壞蛋哥哥”,皇帝聽到隻是:“嗯?怎麽能叫師傅是壞蛋。”就不再管她。他們相似不是,确是姑表兄妹。
後來進宮的加壽,還有袁夫人天天來看孫女兒,自然的祖母帶孫子,說不放心給媳婦帶,也就随着進宮的兩個男孩,也是一樣。
袁夫人以不放心寶珠帶孫子爲理由,天天就可以送去給中宮看。寶珠就知道,也不會有意見。
兩個孩子是雙胞是相似的,他們和中宮和太子和瑞慶,也是有五官相似之處。
竟然沒有别人看出來嗎?皇帝得意上來,九五之尊,眼力還是比别人要犀利些。其實這與他愛有關。
蕭儀懷疑袁訓是中宮的私生子,在會見龍五以前,讓人去山西查過。龍五是年紀小不知道,但就是年紀大的,也不能知道。
當年把中宮賣了的人牙子,還有中宮曾經呆過又不屈的青樓,不是死在皇帝手中,就是讓他燒得幹淨。
幾十年已過去,誰還記得如今的酒樓前身,是個花花院子。
現在就是把大羅金仙請出來,也找不出證據。
但天生的血統相似,這就沒法子抹去。如今隻有這一點上,還是個證據。但面容相似者千千萬,世上能找出許多,還沒有血緣親的。
中宮對袁訓的偏愛,爲了能時常見到他,由太子舉薦,爲公主師。那時候袁訓還沒有中探花,少年就當公主師,會有一堆的老文人不服。太子下許多功夫,爲表弟找來名師,袁訓也下許多功夫苦讀,所以敢誇口說中探花,也有底氣。
因此自由出入宮闱,皇帝每一回見到他,就要暗笑一回。此秘密都當他不知道,但他也深瞞着中宮母子,彼此都有秘密。
袁訓棄官去邊城,中宮的焦躁皇帝看在眼中,對袁訓才真正有幾分賞識。
以前袁訓成爲有名太子黨時,皇帝都覺得沒什麽。太子在他身上下無數人力物力,他再不成人,也就不像話。
石頭城大捷,讓皇帝和太子大吃一驚,梁山王百般的誇獎,因成就的是他兒子。太子心滿意足,表弟是他培養的,皇帝也暗暗點頭,中宮許加壽親事,他慨然應允,一是疼愛中宮,二是相中袁訓将會是個頂梁外戚。
他和柳家争起來,皇帝打壓柳家,也是做給袁訓看的。以至到書房把話挑明,外戚不能獨大,也是早想好要敲打袁訓的話。
帝王之策,籠絡打壓擡舉收伏像是不能盡述,但種種手段又能把對中宮的情意帶上,這個皇帝他還能不滿意自己嗎?
此時自得,也有底氣。
許久沒有天倫樂,皇帝要忙的時候沒功夫,就是想起來,也不過阿大阿二輪流叫進宮來見見,像今天這樣,不是爲中宮,皇帝上哪裏能享受去?
耳根下面是皇子和年長的皇孫激烈讨論着袁家小鎮這工事,皇帝就繼續用眼睛去尋找中宮身影。
緊跟中宮的小木床,讓皇帝莞爾。中宮是恨不能把侄孫們天天抱着才好,這就小床後面緊随。袁懷瑜袁懷璞已醒,吃過在上面自己玩,周遭都是人,也就不鬧人。
“火藥!多備些火藥,埋在小鎮外面,有敵兵來犯,一點就全上天!”說這話的皇孫年紀十六七,正有勇氣的時候,就大聲說出。
另一個皇孫皺眉,他是個溫吞性子,看不習慣說話就揮手揮腳的人,慢吞吞反駁:“平時還把自己也炸上天呢!”
兩個人瞪着眼,就要吵起來。皇帝含笑分開他們,目光備加贊賞:“都進益了。”隻這一句話,就讓皇孫們和他們的父親喜笑顔開。
再望向太子,皇帝溫和地道:“孩子們都大了,該給他們曆練的,就讓他們去曆練,不要全長成隻知道吃喝玩樂的人。”
太子說着好,遠處傳來一聲尖叫:“吃點心!”正是加壽的嗓音。
皇帝和太子哈哈大笑,皇帝更是取笑道:“吃點心,這是加壽的事情,你們都大了,都不要隻吃點心了!”
皇子們都管着差事,爲兒子們大喜。皇孫們初出茅廬,也都大喜,渾身摩拳擦掌模樣,看得身爲祖父的皇帝微微籲氣,暗把此時樂和金殿上奏對樂比一比,再暗把他們此時面上笑和平時進宮來見那拘謹的笑比上一比,皇帝中肯地笑了:“今兒樂,這是爲加壽慶生才有,走吧,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吃上一杯,也讓壽星坐下來好好吃點心。”
袁訓有時候在前面帶路,有時候就退到後面去,聞言,這就走出來,笑道:“前面有酒樓,也是仿着小鎮上蓋的,一應幹菜野味,也全是那裏來的。”
給加壽蓋鋪子,說得有段時間。
八百裏加急快馬送信回去,邵氏張氏和管事們的收拾了來,在加壽過生日以前送到。
皇帝欣然,聽的人全欣然,都笑道:“這個好,要去嘗嘗。”正說着,孩子們跑過來:“吃去喽,”
“等等!”加壽叫停!
她主心骨兒當習慣,走哪兒全是發話的那個,和人一熟悉,基本都得聽她的。加壽一本正經:“你們都帶錢了沒有!要給錢的!”
英敏殿下是個幫腔的:“要給錢。”
“帶了,娘娘給的錢,我還有呢。”
“我還有半荷包,不信你看。”
加壽樂颠颠,有錢就行,不給錢在加壽的意識隻有她能,别人全是要給錢的。
那是她家的鋪子,這個她是沒記錯。
一舞小手:“走。”一堆龍孫們跟在小不點兒加壽後面先跑進酒樓。加壽在蓋的時候就來看過好些回,知道中午吃飯是這裏,就帶着他們過來。
這話把皇帝提醒,皇帝對兒孫們還有老侯太子黨等人笑道:“你們都帶錢了沒有?”皇帝樂得不行,這不是鋪子嗎?
哪有鋪子裏是白給吃的呢?
靖遠侯揪一把袁訓,讓他到身邊,在耳朵根下笑罵他:“出了宮我就給你一頓!你在宮裏蓋鋪子,自己一個錢不出,還敢在這裏收錢!”
袁訓忍住笑。
他哪裏敢收錢,這不是他的好女兒,打小兒鋪子裏長大的,深知道吃飯要給錢,吃她的鋪子所以要收錢。
皇帝是句玩笑話,靖遠侯說過,他第二句又出來:“罷了,這個錢我代你們出吧。”帶頭走入酒樓。
……
這完全是按照袁家小鎮上來的,酒樓也是一樣。迎門側角一排櫃台,上面擺着十幾個大盆子,裏面裝得滿滿的,有肉也有菜,都沒有熱氣。
袁訓解釋:“這是冷菜,預備着來的客人等不及熱菜,先點着就酒。”又指住幾個盤子一一介紹:“這是邊城才有的野菜,壽姐兒最愛吃,這裏幾隻是野味,”他報出名字來,皇帝也沒有聽說過。
冷菜的菜味大多收斂起來,但有風吹來,菜味就明顯飄散。這小鎮子是蓋着夏天用的,爲防暑熱,選址在林子旁邊不說,還刻意移來許多參天大樹,都有現在的兩三層樓高,這就遮得酒樓裏陰涼,又有酒樓是南北向,本就冬暖夏涼,這陣小風一吹,皇帝舒服的眯起眼。
“香!”
皇帝想到他也年年皇家禦苑裏去狩獵,但吃的不過是鹿肉熊掌,是個現宰殺的,就認爲不錯,袁訓說的野味全然不知,這就食指大動。
對着一盆子菜多注目幾眼,就有太監們哈着腰,用白色的瓷碟子分裝一塊送上來,又送上筷子。
少年皇孫們也想吃,但要讓皇帝先,這就犯饞涎,在後面湊趣地笑,不說菜隻說盤子:“這是甜白瓷,但質地粗密,讓我猜猜是哪個窯裏燒出來的?”
一長串子地名還沒有賣弄的出來,袁訓輕笑:“回殿下,這是當地的大粗盤子,沒得講究。”爲真實不是嗎?給姑姑一個真實的娘家,這小鎮上除去木料是宮裏庫房裏的,而且就是木料也是袁訓親自挑過,不要紫檀不要紅木,但爲求真實,袁夫人的嫁妝中拿出來的上好名貴椅子,也是一樣的有。
皇帝和兒孫們從小兒聞的全是上好木料香氣,聞到這些普通木頭在日頭下曬幹的香味——日光才真正是制造香味的高手,不管是一截尋常木頭,一莖野花,一捧稻谷,還有晾曬的衣物,經過日光曝曬後,才真正是香,勝過天下所有名香——皇孫們不但沒有瞧不起這普通盤子,反而更犯饞。
都盯着皇帝用筷子,那筷子漆都沒有漆,但和見慣的上好雕漆烏木鑲銀鑲金紅木一切木的筷子相比,更助此時食興。
“咕碌”,不知哪個皇孫肚子裏叫上一聲。
雖然微弱,偏是讓所有人聽到。大家笑了,皇帝也笑了。咬一口筷子上的肉,香溢滿口。但又吃出這是幹肉,知道這是遠路而來的,野味兒十足的香,但蓋過平常吃的鮮肉,說一聲:“好!”
放下盤子,帶頭走過,道:“朕一個人吃,你們在後面咽口水,這有什麽意思?來來來,我們安席去,今兒盡情的樂。”
這是吃飯鍾點兒,而且看似野店,卻是皇家全有規矩。到什麽鍾點兒做什麽事,早有掌禮太監們請女眷們先進來。
樓,又分兩層,按早就對皇帝回過的話,女眷全在樓上。皇後聞聽皇帝的話,在樓梯口兒接住,行禮笑谏:“皇上能來,皇上能樂,這是給加壽添福氣的事情,一會兒讓她好好來磕幾個頭才是,隻是有一件,盼着您能樂呢,但下午沒有要緊的奏折和臣工要見吧?”
此地風正好花正香,日頭暖洋洋,又有中宮的暖心話兒在這裏,皇帝呵呵道:“這是朕的好内助了,”内助這話在曆史上曾贊過皇後,此時用來也無不當。說過,皇帝喚過太子:“你也知道,軍情折子是最不能耽誤,我往這裏來時,交待緊急事情全送到這裏來。這兒好啊,我也松泛松泛,折子我看過要緊,你先處置,難得玩上一回,不要攪和才好。”
撫須隻想這個下午,就覺得越有趣味,皇帝又把加壽重提一回:“這是有壽姐兒才有這樣的事情,”提加壽原本是想到有她才有這樂子,但這話一出來,皇帝即刻認識到一件事情。
不管他多爲中宮,他也不能當個昏瞆的人。又有身後低低議論着要吃菜的兒孫們,讓他更不能忘記。中宮就在面前,皇帝含笑:“皇後,以後再有孩子們過生日,都和這個一例啊。”皇後嫣然:“是。”
皇子皇孫們有見到小鎮就暗想爲個外來的人這般的鋪灑,聽過這話,這就心裏好過些。
這就坐下,皇帝皇後帶着龍子龍孫女眷孩子們坐在樓上,還有幾位近臣也在這裏,餘下的人全在樓下。清一色的笨桌子長條凳,跟外面普通酒坊沒有區别。坐下來後,冷菜先上來,但掃眼看看,卻沒有壽桃等物。
皇帝笑笑沒有問。這是在宮裏,加壽也不是正經的孫女兒,中宮自有把握,該扣下的就扣下來,少上幾樣子,也是有個圓缺的意思在内。
加壽不計較有沒有壽桃,她玩得性起,早把裙子也脫下來。她是自己吃習慣飯的人,單給孩子們一個矮桌子,可坐可站,有宮女們照顧正吃得飛快。
很快就是一碗下去,把碗一推:“出去玩!”英敏殿下最懂她,也早吃完,一推,拿起旁邊的竹馬,和加壽先跑下去,自有太監送着他們免得摔。後面的孩子們全急了,嘴裏含着飯嚷着:“加壽加壽!”意思是等等。
中宮袁夫人聽到耳朵裏,開心到不行。老太太也喜笑顔開,嘴裏低低念叨着:“加壽加壽,天天加壽。”
“皇上,加壽。”中宮盈盈而起,幾十歲的人保持體态,還袅娜如柳,舉杯向皇帝道謝,沒有他答應,就沒有這個鋪子。
兩個人放在一處兒說,就成了皇上添壽。在座的人都笑了,皇帝更是樂不可支,把酒一飲而盡,說了個好字,又沉吟不語。
太子猜出他的心事,從皇帝到太子,都看出今天有皇子皇孫們到來,可以說是皇家自家人的宴遊一回,但還有加壽做壽的名頭兒放着,來袁家許多親戚,像是撇下别人。
人在高處,總有批駁。但沒有竭力想做好的心思,也就難有更多的四平八穩。太子離席,奏道:“父皇,天好酒好又團圓,父皇豈能撇下臣工們,何不請臣工們來同樂?也解父皇半天見不到臣工們,您要犯憂愁?”
這話善禱善頌,也正中皇帝下懷。
這就讓人去請,請來一些近臣。近臣不見得官職高,不過是皇帝此一時最常見的。又猶豫一下,讓人把福王請來。
“家人俱在于此,豈有不請福王來的?”是時候擺出自己很大度,皇帝從不放過。反正福王就一個人進宮,就帶上兩個仆從,又能怎麽樣呢?
但記檔的冊子上,卻會記下這一筆。五月暑,袁家加壽生辰,福王進宮宴飲。這和不久前的記錄,華陽郡王謀反,相差時日不多,後世的人看上一看,總有稱道。
說裝的人也有,但說裝的人說完了,也免不了有裝的時候。這種事情,大體這樣。
加壽帶着一幫子孩子,手搖着杏花李花桃花各種花,拖着竹馬在小鎮上呼嘯來去時,酒樓裏人全到齊,這裏柳家的人,隻有柳至一個。
奶媽們宮女們跟在後面一大幫子,有手捧着飯碗的,這是還沒有吃完,就叫着加壽跟下去了,反正有人追着喂,又怕什麽。外面叫嚷的聲音:“殿下,再吃一口,”那邊叫着:“還有湯沒有喝,”
伴着穿林而來的水風,悠然使人入夢。
沒有幾杯酒,皇帝也醉了。想普通人家的一樂,今天盡享,又有冬天紅梅閣中賞雪,夏天高樓林中飲風,總是有詩的。
“做詩來,今兒不分前科狀元,今科舉子,朕重起一科,”在這裏皇帝指點額頭:“我曾記得京中有過什麽紅燭科,什麽喜科?”
因事情過去許久想不起來,就詢問的看向幾位大學士。董大學士起身回話:“回皇上,數年前,常禦史家娶媳,曾有月下紅燭科在當晚。數月年,袁将軍家得子,曾有喜得貴子科。”
提到自己,常禦史帶着兒子們離席欠身。
皇帝哈哈大笑:“朕說沒有記錯不是,果然有這樣的科。”順便垂問:“定的哪家的姑娘,洞房花燭還要開科?這不是爲難新郎?”他覺得這話幽默,就更笑。
安老太太帶着玉珠離席,跪了下來。
這就不用回話,皇帝擡眸失笑:“你們倒是一家子的,”
老太太近年來愈發的顧着孫女兒,在這裏更要恭恭敬敬回話:“不敢不回皇上實話,這行三的孫女兒,自小看幾百本書在肚子裏,五六歲就愛做個詩論個文,當時以爲不好,不想姻緣天定,她偏許在常大人家裏,常大人書香門第,這是她的福氣,也是我家的福氣。”
老侯微笑,他自己妹妹的性子他還能不知道嗎?這上了年紀,竟然謙遜,老侯在這裏作一得意之色。
安老太太這樣的說,皇帝有領會她的意思。全是看着中宮,才有加壽進宮,全是看着中宮,才有加壽的家人陪伴進宮,皇帝頗給老太太顔面,把玉珠打量一下,道:“既然會做,那就一起來吧。”
又有中宮養父也是秀才一流,中宮也算出自書香,還有諸多兒媳們,皇家不娶草根之人,全是家裏認真教養過的,看過賢書,也難免看過詩文,這就一起吩咐作起來,又讓請來國子監的學子們,還有今科的狀元小二,前科的狀元和袁訓一科的,前前…。科的狀元是蘇先,餘下在京裏的全找出來,一起來作詩。
後進宮的人暈頭轉向,不知道皇帝喜樂的原因。但紙筆下來,又給酒菜,又有好園子,就做吧。
導緻他們進宮的原因,不時從他們身邊跑過。
拍着小手,“小小子,坐門墩兒,”竹馬刮得街面上呼啦呼啦的響着。再轉回來,就唱:“拉鋸拉鋸,姥姥門前唱大戲,”
加壽跑在最前面,小手拍得最歡,早跑出好幾身汗出來,朝天辮子也有些歪。後面跟着皇孫們,就是剛才沒拿到猴子面具的,也乖乖跟在加壽後面學着她唱,都想加壽倒會唱這麽多。
民間童謠樸實上口,加壽姑娘繼有個鋪子,又有猴子面具以外,又一回把皇孫們震得服服帖帖。
全是小孩子,沒多餘的心思,嫉妒眼紅也不過嚷上幾聲,這都不嚷,全是服的,此時不服,就沒得玩耍不是。
跟着加壽山西來的二丫,出落好些,跑在加壽姑娘旁邊,看着竹馬不要絆倒她,陪着她唱兒歌,加壽的民謠,算起來袁夫人教的少,二丫才是真正教的人。
小二占的是臨窗的桌子,聚精會神,面帶投入。忽而對外面一笑,是看到加壽呼呼啦啦的過去,好似小龍卷風。忽而飛快下筆,是有了靈感。
中狀元的憋屈,全數化在筆下。
此時熱鬧,繁華又更着錦。袁訓也有醉意,他還喝着酒。眸望柳光,袁訓适才有一腔想說的話,全在醉意中讓他自己碾成粉碎。
不用說了,人争上遊,這是人之本分。水往下流,這是水之趨勢。
“小袁,”有人來敬酒,這是個皇孫,就是剛才高談闊論的那個。以前見到袁訓不見得客氣,也不冷落就是,但今天熱情,來和袁訓碰酒,一開口,又開始了:“這工事你說是不是,依着我看,你回去以後,必然是按我說的,埋上火藥,裝上機關,還有……”
袁訓含笑聆聽。
“小袁,我把你的狗頭狠敲幾敲,我才打聽到,這是爲你女兒做壽,你這混蛋混球混珠子混眼睛,怎麽不請我呢,”和袁訓一科的狀元,在袁訓回京後見到也招呼,但并無今天的熱絡。把袁訓衣角揪住,杯子撞來:“喝這一大杯,我就放過你。”
袁訓含笑聆聽。
難得抽個空兒,他就瞄一眼自己的姑母,中宮娘娘。把适才的心思,和适才以後又碾碎的心思浮上來。
俱是碎片。
盛極必有衰敗,就如柳家。怒極,必有一竭,就像柳家。樂極必有一悲,前人言語。悲極必有轉折,皆是如此。
袁将軍本來想今天過後,或等下大家散酒時,尋個空子對中宮說收着吧,趕緊收些的好。但他忽然就沒了這種心思。
十年寒窗爲的是什麽,爲的就是錦繡還鄉。爲的是一直錦繡還鄉,而不爲錦繡還鄉後,再蹲家裏去寒窗。
爲人沒有争上遊,一直争上遊的心,說不上碌碌無爲,也不能拿抱負來作評論,但不少點什麽嗎?
袁訓虛空的舉了舉杯子,在心中喃喃,我的好女兒,願你年年都是這樣的興頭,自然爲父親的,從現在開始能出力出力,能爲你做什麽就做什麽。
“碰!”幾滴酒液濺到袁訓手上,把神遊的他着實吓了一跳。他的驚駭,讓同桌的太子黨們哈哈大笑,蘇先笑道:“小袁,敢情你舉杯子,不是和我們這一桌碰酒?”長陵侯世子笑道:“他不是和一桌碰,他是一個一個的碰,”
冷捕頭壞笑,他是有點兒機會就犯下壞,反正也不傷到誰,就是帶點兒羨慕少年的意思,他和太子黨們相比,大上十歲不止。
“你的詩還沒有做呢,”冷捕頭一指忙碌不停的文人。
他們在樓下坐着,這就看到酒樓外和裏面,全是寫字的人。那邊有香,還有二指就燃盡。
酒杯一抛,袁訓拔腿就奔,幾步,奪到小二身邊。小二身子撞過來:“别搶我的!”肚子左腆右腆的,也沒擋住袁訓搶到一枝筆,又有幾張紙。
前科探花沒有桌子,按地上就寫。
小二搭眼一看,火冒三丈:“不許抄我的!加壽是猴子,這是我的詩題!”
加壽何止是猴子,從外面帶着一幫子皇孫跑進來,樓裏面的人哄然大笑。
樓上聽到,忙打發個太監來看怎麽了。
這一看,太監也放聲大笑,笑過跪下請罪。放聲笑,不是他們的權利。皇帝皇後都不怪他,隻急着問:“怎麽了?”
樓梯口,露出一個小面龐來。
這面龐不大,但是誰的,卻看不清楚。那臉上全是濕泥,除鼻子眼睛嘴巴外全糊住,小手上甩動揚起的,是一條雪白小魚。
“啪!”
魚落地上,蹦上幾蹦,還是沒找到水,在樓闆上不甘心的停下。
樓上也哄然大笑出來,瑞慶殿下好生羨慕,她也想去拖着竹馬到處跑來着,但她大了,又有鎮南王妃病重,中宮讓她不要以嬉玩示人,公主殿下隻能坐這裏裝斯文,這就笑得喚宮女:“揉揉,背上疼。”
太子妃滿腹心事,從坐席雖有寶珠盡力的周旋,也還是勉強,但此時笑得伏在桌上,渾身顫抖不能起來。
皇帝摔了杯子,中宮噴了袁夫人衣裙,太子笑出眼淚,而樓梯口上面,一、二、三……蹬蹬蹬,泥猴子一隻接一隻的上來。
皇帝才問:“看的人都去了哪裏,由着弄這麽髒?”就見最後一個上來的,最小,嗚嗚哭着,手裏一團濕泥對着一個皇孫就砸,哭道:“十一哥,讓你砸我!”
“噗!”
泥正中别人小腿,他太小了,沒有力。
十一皇孫不甘示弱,手裏也早有泥防備着,這就一砸,當着長輩們全在,不好意思使力,從他肚子裏落到他開裆褲露出的小*上面。
小*讓糊住,就哭得更兇。本來不想溺,這就反而想溺。等不及侍候的人跟上來,小手胡亂扒開,對着十一皇孫就是一泡。
泥水哒哒的,也落到他自己小腿上。
十一皇孫的娘本來是要惱的,但是孩子們哈哈大笑起來,拍手大樂:“小小子,愛撒尿,”十一皇孫也回了一泡,十一皇孫的娘這就不生氣,她的兒子大些,回得也遠。
皇帝大笑,也就不責問侍候的人,因爲加壽和英敏更是兩個泥猴子。他跌腳似的笑:“好痛快,這樣一笑,真是十年少。快給收拾幹淨了,再來吃東西。”
中宮得意,這十年少,還不是加壽帶來的嗎?輕輕地笑着,看似責備,雖然好生得瑟:“全是加壽惹出來的,明兒看我罵她。”
加壽拉着英敏,兩個人手扯着手,早跑去找母親。兩位母親是坐在一起,寶珠是個虛席,不時還要下來招待,回去坐時,就在太子妃旁邊,因她女兒過生日,她算是個主人,這位次也就無人多說什麽。
又有太子妃才尴尬過,寶珠應酬她,都理會意思。
寶珠笑得花枝亂顫,也和中宮一樣的說法:“全是加壽鬧的,”見女兒跑過來,滿身是泥,不管不顧,往她懷裏一紮。
女眷們都驚呼,隻有中宮、公主、袁夫人和老太太不驚呼。掌珠有點兒氣憤,不由自主的道:“寶珠這不是寵壞孩子?”
“是啊,”玉珠不大容易的,和掌珠一個看法。
再看寶珠,笑吟吟把女兒更抱上一抱,而加壽呢,更要蹭上一蹭,把泥全弄母親衣上,這就眉毛鼻子有些清楚。仰起小面龐:“抓好些魚,吃烤魚。”
抓差母親,不放過父親:“要父親烤,母親換衣裳,”又把瑞慶殿下也找上,探出小腦袋:“姑姑,辮子歪了!”
腦袋搖一搖,十根辮子跟勁草似亂晃,中宮喜笑顔開,情不自禁走到皇帝身邊,她是女眷們那桌,中宮輕笑:“您看加壽這孩子,多活潑。”
皇帝也輕笑:“身子好。”袁國舅身子骨兒不好,後面袁訓和他的孩子們身體好不好,就成中宮的一塊心病。
中宮不僅對袁訓是這樣,對她的兒子太子和女兒瑞慶也是這樣。瑞慶公主是小殿下時最愛亂跑,每每氣喘籲籲回來,面龐透出健康好水色,中宮總是愛憐她,小殿下就跑得更歡,還記得她把寶珠擄走那回,跑起來不比她指派的宮人們差。
帝後們打個噴嚏也有人猜測,何況是這麽明顯的一句話。
皇子們夫妻都若有所思,原來,皇上皇後喜愛的不是拘謹的孩子,喜愛活潑好動的。也是,瑞慶小殿下以前出溜到東,出溜到西,有人背後指責說她沒有公主端莊模樣,又怎樣呢,一樣是皇上最疼愛的。
這種心思浮上來,滿樓的泥猴子就不再有當父母的責備,見袁将軍夫人抱起自己家的泥猴子,抱出她一身的泥,别人不敢跟,隻讓侍候的人抱起自家的泥猴子,去給他們洗且換衣裳。太子妃猶豫着,但已經讓兒子弄上泥,英敏殿下學加壽,也一紮,把母親衣裳也弄髒。
這就也扯起來,旁邊全是屋子,有人擺上熱水,各家清理泥猴子。
詩作,香已燃盡。
皇帝看過,阮家英明的最好最多,其次,是前科狀元,再其次,是袁訓和太子黨們大學士們打個平手。皇帝颔首:“狀元就是狀元,阮英明,你果是有才!”
兩行熱淚,從小二臉上滑下。他心中解冰裂石般轟隆着,心結打得粉碎。很快,泣淚有聲:“臣謝皇上,謝皇上!”
果是狀元,果是有才,果,你小二本來在朕手中就是狀元。這樣一來,本就清楚高大進不過是安撫卻不能相信的小二泣不成聲,跪在那裏忽然痛哭,痛哭出來一聲,又怕失儀忍住,伏地身子扭來扭去以消心中糾結,要不是在君前,又要爆出笑聲。
活似大蛐蛐兒。
“出去哭!沒出息!你弄的笑話,朕早就知道!”皇帝嚴厲三分,把小二喝出去。他就是沒有耳報神,也有加壽那幾天在面前蹦跳,小手蓋在臉上,裝面罩人。
攆走小二,皇帝把靖遠侯叫上來接着罵:“什麽羞于見人!笑話!你當老子的,怎麽不打他!”靖遠侯在樓下也知道禦口親點,他的兒子還是狀元。這不是小二一定在這裏争狀元,小二是逢詩社必争的人,總說名士才有詩,他争的是名士二字。
靖遠侯不住叩頭,他的兒子得解心結,此時要他以死報效也肯。“這是臣的小兒子,憐惜幼子,臣也知道不對。”
“憐惜幼子,”皇上咀嚼着,一幹子皇子們把心提起來,以爲皇上又提這話敲打他們,皇上眸光卻轉向中宮。
中宮旁邊是袁夫人,兩個人中間且靠後,是兩個小木床。袁懷瑜抱着個香果子,袁懷璞在玩面具。
皇子們的心變成疑惑,袁訓的心提起。
他的兒子,本來是爲自己看視近些不願意丢下,現在是必須帶走。他不再“适才地想”,但謹慎不能抛。
壽姐兒已經讓姑母神魂颠倒,再把兒子們丢下來,而母親又是随性而活的人,她會由着姑母把兒子們也弄到宮裏去,不是早有引子出來,加壽“吃醋”小弟弟,一定是眼睛裏看住,才能避免别人背着加壽抱弟弟,加壽的眼睛看緊,那隻能在宮裏呆着。
今天這奢華,袁訓已做好明天禦史彈劾他的準備。耗費人力物力爲他女兒,禦史們一定會說,你袁将軍怎麽不辭呢?
君王無錯,錯的隻能是别人。
女兒在宮裏,已經和柳家扛上。兒子們再進宮,袁訓想我是不怕,但滿腦袋全是彈劾也無意思。姑母任性,小袁将軍萬萬不能任性。
把心提到嗓子眼裏,袁訓都心生驚恐,皇帝金口玉言,千萬,不要當衆說出留我兒子!我家兒子不可愛,我家兒子很不讨喜。千萬不要留啊。
皇帝的眸光,此時轉到袁訓面上,微微一笑,正要開口,“噔噔噔,”樓闆響,有人邊上來邊回,太監公鴨嗓子:“梁山王奏折!”
送上一封打着火漆的加急信件。
皇帝拆開,笑上一笑,讓都以爲是邊城緊迫的圍觀者略放下心。轉瞬,信扔往袁訓:“昭勇将軍,你自己看!”
袁訓接過,看上兩行就心中釋然,小王爺的這封公文來得是時候。梁山王筆迹,小王爺口吻,要袁訓趕快緊急必須馬上回去!
指兩仗也就可以說緊急。
話頭,現在在袁将軍嘴裏。他跪下,雙手高舉公文,有太監收走。袁訓朗朗:“回皇上,臣願明日攜家小回去。”
“攜家小?”
“吾皇隆恩,臣女蒙娘娘教誨,臣無以報答,唯有攜妻子極早回去。臣僥幸,得梁山王爺、陳留郡王教導,又幼年有舅父輔國公養育,略有軍功,不敢再提。”
太子殿下嘀咕,這裏面怎麽沒有我呢?全是得王爺郡王和國公的力去了。
“臣唯早回邊城,安頓妻子,臣幼年長大之處,盼幼子早早成人,早早報效皇恩。”
中宮似笑非笑,太子似笑非笑,他就不想留下孩子的意思。
皇帝打斷他:“換個地方你兒子就長不成人?”
袁訓從容不迫:“膏粱中生纨绔,刻苦才出英才。臣棄文官而從軍中,就是蒙恩厚重,不敢不奔刻苦地去。臣子,自當和臣一樣,邊城苦寒,自小磨練,早早成人,不負君恩。”
皇帝裝着沉吟。
他這一沉吟,中宮焦急之色上來。中宮手中扣着個筷子,就一根,随時想擲到袁訓面上那手感。
皇帝不能再裝,本來裝是給中宮一個緩和,現在再緩和中宮眼看要發難,道:“好!”
脆響輕聲,筷子掉落地上。有太監撿去,又送上一雙新的。
“謝皇上!”袁訓松一口氣,這個頭叩得格外誠心。起身,他的姑母是什麽表情,袁将軍看也不看。
他的女兒讓他去烤魚,袁将軍趕緊下樓去,避開姑母一定很生氣的眸光。
皇帝也松口氣,他也不能再讓今天的盛況再次發生在袁将軍其它的孩子身上,畢竟他是國舅之子沒過明路,而且就是這樣借着加壽是英敏的未婚妻子名頭,今天以後,還會有一堆的私下非議出來。
走吧,不是還有加壽留給中宮,還有這半個小鎮,可以慰藉。要說不能如意,誰能完全的由着性子呢?
有時候完全如意,一半是由着性子,一半是給出的理解和包容。一半是加壽和小鎮,一半中宮就自己包容吧。
“滿上酒來,我們細細地再來看詩。”皇帝這樣說,中宮也不好說什麽,陪上笑容。
……
“嗚嗚……”河邊樹下,小二放聲大哭。
他是狀元了。
他數年的說着自己是狀元,白眼兒也是很多。好容易等到一科,又撞出來一個高大進,讓小二中得憋屈不已。
這就好了,他真的是狀元了。這要謝皇恩,這要謝……壽姐兒才是。
小二從中狀元,就隻出房門,更别說别的舉子們中了,互相酒館裏慶賀,小二從來不去。爲加壽才不顧羞臉進宮,爲别人,他把自己做成。
正哭着,尋思着給加壽再親手做個什麽才好,耳邊有人笑話他:“哎,換個地兒哭去,這地方涼爽,我們要用來烤魚。”
袁訓帶着人捧着東西走過來。
袁訓樂不可支:“小二你還會哭?哈哈哈…。”
小二回他一個帶淚鬼臉兒:“要你管!”又抹淚水:“壽姐兒要吃的?我來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