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柳丞相近日所做的事情上,先不說聖眷驟減,隻光禦史們彈劾就夠他喝一壺。
但他認爲是直覺。
直覺上,哪裏糟了,哪裏出了問題。其實有這直覺,何不檢查自己的行止?
“老了,”一聲歎息算暫時這裏的結束,但真的是老了?也許真老了,才會輕視袁訓吧。
……
“權勢到一定的地步,眼裏哪還有皇上呢?我告訴你,你這一回徹底的放心吧,柳家這就算眼鬥栽得大了。”
過上幾天,袁訓才和寶珠說進宮去說的話。寶珠在坐月子,袁訓當天隻對她說恢複官職的喜歡話,讓寶珠心寬體舒的安心養着.
話裏深意不小的,是緩上一緩再對寶珠好,想她總是要跟着東想西想。
寶珠倚着枕,金銀刻絲團花的枕頭,骨子裏還是古代的硬枕。習慣的人并不覺得硌人,還正好靠着身子。
她聽到以後,果然是愁眉的。杏眼兒微轉,嘟了嘴兒:“聽上去柳家是不讓皇上滿意的,可是,也同時敲打了你呢?”
外戚都不能獨大,把袁訓也一起說進去。
袁訓坐在床邊兒上,寬背像是寶珠的屏障,一條腿橫搭在床上,側着臉兒和寶珠說這件事情。他故作輕松:“這是氣話,等我再有了軍功,”
寶珠屏住氣凝視。
剛生産過,又肥白了一圈,在宮裏出來的杏黃色繡滿祈福經文的帳裏,似開朵百合花。
“怎麽,你不想我回去,威風八面的當個将軍?”袁訓伸指,挑挑寶珠的胖下巴,感覺好順手,又捏一把。
寶珠慢吞吞:“總要回京的吧,加壽在京裏呢。”
“我可是大将軍,”袁訓繼續賣弄。
寶珠高嘟起嘴:“大個兒的将軍吧,還大将軍呢,不知道人家晚晚怕呀怕的,想你就睡不着。”
“姑娘大了,不想我可想誰呢?”袁訓繼續玩笑着。
“以後想兒子,”寶珠歪着腦袋:“你以後也得想兒子才行。我幾時想的,你就要幾時想着。”袁訓悄悄打量着她,見寶珠頗有認真,那并不怎麽說的隻想丈夫在安靜地面上的心思,不知何時又浮上來。
本以爲自己一路高升,雖有姑母太子照應,也是屍山血海中殺出,同僚們間沒的說嘴的,母親可以面上有光的,寶珠自然也就能理解的,但現在看一看,寶珠心中仍有芥蒂。
恩愛夫妻往往一個人快活了,另一個人也就能快活。而一個人難過了,另一個人也要跟着遭殃。
寶珠又是才生下兒子的,本就捧手心裏的那個,現在都快不知道捧哪裏才合适。她這一噘嘴,當丈夫的怎麽忍心讓她難過?
腦海裏再轉着寶珠坐月子,寶珠不能生氣,寶珠這裏隻能說好聽,袁訓把個手在心口處一撫,半俯身子帶着讨好:“要說我,是你想我也想,你不想我也要想。哪能寶珠想我才想,總要随時随地,吃飯出恭都想着才好。”
“哈,吃飯和出恭也能放一處說?”寶珠就笑了,花枝沒顫多久,就斜眸袁訓:“以前你何等的斯文,何等的儒雅,去軍中沒幾年,這就變得語無倫次,話也不會說。”
她嬌嗔淺笑,頰邊還有薄薄的嗔怪,似杏花春風中含俏,又怨春風不解意。袁訓低下身子:“這樣子,竟然從沒有見過的…..嬌态,可見我不陪着你,夫妻間少許多的歡樂,也罷,隻用诰封賠你吧。”
寶珠也隻是抓住機會抱怨抱怨,輕哄之下,早就柔情缱绻。
如果說寶珠在成親前,是對袁訓動情而不了解;在成親初,又因爲動情而生出戒備。那今天的寶珠,三個孩子的母親,她深愛着丈夫,孩子們的父親。
看着他低聲下氣哄自己,想到他在外面的不容易---在軍中的袁訓寶珠不懂,想來隻是兇險。難道這一回對柳家,寶珠不是親眼所見嗎---寶珠似春水般化了,低下頭不再責備他,也不肯就此放過他。
三根手指搭上袁訓的衣帶,系着不丢開。
小小的動作,是寶珠的深情。袁訓的心,也繞指柔般浸着醉,柔和的注視着寶珠。
“看什麽?胖了的。”寶珠見到,就撒個嬌兒。
“好看。”
“走了模樣吧?”寶珠揉自己面頰,不等照鏡子,也知道圓滾滾。沒有女人不愛容顔,寶珠也不能例外,幽怨幽幽地上來:“不好看了。”
“好看,像女兒的大紅包,裝滿了錢,撐得圓了,但是沒有人見到是不愛的。”袁訓拿手比劃:“這麽圓,這麽大,這麽響動的,肚子裏有貨是不是?”
寶珠鼻子朝天,滿面忽視他的取笑,還就着話刁難:“都有什麽貨呢,說得明白便罷,說不明白…..”
“有聰明有伶俐,”
寶珠笑盈盈。
“有淘氣有搗蛋,”
寶珠把臉兒一黑,得意上來:“我可拿住你的錯了吧,又聰明又伶俐又淘氣又搗蛋的,哪裏有這樣的人,你找出來給我看看,”
扮個鬼臉兒:“難道你對着我說,看兒子陪母親的,還抽空兒去見了你的王府姑娘?”
“王府姑娘啊,”袁訓拖長嗓音,還沒有說,寶珠笑着把帕子擲過來:“說好聽的。”
“自從那年你搶走她的貂皮衣裳,她就不再理我。”袁訓煞有介事的垂下面龐,看上去傷心模樣:“都怪寶珠你太兇,看得嚴緊,”
寶珠笑得肩頭抽動:“胡說,那是我的衣裳才對,再說,不是你從她手裏搶的?”寶珠的心裏甜滋滋的,坐個月子也有表兇陪着說笑,再想想以前爲王府的姑娘吃過許多幹醋,就更自己笑得厲害。
說說笑笑中,袁訓重回軍中的話題這就放下,而外面,響起一個小嗓音:“母親!”
“加壽來了,”
寶珠喜動顔色,輕推丈夫,這會兒寶珠不無讨好:“把寶貝兒抱過來給我可好不好?”袁訓往外面走,邊笑:“聰明伶俐淘氣又搗蛋的人兒來了一個。”
寶珠笑着,擡手來解衣裳。
玫瑰紅萬字流雲的小襖解到一半,袁訓抱着加壽,嘴裏嚷道:“乖乖的女兒來了。”加壽格格笑着,背着她的大紅包兒,裏面鼓鼓囊囊的,裝滿東西。
每一回加壽回來,紅包裏不是糖就是點心,寶珠早就習慣,看着袁訓給女兒脫鞋子,愈發覺得奶水沒吸就要出來,迫不及待伸出手去接。
加壽把小眉頭擰起,卻隻看着。
“你不肯吃了嗎?”寶珠又有點兒幽怨:“母親給你留着呢。”
加壽猶豫:“曾祖母說加壽吃了,弟弟就沒有好吃的。”見母親雪白一抹胸脯露出,加壽到底小,上前握住,笑嘻嘻:“爲什麽弟弟要吃加壽的?”
袁訓和寶珠相對傻眼,他們隻沉浸在有孩子的喜悅中,從沒想過還有這樣的問題出現?
寶珠機靈不是,對袁訓使個眼色,你回答。
袁訓不肯得罪女兒,回個眼色,你回答。
夫妻正眉眼兒上打官司,覺得這事情真是有趣,都露出笑容。加壽的疑惑已經說完,鑽到母親懷裏,輕車熟路的啜住,小手抓住另一隻,這就開吃。
吃完了,不肯走。倚在母親懷裏,懶洋洋的小模樣,揉着母親。剛才的問話沒有得到答案,猶在追問:“弟弟不乖吧?”
不管寶珠還是袁訓,都不願意回答女兒的這個問題。在他們的心裏,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都是一樣的對待。
壽姐兒是長女,先到父母身邊的,自然先得父母的疼愛,也就便的,把父母親給霸住。這種霸占,不表示當父母的不再喜歡别的孩子,不給兒子們留出疼愛來。但也不表示讓女兒問到面前,當父母的不尴尬。
加壽還不是懂事的年紀,說得凝重她并不懂,說得輕飄飄,她更不放心上。加壽讓老太太提醒,而袁訓寶珠讓加壽的話提醒,忽然迎面對上這話,不可避免的想到,原來孩子們都要疼愛才是。
袁訓并沒有怪寶珠慣着加壽,他知道寶珠是怕回到邊城後,不能再喂加壽,所以這會兒才偏心她。
而就袁訓自己來說,他也一樣的偏心加壽,心思也和寶珠一樣,兒子們他是一定要帶去大同養活,雖說他出京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會回京,但在不回京的幾年裏,父子相見,總比父女相見要容易得多。
他願意偏心女兒,但現在卻到了要和女兒明白說話的時候,哪怕她還不懂事兒。
張開手臂,袁訓做出抱的姿勢,對女兒小心翼翼地笑:“父親抱着壽姐兒,你喜不喜歡?”加壽這會兒還不肯離開母親,往母親懷裏縮縮,但伸出小腦袋:“喜歡。”
“現在有了弟弟,弟弟也要抱着,你說好不好?”
這樣同小孩子說話,加壽想當然嘻嘻:“不好。”軟軟地就要把父親懷抱也占住:“是加壽一個人的。”
“可加壽是姐姐,是個好姐姐?”袁訓吃力費勁的解釋,寶珠忍不住微笑。給她一個白眼兒,袁訓笑道:“你倒不幫忙,隻是笑?”
寶珠清清嗓子,一本正經也對加壽道:“母親的懷裏,以後也要一、二、三,這邊是壽姐兒,這邊是弟弟,同時有你們三個人。”
“爲什麽呢?”加壽疑惑得不行,這些不都是加壽一個人的嗎?
“加壽是姐姐呀。”
加壽瞪直眼睛,懵懂得眼神都帶着朦胧:“什麽是姐姐?”
“最可愛最好看最能幹最讨人喜歡的加壽,就叫姐姐。”寶珠覺得就要出汗,好似把命也拼了。
再看床前的袁訓,嘿嘿幾聲,他開始幸災樂禍。
狠瞪他一眼,寶珠同女兒都嘟着嘴兒:“就是你的點心以前分給别人吃,現在要先給小弟弟,”加壽點着腦袋這就明白,吃奶時大紅包兒取下,在腳邊兒上。拿起來兜底子一抽,一堆子東西傾在床上,加壽笑出了聲,小手指住:“這些,全給弟弟。”
再驕傲的梗起小脖子:“叫我姐姐!”
加壽回來,是全家的寶貝。這又當上姐姐,就要去看弟弟。這幾天全是老太太陪她在宮裏,每天來往回來吃奶。袁夫人守着孫子,是孫子在哪裏,她就在哪裏。這就打發人來接加壽過去親香。
她出去以後,袁訓和寶珠相對抹汗模樣,失聲笑了出來。
“以後再生幾個,都追着我問最疼誰,還不把我問倒了。”袁訓想着以後這種場景,膝上好些個孩子,大的擠小的,小的拽大的,就看自己的兩個膝蓋。
他個頭兒高,本就是大長腿。以前從不認爲腿短,現在就生出懷疑,總覺得孩子們就要坐不下,這可怎麽辦?
讓他說寶珠不再生吧,他是萬萬不肯的。先不說欠下一堆的兒女親事債還沒有還清,隻想到一堆的孩子在身邊吵,再煩惱也是喜歡的。
小袁将軍由這件事兒上,瞬間就理解輔國公,感歎地道:“舅父真的是不容易,”龍家兄弟全是隔母的,那是更難。
望向寶珠,袁訓溫柔上來。袁訓骨子裏既有學父母親的海誓山盟情意,又遇到寶珠隻要一心一意,說起來,膝下一女兩子,這就其樂融融上來,雖讓女兒問話尴尬,也能回答,這裏面也有寶珠一份兒功勞。
他是這樣想的,寶珠也在聯想。在丈夫說過舅父,寶珠面容淡淡,這是針對她的話:“難怪的,小孩子都争寵,何況是丞相呢?一個小而不懂事,一個老而不懂事,反正,都是個不懂事罷了。”
這話裏有話,袁訓攬住寶珠:“你安心休息,又想這些。母親奶媽都說月子坐不好,到老了骨頭疼,你不聽話,到時候哭去,我可不心疼。”
“可不是,我也沒功夫去想。”寶珠又想到一件事情,對着袁訓不依:“蘇家的親事定日子,可不許定在這個月裏,我要幫忙操辦,是你的知己,我不操辦可怎麽行?”
“那是自然,沒有我家寶珠出面,蘇先怎麽敢成親?”袁訓取笑着,寶珠自然是笑了,笑過,又有點兒不悅:“還有柳家,也罷,等我出了月子,才能想法子。現在呢,想想我的好女兒和好兒子…..”
“哇哇哇哇……”
加壽哭着進來。
當父母的齊齊慌了手腳:“誰惹哭的我們?”衛氏送小姑娘進來,隻是要笑。加壽跺着小腳,哇啦哇啦:“弟弟不能吃我給的東西,也不對我笑,我不要當姐姐,我要當弟弟!”
袁訓和寶珠哈哈大笑起來。
……
二月初一的這一天,天氣回暖的迹象更重。日頭從牆頭屋角過來,燦燦的裝飾上金色。方姨媽對着桌子上的小包袱,愁眉苦臉唉聲歎氣。
半舊的缺一角桌子,最尋常的木頭,做工粗糙的桌腿上還有毛邊,上面經常擦拭的地方,才是光滑。
也是舊東西,才能用出這光滑。
這還是褚大在的時候,爲和方明珠成親置辦的東西。
當時家具辦的有限,但日常用的東西不少一件。當時方姨媽抱怨說東西不好,委屈她的女兒。但漸漸的,她才知道衣裳也好,家什也好,首要的是方便。
那身邊的人呢,首要的是可靠,能讓明珠靠得住。
她還敢再說褚大是個不能依靠的丈夫嗎?對着桌子上銀包,小小的,但裏面裝的銀子能讓母女們衣食無缺,坐地升天般成爲街坊鄰居眼紅的一家。
“當當當,”門讓敲響,方姨媽和以前大不一樣,這就把愁眉放下來,熱絡的嚷着:“就來就來,是哪位啊?”
打開門看,一個竹籮先伸過來。隔壁娘子滿面笑容:“方媽媽,新蒸的饅頭,送幾個給您和娘子嘗嘗。”
這饅頭比方明珠蒸得強得多,雪白粉嫩的,上面點着紅顔色,嫣紅的直暖到人心中。
方姨媽笑得嘴張多大,一時半會兒的是不打算合上:“這可使不得,過年的緣故兒,面還貴着呢,又是辛苦蒸的,不能要不能要。
推上一會兒,到底收下來。把門關上以後,方姨媽的笑容如狂風暴雨瞬間來臨般,沖走了。沖得幹幹淨淨,沖得毫無痕迹。
把竹籮放下,方姨媽歎氣:“這又算個什麽呢?”
以如今她的心思,是不會看不上白面饅頭,再不好,也是白面的,人家肯送來就叫不容易。但人家肯送來,更把方姨媽剛才在想的心腸揪得緊緊,似繃緊了的紙張般,随時會裂開。
她的後悔心腸。
自從寶珠找到褚大,先是送回來幾十兩,說是褚大的積蓄。接下來,就按月一号,不錯日子的送來褚大的俸薪。
方姨媽并不是傻子,現在也沒有懷疑寶珠私瞞的心。但她還是托着鄰居,什麽王大棒,什麽張小腳的,人托着人往兵部下最小的衙門裏打聽過,當兵的銀子并不是按月發放。
也就是說,這是寶珠墊出來的,也可以說,這是寶珠自己的錢。她拿出來送過來,方姨媽垂下腦袋:“寶珠這個人,是多麽的好喂。”
悔不該當初,
悔不該從前,
悔不該……
而鄰居們的客氣,也是由每月準時有人給她送銀子而來。見喜而賀,人之常情。
這客氣,把方姨媽壓得背也直不起來。坐上一會兒沒意思上來,現在又不用做活,身上懶懶的,頭也暈是臂也酸,尋思着睡會兒去吧,正要站起,方明珠推門進來,抱着一大棒子東西,開心地嚷道:“今兒肉便宜,我一氣割了兩斤,”
方姨媽轉身子對女兒笑,急了,急得歡喜,不是爲今天有肉歡喜,而是想到女婿是女兒相中的,沒有女婿就沒有今天的肉,又和女兒相依爲命過苦日子過來的,着急的歡喜,氣血上沖,頭上一暈,眼前一黑,往地上就倒。
“砰!”
把方明珠吓得原地不敢動彈。
才見到母親好好的站起來,就這麽一笑,就倒下去。桌子讓她撞出去幾步,上面的東西跟着亂響。
“娘,你怎麽了!”
把東西一扔,方明珠回過神就撲上去,抱住方姨媽要哭時,見到她面容淡金,眼目緊閉,一副有出氣沒進氣的模樣。
方明珠慌了手腳,她沒有照看過病人,家裏也沒有别的人可以使喚,這會兒清醒着給出個主意。
她放聲大哭,号啕着搖晃方姨媽:“娘,娘,你不要死啊!”
都知道褚大如今有出息,在軍營裏當官----如果不當官,哪有人月月上門送銀子---又是好些年的鄰居,鄰居們聞聲過來,方明珠這才有了主心骨。不然她慌手慌腳的,沒經過這樣的事情。
送方姨媽上床。
請醫生。
全是鄰居們幫着在做,而方明珠坐在床邊還是大哭。等醫生的功夫,有個鄰居好心的提醒:“大娘子,你隻得一個人照看着,隻怕不行。你年青,不會照顧病人,我們都有活計,不能日日相伴,你不是有得力的親戚,生兒子的那家,請客滿京裏無人不知,我家二小子從那裏過,說聲道喜也吃上一頓好的回來,我這裏幫你看顧一時,你快往他家告訴,求個主張。”
把方明珠提醒,方明珠本就亂了方寸,見母親讓掐人中掐醒,卻還是口不能言,眼珠子轉動都難,聽到這樣的指點,也不管身上是一件舊衣,拔腿就往外面跑。
她慌的車也忘記雇,跑累了就走,走累了就扶着牆,邊哭邊行,喘着氣兒,見袁家大門在即,大哭着過去。
加壽剛回宮去,這又是大白天的,順伯往宮門上侍候着,怕小姑娘要買東西,守門的是孔青,孔青認得方表姑娘,皺眉心想,我們家才有喜事,表姑娘又不着三不着兩的跑來哭,又犯混了不是?
就攔住她:“表姑娘家裏出了什麽事情?”
孔青在這裏玩個話上的小花招兒,你這哭,事情隻能出在你們家。
不出在方明珠家,方明珠倒也不哭了。
站在袁家門上,見到孔青是個認識的舊人,方明珠如見親人,把話說出來,孔青也吓了一跳,難怪她哭,心想這是件大事情。
有心把方明珠往裏面讓,但見她沒有分寸,在人喜事裏面去哭,孔青怕沖撞到袁夫人和袁訓,奶奶是個善心的人,倒不會怪吧。
就想尋個人去通報。
張着眼睛看,隻有萬大同今天沒事做,在和自己說話,他是個閑人。
“萬掌櫃的,裏面通報一聲,就說方姨太太病倒,表姑娘沒主意,在門上哭呢。”
萬大同一聽就後背“哧溜”一聲,瞪起眼睛:“你讓我通報給誰!”
萬大同有把子好記性,不然算帳上不是要吃虧。家裏有小小爺那天,方姨太太母女上門,他記得的,知道這是老太太的親戚,也就是奶奶的親戚。
說起來,這是大姑奶奶的親戚,但爲什麽總和老太太走動,最近和紅花見面如見烏眼雞,萬大同又沒像孔青打聽,别的家人就更不打聽,他還不知道原因。
老太太的親戚上門,自然是呈給奶奶。奶奶坐月子呢,自然是告訴紅花兒姑娘轉進去。
這一長串子的,也虧得萬掌櫃的想得飛快。
紅花,這個名字一出現,萬大同就惱了:“你讓我通報給誰!”
孔青無事就看他和紅花的笑話,一眼看穿萬大同心思,忍俊不禁。如果不是方明珠在這裏,孔青要拿萬大同好好的開開心。
但方明珠痛哭不止,好似方姨太太這就要西去似的,孔青沒功夫和萬大同開玩笑,遂笑道:“褚表姑爺現今跟着小爺,您隻管去告訴小爺。”
萬大同長長的松口氣,孔青抓住機會,飛快地就是一句:“不是讓你去見紅花。”萬大同狠瞪他一眼,抽身進去。
院子裏探頭探腦,見到丫頭們或坐或站,或行或走的,獨不見紅花大管事的,萬大同又松第二口氣,到袁訓面前把話說了。
很快,袁訓和袁夫人出來。方明珠見到他們,更是淚眼婆娑:“我娘病得不能說話,”她舊衣爛衫,裙子上一個大補丁,袁夫人見到心疼上來。
方姨太太是寡居養女。
袁夫人是寡居養子。
也知道方姨太太以前不好,但人在病中,總有可憐之處。
袁夫人又是一個比寶珠還要好心的人,上前把方明珠抱在懷裏:“我的兒,快不要哭了,凡事兒有我呢。”
方明珠乍得這樣溫暖的懷抱,又聞到衣裳上馨香撲鼻,又自慚形愧,又顧着母親。雙膝一軟,以前不會說這樣的話,但總聽過戲,戲裏的話湧出來。
揪住袁夫人袖子:“我大恩大德的親家太太,求您救救我的母親,我給您當牛做馬也願意,我……丈夫不在家,就隻有母親一個人了,”
嗚嗚哭得就更是兇狠。
要說袁夫人本來對方氏母女是觀望的心,有一半融化在褚大那裏,餘下一半就融化在此時此刻。
扶方明珠起來,而袁訓已吩咐:“套車備馬,請小賀醫生。”
袁夫人也一喜,這真是的,偏遇上病人,偏小賀醫生在。小賀醫生在京裏是呆不住的,挂着他的病人早就要走,袁訓許給他寶珠也會離京,讓他同行,小賀醫生是沒有辦法,才一直住着。
每天給寶珠開開藥湯,瞄一眼孩子,新出生的孩子活潑健壯,能需要他什麽,把小賀醫生急得火星子亂迸的就要跳,袁訓有招兒,知道他好醫術,太醫院裏尋來幾本古醫書,着實的花了袁訓一筆銀子,就這書還隻是借看,才把小賀醫生安撫。
聽說有病人看,小賀醫生風風火火的沖出來,到門外袁夫人已上車,小賀醫生不用人說,抱匹馬就上去,手一揮,頗有大将軍之态:“走!”
袁夫人帶着方明珠同坐,指給她看,笑道:“那是個名醫呢,全山西有名氣,寶珠隻信他,把他從山西帶來,你安下心,他一去啊,你母親就能好。”
“謝謝謝謝。”方明珠在這樣柔聲的撫慰下,果然安靜下來,偶爾的,隻泣上一兩聲,又把袁夫人心疼得不行。
先行的家人先到方家,兩男兩女,進去掃地擦桌子,放夫人和小爺的坐墊,喝茶用的杯子。鄰居們看着啧啧稱贊:“都說袁家怎麽怎麽升官,隻看人家做事的心地,來得這麽快,當官也應該。”
沒多久,車馬過來。見一個俊秀英偉的青年,目光如電,犀利間看得人喘不過氣過。恭恭敬敬的向馬車前,扶下一個滿頭銀發,初看以爲是老夫人,再看面容,還清秀年青,仿佛三十歲人,一位中年夫人下車。
随後,方明珠下車,也有跟的人扶着,以表姑奶奶稱之。
方明珠的舊衣裳,和跟從的人相比,都是寒酸的。
鄰居們看在眼裏,隻是想袁家不嫌棄方家,倒是難得。
袁夫人看在眼中,對兒子使個眼色,你們也太不經心。虧他家丈夫還跟着你,就穿這樣的衣裳,比家裏最次等的奴才也不如。
袁訓陪個笑容兒,不用母親明說,就知道意思。因扶着呢,低聲道:“寶珠送銀子來的,想來是沒送尺頭,等我回去罵她。”
“罵你才是,寶珠養着呢,你又罵她做什麽,她想不到的,你要想得到才是。”袁夫人反過來把兒子罵了。
袁訓點頭,随後低笑:“寶珠如今是說不得的大功臣。”
“給你生兒子,姑太太都說這親事真般配啊,”袁夫人都忍不住笑,見到孫子,中宮娘娘改口改得飛快,再不像以前那樣,罵南安侯亂許親事,也不照鏡子,看看他家的門楣。
袁訓都是好笑的,但是來看病人,這就笑容收起,家人圍随着,把母親送進去。看上一看,方姨太太氣色不佳,但并不是方明珠哭得要死要活模樣。
小賀醫生診完,道:“家裏最近出了什麽事情?”
袁夫人更要白眼兒子,低聲又罵他:“怎麽寶珠養着,我看着孫子,老太太跟着壽姐兒,可憐她老天拔地的,一天跟着往來一回,你又在家,他家裏出事你也不知道?”
這是袁夫人的好心地,爲來爲去又爲的是誰,關心褚大,還是關心在兒子身上。袁訓再次陪笑。
方明珠哭道:“沒有事兒啊,就今天袁家四表妹送來我丈夫的養家銀子,我出去給母親割肉去,回來她就這樣。”
小賀醫生年過四十,因醫術高,常在宅門裏走動。又因爲病人至上,窮苦人也處得多。掃一眼這屋子裏,房屋整齊幹淨,但并不富裕,點點頭道:“喜事兒出來,也會這樣。”
又想到什麽,笑問:“您丈夫的安家銀子,是幾時有的?”
“去年才有,全是四表妹托人送來…..”方明珠竹筒倒豆子似的說着。
小賀醫生已不用再聽,止住道:“我已盡知,這就可以開藥方。”開藥方的還需要問家長裏短,在外面圍着看熱鬧,且看名醫手段的鄰居們是不懂的。
氣滞不通的方子,開上一副,方明珠要來接,袁訓先接過去,交給同來的蔣德。蔣德關安進京後,還是跟着他。
“勞煩蔣兄,抓了來就送來吧。”
跟寶珠進京的天豹也跟出來,但怕他不知道藥鋪,還是京中出來的蔣德最便利。不過拿蔣德拿小子使,小袁将軍又對蔣德陪笑。
蔣德倒不放心上,反而笑道:“做好事兒的事情,允我插一腳,這是行善帶着我。”正說着:“這附近我熟,我就回來。”
“慢着,”袁夫人深吸口氣,想想蔣德說“行善”,袁夫人覺得這話不妥當,什麽是行善,對别人無所求,那是行善。
就是别人自己回報,但無所求了,也是行善。
而今,袁家是報答褚家才是。褚大雖不算直接救過袁訓一回,卻也是抛下身家性命的過去。袁夫人掃掃這簡陋的屋子,主意拿定,對兒子滿面笑容,到底,兒子現在是當家人。
“接回去吧,不是不打緊的病,可以移動,現又有車,接進去,看病也方便,熬藥也方便,指着明珠一個人又照看又熬藥又有衣物飲食要料理,我們全是白看着的?他丈夫現今在你帳下,就不是親戚,你也理當照看。”
袁訓一向唯母命爲遵,又能和寶珠是好夫妻,夫妻都是好心人。
說個好字,吩咐跟來的人:“按小賀醫生的吩咐移動,把姨太太扶到車上去。”
方明珠睜圓了眼睛,哪裏還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見到跟來的婆子去扶母親,不知道上去幫着的好,還是先對袁夫人母子道謝的好。
最後,還是想明白要先道謝,撲通一聲跪到袁夫人面前:“等母親好了,我們就不打攪。”
袁夫人笑了:“說什麽打攪不打攪,你是我媳婦的親戚,老太太跟着長大的,老太太随我孫女兒在宮裏呢,不然她也是贊成的。快起來吧,不用收拾東西,動用東西家裏都有,以後啊,你丈夫跟着我兒子出兵放馬,你跟姨太太就跟着我和媳婦吧。”
就是小賀醫生見到,也上來恭維一句:“看到這裏,我覺得京裏願意多呆幾天,這裏有病人不是,再來夫人的心,我看着也就不能辜負,做成了才好。”
袁夫人倒謝過他,又同他客氣幾句:“莽撞的把你帶京裏,不過我的孫子不是有你這醫生在,換成别人診視我可是不放心。”
愛好聽話是人的本性,小賀醫生也就舒服了。
袁家來的人并不多,但不到一刻鍾,也就把方姨媽送車上。讓方明珠檢查竈火鎖好門,一件東西也不必取,重新上車離開。
鄰居們早就看得呆住,對着車尾巴私語聲不斷。
“哪有這樣肯幫人的人家?”
“你沒聽到嗎?褚大就是跟着他出兵放馬,”
“跟着出兵放馬的多了去,肯這樣幫人的還是少見不是,”
“這是遇到好人家了,”
“說是親戚以前怎麽不照管?”
有一個老者撫須笑:“以前?要說以前方氏母女剛住到這裏,天天門上站着招男人,這條街上有幾個喜歡她們家的?自從嫁給褚大,這才好了,這是親戚,應該就是這樣褚大跟着親戚當差吧,好事兒也好,壞事兒也好,一環全是扣着一環的,她們如今好了,人家自然也就好了,”
另一個漢子路過,笑了:“你們隻顧着說,倒是去問問,袁家以前不在京裏才是?”
“是嗎?”無數八卦的眸光轉過來。
“袁家的姑娘,在宮裏養着,是過年前出來的事情,袁家緊接着才進京,人家不在京裏,可怎麽照看?”
衆人這才釋然,倒是還想再說上幾句,但有人叫出來:“婆婆,饽饽發好了,你回來蒸吧……”
“哎喲,我還做着飯呢,”先跑回去一個,随後的也就散了。
但閑下來時,還是要津津樂道袁家的這些事兒,真是好心人不是?
……
寶珠雖房中不出來,有人早回來,丫頭們回進去話,也是歡喜的。在袁夫人等人回來以前,先讓房屋打掃好,庫房裏取新被褥出來,又睡多了睡不着,家中房子又是爛熟于心,閣幾窗戶在哪裏都知道,方姨媽讓擡進家門時,寶珠已經在籌劃茶碗擺設。
又打發紅花去謝袁夫人,袁夫人笑說這很不必,又說老太太在宮裏,明兒還要回來就不回話,文章侯府,倒是讓人去知會。
“是這個道理,說到底,正經的是大姑奶奶的親戚。”袁夫人在京裏,就這樣稱呼掌珠。正經的,方氏母女都不是老太太的親戚。
掌珠知道後,總有抱怨的,說寶珠爛好人,爛好心,幫這樣一家子人。管家總是忙的,就說第二天過來。
……
城外溪水橫斜,早知春意。數點梅花開得晚,獨自遙開。龍五在水邊誦道:“……寂靜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争春……”有人和出來一句,嗓音清越,似雛鳳之聲。他笑問:“是龍公子懷戰?”
随着聲音,一個少年走出來。
他就一個人,來得似潇潇灑灑,不懼天地之間萬事萬物。雖然是頭一回見面,卻顯得灑脫。
他來的地方,幾點新綠在枝頭。
這是春天,到處都生綠芽頭。想找個沒有綠意的地方,全是蠻難。
綠意喜人,生機無限。少年的面容,愈發熠熠生輝。像是一塊枯木頭,上面生出木耳什麽的,也很生輝吧。
更何況,少年眉若春山,眸如秋水,直條條鼻子如瓊玉雕成一般,嫣紅的一張嘴唇,是個極女相的面貌。
嬌女出于春意中,龍五公子不震撼也震撼了。當然,震撼的還有一點,就是他居然這麽年青。
“是儀殿下嗎?”
少年輕笑,滿面不知愁模樣:“故人遠來,恕我相見來遲。”走得近了,他的一雙眼眸更似能奪魂魄般,神采滿滿。
他身着一件流雲花紋象牙白色春裳,衣裳雖做工錦繡,但看上去不像衣裳襯着他,是他襯着衣裳才對。
這位貴公子,通過學裏的知己介紹,而一直書信交往,他的信裏有無數的抱負不得施展,他的抱負裏有無數濟世救民的胸懷,他的胸懷…..
他是福王殿下的第七子,空有胸懷,他不是太子。
太子殿下已有三十出去,蕭儀七殿下生得還要晚,在太妃去世好些年才有他,還是少年。
“知道你過來,日日期盼。”少年微笑。
龍五含笑:“殿下,思君終見君子,是我之幸也。”
蕭儀攜起龍五的手,在林間大笑,笑聲似能奪梅香:“走走,我先帶你逛逛去,野趣兒還是邊城好,但你來了,把我心愛的地方,指給你看上一回,也許助你春闱興緻,也說不定。”
他久候的山西消息,終于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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