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袁訓身後的人們,南安侯府是一定惱怒的。事情是因爲加壽定親而起,加壽是誰?是老姑奶奶安老太太滿心裏守護的人。
爲加壽,安老太太不顧年邁跑去山西。爲加壽,安老太太住在宮裏。住宮裏可體面了,但詭谲風雲也多,不是個一直能長久呆的地方。爲加壽…。也爲加壽以後的前程給家裏帶來的好處,也爲袁訓的前程給家裏帶來的好處。
幫人很多時候,等于幫自己。
南安侯爺鍾恒沛惱得眉頭眼梢全是黑的。
靖遠侯要惱怒,不但他看好袁訓,就是他的兩個兒子,長子阮梁明和袁訓交好,次子阮小二更是不用說,阮家父子全出現這裏,也是要和袁家綁成一團。
董家大學士上年紀沒有來,他的孫子董仲現帶着家裏的堂兄弟表兄弟也趕來。
還有連家,還有尚家,長輩們沒有出現,全是年青孩子們在這裏,滿面嘻嘻哈哈,好似看熱鬧。但柳家和袁家再打起來,他們也會打太平拳取樂。
餘下還有蘇先、長陵侯世子等人,最難纏的是混混們。他們抽冷子給人一刀就跑出京,上哪兒去找?
滿目中黑壓壓盡是瞳仁,一簇簇盡是火苗。一刹時,柳丞相似身處火圈中,瞬間蒸烤得他全身幹焦。
他口也幹,舌也幹,但大汗淋漓布滿手心腳心。
“我們回去……”話明顯可見的虛弱起來,柳丞相已不能再呆在這裏。他不能再看這些精小卻強的火光似眸子,面對着他就不能想事情,他就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他要逃離,他離走……
……
“柳老兒外強内幹,他居然真的走了?”鑲珠燭台下面,明亮眸子的少年嘴角上勾,有幾分意料之外。
這是一個錦繡房間,榻上繡的慵懶芍藥,一排楠木椅子上鋪的是桃花繡墊灼灼風華,但和少年眸中的清冽高華比起來,都相差得遠。
他天生帶着神思飛揚,手捧着腮勾頭想心事,鼻尖唇角也勾勒出一段情懷。竟然是不管眉眼也好,還是嘴鼻也好,都如詩如畫。
生得十分好。
和太子殿下相比,他多了一段柔婉,少了一段高貴。和袁訓比起來,他多了一段春暖,少了一段強硬。
比阮家小二還要俊秀,比蘇先又多出紅暈。這本應該是個桃花下面笑春風的人物,卻說的全是字字驚心之語。
“今兒晚上走也罷,打也好,總之袁家和柳家是好不起來了。”少年輕揚眸睫,又生出泉水白石般的清爽之态,輕輕一笑:“那你們沒有去幫幫忙?”
幾個人在他面前一直躬着身子,聞言,最前面的一個人恭敬地笑問:“殿下有什麽好主張嗎?”
少年伸個懶腰,似誰家女兒閨中養的懶貓一隻,哈欠聲中:“我啊,是說太平拳這東西多好玩兒啊,你們抽空就給柳家一拳,再給袁家一下,隻要挑得他們怒火上來,又不讓人發現,這不是很好?”
扶着案幾坐起,少年臨走前嘻嘻:“玩大些總是助興的事情,是不是?”
幾個人直候到他走過繪山水金漆屏風,交頭接耳一陣,都生出笑容往外面走去。在最外面,是個朱紅大門。
門上一道匾額,上書幾個字:福王府。
……。
袁訓這一夜沒有回來,他離開太子府後,就去南安侯府,親戚們都在那裏商議足有一夜,當天寫折子,又有常大人禦史也在,第二天一早,彈劾柳家的折子雪片般呈上,而柳家彈劾袁訓的折子,也是一樣梨花落滿地那種。
寶珠一覺醒來,就讓人去請萬大同。
萬大同孔青,在昨夜就回來,告訴奶奶小爺不回來,同時讓她不要擔心。寶珠勉強睡了,但哪能不擔心呢,夢中總有心事。
家裏的事情,不能總給表兇一個人是不是?
淨面過漱過口,萬大同進來。寶珠擡手屏退丫頭,紅花也要跟着出去,讓寶珠叫住。寶珠面容認真:“紅花兒,你不要走。”
家裏出事情呢,紅花也不再和萬小糟鬧别扭,留在這裏。
寶珠眸子柔和起來,萬掌櫃的和紅花,是寶珠得力的兩個人。她打起笑容,慢聲輕語:“指着你們辦事呢,最近不鬧别扭好不好?”
紅花小嘴巴從來快,而且奶奶又和氣的來商議,紅花立即一擡下巴:“我才不和他别扭呢!”萬大同覺得自己琢磨出來,紅花小姑奶奶是不能讓的。你讓她,她還不又抱個門闩在後面攆?
就得讓她在後面攆到累,攆得她見到影子追不上人,她就能相安無事。
話,也同樣不讓。
萬大同一梗脖子:“我一般的,不和人一般見識。”
紅花反唇相擊:“我對你是二般三般的人,”
萬大同吃驚模樣:“哪裏,你何止是二般三般,你是萬般千般百般的沒見識!”
寶珠有心事,也對着他們由衷的好笑。
“哼!”紅花鼻子出氣,神氣的把臉扭開,奶奶說不要吵,我才不同你吵。
“哼哼!”萬大同來兩聲。
紅花又火了,忍無可忍:“哪有這樣的男人,一定要比我多!”
“和你家老糟相比,我甘認不是男人。他是男人,他那滿身老樹皮……。”
寶珠輕咳兩聲,你們打算吵到中午?寶珠納悶,你們平時也還共事,難道共事時,就這樣一直吵着來?
是了,寶珠恍然想明白。這裏夾着自己,所以他們各争面子,吵個不停。既然如此,早打發去辦事也罷。
“萬掌櫃的,柳家的欠條那事情,得抓緊了。五成銀子就五成銀子吧,買下來,就能派上用場。”
轉向紅花:“你給萬掌櫃的準備銀子。”錢由大管事紅花管。
寶珠這就要讓他們走,萬大同搖搖頭:“奶奶不必着急,生意這事情,是再着急,也不能着急的辦。”
紅花也道:“出三成銀子已經是底限,柳家在外人眼裏,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官架子一撐,他說不還錢,就可以拖着。”
喘個氣的功夫,萬大同接上:“幸好小爺昨天鬧上一出子,來我們家門外受傷的人裏,有一個就是欠債的。”在這裏忽地一笑,把腦袋縮縮:“所以我昨天下重了手,讓他廢了,”萬大同得意洋洋:“就爲了今天去買欠條好說話。”
他們兩個人一人一句,配合默契,寶珠暗想自己想的不錯,真的辦公事,怕他們不一心嗎?又聽到話句句安撫自己,又在情在理,寶珠嫣然:“萬掌櫃的好生能幹!”
“哼哼哼!”紅花借機,把剛才的債還了。
寶珠忙又哄她:“紅花兒也越發的曆練出來。”
萬大同一擰鼻子,正要哼出四聲來,紅花擡起腳,用力踹過來,萬大同閃身避開,鼻子哼哼的債就沒還,紅花占在上風上,得意非凡。
寶珠裝看不見,聽他們說完話,趕快打發出去:“你們再去商議商議,這主意很好,還要什麽,就來回我。”
這一對人出去,寶珠笑容滿面長長的呼口氣。他們是不讨厭對方的,但什麽是你們家老糟?萬掌櫃的話是在吃醋,爲了誰?
寶珠嘀咕:“現在不去惹他們,等這事情辦完,再慢慢的問出來。”分明都看出互有情意,但當事人自己渾然不覺。
吩咐丫頭擺早飯上來,看了看,有一盤子腐竹包子,又有一小鍋羊肉粥,這是準備送往宮裏,給姑母、祖母和母親加壽的,寶珠先嘗嘗,道:“味兒好,”對丫頭紅荷道:“趁熱裝着,趕緊讓順伯送去。”
紅荷就往廚房裏去說話,一時回來掩着面笑。寶珠也笑:“又吵上了?”
“可不是,萬掌櫃的和紅花姐姐又争呢,”
他們吵架,如今是袁家見怪不怪的事情,好似一道風景線。
……
“我去怎麽不行!”紅花怒目:“我是要去幫你,你一個人當不了差,沒我,你當不好。不過你别得意啊,我是爲奶奶等着回話,怕奶奶等得着急。”
萬大同冷笑:“沒聽過女人逛青樓的?”
“你倒是常逛是不是?小心得一身病!”紅花翻眼。
萬大同抱起手臂:“吆嗬,謝謝你關心我。”
“我關心你的差使!真不要皮,誰會關心你?有功夫也看螞蟻打架去。”紅花挑眉頭。
萬大同越看她越不順眼:“挺水靈一姑娘,這話倒這麽幹!”
“我水靈不水靈,關你屁事!”紅花眼睛都快要翻出來。
萬大同撇嘴:“奇怪,和枯樹皮在一起,糟透了的,怎麽生出水靈來的?難道你是香茹銀耳,就是得枯樹皮上長出來?”
“萬!大!同!”
萬大同搔耳朵:“有人叫我嗎?哎,這一個人就是沒福享,耳朵堵上沒有人給掏,和老糟三十六十房的妾不能比。”
家裏的一個小廳,給他們辦公事。廳外早圍着幾個家人,跟老太太的門房老王頭,雖年老人還精神,再一次充當神算:“又要打了,我老王頭不會算錯,接下來開打一刻鍾……”
在他後面的年青家人互相慫恿:“還賭嗎?”
“反正賭嗓門兒高的,是紅花。賭跑得快的,一定是萬掌櫃的。”
“萬掌櫃的是兔子托生的。”
萬大同面皮一抽,随即恢複面無表情走出小廳,紅花和他并排出來。紅花走他前面,萬大同不答應,讓紅花走在後面,紅花也不肯幹,就一起出來,有點兒同行味道。
家人見不打,一哄跑了。老王頭罩得住場面,打個哈哈:“你們今兒和氣?”紅花咬牙:“和氣。”萬大同切齒:“和氣。”
紅荷出來看他們的熱鬧,這就小跑去回寶珠:“讓奶奶猜中,他們今天沒吵,出門兒辦事去了。”
寶珠含笑,又多吃了一個饅頭。
……
“陛下今天不上朝。”
太監們再一次對柳丞相回話,柳丞相雙眸渙散,宮檐上琉璃瓦在他腦海中映出一片七彩,讓他思緒應接不暇。
他真正不能接受的話,是今天不上朝。
從朝房中看過,袁訓說他家受到暗殺的折子,袁家親戚們攻擊他的折子,還有禦史們彈劾的折子,都察院,五軍都督府,京都兵馬司等等的折子,也包括柳家針對袁家的折子,柳家所找禦史彈劾袁訓的折子,足有一籮筐。
皇上今天居然不上朝?
往年正月裏,皇帝也想休息,沒有事情也就不上朝。但今天不同,昨天京裏亂的足有一夜,皇上他也不上朝?
昨夜柳丞相是回府,袁訓也去南安侯府。但别的幫忙的人,比如連家尚家還有别的人家裏,都有和柳家不對路的人,他們不回家,借這個名頭兒,大街上開打,打到順天府兵馬司都督府全出來,就換個地方再打。
順天府兵馬司都督府也并不認真管,全是世家子弟,他們管不了,又知道這是柳家和袁家要大作一場,都随便出來逛逛,嘴裏還罵不讓睡覺,逛完就回去火盆邊上繼續呆着。
混混們借機鬧事,背街上攔住柳家的子弟,問一聲:“你姓柳?”說姓柳的人就等着讓人圍攻吧,唯有機靈的說我不姓柳,就可以回家。
順天府兵馬司都督府也并不認真管,這事情是柳家和袁家要大作一場,管這邊得罪那邊,管那邊得罪這邊,出來驅散人,再繼續火盆邊上聊這段新聞更快活。
這不是小事情,皇帝居然不上朝?
柳丞相心灰一半,他以爲自己是老臣子,他還有許多的功績可以比過袁訓軍功,他要告袁訓,他要讓袁訓去坐牢,沒想到皇帝居然不上朝。
沒人管了是不是?
有心往太子府上再去,太子昨天的冷漠還在心中。想想沒辦法,還是去了。門房破天荒的擋道,是柳丞相長這麽大,頭一回讓人攔在自己女婿府門外。
“太子殿下說昨夜頭疼,還在歇息。丞相,您要愛惜體貼才是。”
你有什麽頭疼的事情,能比京裏就要大亂還重要?柳丞相再次懇請通報:“我有要事必要見殿下。”
門房不耐煩起來:“您昨兒晚上還沒說清楚?這麽一夜的,邊關還沒出事情,您這兒倒有大事情就要出來?”
他不但不給找,反而還是這個口吻,柳丞相寒透心,腳步蹒跚上轎回府中。在路上勉強理理不清楚的思緒,才進府門又亂了。
十幾個女眷,有年老的有年青的,哭哭啼啼跪過來:“丞相給我們做主,一定要把袁訓繩之以法!”
“這要是不能好,我不活了!”
柳丞相低頭一看,這些全是柳明等人的母親妻子和姐妹,還有幾個通房也不顧什麽,跟在這裏吵鬧。
“醫生看過怎麽說?”柳丞相心知有異。
柳明的妻子放聲大哭:“說手筋腳筋全讓挑斷,是不能再好的!嗚,我好苦命,天殺的袁訓,你怎麽這麽心狠!”
還有柳青柳澤柳策柳繪……家眷們都泣不成聲,膝行着過來,手攀住柳丞相衣袖衣角鞋子,口口聲聲:“不殺袁訓,我們一頭去碰死!”
柳丞相渾身冰涼,他沒有想到傷勢這麽嚴重。他昨天還去看過,當時柳明等人在身有官職,是由都督府拿下,送到都察院中。
當時盡數昏迷,全身是血,柳丞相以爲不過就是傷損胳臂骨折。聞言,柳丞相直了眼眸,直到衣袖讓扯得帶動身子,才一驚醒來,頓足道:“快快,拿我名貼,從都察院接回來家中請名醫診治。”
柳明的母親泣道:“丞相,您還不知道呢,都察院說這事情他們不敢管,”
柳丞相怒道:“這是什麽話!”
都察院不就是管官員犯法的地方!
“他們一大早先是送到大理寺,大理寺也不收,”
“柳均呢!他就在大理寺任職,他怎麽不收!”柳丞相對着家人大罵:“給我叫柳均來!”
柳明的母親哭着:“袁家的人去鬧,險些把柳均也打了,柳均見不是事情,躲在房裏不敢出去。”
“那我們家的人呢!”柳丞相怒火攻心。
柳明的妻子大哭:“袁訓在大理寺大罵咱們家,說柳均收下犯人是想循私,他說我夫去尋他的事情,又說再有尋他事情的,就和我夫是一個模樣!”
“那他們人現在哪裏?”柳丞相胡子抖動瑟瑟。這不是讓風吹的,這是氣的。
“大理寺不敢收,轉到刑部!刑部裏我們家是七房裏兩個爺在那裏,我們剛才去看我夫,他們正讓袁訓指着鼻子在罵,”話說到這裏,雪地裏有兩匹馬過來。馬上人面色狼狽,過來的灰溜溜。
“柳坊,柳坤,”柳丞相叫着他們的名字,這是柳家在刑部裏爲官的兩個子弟。“你們不在那裏看着柳明他們治傷,你們回來作什麽!”
柳坊下馬苦笑:“丞相,我們再不走,就讓袁訓打!”柳坤更是緊皺面皮:“阮家的人在那裏看着,我們去看一眼,他們都跟着,說怕我們做手腳!”
“小兒小兒!”柳丞相大罵不止,女眷們不容他多罵,一起再來扯他衣裳,拽他袖子:“丞相,救我兒子(丈夫)(兄弟)的命!”
柳丞相這才想起,他從昨天開始,就一會兒讓氣糊塗一回:“柳坊柳坤,柳明他們真的醫不好?”
“骨頭斷了能長好,他們是斷了筋!袁訓帶着兩個副将回來,一個姓蔣,一個姓關,都會下殺手,戰場上練出來的功夫,柳明他們又算什麽,哪裏能比!袁訓帶他們是三個殺神!而柳明不過是京裏的花拳繡腿,自家門上玩玩還可以,去尋袁訓事情……對了,丞相,他們打到袁訓家門上,聽說您知道,您也不攔着!”
柳坊反過來指責柳丞相。
柳丞相怒道:“這當口兒你以下犯上!”吼得柳坊不敢說話,柳坤的話卻又憋不住:“不是我們以下犯上,就是打架,也不能明目仗膽打到人家門上,送别人把柄吧。”
柳明等人的家眷瞪住柳丞相,用目光迸出,你怎麽不攔,你怎麽不攔,你爲什麽不攔!
柳坊的話又讓招出來,事後諸葛亮一句接一句:“就是,要黑袁訓招兒多呢,怎麽和他硬拼去了!我們犯得着嗎?我們家是什麽人家,可以說是金鑲玉,袁訓呢,都說他是新貴,我呸,他以女兒貴!沒能耐!丞相,玉不和石頭硬頂啊!”
柳丞相一個勁兒的發暈,是啊,他也不想和袁訓硬頂,他從沒有想過和袁訓硬頂不是,這不是宅子讓燒了以後,就一切都變了。
“我們還有張保家的,柳坊柳坤,你們趕緊審這案子!張保家的到底看到是袁訓,還是别人!”柳坊更歎氣:“丞相,這案子我也想今天就審,可刑部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捕頭們得去我家宅子檢查完,一切證物等都收集好,而且這案子要三司會審,三司不同時審,袁家能我單獨審!”
柳丞相才勉勉強強有一笑:“那就三司會審!”柳坊又出來一句:“再說……”
“再說什麽!”柳丞相斥責,你真是膽小怕事。
柳坊吞吞吐吐,如果不是這話早說早好,柳坊也不願意這時候頂柳丞相的怒火:“再說張保家的瘋了,她就是指認袁訓,瘋子的話哪能當真。”
“那依你說,這事情就這樣我們不管了!”柳丞相吼得柳坊一縮腦袋,柳坊和柳坤本來是想回家來躲避,沒想到家裏更不能呆。
兩個人使個眼色:“那我們去想轍。”重新上馬走了。這天寒地凍的,青樓裏吃幾杯,不比去讓姓袁的罵,讓丞相指責快活。
對着他們背影,柳丞相長長歎氣,見女眷們都仇恨地瞪着自己,像自己是造成柳明等人傷殘的原因——事實上,他難道不是嗎?
“進來吧,全是我的子侄孫子,我不會不管。進來說話。”
進去以後,柳丞相夫人也正哭泣:“我去見我女兒,才知道讓太子殿下禁足,袁家倒有這麽厲害,太子隻偏着他。”
有個家人沒頭沒腦來上一句:“不是龍陽嗎?”
柳丞相腦海中如一萬頭什麽馬呼嘯而過,滿目全是眼淚,什麽也聽不到,隻是歎息。幾個家人在廳外伸頭探腦,聽聽女眷們訴苦情,就悄悄走開。
後門上,好幾個等着來聽信的人。
“是真的,明少爺和澤少爺他們,是好不了。聽說這就是殘廢啊。”
……
“真的殘廢了?那我的錢就更難要。”肥胖的中年婦人,看得出五官輪廓曾秀麗過,不過現在隻有個影子還在面上。
萬大同坐着她對面,漫不經心:“甘媽媽,所以我出三成你還肯?你自己去要錢試試?”萬大同吐舌頭:“吓!那可是柳家,再說柳家現在事兒正煩,昨夜我倒黴住得離吵鬧地方不遠,一宿沒睡好。你倒上門去讨煙花債試試,柳家正火頭上呢,先把你打發了。”
他們坐在房裏間,外間,一個丫頭低頭在哭:“你們怎麽不給我東西呢?我家大爺說那東西值幾個銀子,你們不肯給我,難道扣下來自己用,我們可是柳家!”
她一仰面龐,兇巴巴。這不是紅花嗎?
不過打扮上差了,換的幾件舊衣裳,首飾也單薄,妝容也有意改變很多。
從紅花的地方往外面看,白雪皚皚,院内寂靜無聲,似是個空院子。但脂粉香無處不在,比種的幾株梅花還要濃。
紅花随時都想吐,這就是青樓?有什麽好?聽說男人們都往這裏來,喜歡得不想走。随即驕傲,我家小爺就不往這地方來。眼色往裏面瞟瞟,姓萬的倒知道這地方有柳家的欠條,真不是東西啊!
是東西的怎麽往這裏來呢?
讓她吵得煩,往柳家打聽話的人,是個大茶壺。進去告訴甘老鸨:“柳家來尋他們爺丢下的衣裳,那丫頭又哭上了,說他們爺是好不了,不會再往這裏來,讓取衣裳走,給不給她?”
“給她個屁!一件衣裳不值錢,但上面也有塊碎玉,再說,他們來玩欠的錢,我這就不好回來!雖說她不來尋衣裳,我們就不能知道這幾個人從此就殘廢,但攆她走,以後上門還銀子可以,尋東西沒有!”
甘媽媽瞪眼。
大茶壺陪笑:“我是說,柳家幾個小爺不是欠我們錢嗎?這丫頭生得水靈。”
他們在低語,但萬大同也察覺。萬大同裝作不經意開口:“甘媽媽,别商議了,正經的,把欠條賣給我。柳家吓!别說你們敢上柳家要銀子去!再說這是煙花債,小爺們全睡倒,奶奶們還不把你們打出來,一分也沒有,看你怎麽辦!”
他說話又軟又硬,甘老鸨笑得幹巴巴:“我猜出來了,”
“嗚,還我的衣裳!”紅花在外面又哭起來,萬大同微微一笑,哭得不錯,跟柳家真死了人似的。
甘老鸨想起來外面還有一個,對大茶壺道:“讓她走,我們這裏正說話呢。”大茶壺出去,甘老鸨露出精明:“您貴姓什麽來着,張大爺,依我看,你應該姓柳吧?”
萬大同但笑不語,他大馬金刀坐着,氣勢不比一般爺們差,也活該老鸨看走眼。
“你們柳家這是明搶!子弟們天天吃我的喝我的,”
萬大同将錯就錯,打斷她:“也花過不少銀子在這裏吧,您這裏是無底洞,怎麽戳也不見底。”甘老鸨媚笑,臉上肥肉太多,眼睛擠得沒了。
“但後面欠我的也多啊,”
“柳家這二字,還不是個招牌?”萬大同闆起臉:“再來我也來了不是。”
“五成,張大爺,我認倒黴,吃的喝的玩的姑娘們,五成銀子我把欠條給你。”
萬大同站起來:“媽媽你家從此挂金招牌吧,欠的也不是金子打的,三成銀子,你不虧本!你家姑娘們打小兒十兩銀子幾個的買回來,三餐老米飯就長得如花似玉,現在接一個人就上百上千兩的,你好意思賺這些利錢!”
“喔喲,”甘老鸨嘴張得圓的,把桌子一拍,起來叉腰:“大爺你說得好輕巧,十兩銀子一個的姑娘哪裏去買,還一買幾個?還接一個人就上千,大爺你今兒歇這裏,付個上千給我。”
她口沫橫飛:“買回來,至少五十兩一個,還有三貞九烈,進門就撞死的,這不是我虧的!三餐全得肉養着,吃肉才長肉不是?到長大了更是珍珠粉這些鬧不清,再加上欠錢的,像您這樣頂着家裏招牌,嘴完說一聲下回來再給,今兒不方便,我敢收嗎?五成,少一文也不成!”
“勸你識相!”萬大同沉下臉:“大過年的我來找你這事,爲什麽!你細想去!這是長輩們不想過年眼前不幹淨,給小輩們解決點麻煩。三成,你不答應,行,我不管了,小爺們全廢了,以後别說當官,進項都得吃公中的。你指望他們還錢,嘿嘿!”
一抖衣裳,萬大同就要走。
“哎哎,我沒說不行,我們再商議商議……”
外面門上,一輛馬車緩緩過來。孔青趕車,紅花在車裏尋思,萬小糟又半天過去沒出來?他在裏面說什麽起勁着?
正把萬大同想得不堪,就見萬大同出來,甘老鸨在後面送他。紅花怕讓見到是一路的,她上車都跑到街外面才上,車裏總暖和,就把身子往裏縮縮。
人是看不到,但話可聽得真。
那媚聲媚氣的嗓音:“張大爺,晚上來啊。”
“行,我有空就來,我來啊,隻找你甘媽媽,早聽說你是有名的幹媽媽,”萬大同說着,往車裏一鑽。
随即愣住。
車外甘老鸨嬌笑:“死鬼,打趣老娘。”
馬車的的出了這街,紅花還鐵青着臉瞪住萬大同,又鄙夷又躲避,像萬大同忽然變成老鼠一隻。
見離開青樓,萬大同才吃吃:“你怎麽在這裏?”剛才說的話全讓紅花聽去?紅花這小快嘴兒,她能說出好話來?
“我不在這裏,我在哪裏!”紅花驚天動地大發作,呸,真是…。不要皮!要不是當着差,紅花早回去洗耳朵。
什麽……媽媽?
紅花又想打死萬大同。
萬大同是惱羞成怒:“馬車是來接我的,你可以…。外面那條街上等着!”
“外面不冷嗎!”
“冷,你可以找個茶館裏坐着等,你爲什麽躲車裏聽我和人說話!”
紅花撇嘴:“和人說話?不是一頭豬!”
萬大同瞪住她,嚴肅認真:“是豬,我是在和豬說話!”
紅花拔下金簪子,對着萬大同撲過來。
車裏一通亂晃,孔青在外面忍住笑,這車震的,讓經過的人以爲裏面關兩條狗在打架。但怕羞到他們,又不能提醒。
再出來時,停在另一個街口,紅花從容下來,簪子衣裳件件整齊,對着孔青面不改色,去向柳家纨绔的另一個債主家。
走拐過彎,鎮定的紅花姑娘吸口涼氣,把手舉起來淚眼汪汪:“我的指甲。”指甲劈了兩根。淚眼兒來得也是時候,就這樣一直走到債主的家,是個商鋪。
進去愁眉苦臉:“我是柳家七爺的丫頭,七爺讓我來找熊掌櫃的。”熊掌櫃的早聽到風聲,出來接着:“姑娘,少見,你的面生,往這裏是頭回。七爺,好不好?”
“正是不好,聽說好不了,要好藥呢,七爺讓我來尋掌櫃的,說以前時常的賒,再賒一回。”
熊掌櫃的心裏尋思,七爺等幾個小爺,以前來是尋春藥方子,尋歡作樂久了,要補身壯陽的藥,以前欠的沒有還,現在還賒?
鋪子裏對欠賬,全是年底清算一回。柳家那麽大,反正不會走,清算不完,留到明年的常事,這就成了習慣。
熊掌櫃的細問七爺病情,紅花說得十分之殘廢,熊掌櫃的不肯給她,紅花哭着出門。萬大同擦身而來,同時進來。
“夥計,這天賊冷,給我配副補藥,暖身子。咦,掌櫃的也在?”萬大同湊過來,帶着幸災樂禍:“聽說沒有,柳家小七小五小十三那幾個,全殘廢了。”
“聽說了。”熊掌櫃的沒精打采。
萬大同跟他後面不丢:“哎,我說欠你家的錢,年前有沒有清算完?”
“我正煩呢,”萬大同最近常來,又有生意人見人就活絡手段,和熊掌櫃的已算熟悉。熊掌櫃的訴苦:“世家子弟們,沒當官以前,吃的全是公中的,再不就是老婆嫁妝,父母處讨錢。過年才分一回大的,但他們花的也兇,年年結不清是有的事。這下子,唉,這就不能當官了?”
萬大同取笑:“你放心,柳家那麽大,柳家還在,不會欠你錢。”
“京裏世家,每家都十幾個房頭,哪裏管得了許多。哎對了,萬掌櫃的,上回你說有人要買欠條,他還是隻出三成?”萬大同在這裏,用的是真姓名。
這是草藥鋪子,寶珠也有草藥在賣,同行總會遇到,萬大同并不隐瞞名姓。
在青樓用假名字,這太正常不過,去青樓的太多這樣的人。
見說到欠條,萬大同嘻笑:“我打聽明白了,這是個外官兒,想往京裏調,想讓丞相說話,就想出這主意,買下欠條讨小爺們的好,讓小爺們在丞相面前,爲他美言。”
壓低嗓音:“這幾個全廢了,人家還肯買嗎?”
走去櫃台敲着:“快點兒配,我還有事呢。說話功夫,可就是錢。”
“萬掌櫃的,你我再商議商議,”熊掌櫃的現在粘上他:“廢人也姓柳不是,說話還能幫不上?隻是以後不能當官就是。”
萬大同裝着纏不過,去和他低低說話:“你放聰明,你的草藥本錢不到三成。這人參,兩千兩一枝子,你買回來不過四百兩左右,你權當不掙錢吧,人家出三成,不少!再說,他們以後都不能當官,你聽過哪個殘廢當官的,羅鍋當官這事,也是有才能。他們有嗎?隻會玩,再走父萌。不當官,在家裏就沒地位,還說個屁話。三成你肯,我幫你找個沒聽到風聲的,賣了就少一筆債!”
“唉,行吧。不然我們去柳家要錢,最後還是都不愉快。”萬大同把草藥本錢算得清清楚楚,熊掌櫃的隻能認倒黴:“三成就三成。”
…。
到了下午,街上更亂。趁火打劫的成堆。柳丞相在家裏氣得不時怔住,見幾家老親一起走來。書房裏坐下,他的兒女親家急急便道:“丞相,外面事情你都知不知道?”
“知道。”柳丞相木着臉。他唯一的回答就是:“我讓人在宮門中看着,皇上總會見我的。”
“您死了這條心吧,皇上不上朝,也是爲您的面子着想。”
這裏坐的全是老親家,兒子的,女兒的,也有隔房頭的,但平時官場上走得也好,說話可以不避。
柳丞相呆着臉不說話。
“這事情的起因,您不滿袁家的親事,滿朝皆知。換成别人家裏,也這樣想,這并不稀奇。但問題,您遇到的是袁家。袁訓血氣方剛,再或者他聰明過人。”
柳丞相眼珠子略動,有不服:“聰明過人?打得滿京都是,他還倒聰明了?”
“您隻想同他玩背後的,他就一定同你撕破臉!這還不聰明嗎?”兒女親家腳尖都重力點住地,心想丞相你怎麽就是不明白呢。
“背後陰人這事情,是有苦說不出。現在全揭開,打開來滿京都看得見。丞相,現在不是一家兩家扯進來,我們幾十年在京中爲官,政敵不少。”
“那袁訓年少,他沒有太多政敵,阮家呢?鍾家呢……”柳丞相氣得幹咳起來。
“可您是丞相!”兒女親家一錘定音:“皇上不管,太子也不管,丞相,您的官不小吧?”
“不小也讓袁訓欺負!他更大過我!”
“這京裏您官不小,您帶頭挑事情,而不是出面平息事情,丞相,您這個官,當到頭了吧?”
嘣!
心若有弦,也在此時斷掉。
柳丞相茫然。
迷惘。
再就戰瑟。
“我現在就是平息,也平不下來!”
“我們從外面看了一圈,鍾家的人在都察院,阮家的人在刑部,袁訓在大理寺。董老頭兒沒出來,但他兒子管順天府。街上借機打架的,混混們也到處都是。兵馬司隻管不擾民,他們就不抓人。老百姓們拍手在自家牆頭上看熱鬧,都說今年熱鬧真好看。您看這麽亂,你守着宮裏,讓人在太子府上頻頻求見,有意思嗎!”
柳丞相怒了,他是半點兒顔面也沒有。
當官,不說他有爲民作主的心,至少不是亂賊,不帶到處制造混亂的。丞相吹胡子瞪眼睛:“你要我怎麽樣!”
“去和袁訓坐下來說說,英敏殿下定的他女兒,你們兩家是親戚才是!”
柳丞相陰森森:“可你知道他一把火燒死我家多少人?你知道他傷殘我家多少子弟。”丞相眸中迸出淚水:“一上午請來不少太醫,全說不中用了!”
“那,多尋些能續筋的方子再試試吧。這事兒放一放,您要再不管,您還當什麽丞相!”
來的人紛紛道:“就是,宰相肚裏能撐船是不是?”
“不然這要打到什麽時候!”
柳丞相沉着臉。等他們說完,痛心疾首:“太子妃讓禁足,我的子弟們讓打傷,老夫我讓他們當面恐吓,”
說到這裏,外面奔進來幾個人:“不好了!”
“又怎麽了!”柳丞相怒瞪雙眸。
“袁訓帶着人!跑到我們家的酒樓上面正砸着呢!”
柳丞相嗓子眼裏格格作響,有什麽湧上來堵住。他的兒女親家本來是勸丞相的,現在也怒了:“憑什麽!”
“他說,他說丞相答應他的,昨天是丞相先動手,今天輪到他!”
一幹子目光,飄飄的落到柳丞相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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