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丞相出來時已掌燈,這時候夜雪更不住往房中來。奢侈花得起錢的主顧,任由房中火炭蒸騰,并不關窗戶。
就可見夜雪茫茫,好似自己心情,柳丞相長長歎上一聲。
正在說話,知己笑道:“我去淨個手,再來聽你發牢騷。”
“去吧。”柳丞相捧起茶盞,不理會他出去。
聽到簾子響動,沒一會兒,又有人進來。柳丞相背對着門,就道:“這麽快?”淨手的地方在樓下,樓下到這裏不是說回就回。
而聽到簾子還在動,進來的不是一個人。回過身,柳丞相哆嗦一下。在他後面,站着兩個男人,一個丫頭,還有一個婦人。
一個男人的手臂上,扶着才出去的知己,緊閉雙眸,已然昏迷。
“你們!”柳丞相才要叫人,另一個空手的男人走前一步,拇指食指已有力卡在他咽喉上,低沉地道:“别說話!”
手指的力度抵在肌膚上,柳丞相知道厲害,激得打個冷戰。
“丞相大人不用怕,我就是來說幾句話,說過我就走。”婦人走出,到燭光下面。在這男女授受不親的朝代,她并不介意把自己面容亮出來。
燭光這就一亮,見到一張芙蓉面龐,雙眉彎彎似柳葉一般。她是圓嘴角,無事也會微翹似有無窮喜事。丹朱似顔色,純出天然。
這芙蓉是豐潤的。
臉兒圓圓,肚腹也隆起,已身懷有孕。
柳丞相不認得這個婦人,又身處的這茶樓是在繁華地方,他料想在外面聽呼的家人們已然遭到暗算,但因這裏熱鬧,很快也就讓人發現。
想到這裏,丞相大人膽量回來。沉聲喝道:“你是誰家婦人,還不快快退出去!”以丞相幾十年官場的縱橫,有幾個尋仇的男人不稀奇,但女人來尋仇,讓他費解。
尋思,認錯了吧?
婦人年紀很輕,看上去還不到二十歲。實際上呢,也沒到二十歲。她淡然輕笑,不理會柳丞相還能擺出來的裝腔作勢。
丫頭進前一步,爲她搬椅子過來,手臂上本抱着一個坐墊,是個棗紅色繡麒麟送子的,先行擺下來。
婦人扶着她,大模大樣的坐下來。
柳丞相且驚且怒,先不說他受制于人。就隻看這婦人敢在他這一朝丞相面前平起平坐,就讓丞相無從捉摸。
她是誰?
一般的命婦們,也不敢在自己面前這樣啊。
坐好以後,婦人才輕描淡寫的開言:“柳大人,我聽說你對我女兒施毒計,我不得不來見見你!”
“你女兒?你是誰!”
“我丈夫姓袁,單名一個訓字。”寶珠黑眸凝結,寒氣不管怎麽驅散,猶在其中。她用這寒氣對着柳丞相,冷淡狠厲地道:“我女兒袁佳壽!”
“哧……”柳丞相倒吸一口涼氣。
而跟來的紅花,已經去撫寶珠胸口,柔聲道:“奶奶别動怒,您得當心着身子!”
“你這是大逆不道,你敢來威脅老夫!”柳丞相驟然想站,卡在他脖子上的是萬大同,在他肩頭重重一拍,柳丞相重又坐下。
寶珠敢來見他,是讓他想算計加壽氣得不輕。既然敢來,就不怕他着惱。再說,這事情是柳家先來招惹自家。
姑母是中宮,也是寶珠來面見柳丞相的一個原因之一。當然來以前,也把太子妃算在内。
見柳丞相還敢發怒,寶珠柳眉倒豎,也惱了。
“柳丞相大人,賊喊捉賊,你倒先叫上來!”寶珠漲得臉通紅,扶上紅花,緩緩站起。這樣,就有居高臨下之勢,寶珠覺得痛快。
“我來找你明說,你以爲呢,有把柄抓了是不是?實話告訴你吧,我不顧身子回京,來爲我女兒辭掉親事。你有能耐,就把這親事攪散,我們家都情願!你沒能耐,就少弄些損招。損招壞招,不是你一家獨有!”
柳丞相腦子嗡的一聲,這又是一個來退親的。袁家這是怎麽了,一個一個的都不肯願意?
“可笑!丞相,您官職不小,理當是爲民謀福,百姓中稱道的人,沒想到!你卻是一個小人!你不滿意親事,你就拿我女兒出氣。你就怪我女兒!我來見你,就是告訴你,有氣你往我這裏出,你想動我女兒,隻要我還有一口氣,你就休想!”
寶珠擡手,抛出一個疊起的紙張,狠擲在柳丞相面上,打得“啪”一聲。
“你好好看看吧,我敢來找你,是有你的把柄才是!這上面,是你外地運來無辜孩子,教他們說吉祥話,教他們皇上喜好的證據。”寶珠冷笑,想來你是個衣冠禽獸,衣冠嘛,你是認得字的。
柳丞相接在手中,翻開一看,面色大變。這是一個排好的戲詞,裏面把進宮是什麽樣子,見到皇上先說什麽後說什麽,全設計得一清二楚。
這東西,卻不是柳丞相讓人排的。但他爲對付袁佳壽,讓人在京外尋找聰明過人的孩子,巴結他的人,卻可以走歪。
這是個繁華街道的茶樓,寶珠也知道,也沒有打算久待。她扔給柳丞相的,不過是個抄本,這是萬大同從那船上偷來的。
見柳丞相面色不同,寶珠又抛下一聲冷笑:“柳大人,親事是由宮裏定的,我和我夫都不在京中!我女,不過一周歲又幾個月的年紀!你一意要和我女兒作對,我女兒有半點損傷,我會和你拼命的!”
扶上紅花,這就走開。她走的背影微彎,而從她剛才看似決絕的腔調,也能聽出她的傷心。這老壞蛋,有能耐你把親事攪黃,沒能耐也别和加壽過不去。
直到寶珠走上好一會兒,那知己呻吟着醒來時,柳丞相才從發呆中醒過來。慌手慌腳的,忙把紙張塞到袖子裏。聽知己道:“我,怎麽了?呃,像是有強盜進來?”
“你撞了一下,”柳丞相這樣道。
“我撞了一下?”知己對上柳丞相的眼睛,而摸到腦後,是孔青給他一掌,這一掌打得巧妙,并沒有傷腫,知己也覺得事情蹊跷,知趣地道:“那好吧,就是我撞上一下。”
茶接着喝下去,而柳丞相的心情就更差,比出來前還要糟糕。他分明感到,袁家是糾集親戚們反撲而且不惜拼命。
……
大門打開的時候,袁訓并沒有想到會是寶珠進家。他才進家門,正在燭下面爲女兒做小玩意兒。
袁将軍一直賴到晚飯前,他才出宮。本來他是想賴到女兒睡着再走,也答應好加壽哄她睡覺。不得不回來,是晚飯皇上要去用,袁訓乖乖避開。
袁家大院裏,有順伯晚上回來看門,還有老太太留京裏的家人,聽聞老太太回來,有些原在南安侯府呆着的,也都回袁家,預備老太太總有出宮的時候好侍候。
家裏不算沒有人,卻隻有袁訓一個主人。他拐到太子府上,和蘇先等人用的晚飯,回來洗過,就拿個刻刀,給女兒雕東西。
他刻東西應該是遺傳,袁父也刻得很好。袁訓和寶珠定情的信物,一對玉蟬,就是袁父親手所刻,和袁夫人曾佩戴過的。
刀,又是袁訓熟練的東西。他沒費功夫,就給女兒刻出半隻雀子,就聽到院子裏有人大驚小怪地問候:“奶奶,您這可真是太大膽了,有身子怎麽還能走遠路?”
袁訓一個激靈,放下刻刀,拉開門,用蹿的出去。在廊下,他也驚住。寶珠?大紅雪衣的寶珠,已知道他在家裏,正面容歡喜雀躍,步子也加快而來。
風雪,吹得寶珠眼睫微閉。
“天呐!”袁訓驚呼出聲,這才徹底明白真的寶珠到了。在大風大雪中,有身孕的她獨自進京……
袁訓過去抱住寶珠,把她按在懷裏,就火了:“你怎麽敢亂跑!”
寶珠面龐埋在他肩頭,聞到熟悉的味道,甜甜的笑了。不回答。
等把寶珠安置在房裏,袁訓還是惱得不行。他面上認真、嚴肅、鄭重、繃着……,但大手揉搓着寶珠小手,才從外面進來,和袁訓相比總是冷上一些的。
“太不像話!”袁訓開始給寶珠派罪名。
寶珠聽說他在,夫妻同心,即刻明了他是爲加壽進京。如果袁訓是真的公幹,他會樂颠颠的給寶珠去信,炫耀下他可以順便看女兒,也會問寶珠要不要帶去問候。
表兇沒對自己打招呼,而且又有柳家有作祟,寶珠就能明白袁訓的心情。因爲她的心情,和丈夫的一樣,都是一片愛女兒的心。
寶珠笑眯眯,以柔克剛:“人家知道你進京,就跟來的。”
“一派胡言!”袁訓忍不住想到姑母和太子回他的信上,就是這四個大字。
寶珠笑盈盈,繼續融化她丈夫裝出來的冷臉:“人家想加壽了,”
冷臉就此繃不下去,袁訓把寶珠重擁入懷中,輕輕撫着她的後背,說了一句實話:“見到你在我身邊,真好。”
初看到是擔心的,擔心的是寶珠路上有個閃失可怎麽辦?但已知道寶珠是沒事的,袁訓這個年眼看着要在家裏獨自過,沒有母親沒有女兒沒有祖母,寶珠的到來,袁訓滿心歡喜。
“我還沒有在你有孕的時候陪過你,這一回我可以好好陪你。”微搖的燭火下面,袁訓輕撫寶珠隆起的肚子。
光撫不足夠,再把耳朵貼上去聽。
相對而坐,伏下身子貼下耳朵,擰身子不過瘾。袁訓索性單膝跪下,這就方便把耳朵貼上去,仔仔細細的聽着。
寶珠含笑看着自己丈夫,他帶着虔誠,跪下身子,欣喜若狂的聽着自己肚腹裏的動靜,像是能和孩子提前有接觸。
“通!”
無聲地一下,不知是小手還是小腳,給他爹面上一記。在袁訓耳朵裏,就覺得有聲音。他吓上一跳,駭然對寶珠道:“你要不要緊,我叫小賀醫生來看。”
回答他的,是寶珠輕盈的笑聲。
“哈哈,這是胎動,是孩子在動呢,不用叫小賀醫生。”寶珠笑個不停。袁訓弄明白以後,悻悻然:“你倒成懂的了,呆子小寶兒,還敢和我比知道的多。”
寶珠搖晃着腦袋:“哎呀呀,探花也有不懂的時候,哎呀呀……。”
“再哎呀,明天不帶你進宮看好女兒。好女兒,哈!”袁訓撫把面頰,好女兒把當老子的臉都蹭得疼,還似在面上。
寶珠立即噤聲。
袁訓得意:“哈哈,放老實,這就對了。”
寶珠不服,細聲細氣地道:“難道,我自己就不能去看嗎?好歹,我是加壽寶貝兒的母親不是。”
“姑母見到你亂跑,要打。母親見到你亂跑,要打。祖母見到你要跑,要打。我不帶你,看誰護着你。”袁訓虎着臉。
寶珠扁扁嘴:“好吧,有勞袁大将軍明兒帶我一回。”袁訓聞言,拖長嗓音:“唉,呀呀……。”寶珠愣住,眨眼睛:“難道你不能,難道好女兒不肯見你?”
“才沒有,你女兒見到我親熱的很呐。”親得醬肉小菜全糊過來。
寶珠裝着不信:“那唉聲歎氣爲什麽?”
“唉……告訴你不得。”袁訓昂起臉賣關子。
寶珠輕笑着,把他下巴扳下來,眼對上眼,笑道:“說吧,寶珠不笑話你。”
“寶珠才不會笑話我,寶珠隻會崇拜我。”袁訓下巴是扳下來了,但不妨礙他眼睛對上面,好似魚沒水時翻白眼兒。
寶珠撲哧一笑,握着帕子的手合在一起,雙手拜幾拜:“現在可以說了吧?”
“不看你這麽恭敬,我真的不肯告訴你。”袁訓搔搔頭,就把金殿上的事告訴給寶珠。小袁将軍好口才,把他在太子府上挨打,和在金殿上讓攆出來,說得像天底下再沒有比他更好的父親。
“就是這樣,丢了三品官職。現在不是大将軍了。”袁訓對寶珠陪笑,覺得自己丢了官職,似好生對不住寶珠:“小寶兒,你不會生我氣吧?”
寶珠眸子有神,内中閃動晶瑩絢麗似玫瑰綻放。她輕呼一聲:“呀,我這回才真的是崇拜你呢,你呀你,我讓你一步,從此算你最疼加壽。”
捧起袁訓面頰,把輕柔的吻,落到他面頰上。低低呢喃:“是打在這裏嗎?還疼不疼?”袁訓咧開嘴笑:“疼,你多親親,這就不疼了,”小袁将軍後悔啊,應該把兩個巴掌印子,留在臉上,留進宮給姑母看,再留給呆子小寶看。
昨天,是怎麽想到去喝酒的呢?而不是想主意,把兩印子再留得深些。
……
“所以,明兒我帶你去,但是你的诰封,你上一回的诰封有帶上沒有?”那還是袁訓四品官時,給寶珠掙的诰封。
寶珠嘟嘴兒:“是知道要進宮的,又沒想到你會丢官職,隻帶一副诰封。”袁訓聽過,反而有解氣之感:“那明天不穿诰封,想來姑母也不會問。”
他一臉的明天去訛人,誰叫皇上把我的官職給降了,讓姑母對着不着诰封的寶珠難過去吧。
這是他的姑母疼他,袁訓才敢這樣。而袁訓敢這樣,寶珠對私見柳丞相就更生出底氣。
這件事兒是不會隐瞞丈夫的,但寶珠也不能确定袁訓會不會生氣。
拉起袁訓的手,輕輕放在自己肚腹上,免得萬一他生氣,還有孩子可以提醒他。寶珠才緩緩告訴他:“臨近京裏時,順風順水的,一天走上兩天的路,才能今天趕到。但這麽趕的,又和那隻吉祥無比的船遇上,”
在這裏寶珠撇嘴:“看到他們我就膈應,随後進城,我不知道你在家,想着家裏沒有人,又快下半天了,晚了進不得宮,就讓萬掌櫃的去打聽三老爺給的地址。這一打聽,把我又氣到,”
袁訓輕輕撫着她的背,笑容滿滿。寶珠還不知道“小妖人”讓殺,她不知道柳家再也不敢進獻吉瑞孩子。
“說除去這一船人,還有好些都在那家裏養着,柳家這是要作什麽!鐵了心的,和我的加壽過不去。”寶珠吞吞吐吐起來,秀色面容惴惴:“我就……我就……”
袁訓很是耐心:“就怎麽了?”
“我想姑母疼你,也疼加壽,才爲她定親事,養在身邊。我想,”寶珠調皮的一笑,看在當丈夫的眼裏,和昨天女兒哇哇哇時居然有幾處相似。
袁訓笑容滿面:“你隻管告訴我。”
“有姑母在呢,有太子殿下在呢,有瑞慶殿下在呢,我有倚仗,就去把柳家的吓了!”寶珠說完,昂昂腦袋,有點兒得意。
依到丈夫懷裏,自己嘻嘻幾下。
“好!”當丈夫的十分捧場,把個大拇指伸到寶珠面前晃晃,引得寶珠笑意更深,當丈夫的再接再勵的誇贊:“朝中有人不用,白不用。”
袁将軍敢往京裏來辭親事,還不就是他朝中有人。
袁訓和寶珠,都沒指着朝中有人辦過什麽,但爲了加壽,拼了。
“但是,親事辭不成,太子妃那裏我不放心,我從柳家的态度上,能看出太子妃并不情願這親事。”現在寶珠隻擔心太子妃。
袁訓胸有成竹:“你放心吧,這事情從現在開始,就交給我一個人。”寶珠屏住氣靜靜的望上他一會兒,随即笑笑,在袁訓面上親親。
寶珠想,這事情怎麽是你一個人的呢?自然是夫妻兩個人的。
……。
“回娘娘,廣威将軍和夫人宮外求見。”
任保的通報,讓中宮瞪大眼睛:“你說什麽!”
半上午的,皇上又借過年去籠絡要臣。在新年裏還會見的臣子,自然是種榮耀。中宮中午才宴請命婦,這時就和袁夫人、安老太太坐着,看着孩子們玩樂。
殿室中全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安老太太到底上了年紀,想到寶珠有身孕,而且她們雖在京裏,也掐着手指天天算,中宮也參與算,裝作爲袁夫人考慮,說得津津有味,寶珠三月裏就要生了,她怎麽敢挺個肚子,這大冬天的往京裏來。
老太太顧不得娘娘在面前,搶先問道:“不是看錯了吧?”
任保要不是親眼見到寶珠,他也是不敢相信的。
見老太太問,但同樣也是娘娘的疑問,任保尖着嗓子回話:“聽到人來回話,不敢相信。奴才自己在宮門上親眼所見,确是袁将軍夫人。”
殿室裏慌亂起來,中宮哎呀一聲,什麽也顧不得了,把有個“外人”老太太在這裏也忘記。老太太雖不是外人,但到底沒在她面前捅破過窗戶紙。
中宮吓得站起來:“這是怎麽說的,這怎麽,她怎麽敢上路,她的身子可好?”
安老太太裝看不到她出了格的關切。
這要不是嫡親的血親,怎麽會關心寶珠的肚子呢?
任保笑呵呵,用他的笑容來安撫中宮:“袁将軍夫人好得很,豐潤很多。”中宮還是急切:“快,宣進來,不不,去個小轎,太醫,去叫太醫。”
作爲寶珠過了明路的長輩,老太太和袁夫人都應該道謝。但見袁夫人不動,老太太也隻坐着。袁夫人是憂愁:“她怎麽敢上路,太不顧着自己身子。”
“來了就好,我也正想見見。”中宮說完這一句,眼角瞄瞄安老太太,這才算平靜不少。口吻也就變回去,中宮的架子重新端起來,哪怕心裏焦急,說話也從容起來:“讓我看看,生下我們加壽這樣好孩子的人,這幾年可變了模樣。說起來呀,還是袁将軍中探花的時候,她進宮來見過一面,她的模樣我倒還記得。”
這位重新擺譜,安老太太也能自如,欠身謝恩謝娘娘關心。旁邊瑞慶殿下聽懂來的是誰,竊喜醬肉上臉的事又要出來一回,也不先告訴加壽,準備給她驚喜。
宮門上,寶珠上轎,袁訓步行跟着,任保前後照應,往中宮這裏來。
在中宮的宮院門上,寶珠不敢再坐,命下轎。四個宮女上來攙扶,但寶珠還是扶着丈夫手臂更有力,而袁訓也扶上寶珠才安心,夫妻并肩同行。
三個朱紅秋千,最先到眼中。
一個高些,一個次高,最後一個低矮得離地隻有半尺高。寶珠笑了:“這是瑞慶殿下、英敏殿下和加壽的?”
“是,那邊廊下還有三個呢,是下雨下雪的時候玩的。”任保指向走廊,那裏也有三個秋千,在北風中晃晃悠悠。
寶珠腦海中出來女兒和瑞慶殿下蕩秋千的場景,而更由此看出姑母對加壽的喜愛。正在暗暗想着等下怎麽和姑母說她對太子妃的擔心,耳邊一暖,袁訓湊過來,又一次提醒:“等下你就變成大花臉,我才笑呢。”
“知道了,”寶珠假裝嗔怪。
袁訓讓女兒塗成醬汁子米粥臉,從昨夜直說到今天。袁訓幸災樂禍:“我出糗,你自然也陪着。”
寶珠撫着肚子:“怕你等下不來幫我嗎?”
殿室厚厚的錦簾打起時,“唰!”裏面所有的目光全到寶珠身上,而寶珠瞍來瞍去,尋找着加壽。
三個拖着竹馬的孩子停下來,大的歪腦袋,瑞慶殿下長成大人,但調皮面容不改當年。旁邊那個,清秀白晰的男孩子,滿面好奇,這個人是誰?
而加壽在看到母親時,小臉兒驟然雪白,把黑眼睛顯得更深更幽,似盛滿許多委屈。
寶珠還能穩住,對加壽笑上一笑,先去見中宮。而中宮早就吩咐:“不用行禮,”對着寶珠隆起多高的肚子,笑得見牙不見眼。
這肚子好大。
冬天又穿得厚,看上去觸目驚心。
“寶貝兒,母親來了。”寶珠見說不用行禮,迫不及待的轉向女兒。她由袁訓訴說加壽昨天的哇哇反應,對女兒更憐更愛,想來她必然想到過父母很多次,才會見到父親就“欺負”她。
寶珠不怕女兒欺負自己,隻怕女兒不想自己。
加壽的小面龐出現在面前,寶珠的心底狠狠讓撞擊上。她的小小的,還稚嫩的寶貝,離開父母親她習不習慣?
有袁夫人和安老太太在,加壽有什麽不習慣的。但當母親的會這樣想,眼睛随着濕潤。
加壽怔在原地,小手握着自己的竹馬,一動不動。
“給,”這裏沒有醬肉,瑞慶殿下端來一碗茶水。
“給。”英敏殿下抱來一盤子幹果。
加壽還是沒有動,隻是小臉兒更雪白得吓人。
寶珠有些擔心,走到加壽面前,卻不能彎腰。袁訓抱起加壽,把她送到寶珠面前,當父親的也擔心:“乖乖,母親也來看你了,來陪着你。”
“嗯……”加壽軟軟的嗓音這才出來,随後,“哇……。”放聲大哭。
中宮松口氣:“哭出來就好。”不然剛才那眼珠子全定住的模樣,把中宮先吓個半死。
“哇哇哇哇”的大哭聲中,中宮跟着濕了眼睛。但她再一次不後悔自己把加壽接來。加壽對父母親這樣的親,中宮更要爲她安排好前程才對。
袁夫人和安老太太,全是把寶珠面容身子看過,喜笑顔開。老太太對袁夫人私語:“倒不必責怪她,她這就能在我們面前生。”
“是啊,本來我憂愁。寶珠三月裏生,我就說咱們商議回山西去,我不能讓她一個人生孩子才是。”袁夫人本來是擔心的,現在就轉爲欣喜。對着媳婦肚子看來看去的,看不夠。
老太太聞言,沉吟一下:“我也想到你要回去照看寶珠,但我呢,要同你說,我是不打算同你去的。”
“咱們兩個不是不分開?”袁夫人微笑。
安老太太對着還在大哭的加壽含笑:“娘娘對壽姐兒好,看得出來。不過呢,也得有個人留在加壽身邊。我是認真想過的,從回來以後,收到寶珠有了的信,我就這樣打算。隻是一直沒對你說過。我呀,說不上我走不動遠路了,我倒還真的喜歡山西那日子,但我以後隻陪着壽姐兒,她在哪裏,我就得在哪裏。”
袁夫人會意,安老太太和她說過糾集親戚們,以抗柳家的事情。而且老太太當時說,就是沒有柳家,隻怕還有錢家王家,從現在開始,再不能小心大意。
“寶珠的孩子,個個都重要。但我還是最疼壽姐兒,喏喏,看看她多讨喜……”老太太說着,呵呵笑起來。
加壽還在大哭,她抱着父親脖子,把臉兒哭給母親看。哭上幾聲,就扭過臉兒,把淚水全抹在父親面上,再接着面朝着母親哭。
“哇哇……”鼻涕眼淚一大把,一定給母親看。
寶珠樂了:“壽姐兒最會欺負父親是不是?”
“嗚嗚,是……”再抹一臉眼淚給袁訓。
聽的人全笑起來。中宮忍俊不禁:“這就是不陪着她,她才記恨你。”袁訓聳聳肩頭,厚顔無恥狀:“這是加壽和我好。”
問女兒:“是不是?”
“嗚嗚,是,”加壽又拿面龐湊過來,袁訓接上,面頰再次濕漉漉。
……
“娘娘,太醫請您去單獨回話。”女官湊近中宮,低聲地告訴她。
中宮微驚,她才讓寶珠坐下,太醫來看過,當時說胎相好,他已出去。現在又有這樣一句出來,中宮心中閃過許多不好的字眼,強穩住心神,起身離開。
加壽才不哭,正倚着母親站着,旁人和寶珠說長問短,都沒有注意。
太醫候在偏殿裏,見中宮過來,堆起笑容。中宮多少有些放心,但到底沒聽到她說話,不能真的放心,把個詢問的眸子望過去。
這個太醫是中宮娘娘的心腹人,年紀不比中宮小。中宮有太子有瑞慶公主,全是他診視。
“回娘娘,袁夫人肚子裏,是兩個男胎。”
中宮身子搖晃一下,徐夫人跟來扶住她。還沒說恭喜她,中宮飛快回神,臉上都變了顔色:“你說真的?”
“爲臣拿腦袋擔保,确是男胎。”
中宮長長的籲一口氣,她嘴裏悄念的是什麽。“謝天謝地,這是祖父保佑。”老太太說的一切全是袁父保佑,很入袁夫人心中,也得中宮深信。
再回去,滿面春風,見到袁訓彎下身子,把個耳朵貼在寶珠肚子上,中宮忍不住微笑:“你在作什麽?”模樣好傻。
“母親問寶珠胎動沒有,我再來聽聽。”袁訓這一回沒有單膝跪下,隻把耳朵貼過去。
等他直起身子,瑞慶殿下忍無可忍,覺得這姿勢有趣。也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把個耳朵貼到寶珠肚子上。
“通,”胎動一下。
瑞慶殿下離得遠,又隔着錦襖,但還是吓她一跳。她一跳起來,跑到中宮身邊笑嘻嘻:“還沒出來就打人。”
寶珠才要笑,見面前又過來一個,英敏殿下也跟上來。寶珠早把他打量多遍,見他過來,更看得仔細。
他生得像太子殿下多些,這就小小年紀也姿容秀美。
寶珠隻看到殿下,就認可這門親事。而又知道這親事辭不成,必須接受才行。對英敏殿下伸出手,笑容可掬:“來,”
英敏殿下笑眯眯走近,但不是去和寶珠親近,而是把耳朵也貼過來。寶珠愕然中,肚子讓自己女婿也聽上一下,英敏殿下笑着退回中宮身邊:“好聽。”
寶珠才掩面笑,一直扯着她衣角站着,像生怕母親又離開的加壽,也湊過來,也聽上一下,心滿意足模樣:“好聽。”
“你聽到什麽好聽?”中宮拿她取笑。加壽想想,把瑞慶殿下的話也說進去:“弟弟打人,好聽。”
大家正要笑,加壽擡起面龐,扯扯母親衣角,嗓音軟軟的問她:“是有了弟弟,才不要加壽的嗎?”
“哎呀,這個孩子,”長輩們全這樣說,而寶珠又想掉淚。讓袁訓把女兒抱起,和自己眼睛平視。寶珠認真的告訴她:“加壽永遠是寶貝兒,有了弟弟,母親也疼加壽。”
“好聽。”加壽笑遂顔開。
什麽是好聽,她可能還不知道。
……
“袁訓夫妻都來了?”紅漆窗前,錦衣少年背影潇灑,往那裏一站,氣定神閑。他的不在乎,卻不能感染回話的人。
在他後面站的人陪笑:“宮裏的人傳話出來,說中宮娘娘很看重袁将軍夫人的身孕,特地傳太醫給她診看。”
“這,并不能說明中宮娘娘看重袁将軍夫人。”少年淡淡。
“是,但太醫出來後心情甚好,雖沒有賞錢,但賞錢從來是單獨送到他家裏,隻看他的面容……”
“這也不能說明中宮與袁家有關系!”少年再次打斷。他對宮裏傳這種話出來,頗不耐煩:“我讓她打探中宮娘娘與袁家的關系,但不是就此能确定中宮與袁家有關系!”
“是,中宮的宮裏,暫時還找不到人傳話出來。”
少年跺跺腳:“那就直說她還沒辦到!”
回話的人噤聲。
良久,少年冷聲吩咐:“袁家回來,必然要和柳丞相家對上。這樣也好,也和我想的一樣。柳家仗着幾朝重臣,但袁家卻有一幹子親戚,又有太子對他莫明的信賴,中宮對他莫明的恩典。真是處處莫明,袁訓就生一張好面龐,這就是原因?”
“殿下,柳家弄來的孩子們,可還呆在那裏沒送出京。不然,在那些孩子們身上打打主意?”
少年露出一絲笑容,明亮過人的眸子有了神采,輕柔地道:“這一回,你卻是聰明了。”
……。
柳至木然坐着,再一次心頭茫然。四面傳來的話語紛紛,帶着憤怒,帶着氣憤,帶着對袁家夫妻的鄙夷,但柳至隻想說上一句,這親事怎麽了,怎麽了!
但他無力,也不想再和家裏人正面對上,隻靜靜聽着。
柳丞相怒容滿面:“一個婦人,也敢來威脅于我?太子妃最近還是不好,勉強去了趟宮宴,回來就又病倒,現今太子府上的家務都交給别人,我沒有告訴她。而袁家又來勢洶洶,至兒,你和袁訓最好,他對你有沒有說過什麽?”
柳至發呆狀。
“至兒?”柳至的父親叫他。
柳至轉轉眼珠子,左右看看,淡淡道:“我們家這樣行事,太子殿下知道,他會怎麽說?”柳丞相倒抽一口涼氣:“你敢來教訓我!”
“我不教訓您,我教訓我自己。”柳至站起來往外走:“我聽殿下的,殿下讓我對付袁家,我就才對付。不然,你們誰也别想指使我!”
柳至的父親氣得吹胡子瞪眼睛:“逆子!”
“從今兒起,我不回來了,我住太子府上,我本來就在太子府上當差,家裏住不下,我走!”
“站住!”柳丞相暴喝一聲。
柳至聽出他氣怒攻心,怕他别急得暈厥,才回過身子。
柳丞相臉漲得通紅,一步一步走近柳至。對着侄子的倔強,柳丞相忽然語塞。少年的面容上,是年青人目空一切的心懷。
他什麽也不放在心上,所以才不認爲袁家這親事值得重視吧?
但柳至是家中出色的那一個,柳丞相卻必須重視他。
“至兒,你不知道的事情多呢。你以爲我隻是爲英敏和袁家定親事而生氣嗎?不是!你姐姐現在貴爲太子妃,他年就是皇後。太子妃到皇後,尚且步步艱難。将來貴爲皇後,沒有外戚相助,是不行的!”
柳丞相語重心長。
柳至沖口而出,話在他肚子裏也早轉悠無數圈,就像十月懷胎,不生不行。“這些我都知道,當年您讓我去太子府上,這話早說過!我說幾句吧,您爲什麽不喜歡袁家的親事,您不是爲了姐姐,您是爲了自己,自私自利!”
柳丞相大怒:“胡扯!”氣得身子搖晃,喘息聲粗重。
柳至的父親扶住他,對兒子大罵:“跪下,給你伯父賠不是!”
“等我說完,我再賠不是!”柳至梗着脖子:“伯父擔心的是太子妃姐姐上了年紀失寵,而英敏殿下的親事還不在您手心裏攥着。而且您是看不上小袁,伯父您上了年紀,您眼睛裏隻有世家子弟,隻有世家子弟有無數的親戚,問題上,世家子弟怎麽沒中探花,反而是小袁中的!世家子弟,怎麽沒有像他那樣官升幾級,反而是小袁升的!”
往地上一趴,柳至對着柳丞相磕幾個頭:“侄兒給您賠禮,以後有事情别叫我回來了!”說過扭頭就走。
“混蛋!”柳至的父親又罵一聲,柳至回身怒道:“父親,太子殿下不是我們柳家可以左右的,這心事以後别再打了!”
柳至的父親愕然不已,眼睜睜看着兒子離開。
沒有地方可去,柳至真的去太子府上。太子黨們在太子府上都有住處,柳至往自己房裏去,經過蘇先的房間,聽裏面又傳來刨子聲音。
停一停步子,柳至敲開房門:“你又作的是什麽?”
蘇先的房裏,空的地方擺着全是木材,他手握木匠工具,正在打磨。“給加壽的小桌子,”蘇先說着,繼續去磨木材。有一會兒,門沒有關上,柳至也沒說話,蘇先回身:“你有心事?”
“有。”柳至回答簡明:“你看出來了?”
蘇先端詳着手下木材:“不用看也知道,你家那長輩,他眼高于頂,怎麽會看得上袁訓。他平時見到我,都鼻子裏就差哼一聲,就差把我臉上刻上水匪兩個字,何況是小袁。”
“可小袁家也有根基,輔國公是他舅父,他還有陳留郡王是親戚。”
蘇先淡淡:“柳至,你知道我爲什麽和你好嗎?”
“你說說看。”
“你身上沒有京裏世家子的銅臭味道!”蘇先瞄瞄他:“知道什麽是世家子臭味嗎?他們買個蝈蝈,都要打聽祖宗八代,必然是世家蝈蝈才買。”
柳至滿腹心事也讓逗笑:“這話明了。”
“你家那個是丞相,好大官兒。平時隻有外官們孝敬他的,他幾時把外官放在眼裏。再說太子妃又是他家的,他眼裏更沒有别人。說實話,要不是壽姐兒進京橫插進來,我以爲你家伯父會給英敏殿下打個金人配上。”蘇先尖酸的道。
柳至長歎一聲,走進去關上門,在一地刨花中坐下。抱住雙膝,柳至苦惱:“眼看着我就要和小袁不好了,怎麽辦?”
“這親事出來以後,我就知道你們注定不能再好。”蘇先半帶取笑:“不過你放心,我會爲你們中間傳話的。”
柳至抱住腦袋嘟囔:“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身邊工具聲又響起,半晌停下來,蘇先不回身子,輕聲道:“哎,你聽說沒有,加壽進京,是接到京裏的信,才動的身。”
“哦?”柳至眼睛放光:“這意思是……。”
“你家長輩也許不長眼,以後要吃苦頭的。”蘇先悠然:“就是眼面前小袁在京裏,我看他日子就要不好過了。”
蘇先笑嘻嘻:“你幫着誰?”
柳至張張嘴,你讓我怎麽回答。
“我幫小袁,”蘇先毫不遲疑,他面上有了一笑:“看着壽姐兒曾天天看着我喝湯,讓我長胖胖,我得幫她。再說,”
他神秘的一笑,柳至撇嘴:“說吧,别賣個關子吊人肚腸。”
“我和小袁是親家。”
“噗!”
柳至笑起來:“加壽定下親事以後,小沈給我來信訴苦,說原是他定下的。這倒是真的,他半年前給我來信,就說過這事情,說沈家下定,讓我幫忙。你别告訴我,你也早把加壽定下了?”
“我定的是兒子。”蘇先皺皺眉頭:“女兒讓小王爺搶走,哼,再不生女兒,讓他哭去吧。”
柳至沒好氣:“你什麽時候定下的,你怎麽不告訴我,對了,你還沒有老婆呢!”
“以後會有的,我都不急,你急什麽!再說我是在山西和小袁當面定的,讓哪兒當面告訴你。再告訴你一件事,不但我定了,還有連淵尚棟,都和小袁定下親事。哎,你還要定嗎?你再定,估計我親家母生不出來了吧?”
柳至黑着臉:“算上小王爺,這都六個孩子,我還上哪兒定去!”
“第七個歸你。”蘇先嘿嘿笑起來。
……。
沈家,沈大人也才得到消息,和夫人在商議:“說袁訓妻子也進京,我剛宮裏回來,聽太監們說的,像是就要生了。”
“是定親事?”沈夫人爲難:“我不是不願意,不過,你兒子哪有兒子?”
沈大人撫須不語。
沈夫人催他:“老爺在想什麽心事?”
“我在想啊,宮宴上我見到袁家的加壽,真的是個好相貌。”
沈夫人大驚失色:“不敢說了,她現在是宮裏的人。”
“我想,她再有妹妹,也不會生得差。”沈大人讓夫人的大驚小怪引得一咧嘴:“我沒說她應該是我家的人啊。”
“那……”沈夫人猶豫:“我上袁家看看去,看她幾個月了,等生下來,我們看過,就定下親事。哎喲,這可要比孫子大了。你孫子還沒影子呢!”
沈大人道:“也隻好如此吧,先定下,免得你兒子寫信,封封信全是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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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讓雙胞胎很快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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