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這就有的動作,讓方姨媽渾然把貧困全都忘記。她接過水,對着方明珠面上的懵懂似的關切怔怔。
方明珠用袖子抹抹臉,笑道:“有灰嗎?”
“幹淨着呢。”方姨媽是認爲女兒這種時候,比穿上好衣裳時還要讓她喜歡。和邵氏張氏一樣,明珠也是方姨媽的養老閨女。把女兒看得很重,一直用“自己的方式”去教導她,把方明珠誤得不輕的方姨媽,心中已經明白。
把女兒養成豪門性子,自己并不真的喜悅。反而是方明珠在她需要時就到身邊,才是自己要的。
這話不能明說,明說反駁以前的自己,方姨媽倒不在乎。她在乎的是,隐隐的那種後悔,一旦掀起來,她不能承受的是這個。
對着方明珠的目光,方姨媽掩飾的道:“這水很好喝。”
“你喝完,我再給你倒。”方明珠開心過,又奪過方姨媽手邊的活計,道:“娘去歇着吧,你是太累了,昨天晚上你弄得太晚,天天這樣可就不行。”
方姨媽露出笑容,這樣的話還是讓她暖心,她笑道:“這不是張大娘總退貨,我正在學着個巧的,錢也多些。”
話說到這裏,外面風風火火進來一個人。四十多歲的婦人手握着塊布進來,滿面埋怨:“褚大嫂,我說你們這個又弄錯了。”
把手中梅花圖案的布給方明珠看,婦人責怪道:“你看,這梅花都拼倒了!倒黴倒黴,主家不肯要,還把我罵一頓。這個,你們看怎麽辦?”
她的另一隻手上,有一個小小包袱,方明珠認得,是自己昨天交出去的活計。
方姨媽和方明珠慌了手腳,方姨媽起來讓婦人坐下,央求她:“張大娘,我們重新做,重新做你看行不行?”
“大娘喝水。”方明珠殷勤地送上來水。
張大娘見母女都來陪話,也沒有爲難。丢下包袱:“濕上水揭開,重新對一回吧。”
她走以後,方明珠和方姨媽相對懊惱。方明珠沮喪地道:“娘,你看,要沒有祖母每個月的一兩銀子,這日子可怎麽過?”
别人家裏兩隻手,是能掙到錢的。她們母女享受慣了,在褚大走後的這一年多裏,頭半年袖手不動,把褚大留下的錢花光。
後三個月,埋怨東埋怨西。
最近幾個月才讨活計做,剛開始心放不正,身段還高,做東嫌西,不能做的事情又一堆,能做的卻太少。最近才算上路,每個月能掙幾百文。
女兒在難過,方姨媽就安慰她:“沒事兒,我來重收拾,你去送禮累了吧?去睡會兒吧。”又意識過來,道:“明珠,你剛才叫我什麽?”
方明珠叫她爲“娘”。
“你可不能改小巷子的稱呼啊,以前跟老太太學的尊貴不能丢,說不定啊,你女婿一回來,就是個大官兒!”
方明珠心頭灰暗,心想我們都窮得跟小巷子人沒區别,甚至比她們還要窮。如果沒有老祖母按月的接濟,都可以絕望。
但窮下來,方明珠懂事不少。她覺得現在還按宅門裏叫“母親”,已不般配,但不願意明說,怕實說招出方姨媽的難過。方明珠就道:“這樣叫親切不是?”又快活起來:“我敢擔保,寶珠也不會叫呢。”
沒心沒肺這東西,在邪路上讓人憎惡。
在正道上就成天真無邪。
方明珠是一片不讓方姨媽不痛快的心思,方姨媽就樂了:“好好,這稱呼好。”當下母女重打精神,把活計重新在手上作着,一面說着話。
她們在京裏沒有别的親戚,又不願意提掌珠和玉珠。方明珠成親後還肯走動的人,隻有寶珠和老太太處。
就隻說寶珠和老太太。
方姨媽見女兒說着以前在老太太膝前的開心事情,小心地看看她,細聲細氣地道:“你有沒有想過,要是老太太不回來了怎麽辦?”
“怎麽會?”方明珠大驚。祖母現在是她的指望之二。第一是她的丈夫,那一直沒有音信的褚大。
方姨媽歎氣:“我托左鄰的趙伯打聽,說寶珠女婿又升了官,趙伯認得字,會看告示,木匠,有時候在工部裏攬活計。他說沒錯,就是那個探花,去年升三級,今年升一級,升得别人掉口水。”
方明珠歡歡喜喜,總之她越窮下來,越發覺老太太和寶珠才真正的好。她代寶珠喜歡:“那寶珠再回來,是更大官的夫人。”
“所以我問你,要是你女婿回不來,”方姨媽在這裏輕咳幾聲,和方明珠一起沉默。方姨媽都落到這種地步,沒有詛咒女婿的心。
古代打仗全有死傷,這是難免的事。
方姨媽傷心一會兒,繼續道:“而老太太也不回來,寶珠女婿升大官,看來要當長長久久的将軍,”
“将軍也有回來的!”方明珠嚷道。
“可才升官兒,至少一年三年的不回來吧。老太太是爲寶珠去的,寶珠不回來,她怎麽會回來?明珠啊,我不想讓你不喜歡,可又過一年,我又有一年的年紀,我得和你商議個後着,我心裏才踏實。”
方明珠誤會,就哭道:“反正我守着,我比表姐強,别再逼我嫁人!”
“我不是逼你嫁人,我是問,你别不高興,假如你女婿不回來,這不回來也許他當上官,另外娶大家子女兒,你是怎麽樣個打算?”方姨媽爲女兒送上帕子。
方明珠道:“那不可能,他不會娶别人!”
“如果呢?”方姨媽今天鐵下心要問出來。
方明珠心頭一陣發寒:“如果有那一天,我也不能讓表姐看笑話,我守着,我就守着!”在方明珠的世界裏,一直是要比掌珠強。現在也是這樣,隻要比掌珠強,守着雖苦,方明珠也願意。
方姨媽露出笑容:“你真是我的女兒,”
“啊?”方明珠睜大糊塗的眼睛。
“當年你父親沒了,我也能改嫁,不過有你,我堅決守着,爲了你,才投到老太太門上啊。”方姨媽回想當年,如果隻有她一個人,那凡事都好辦。
方姨媽微笑:“你的心思明了,我就安心。我對你說,你知道我還有私房,不多了,我們在京裏開銷的太大,現在想想有些錢不應該花,但現在後悔也沒有用。明珠,如果你女婿真的不回來,我又老了,你還要守着,老太太還沒有回來,你拿着私房,去投奔老太太吧。說起來,還是跟着老太太,能安生的過日子。”
方明珠一向是個牛皮大王,說好聽這也是優點,凡是她的事,她都往好的地方去想。
“不會的,我女婿會當大官回來,祖母上年紀,不會在外面呆太久,寶珠女婿再升官,就隻能升到京裏來。”方明珠用心對着手中的布頭,道:“我們等着吧,今年不回明年就回。”
想想,又很有底氣地道:“如果明年還不回來,我聽您的,我們一起去找祖母和寶珠,在那裏讨個活計做,管保比這個掙錢。”
對手中活計嫌棄一下,但還是得繼續做下去。
母子商議過,都痛快不少,眼前希望也多出來不少。這就用心做活,到晚收拾下面吃過,又相伴着做到深夜。
據說一個人的習慣,二十一天就可以養成。對她們來說,一直做活已成習慣。
……。
大同。
袁訓走後,大雪飄飄沒有停止。這天氣,顯然讓家裏人對袁訓離開的憂愁又加上幾分,“嗤,”紅花又一次扯過紙吸溜鼻子。
“紅花,去看過奶奶沒有?”在這裏坐着的梅英聽不下去,對紅花哭腫的眼睛就是一個大白眼兒。
小爺都走有半天,這紅花還在哭。
這下子倒好,奶奶也不侍候,她自己在這裏傷心個沒完。
衛氏也慢聲輕語:“你陪奶奶回來的時候,不是心情已經好轉?”
“當時是好了的,當時有老太太,有太太們,還有壽姐兒,”說到加壽,紅花又捧着帕子抽抽泣泣:“壽姐兒多聰明,她見不到小爺,就找啊找的,讓奶奶放她下地,穿着繡虎頭的小鞋子,在椅子下面也找上一回。”
衛氏送袁訓回來,并沒有跟寶珠去看加壽,她忙着打點衣料。見紅花學得有趣,衛氏微笑:“椅子下面能有小爺嗎?”
“可壽姐兒不知道啊,她在奶奶懷裏,手指着椅子下面,奶奶放就下她,地上幹淨,壽姐兒就爬到椅子下面看了一回,”紅花含着兩包子眼淚:“奶奶當時忍着,回來說心中不快要歇着,去睡了,這不是難過又是什麽?”
寶珠不開心,紅花又怎麽能開心呢?她鑽到下人坐的房裏,這就哭起來,把衛氏和梅英煩到。
梅英還是想笑,喚衛氏:“媽媽,我們不哭,可不是我們心裏沒有小爺,這奶奶吩咐下來的話,我們都和紅花似的去哭,這可交給誰做?”
“嗤!”紅花又扯過紙。
衛氏也笑話她,但帶着敬重:“這丫頭打小兒陪奶奶,奶奶淘氣有一半兒是紅花的主意,她和奶奶心連心,不讓她哭,她能肯?”
梅英随意地往窗外看看,笑道:“我是想讓她繼續哭,也不想打擾奶奶難過。但是有一件,來客人了,這就憂愁不成。”
雪地裏,一行大紅雪衣,裏面露出淺黃嬌紅,國公府的八個奶奶攜手而來,好似一群霓裳仙子。
衛氏見到,合掌念聲菩薩有眼:“有她們來說說話,奶奶也就不能傷心。”見紅花眼睛實在不能見人,這府裏的小丫頭雖勤快,衛氏卻不願意她們見到寶珠傷心模樣,衛氏道:“我去回話。”
來到上房,見寶珠倚坐在榻上,面上幽然,并沒有落淚。把衛氏喜歡起來,走上來溫聲地勸:“有這會兒走的,再回來才更好呢,不是有句話,是要小别來着不是?再說大将軍了,威風八面的,以後隻有你喜歡的,長輩們都在這裏,一味的憂愁,不是道理。”
寶珠都能理解,擡眸道:“我知道呢。”
眸子清靈靈的,蘊含思念,并不是過度的憂傷。
衛氏放下心,回給寶珠:“東府裏奶奶來了,打起精神頭兒,一定是說今天十六,我們不過去那府裏用飯。”
這句話把寶珠引得有笑意。
“舅父不在,先母親再不會去,我沒有去用飯的道理?再來明天我們就回家,舅父走了,母親也沒有住在城裏的心思,我自然是看着收拾東西不是?不過兩處家裏都有,不用怎麽收拾,但我借這個,也就不用過去。”、
走了袁訓,寶珠有冷落之感,和衛氏撒嬌:“誰要去那府裏看臉色?”
衛氏忍住笑:“哪有人也給你臉色看?你如今是誰也不敢招惹的官夫人。”
“表面上,自然她們不會。但背後呢,誰又知道?”寶珠繼續撒嬌。
“背後的事情,你幾曾在乎過,打小兒就是恬淡的人,不愛和人計較,今天小爺走了,有的沒的全都上來,”衛氏說到這裏,外面丫頭們也回話:“東府裏奶奶們來了。”
前一瞬還在抱怨的寶珠,猛地起來。雙手把衣裳一拌,本就沒有狠揉搓,這就周正。再雙手往上,把發絲微攏。女眷們從小帶首飾,帶的都有感覺。手心這麽一碰,就知道流蘇花钿沒有歪斜。
笑容,自然的含上。寶珠盈盈往外:“有請。”手上捏着帕子,不慌不忙地出迎。
衛氏放下心,驕傲湧上來。
悄悄的退出去,回去和梅英、紅花坐下,弄着針線,一個人偷偷地喜歡。
寶珠以前在衛氏心裏,是嬌閨女一般。衛氏能想到的,隻有嫁個好人家,不要有惡婆婆和話頭兒厲害的親戚。
跟着寶珠山西走一趟,寶珠遇事鎮定無比,帶着衛氏膽子也大,又對自己養大的姑娘刮目相看。
什麽憂愁啊,
什麽難過啊,
她自會排解,不會耽誤正事兒。
打發小丫頭去送茶,心寬下來的衛氏,和梅英繼續對着紅花取笑她。
房中,九個妯娌團團圍坐,花團錦簇各有千秋。
寶珠還沒有問她們的來意,謝氏先在寶珠面上打量幾眼,笑道:“我們想想,還是來看看你,到底,你送行的次數兒不多?”
用手指比劃着,問寶珠:“這是第幾回?”
“第二回。”見到她們關心,寶珠嫣然。
二奶奶接上話,笑道:“以後送的次數多了,他走了你反倒喜歡。”
寶珠好奇讨教:“喜歡是爲什麽?”
三奶奶回答寶珠,脆生生地笑聲出來:“沒有人說你這樣不對,那樣處置不好,房中由你一個人說了算,你難道不喜歡?”
四奶奶和五奶奶一起笑了,快言快語地道:“三嫂這話不應該,弟妹不是我們這些過了氣的人,她和小小弟啊,是恩愛夫妻。”
說得寶珠讪讪飛紅面龐,這裏個個都比寶珠大,寶珠又是娘家婆家寵着的手心寶貝,把小嘴兒微嘟:“四嫂五嫂取笑我。”
六奶奶前仰後合的笑,手指住寶珠:“當初她那麽厲害,我說好怕人兒。後來見是嬌柔,我總疑惑,都說花木蘭上馬能殺敵,下馬能針指,這說的可不就是我家弟妹這樣的人兒?樣樣來得。”
六奶奶誇着。
不等寶珠再不依,七奶奶笑道:“所以我們舍不得你走,盼着和你常來常往。”
老八龍懷城這一房,沒有寶珠正不起來身份,是最感激寶珠的。八奶奶笑道:“七嫂還沒有說全,我們一起過來,一來,是怕小弟離家,你犯憂愁,給你看看我們都走了丈夫,你就不憂愁了。”
寶珠才要笑,八奶奶面帶殷勤:“二來,是七嫂說的,聽說你要出城,把我們的心全提起來。姑母要走,你不能單留下,可我們以後見你不容易,我們憂愁上來,來看看你解解憂愁。”
寶珠咕地笑出來,聽上去寶珠很能解人憂愁?
“還有三,今兒是正月十六,家裏備的好席面。”在這裏,八奶奶放悄嗓音,像是同時提到袁夫人和國公夫人,她也覺得不安。
壓低嗓音:“姑母和母親坐不到一起,你呢?可肯賞光和我們再聚一聚,這是母親答應的,各房姨娘也都說好呢。”
謝氏一本正經:“我們那姨娘可沒問過她,我們房裏,我當家。”龍懷文離家,龍二姑娘出嫁,謝氏如今揚眉吐氣。
奶奶們都是笑。
“沒有弟妹,大嫂你幾時才盼到這好日子?”
“這席面,該大嫂一個人出錢,我們陪客。”
謝氏真的伶俐許多,手點住妯娌們笑:“你們沒有弟妹,也沒有現在就管家的好時光,當着你們,我不怕你們惱。說來看弟妹,是我先出的主意,爲什麽呢,我是怕弟妹不就近的住着,以後我們大家争執,就沒有評判的人。”
對寶珠,她是真的戀戀不舍:“以後讨你主意,都得出城快車幾個時辰。”
你一言,我一語,把寶珠感動。對袁訓離開的憂愁,這就先放下來。
左手扯住謝氏,右手拉住坐得最近的八奶奶。
清清嗓子,衆人目光都聚集過來,寶珠侃侃而談。
“舅父和母親好,讓我時常羨慕。論起來,我家祖母也有舅祖父照顧,我和姐姐們才打小兒沒受過委屈。總想着,自己也能這樣才好。偏偏來到山西,偏偏遇到有八位嫂嫂。兄長們如何,我們不論,以後不管什麽事情,我們要和舅父母親那樣的親厚,才讓别人敬服呢。”
奶奶們先就敬服寶珠,肅然都道:“有理。”
在這種時候,寶珠還要敲打一下。
眸子笑意盎然,望向四奶奶,又望向五奶奶,寶珠柔聲細語:“但有誤會,隻有我們互信互敬,家和萬事興,還能什麽難的把我們難倒?”
龍四龍五的妻子明白,齊聲道:“弟妹放心,姨娘是父親處置的,我們冷眼旁觀,父親嘴上說的厲害,并非不知道二位公子私下收棺,隻是不理論,如今一家子人都在正道上,他們如果有不應該的心思,我們自然不能看着。”
這話表明她們的态度,寶珠雖不能完全放心,卻安心不少。
知道國公夫人不在,也知道祖母陪着她在,寶珠想到明天就走,也想和妯娌們聚一聚。就邀請她們都不要走,在這裏和母親用飯。
這對于妯娌們來說,是件意外的喜事。
她們羨慕袁夫人的風采,前國公嬌女,整個山西都有名。嫁給一個病秧子,換成别人就是笑話一樁,但袁夫人還是過成人人羨慕。
妯娌們爲讨好國公,也都願意留下。這裏面八奶奶得過國公夫人和龍懷城的吩咐,是求之不得和姑母親近。
讓人回去送信,打發人預備飲食給姨娘們。各房姨娘們都持贊同态度,都說十六拜長輩不能空着手,補送禮物過來。
袁夫人并不把侄子們錯,怪到侄媳婦頭上。見都說舍不得她離開,欣然作陪,讓人取蜜酒,又抱出加壽,又讓接來各房孩子們,正月十六,國公雖然不在,袁夫人過得還是熱鬧。
熱鬧中,寶珠想到國公夫人。她和祖母去敬香,有祖母在,應該也不寂寞吧?
……
“就是這樣,以後她就去了。”
佛院幽深,靜室都是早早定好。花木扶疏中,清靜無明,讓人心思澄如放下明礬的泉水,潔靜無塵。
風中有佛号佛音出來,老太太在佛音中眸似琉璃燈,中有無數心事,也在佛前沉靜。
輔國公夫人淚流滿面,早哭花妝容。
“你别嫌我多話,也沒有人對我說什麽,或者交待我辦這件事情。我是自己看出來的,上了年紀,眼神兒不濟,眼睛卻尖。”安老太太對國公夫人微笑:“幾十年裏,我兄長對我照顧有加,他心裏内疚,我知道。”
輔國公又何嘗不是,心存内疚?
“我自己,也認爲兄長虧欠我,幾十年裏,我沒少麻煩他。所幸的,還能麻煩出一件正經大事。”老太太眯眯眼,沒有一直的麻煩,就沒有袁訓和寶珠的親事。
“自從我嫂嫂去世,我徹底的看明白。她也苦,可她不體諒别人。我呢,恨她一生,也沒有體諒她。沒有我大孫女兒和她娘家成親事,我以爲我再不會轉變。”
讓老太太最後一錘定音的決定轉變,是與掌珠有關。
“那天,我真的上她們家門,看一看,都是好人。可幾十年,我當他們全是壞人。救不得的壞人。現在想想,是我自己沒把人往好處去想,不能怪别人啊。”
國公夫人嗚咽的更兇。
她能好好的對待袁夫人,就沒有袁訓姐弟,但卻能有正當的日子。
她哭出聲:“我沒有一天不後悔,”她的後悔,和老太太一樣,也有個原因,是從老項城郡王去世以後。
安老太太耐心的聽她說完,柔聲又道:“我可不是勸你現在就和親家太太相親相厚,這事情哪能一下子就解開。就是寶珠,我看出來了,這孩子隻能和你走動,卻不能代她的婆婆原諒誰。我老了多話,就說上幾句。不過呢,是不肯白吃親戚家茶飯的意思,也不肯看着你們家再起風波的意思。”
“我記下了。”國公夫人泣着應聲。
她的懊悔,讓老太太百感交集,對房中空氣瞪瞪眼,那個人啊,你一輩子可從沒像這個人一樣過?
“老太太,夫人,主持說誦唱已結束,請去上香。”
老太太精神上來:“走走,”抓住國公夫人的手:“我們再去上炷香,就好走了。這香啊,得給讓出征奪去性命的人上一炷,讓他們不要糾纏我們的人呐。再給我的父母,我的丈夫,我的兒子們,我還有一個孫女兒,行二的,早早的沒了,還有……”
還有那個人。
國公夫人要上的,卻是:“給我的父母親,還有最疼愛我的一個姨媽,再依老太太說的,給讓家裏人戰場上殺死的人超度,讓他們早投胎,少懷恨才是。”
兩個人忽然就把心貼近,在輔國公夫人這裏,幾十年沒有人同她這樣說過,在老太太這裏,心事倒出來好些,也勸了人,也勸了自己。
那個人,一生不知道回頭,真真的是可恨的很。
……。
陳留郡王晚走一天,十六的中午才動身。蕭瞻峻送他到長亭,郡王淡淡的交待:“二弟,我不在家,欽差雖然是内親,這一年幾年隻怕也是多事之秋。”
“大哥,我會小心。”
“我不是讓你小心,”陳留郡王眸子一閃,見随同送行的人退在後面,把蕭瞻峻的手抓住,沉而靜地道:“我是說,你凡事不枉法,那就什麽也不用怕。”
轉身就上馬,蕭瞻峻又追上來,在馬下仰面:“可是大哥,老侯那個人是鐵面無私的。而且好好的派欽差來,我這心裏總不安穩。京裏可以出來一個欽差,也可以出來兩個,又有小弟當差是在軍中,總覺得要出大事。”
“所以,我讓你不要怕。”陳留郡王微微一笑:“二弟,内親,是要緊的。”揚起鞭,笑容加深:“我現在不能對你明說,隻能讓你以後做事不要拘束,餘下的,你自己去想。”
直到他帶着出征的子弟們不見人影,跟從的人上來請二爺回去,蕭瞻峻還沒明白過來。他也很難明白過來,隻能反複咀嚼這話。
“内親是要緊的?老侯那内親過個年也不閑着,把我們王府也在查,這内親哎,”蕭二爺歎口氣。
項城郡王交待郡王妃的話,是這樣:“遇事别自作主張,欽差也查不到你身上。”項城郡王冷笑,聽說欽差過個年很忙,不過你查過混混們,就會發現還有别人,查完别人,就會發現,這是條大魚,你慢慢的查吧。
定邊郡王離開府門後,猶在不服氣:“我們一定要和王爺理論理論,三品的将軍,不能一個人帳下獨得。”
春天萬物生發,心情也生發的日子開始了。
……。
梁山王駐大軍的地方,每年都變。這附近看似無邊無際,但拘束于一定的方圓之内,也就隻有那麽大的地方。
今年他避入幽谷,四面有通道,谷側有高山,他的中軍在山上,各郡王大軍環繞四面,把深谷填得滿滿的。
袁訓和輔國公等人趕到,隻花十天左右。谷外積雪沒有退,谷中卻早已春意融融,有一枝早露頭的花苞,上面有一點淡紅。
深吸一口氣,袁訓覺得渾身精力用不完。又見到姐丈大旗在視力範圍之内,回身催促輔國公:“舅父,您倒是快點兒。”
“還沒打仗,你就想跑傷馬嗎?”輔國公就喜歡袁訓年青朝氣的勁頭,但還是勸阻他:“難道今天到不了?不就在眼前面。”
年青人總是急的,袁訓面對别人四平八穩,在國公面前是小孩子。聞言,在馬上晃晃肩頭,看向自己營地的目光都是饞的。
輔國公看着可樂,就故意逗他:“阿訓,我像是又聽到加壽在哭。”
“哎呀舅父,您是長輩,怎麽總和我開這樣的玩笑。”袁訓嘟囔:“人家這不是頭回有孩子。”
路上袁訓心急火燎的催趕路,龍氏兄弟和他均年青,都受不了他。輔國公就拿袁訓開心:“我聽到小加壽在哭,”那一天就能看到袁訓腦袋回很多次。
但眺望來路,唯有茫茫。
再好的眼睛,他也看不到加壽。
但每每回身一望,卻能看到龍懷文。
龍懷文和當值的軍官,一批人年前回家,一批人過年在家,也是十六那天随國公上路。輔國公從沒有單獨見過他,和他說淩姨娘的事。龍懷文也沒有單獨去見輔國公,要求父親解釋這件事情。
父子和以前一樣見面,也說話,但以前沒捅破的窗戶紙已經失去。
袁訓爲舅父也好,爲寶珠母親也好,爲自己也好,都把龍懷文納入視線中。
他們在路上并不是沉默各自扭過面龐,而是每一回目光碰到,就兇狠的撞擊幾下,像是這樣能痛快許多,才把目光各自轉開。
輔國公和别的兄弟們見到,都當沒看見。
輔國公因兒子們,對袁夫人母子有愧,又因有幾個兒子勾結郡王,他們犯糊塗以爲謀的是自己的世子位,當老子的一清二楚,這分明是磨刀霍霍向着我。
袁訓小的時候,打輸了國公就教他,現在更沒有管的道理。
别的兄弟們去年得的軍功不小,是他們從軍數年裏,升的最快一回。但那城也的确有個難打的名聲。
他們兄弟本就八人八條心,膽子最小,總是依附别人的龍七,都是自己心思。龍七若是權勢穩穩的高于别人,你看他還依附别人不依附?
除去龍懷文以外的七條心,都鑽在今年再有軍功裏面。
袁訓給他們開了一個好頭,打開他們的眼界,讓他們從沒有想到過的事情發生,官,居然還真的能跳着升?
跳得邪乎的升。
龍氏兄弟攢足勁,都想的是借着袁訓這聖眷高的人在,趕緊的升官才是正經。這想法頗有點不要鼻子,不過世家公子們,學的并不是心地善良吧,學的是承擔家族,輔佐家主,精明過人等等。
他們更不管袁訓和龍懷文對眼睛,以現在的情勢來看,估計打起來,龍氏兄弟不見得幫袁訓出手,卻會站在袁訓這邊搖旗呐喊。
人之上進,魅力何其大也?
化幹戈爲玉帛,是因爲你有本事。
粉玉山爲齑粉,是因爲你有本事。
甚至,把齑粉重組成玉山,也是因爲你有本事。
現在營門在即,袁訓眸子又放到龍懷文身上,眉頭一皺,帶着不悅模樣。
這不悅直到他見到各營中出來的人,才化成笑容。
“小袁!”連淵從東家郡王營地裏奔出。
各家郡王軍兵衆多,擺開來,他們根本不可能從營地裏見到袁訓。但各有旗手,又有瞭望哨,見到袁訓過來,旗語一打,太子黨們全都出來。
袁訓打馬上前,少年們蜂擁而至。像一群朝陽往一處趕,讓國公撫須贊歎:“年青就是好啊。”龍氏兄弟露出羨慕,二将軍笑道:“父親,小弟在京裏的人緣兒就是好。”
他分明是誇袁訓有一幫同心同德的權貴子弟相交,輔國公卻一瞪眼:“難道他出京人緣兒就不好?”
國公沒好氣:“你跟他不好?”
“我跟小弟挺好。”龍二忙陪笑:“我兩個兒子最喜歡和加壽玩,”撲哧一笑:“都約下來明年過年還和加壽一起要紅包。”
除去龍懷文不笑,國公父子們都哈哈大笑。龍懷文幹瞪瞪眼,他不相信他多年的經營,就此不複存在,他的兄弟們和袁訓不和,龍懷文是老大,他起決定性作用。
當大哥的欺負袁訓,兄弟們跟風上來。
對項城郡王大旗看過去,龍懷文暗罵這是個笨蛋!小弟在京中多年,他竟然不知道?
這真是冤枉項城郡王,袁訓母子進京以後,都以爲他們母子俱亡,一個死了的人,又天下重名都很多,項城郡王才不會動用自己的眼線,去查這種半吊子消息。
現在估計他很後悔,可再後悔,袁欽差也憑空落下,默默的揣摩着他們。
太子黨簇擁着袁訓,去梁山王的中軍。
“你猜猜誰和王爺一起來的?”
這裏離中軍還有二十裏左右,眼睛看得到,距離卻遠。袁訓就猜:“小左?”
“不是,冷捕頭讓他留下來幫忙,小左恨的罵過他好幾回,冷捕頭不松口,太子殿下就不答應。”
袁訓左猜右猜,都猜不到。嘻嘻一笑,對少年們道:“你們媳婦?”
“去你的!”少年們嘴上罵他,面上卻有些向往。
“哎,小袁,你當都像你媳婦似的,肯在這裏守着你。”
袁訓得意洋洋:“這個,怎麽能比。”
中軍營門内,有一個人興緻勃勃望過來,自語笑道:“這個人,還是這麽驕傲?”梁山小王爺在他身邊,也得意上來,把胸脯一拍:“那當然,跟着我,他就更驕傲了。”
剛才那人顯然不怕他,皺緊眉頭上上下下把小王爺打量,像是在說,這關你什麽事兒?
能這樣不怕小王爺的人不多,最著名的,就是京中太子黨。
蘇先瞪過蕭觀以後,一拍胯下馬,對着袁訓疾馳而去。
連人帶馬一條直線似的,似水中飄,又似風中旗。龍氏兄弟全看進去,道:“這個人是誰?軍中沒見過有他?”
“是哪家郡王新到的将軍?”
輔國公微微一笑:“這就是蘇先。”
“原來是他!”
當兒子的驚奇不已。
“蘇先也這樣年青?”
輔國公進京,會過蘇先,對蘇先的底細也清楚。他不慌不忙地介紹:“這是太子府中最早有名的人,名氣大過柳至和阿訓。這個人呐,早年家裏是水賊的,兩幫火拼殺了他的父母,他才七歲,一個人在水裏三天三夜,把殺他父母那些人的船隻盡皆鑿沉。抓到衙門本來是要殺頭,因他年紀小,這案子一拖再拖,最後太子殿下把他收爲已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