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扪心自問,在親戚裏面數一數,沒有第二個人有她得意。
這裏面也有她一點兒好處,如寶珠是她親手挑選的,托疼愛她一生的兄長南安侯爲寶珠說親事。
肯動用南安侯,安老太太也是着重于寶珠,過于另外兩個孫女兒。
她當時挑寶珠的原因,是寶珠性子柔和,凡事兒可以商議。将來老太太老在床上不能動的時候,她有把握寶珠不會不管她。
大孫女兒掌珠的性子是剛強不折的,雖然自私,也可以算作年幼無知——這是從家人的角度上來看,從外人的角度上,太自私沒有人要和你相處。
這種個性是衆人傳說中轟轟烈烈,鮮花着錦般熱鬧。但給誰家裏放個這樣的人,願意去扛?
玉珠兒的性子倒是不争的,可老太太真怕她迷在書裏,床前咬文嚼字。當人老的時候,床前面要的,不過是點兒家常話罷了。
就像現在,不管是誰在說話,都句句是家常。這聊家常的人,又還不是一般的人。從左往右看上一看。
一個是公爵。
以前沒往山西來的時候,就聽說外省的爵封王侯們過得舒坦。首先和在京裏相比,先就自立爲王。
到山西以後,住郡王府如上賓,和老太太往來的是老王妃。到大同以後,把國公當鄰居。老太太早就暗對袁夫人翹大拇指。
人家這才真的叫見識,真的叫有身份。在京裏的親戚們,哪一個能想到她在山西有一大攤子的富貴?
這親家夫人硬是過得自在如尋常人。
再來一個是大将軍。
老太太眯着眼笑,這是她的好孫婿,引以爲傲,仕途亨通,有他做孫婿,是老太太活這一輩子最得意的事情。
袁訓最讓老太太滿意的,就是他抱着加壽不松手,沒事兒對着女兒能笑半天,加壽所以最近喜歡他,見到他也就認得,總喜歡要他抱着。
頭胎生女兒也是皆大歡喜,老太太想這孫婿倒有多難尋難得——當然這樣的人也就不少,自家人總帶上偏心。
由這公爵和将軍來推斷,那餘下的兩枚扳指和兩枚戒指的所有者,也不會太差。但老太太又疑惑,郡王都已經是親戚,還能有人比郡王還要好嗎?
而見國公,把所有扳指握在手中。
在請來國公以前,房中隻有一個男人是袁訓。袁訓是主人,自然是别人挑剩下來的,他撿最後那一個,這就六個扳指全到輔國公手中。
輔國公眯起眼,笑得開懷,仔細的來比較這六個扳指。
袁夫人嗔道:“這全是一塊玉壁上削下來的,還挑什麽?”袁訓卻笑對母親道:“給舅父先挑吧,舅父養我一場,就是先挑了,也都能明白。”
他們兄妹母子語氣真摯,邵氏是由不得的笑談道:“四姑爺這話在理兒,頭一個,四姑爺是不會先挑的,自然是舅老爺先挑。再來,郡王是晚輩,又哪裏敢占住舅老爺的先兒?就是老侯常說國公以前多麽照顧他,老侯也會盡讓國公的才是。”
邵氏同老侯的關系,較輔國公爲近,邵氏語氣中,就爲老侯謙讓。而且邵氏也有不明白的地方,她才這樣的說。
如果邵氏知道那兩枚是給太子殿下,另一枚又是給當今的,不知道她還會不會這樣的說。
沒有掌珠和玉珠的,卻有當今的。這裏面總有些親情上的遠疏,卻是感激中的心情。邵氏張氏現在這裏,就有她們的,不曾少得一星半點。掌珠玉珠都不在,而且掌珠和玉珠的好東西,也想不到這裏是不是?
給當今的,應該是由太子殿下托詞來轉呈。探花官職由當今親點,這是探花的心。說他奉承也好,說他讨好也好,君恩在上,并沒有錯。
這種現代的人有成績後,感激你的平台感激培訓你的人,沒有區别。
安老太太和張氏同樣也是個不懂的,就對邵氏的話點頭稱是。
輔國公笑了,對妹妹道:“你當我真的先挑不成,我這是先挑出來兩個好的,給外甥送别人。”說話的功夫,已經挑選出來。
把一個雕刻雲紋半藏着什麽的放下,又把另一個刻着山河地理的也放下,餘下的四個,輔國公指住道:“這就是我、老侯、瞻載和阿訓的,”對袁訓慈愛的道:“阿訓,這是你得的,給你先挑。”
“請舅父先挑。”袁訓滿心裏孝敬,自是不肯。安老太太見他們熱熱鬧鬧,而寶珠又已回來,對寶珠滿面堆笑:“寶珠你快來挑吧,我們都挑得了。”
老太太心中有點兒不安,國公先挑出兩個來,放着留給那從沒見過的人。那女眷用的戒指呢,她們婆媳三人已經先挑,不會錯了吧?
就湊近袁夫人悄問:“我們這戒指,是不是也留出好的兩個來?”
老太太婆媳先挑,還是袁夫人讓她們挑的。袁夫人就擺手,在老太太耳朵根下面道:“不妨事,都是親戚,不會說什麽。”
以袁夫人來想,這是袁訓頭一回出智計大捷,大功之下得到的小王爺賞賜,家裏人人有份,中宮隻有喜歡的,至于瑞慶小殿下,有她的,她更不會挑剔。
老太太勉強安下心,歡歡喜喜的來看寶珠挑戒指。寶珠看餘下的有五個,就知道母親姐姐中宮和瑞慶,加上自己的。
戒指是割得一般大小,就是花樣不同。有一個是麒麟送子,踏着無數祥雲,刀工細膩得絲毫不亂。
寶珠嫣然:“這個必然是我的。”撿起來戴在手上,送去給長輩們看了一回,又去給加壽父女看,對女兒嫣然:“看母親這個可好不好?”
加壽眸子愈發的黑亮,認真瞪了瞪,見戒指就在嘴邊,張開小嘴兒就要去咬,口水銀線似,滴到父親身上。
房裏的人全笑容滿面,袁訓笑得最開心:“我的乖乖,這不是吃的。”把加壽放到腿上擦口水,加壽哇地放聲大哭起來,委屈地還對着寶珠手指看。
寶珠忙把戒指拔下收起來,加壽哭得就更兇。袁訓即刻心疼起來,抱着女兒站起身:“你還小呢,這不是給你打首飾去了,等你留了頭,咱們戴滿頭的好首飾。”
張氏對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喜歡,低低地對邵氏道:“看把四姑爺樂的,這要是再生個兒子,他還不天天頂頭上。”
“他這已經是頂在頭上。”邵氏一直用和藹地眼光注視着袁訓父女,對張氏笑出滿面的希冀:“我呀,再沒有别的盼頭,隻想看到掌珠女婿也這般的對掌珠,那我才是樂呢。”
又遺憾一下,悄悄地道:“他們夫妻如膠似漆的,寶珠竟然還沒有懷上。”
“這是緣法兒,再說生過孩子的人都知道,剛有過孩子那一年,特别是奶孩子的人,懷不上的一大把。話說回來,寶珠成親那年,近一年也沒有,後來說有,快得很。”張氏不住點頭:“不着急不用着急。”
又把玉珠想起來:“玉珠倒也沒有不是,她來信上說小夫妻好得很,送子娘娘不光顧她,有什麽辦法。”
“要來,快呢。”邵氏安慰一下張氏,就見門簾子一動,老侯披風帶雪的從外面進來。房中都熱情的招呼他,輔國公甚至起身:“老侯啊,有好東西給你,你再不來,我們都說不打算給你了。”
一盤子白玉飾物,溫潤水靈,在那裏擺放着,不似沒有生命的石頭,反倒像外面精靈般的雪花落到房中,熠熠有着神采。
老侯也是識貨人,但這位世家公子出身的老侯爺,掃上一眼後就不再看,對着袁訓使個眼色:“外面雪不錯,你看過沒有?”
“正要看看。”袁訓聞言,把加壽給寶珠。寶珠接到懷裏,加壽見換了人,啊啊兩聲,對着父親張着小手,小眉頭颦着,就要哭出來。
袁訓心花怒放:“她現在就認得我,”把手招着,堆出大大的笑臉:“乖寶貝兒,父親就來,你先陪會兒母親,你不要母親,母親就要哭了,”
寶珠真的擠出個要哭不哭的模樣和女兒臉對臉:“嗚,母親和加壽一樣會哭。”加壽怔怔地看着,可能是覺得母親這面龐更有趣,格格有了一聲笑。
袁訓和老侯趁機走出房門,輔國公本就坐着,又因爲老侯是有公事才來,倒不好跟出去,難免起疑心。
也可能國公從袁訓的種種表現,一直就有疑心在心裏,他隻打量他們幾眼。
房外,朔風陣陣,遠處銀樹玉花似瓊樓蓬萊,人在其中,陡然生出精神。
袁訓不嫌冷,借着北風抹把臉,笑道:“舒服。”
“你又想你去年的冰天雪地那時候?”老侯先笑話他,再告訴袁訓:“大同附近十幾個城鎮的混混,全往這裏來。”
袁訓并不害怕,反而來了精神,斜眼道:“想作什麽?他們想劫獄?”
将軍摩拳擦掌,興緻上來:“我閑得手癢,正想找人試試。”
“我看是作亂。”老侯是滿面鄭重,對袁訓道:“讓你準備的,你全準備的齊全?”袁訓聳聳肩頭:“我辦事情,您隻管放心。”
老侯的興緻這才上來,說道:“好!”再意氣風發模樣:“有你這正使,老夫我就全力施爲。”他微微一笑:“我們商議的那主意,就那樣的辦。”
“我是您的後盾,您以後别正使這般稱呼打趣我。”袁訓在這裏滿面讨好模樣:“我帶回來的那玉壁,有您一塊,寶珠新開出來的翡翠,也有您的。”
收錢這東西,沒有人不喜歡,老侯樂道:“所以我這人脾氣與學生不同,我就愛和權貴打交道。”
兩個人複又進來,讓輔國公打趣一句:“雪看完了?晚上該做詩才好。”
“詩是沒有,不過消息我報上一個吧。”老侯拿走自己的扳指在眼前張望,對寶珠笑道:“那叫萬大同的管事機靈得很,太原府衙門給我送信,他也夾在裏面送個信,這倒省下他的車馬和人。”
寶珠輕笑:“他帶的什麽話?”
“說他下午就帶鄒家掌櫃過來,就這一句。”老侯說過,自得其樂的欣賞起他新得的東西來。見上面刻的馬上加冠,就給老太太看:“二妹你瞧,我都告老的人,原以爲沒差使,不想皇上恩典,殿下恩典,我又有官做。這又是個加冠的扳指,難道我還能升官不成?”
最近說到升官,就都不和袁訓客氣。老侯沖袁訓嚷道:“我說升三級的,我再升官,也就能對着你炫耀一回,當就你自己能升官會升官嗎?”
房中笑聲又出來,安老太太則恨的埋怨兄長:“升三級招出來你紅眼病,你老了,别升了!原地兒呆着當你的老侯爺吧。”
陪着笑上一回,寶珠納悶,和袁訓閑閑地道:“鄒家掌櫃的跑來做什麽?”袁訓就不告訴她,假模假樣地道:“興許有話回你。”就把寶珠混過去不提。
這裏繼續品題白玉,看看天色快黑,寶珠還以爲萬大同今晚趕不到,正要人擺晚飯,就見紅花進來回話,紅花小嘴兒微撇:“萬掌櫃的到了。”
……
袁夫人的宅第,隻比輔國公府小,在大同城裏除國公府外,當數這個宅第爲大。鄒信坐在客廳裏,顧不上看打磨光滑的青磚地,顧不上看粗可合抱的房柱是好木材,他已經冒出冷汗,追問萬大同:“袁家奶奶到底是什麽人?”
萬大同對他悠然,回答他欠揍的兩個字:“你猜。”
“不是生意娘子嗎?”鄒信皺眉。
萬大同哈哈笑出兩聲,再回答他同樣兩個字:“再猜。”
鄒信默然閉嘴,心裏隐約覺得有些地方不妙。從少東家用功開始,東家誇他下科一定能中,少東家和東家關門談了一下,父子出門來,就讓鄒信把山頭地契送給袁家娘子。
袁家娘子住的地方也不知道,鄒信隻有去找經濟。那經濟還好不錯,把袁家娘子給找到,袁娘子人是實在的,頗有生意場上重信義之風。她派出個掌櫃的,卻是萬大同。
鄒家盤踞山西有年頭,鄒信對萬大同也有耳聞,有過接觸。但生意場中能人太多,賣米的也有能人,賣布匹的也有能人,鄒信隻借這個事,才對萬大同了解加深。
他還不知道萬大同是國公的人,以爲他是個跑單幫的,袁家娘子雇用他爲經濟,生意人對生意人是放心的。
但今天他坐在這裏,他可放心不了。
等寶珠出來的功夫,鄒信眉頭緊鎖:“袁娘子出讓山裏礦脈的一半,我們家無人不服。但我們是生意人,再服我們也不願意和官宅打交道。萬掌櫃的,你說奶奶叫我過來有話要問,你可沒把底細明說。”
“還用說嗎?你來到自然明白。”萬大同打個哈哈,他深知用心于生意上的人,除賦稅以後,并不願意和當官的人來往。
一怕他們仗勢欺人,二怕他們後面耍賴,三怕他們不認真做生意。
見鄒信帶着不安,萬大同帶笑安慰他:“現在說明白,說不明白,咱們已經合夥生意,現在說散夥的話不成?”
“散夥的話不說,這裏是什麽人家,你總能告訴我吧。”
萬大同呵呵一笑,又是那兩個字:“你猜。”
“我猜!”鄒信生氣中,不怒反笑。原本他坐在楠木扶手椅子上,這就起來手指一處屋脊,那帶着滄桑感的屋脊上,站檐獸頭閃閃綽綽,似站上幾百年。
“那是輔國公府,我不能這個見識也沒有。這裏呢,和國公府相鄰,這裏寸土寸金,什麽樣的人才能住得起?”鄒信在山西多年,說出話來頭頭是道。
萬大同淡笑:“哦。”
“一句話吧,袁家奶奶如果是官眷,我對您說白了,這一回生意以後,咱們再沒有生意。”鄒信說過,萬大同故意吃驚:“這是爲什麽?”他打趣道:“你難道沒聽過,背靠大樹好乘涼?”
鄒信嗤之以鼻:“還乘涼!我來問你,袁奶奶假如是官眷,她肯把到手的錢财分我家一半?”萬大同微笑反問:“那你們當初是怎麽想的?”
幹咽口唾沫,鄒信料想萬大同也猜出來,就不瞞他道:“我們以爲她是外地來的生意娘子,有眼光,知道有礦脈,怕她一家拿不走,我們鄒家信譽好,她才帶上我們。”
面現無奈:“現在顯然,你萬掌櫃的不是她雇用的這麽簡單,你是早明了早清楚早有數這奶奶的來曆,我來問你,作什麽你要瞞着我?”
萬大同鄭重一下:“我不瞞你,我來告訴你,我是袁奶奶家的奴才,不是她雇用的。”
倒抽一口涼氣,鄒信驚得對外面看看,帶着随時要奪路而逃。
“家奴?”鄒信傻住眼,你萬掌櫃的不是無能之輩啊,隻要肯去打聽你的,都對你過往事迹吓上一大跳。
你這樣的人,來無影去無風,原來隻是一個家奴?
袁家奶奶既然不是獨個兒取不走那些玉石,卻偏偏出讓鄒家一半。鄒信多年的經驗,飛來橫财沒有好事。
他背後冷風直冒,直瞍瞍望向萬大同。
萬大同硬是讓他怪樣子逗笑:“你太謹慎了,鄒掌櫃的,你做生意是個誠信的人,遇到誠信的人,倒把你吓出一身毛病?”
怕鄒信吓出毛病來,萬大同安撫他:“橫豎你也來了,見過奶奶以後再說吧。”鄒信又能有什麽辦法,七品芝麻也吓人不是。
鄒家廣有錢财,也要子弟們去念書,爲的是什麽?不就是見官官有理,布衣說理的地方少嗎?
鄒信對着這和國公府相連的宅子,又寬大又氣派,小腿肚子都打顫抖。暗想,這是個什麽官兒,好好的給我們生意做,好好的又把我叫來,不會有好事,我得小心爲上。
……
紅花出來時,已經今非昔比。前幾個月見到的伶俐丫頭,現在俨然管事小娘子一般。她穿着灰鼠皮裙,銀鼠襖子,手上帶的有手钏兒,還有一個鑲白玉的戒指。
鄒信拿眼睛一瞄,就看出戒指是十足赤金随處可得。那鑲的玉珠子,卻是成色不錯。鄒信生意人本色上來:“這種玉全化在玉珠子,倒是可惜。”
“不可惜,這是我家小爺得的,給舅老太爺、老太太、舅老爺和夫人,又有姑奶奶和姑老爺,京裏來的兩位太太,還有小爺奶奶各打了首飾,這餘下的料,鑲出戒指來,奶媽得了,忠婆得了,孔大爺順伯孔家嫂嫂和我都得了,這小爺和奶奶賞給我們當奴才的,這是恩典。”
紅花一定是炫耀的,如果不是寶珠就要出來,紅花一定細細地告訴鄒信:“你聽過石頭城大捷沒有?都說那蠻人收藏好些寶貝,這就是那寶貝中的一塊,紅花也有份兒。”
紅花才得,就炫耀的心先上來。
可寶珠就要出來,紅花沒功夫對鄒信說,吩咐後面跟的四個丫頭:“把奶奶常坐的褥子鋪上,點炷兒香把這裏薰薰,奶奶就好出來會客人。”
一個丫頭把個銀紅色繡百子圖的錦墊輔好,另兩個就拿着小小的金香爐,點上香在這裏薰,另一個,則把付茶具放到一旁條幾上,顯然是袁娘子出來用的。
萬大同聽過紅花戒指的來曆,嘀咕:“我怎麽沒有?”
他的聲音不高,這裏卻寂靜。鄒信不說話,丫頭們沒有聲音,紅花就聽在耳中。紅花白眼兒他:“你是哪牌名兒上的人,怎麽會有你的?”
“你是奴才,我不是奴才不成?”萬大同反唇相譏。
紅花再白眼兒他:“那牌名兒上的奴才,沒見到有你。”
萬大同才氣結,丫頭們薰完香,紅花不理他,一溜煙兒地進去了,小嗓音脆脆的:“有請奶奶。”
鄒信陡然緊張起來。
他現在如墜迷霧之中,光這奶奶手面兒這般大,和鄒家平分礦脈他就想不通。沒錯,他是個誠信的人,所以拿自己來衡量,就見過無數不誠信的人。
飛來橫财,飛來橫财……。他正念叨地起勁,腳步聲過來,四個丫頭雁翅般候着,打起簾子,寶珠滿面笑容走出來。
在鄒信眼中,袁娘子今天的穿戴又與以前不同。
今天的袁娘子,大紅織銀絲牡丹團花的錦襖,豆綠色盤金線湘裙,和以前出門隻着行裝相比,算是隆重。
可她發上家常的首飾,兩三根玉簪子,幾個钗環。可見她的衣裳,也不過是家裏穿穿的。
寶珠滿面春風問候他:“鄒掌櫃的你好啊,”鄒信則怔忡着還沒醒過來。
萬大同推推他,鄒信醒過神來,現在說什麽也無意義,他已經到這裏,也正和娘子會面。上前去見禮:“經月不見,娘子好風采。”
“嗯哼,這是我家少夫人。”紅花在旁道。
寶珠卻微笑:“不妨事,以舊稱呼吧,橫豎這裏又不是官場上,論不來那些虛禮節。”鄒信抹汗水,果然,是個官眷。
看樣子,還不是個小官家。
這不是廢話一句,光看這宅子,這就不是小官家。
鄒信就想着可能會出來的應對,寶珠請他分賓主坐下,含笑詢問:“你見我,敢是有事情?”鄒信大吃一驚:“不是娘子叫我來的?”
寶珠奇怪地看向萬大同:“怎麽是我叫的他?”萬大同才要回答,通往裏間的簾子裏有人清清嗓子,袁訓慢條斯理地踱步而出:“啊,是我叫他來見上一面。”
他一走出來,從寶珠開始先站起來,萬大同紅花和廳上的丫頭們,全欠身子行禮。鄒信跟着行了一個禮,把他看在眼中。
見一個年青人,說他是青年,竟然把他說老。說他是少年,那沉穩中透着犀利,已不是少年人所有。
他生得非常的英俊,英俊的讓鄒信這男人都詫異,這種俊是怎麽生出來的?再轉思山西有名的公子哥兒,鄒信想沒有我不知道的才是。
這位斷然不是國公府的八虎,那八虎全有名氣,鄒信認得他們。認上一認,免得走動上得罪他們,也少禍事。
認不出來這位是誰,鄒信心裏就隻能一個勁兒的打鼓不提。
袁訓讓歸座,對寶珠笑上一笑。寶珠很想嘟嘴,說他亂擺醋壇,但當着人不能說,隻帶上委屈地道:“好好的,又讓他跑這一趟是爲什麽?”
“哦,”袁訓笑意盎然,語氣卻淡淡,是不太想聽。當着人,寶珠要給他面子,這就知趣不說,隻拿大眼睛瞟呀瞟他。
這樣兒和加壽想吃的時候,有點兒相似。袁訓微樂,打發寶珠道:“進去吧,該擺晚飯,再看看孩子不要哭鬧。”
聽到這句,鄒信難免在寶珠身上掃上一掃,随即目不斜視。大家的女眷全水靈靈,生過幾個孩子外表也看不出來。但這一位有了孩子,還是讓鄒信不敢相信。
這一位面上還有養尊處優的稚氣存在。
寶珠飛紅面龐,知道袁訓攆她。好奇心驅使她不想走,可又不願頂撞于丈夫。就骨嘟一下嘴,在紅花和丫頭們的簇擁下冉冉步入簾中。
她自然是不走的,縮身在簾子後面聽聽動靜。
廳上,鄒信已經分辨出地位高下,又是袁訓叫他前來,沒有他先說話的道理,他就閉嘴不言。是袁訓緩緩出聲:“鄒家,是幾代的老鋪子,倒是信得過。”
“大人說得是。”鄒信已認定袁訓是位大人。
“你,知道我是誰嗎?”袁訓這就徐徐問出來。
鄒信惶然,也暗道我正想問問。他在進入袁家發現以前看走眼後,就心中晃動好幾個不太愉快的事例。
最近的一樁,是同調走不久的一個官員。他家也是女眷同鄒家做生意,給鄒家得許多的好處。後來呢,那官員把鄒家另一個掌櫃的往宅子裏一帶,說他欺瞞自家女眷,鄒家破财消災,才把這事情了結。
得的好處全飛光。
太有名氣,太有錢,打他們主意的人家不在少數。鄒信适才惱火萬大同一直不說,是有這樣的原因在内。
袁訓就是不問,鄒信借故也要詢問。見袁訓說出來,鄒信還有一點底氣在握,就是看面相,他和袁娘子夫妻全是正氣的人。
人有正氣,這就無妨。
鄒信就回袁訓的話:“并不知道府上哪家高門?”
“我姓袁,我家舅父是輔國公。”
話一出口,鄒信身子一矮,“撲通!”坐地上去了。坐地上倒也罷了,他坐地上鼓着唇瞪着眼,好似白天見四大天王活生生出廟的模樣,把簾後的寶珠和紅花笑得不行,帕子掩在面上簌簌的輕響。
讓笑聲吹的。
袁訓是無動于衷,萬大同微微哂笑。過上片刻,鄒信自己從地上爬起來,對袁訓跪下行大禮,自稱小民。
他受到驚吓,但眼前這人是誰能明确,腦子活泛上來。
“原來是郡王的舅爺,失敬失敬。”鄒信想起來袁娘子衣着富貴,卻沒有住處和鋪子示人,這就明了,她是住在陳留郡王府上才是。
難怪這宅子在國公府鄰居,難怪這位公子英俊過人,英武逼人,鄒信卻沒有認出他是誰。袁家小公以前也是山西名公子之一,都說年紀小小生得如美玉一般。後來不知去向,直到今年才有他的消息,已經是官拜将軍,又大捷揮灑出名聲。
這些鄒信全聽到過,随後,他心中格登一下,有不安上來。
這不安是由自己沒有原因的讓袁公子叫來,又和已往京中的少東家鄒甯有關。
鄒甯打袁娘子的主意,不過短短十數天。但鄒信是過來人,鄒甯在跟蹤寶珠以前,百無線索之時,在鄒信面前打聽過寶珠,鄒信看得出來。
後來少東家發奮攻書,進京以前——這科還沒有到,他就跑京裏去——又讓鄒信把山頭地契送給寶珠,這其中情意存在,不言自明。
在簾子後面的寶珠都知道袁訓爲着什麽,要把鄒家掌櫃叫來。鄒信就更心如明鏡,或者說叫心虛一大把。
他跪在地上無話可說,隻恨少東家不成人,好好的你招惹人。
陳留郡王府,鄒家惹不起;輔國公府,鄒家一樣惹不起。鄒信跪在地上就快發抖,在肚子裏暗少東家時,袁訓适時的出言,把他先安撫。
袁訓漫不經心,手按住給他送上來的茶碗,悠悠地道:“萬掌櫃的扶他起來,我也沒大事兒,”鄒信眼前又是一黑,這位吩咐萬大同的語氣,如萬大同所說,他不過是這家裏的奴才罷了。
戰戰兢兢重回座位,鄒信屁股都不敢坐實在,貼着闆凳邊兒虛搭着,讓看的人都爲他難過。他眸子如加壽等吃時,希冀惴惴放到離袁訓面龐數寸低的地方,候着您沒有大事兒,小事兒出來幾件也吓人不是?
袁訓卻不着急,他叫鄒家,倒不像寶珠說的有吃醋之意。當然,醋意也存在。他的意思,就是對鄒家亮明寶珠身份,自己不在家時,也不許他們怠慢。
又要敲打又要警告又要哄着他爲寶珠當牛做馬,袁訓就先沉思,然後徐徐開口:“啊,”
他不說話,廳上寂靜良久,寂靜中,出來一個動靜,鄒信本就在心裏左思右想不定,屁股一滑,又坐地上去了。
他貼着椅子,太過緊張,力全在背上,把沉重的椅子頂得往後擦地而出,“叽叽扭”,椅子退出去,鄒信摔了個仰八叉,一後腦勺磕在椅腳上。
紅花格格兩聲後,又強忍住笑。寶珠見到鄒信四腳朝天,也有笑意,但還是忍住。她嘟着嘴,對紅花道:“你看小爺這像是好意思?”
“好意思。”紅花正忙着看熱鬧。
“把人叫來吓上一出子,你就沒看到?”寶珠提醒紅花。
紅花聽清寶珠含意,但紅花心裏小爺是天底下最好的小爺,對着奶奶明亮等她幫忙說話的眼眸,紅花爲難地道:“這個,也沒怎麽着他不是?不是見個面兒,其實我早就和奶奶說過多次,挑明倒沒什麽,”
“我讓你說這些?”寶珠沒好氣,小婢早就是他家小爺的忠實擁護者,寶珠想我早就知道不是,還讓紅花說他家小爺行事不對,這就找錯人。
寶珠闆一闆臉兒表示她此時很不悅,再在紅花的陪笑中,眼珠子靈活的轉動幾下,就有一個主意。
“你去回小爺,就說小姑娘要父親。”寶珠笑眯眯。
紅花磨磨蹭蹭:“說話呢,小爺也會說您先哄着,夫人先哄着,”寶珠攆她:“你去說,他自然明白。”
把沒辦法的紅花攆進去,寶珠握着個帕子在這裏樂:“看你還不回來?”
“我不在家,奶奶閑得慌,說和你們家合夥有個生意,你盡心了,”
“她并不懂,不過是好玩找事情做,不把首飾全折進去,就不錯。”
“長天白日的,打發鍾點兒吧。”
袁大人說得毫無火氣,鄒信聽得腦門子冒汗。他背後才摔的一下隐隐作痛,他的心裏也在泛難過。
這不是閑聊,這是吩咐。
你盡心。
别坑她的錢。
就是這些話。
“是是是,”鄒信起來後也不敢坐,點頭哈腰地一個勁兒附合。他不附合,也沒有辦法。
紅花這個時候走進來,對袁訓心虛的陪笑:“小爺,小姑娘要找您,她隻找您一個,别人都不要。”
這假話假得跟紅花臉上的尴尬一樣,一眼望穿,但袁訓還是喜歡得不行,眉頭舒展:“是嗎?”抓住時機,往自己臉上貼金子,是袁訓沒少做過的事。
這就又貼一大把。
“我不在,誰能哄好她?”
這就少話短說,短話不說,反正也沒有事情,不過是大老遠的把人從太原指使到大同,亮一亮家門,讓他以後對寶珠視若神明。
紅花一回話,袁訓的話就折成隻有一句,對鄒信打個哈哈:“你辛苦,叫你來吃杯兒酒,萬掌櫃的陪着,”
起身,這位進去了。
鄒信都不敢争辯,這是年關将至,哪家鋪子都最忙。您不折騰我,我已經辛苦。您這讓我抽不開身的時候,從太原到大同,這一路山又多,下雪路又不好走,還沒有生意做,這才叫真的辛苦。
他哪兒敢辨,敢說吃杯兒酒,哪裏不能吃?明年閑下來再吃也不遲,實在你很想賞,折成銀子也成是不是?
見這位進去,鄒信隻有四個字在心裏,謝天謝地。再抹一把汗水,才驚覺後背裏衣盡皆汗濕。這客廳别的人都跟着進去,隻有他和萬大同兩個。氣得鄒信把個袖子一握在手中,拳頭對準萬大同腦袋就敲。
“我把你這狗頭鑿幾個洞出來,方能解我心頭之氣!”鄒信怒目上前。
萬大同功夫過人,非鄒掌櫃的可比。他正要請鄒信去吃酒,就見一隻拳頭晃上來,萬大同腳尖一點,就後退數步。哈哈大笑:“賞你吃酒倒不好嗎?”
“狗頭!狗頭!你這瞞得我好苦的狗頭!”鄒信一下打不到他,後勁湧足。在無人的大客廳上,高舉拳頭,追着萬大同不住的打:“好狗頭,你還敢躲!”
客廳上這算熱鬧非凡,和往後面去的長廊上差不多。袁訓大笑着在前面跑,沒跑幾步,就回身逗寶珠:“追我,小寶兒,你忒沒力氣,哈哈,”
寶珠搖着天青色帕子,追在袁訓後面,邊跑邊嚷:“你不許躲,讓我打幾下子方能出我心頭之氣,哎,給我站住!好好的你叫來人欺負他,顯擺你是大将軍,”
紅花帶着丫頭們慢慢跟來,在後面都面有笑容。
這青春活潑的一對主人,讓人每看一眼,都覺得生命是無限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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