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甯出來攪和這一出,寶珠也睡不着,又就要到家,坐在車中正出神,冷不防的聽到紅花的話,寶珠呆上一呆,問道:“你說什麽?”
“我說啊,奶奶說出來,少東家才知道有個緣故兒不成?他自己那天做的不對,這幾天他一直倒沒有想過,他就跟上咱們。”紅花微笑。
寶珠眯起眼笑了笑,自語道:“是啊,凡事兒都有個原因。”
這句話是紅花剛才說過的,紅花并不明白寶珠重重它的用意,隻歪着面龐對寶珠看過去,見寶珠自己嫣然,也對紅花看看,主仆眸光相對上時,寶珠笑盈盈道:“紅花,你愈發的聰慧。”
“我,有嗎?”紅花讓誇得摸不着頭腦,心想三言兩語打發走鄒家少東的人是奶奶您,可不是紅花兒我。
見寶珠輕叩車簾,對孔青道:“孔管家,去這城裏最大的書店。”
孔青說了聲是,把車趕進附近的小巷子裏,準備繞個彎兒再回街上。他可以因爲不理解而當差,但問問卻沒有什麽。
就道:“奶奶要找什麽書?”
寶珠不瞞他:“紅花的話把我提醒,今天我們看的那山頭,附近的山頭全郁郁蔥蔥,獨它隻長着地上一層草藥,在密林裏生長的草藥一樣也沒有,它就沒有大樹不是,紅花說凡事必有原因,依我來看,那山裏面難道有些什麽?”
馬車停下來,孔青把馬摟住,車也不趕了,對寶珠放低嗓音道:“奶奶的話也把我提醒,不過咱們說話小點聲兒。”
他神神秘秘的模樣,把寶珠樂得不行。寶珠随着他,也低聲地笑:“您說,我聽着呢。”
“那是我年青的時候,我當強盜呢,和幾個拜把兄弟占山爲王,”
孔青的來曆南安老侯和安老太太是清楚,但紅花到安家的晚,她是不知道。聽到這話,紅花哈哈大笑兩聲,才把嘴掩上轉爲吃吃低笑。
紅花又想到和梅英說丈夫是湯婆子的笑話,紅花竊笑着想,孔青大叔不見得是個湯婆子,但他有這段經曆,梅英嫂嫂是個賊婆子這就能确定。
“……搶得東西來,就吃酒,吃醉了滿天的走,後山不長寸草,卻看得嚴實。我說這光秃秃的看什麽看,他們說我不懂,說後山不長東西,山裏面有礦石。是什麽礦石,當時醉了沒有多問,後來大家不長眼去打劫老侯爺,不是現在的老侯,是老侯的父親,他收了我,我跟他回京去,從此改邪歸正,那山的事也就抛到腦後。”
寶珠亮了眼睛:“這麽說紅花兒的話沒有錯?”
紅花笑眯眯,看看我們奶奶多好的人,話是紅花随意說的,用得好卻是奶奶的功勞,奶奶又把這功勞算紅花頭上了。
車外孔青笑道:“紅花姑娘的話至少對一點,就是那山不長大樹,說明根紮不下去,下面總有點兒東西。所以我說奶奶低聲,别讓人把話聽走,先我們一步買下來,可就不好。”
“可是,萬一啥也沒有,就一堆敲不開砸不動的大石頭,那不是白花錢,每年還要辛苦收拾,最後隻落那表層一點兒草藥,這可就虧了。”紅花插話。
孔青忍不住笑:“紅花姑娘可真的是大管事,輸赢賬目全在她心裏。”
“所以,我們弄幾本書來看看吧,孔掌櫃的要是這裏,也還有個人能問問,可他來不了,也等不及去信問他,隻能我們自己揣摩。”寶珠這樣道。
孔青還是坐着不動,道:“那這樣,書店也不用去。書店全是時新書多,這樣水利地理的書如何能有?”
“也是,”寶珠讓他提醒,她自己在京裏就是個書店東家不是,賣的是什麽她也有數。這就歎息一聲:“會的人能得,現在找又哪裏去找?”
孔青笑了:“我說書店裏未必有,卻不見得奶奶就尋不着。”
寶珠又來了興趣:“那哪裏有這樣的書可以見識見識?”
“奶奶您忘記了,如今我們是在誰的府上住着,”孔青說到這裏,“啪!”馬車裏傳來清脆地巴掌聲。
寶珠把個手掌一拍,笑道:“有理!”又勾手指敲自己額頭:“我竟然犯這樣的糊塗,這樣的書,姐丈書房裏是一定有的。”
這就催促孔青:“趕起車來,咱們快回家。”
“得兒駕,”孔青揚起鞭子,把馬車又趕出巷子,直奔郡王府而回。
當天晚飯時候,陳留郡王府上上下下就全知道,舅奶奶從郡王書房搬走好些書,看起來要做大學問的架勢。
安老太太頭一個等不及,飯碗兒一丢,就扯上袁夫人來寶珠房裏打聽。南安老侯恰好也在,聞言也來聽聽熱鬧。
書是經過陳留郡王妃答應,她讓人去搬的,陳留郡王妃晚飯後,也在這裏看熱鬧。
老侯一進來,就“喲喲”地笑了,對着地上的書大眼瞪小眼:“寶珠你這是要做大學問啊?”
見這個房裏堆的怕沒有一百來本書。
榻上放不下,就堆到地上去。
寶珠坐在榻上翻着書看,紅花就幹脆坐到地上去翻看。陳留郡王的兩個兒子,志哥兒和忠哥兒下了學,和母親晚飯過後一起來,這是來湊熱鬧的,也坐在地上幫着翻看。
兩個小爺是正經上學的人,紅花有不認得的字,正方便問他們。
他們翻看過的十幾本書分開放着,念姐兒在上面跳過來跳過去,很是活潑。一不小心讓書絆倒,就從書上爬過來爬過去,繼續活潑。
加壽睡在她的小木床上,袁夫人和安老太太一左一右守着。陳留郡王妃坐在袁夫人肩下,邵氏張氏坐在安老太太肩後,都對着寶珠主仆和孩子們在笑。
寶珠已經是忙不過來的架勢,但老侯說話要回。就丢下書,站起來回他:“舅祖父,我們在看山河地理。”
老侯一聽就笑了,臉對地上瞅瞅,見到一本易經,老侯好笑:“寶珠你這是要辦天大的學問,這易經你也看過?”
“看過,哥哥你忘記我們家有個書呆子,嫁到書呆子常家,有書呆子系着,我們家的人肚子裏都有書。”安老太太打岔。
再嗔怪地道:“寶珠要賺大錢呢,老實坐着,别說話。”
老侯真就老實坐着,對着房裏的書總是忍俊不禁。但又不明原因,就自己先忍着。準備等下知道原因以後,再大笑特笑不遲。
房中這就沒有人打攪寶珠,她一本翻完道:“不對,”看看書名,叫齊民要術,耕田灌溉都有,就是山石篇無有。
丢下這本再換一本,這下子先看書名,是呂氏春秋。寶珠雖然看書認字,卻不精通。正好老侯在這裏,就握着書去請教他:“舅祖父,這本書裏,可寫的有山石地質?”
老侯趁機問道:“你看山石地質作什麽?”他打趣地笑:“難道你打算去工部做官兒?”房裏諸人就都笑出來。
從陳留郡王妃開始,雖然給寶珠書,卻不能知道寶珠要書的原因。過來以後,見寶珠忙得頭也不擡,也就沒有人打斷她。
見這一會兒是個說話的機會,最先問的還不是好奇心重的安老太太,而是端甯穩重的袁夫人,可見寶珠這事兒把大家全惹得暗自尋思。
“你到底是要做什麽呢?”袁夫人笑道:“難道與你買山頭兒有關?”她的話才落地,安老太太就急急地道:“我入一股。”
大家哈哈大笑,南安老侯笑得胡子抖動:“二妹,你才是個别說話,還沒弄明白,你就亂摻和。”
“等明白就晚了。”老太太笑道:“凡是寶珠弄的,沒有不好的。”
寶珠苦一苦臉兒:“若是能十拿九穩這山頭賺錢,我帶着祖母、母親、姐姐、嬸娘、舅祖父全入一股兒,可是的,還拿不定主意呢?”
這就把話解釋了一通,袁夫人微微而笑,陳留郡王妃樂地道:“我信你,算我一份兒。”老太太忙着道:“你舅祖父不信你,他的那份算我的,我兩份。”邵氏張氏則道:“寶珠你能想到,别人就想不到嗎?”
“這也是有的。”南安老侯接上話:“我以前辦過這樣案子,賣的時候他自己不曉得,賣完人家挖出個銀礦,賣家後悔,就和他公堂上見,我判他想得不周到,眼力不行,這有什麽辦法。”
張氏邵氏也就希冀起來,都含蓄的笑出難爲情:“寶珠,我們也信你。”
說過以後,邵氏心中尋思,可惜帶的錢不多,出京時把錢都給了掌珠。張氏也是一樣,她出京以前,把錢大多分給玉珠。
但不拘多少,給入股都是開心的。
這下子沒有人打攪寶珠,全自己談論猜測着,那山頭到底有寶沒有寶。偏偏這個時候,外面又進來一個丫頭,是老王妃房中的留香。
留香進來道:“老王妃聽說舅奶奶做學問呢,她說想來是爲加壽姑娘,不過姑娘還小呢,還沒到白天,這學問隻怕還不能懂,她現在睡會兒最是要緊。”
寶珠撲哧一笑,房裏的人全忍住笑,寶珠恭恭敬敬起來回過話,說自己亂看的,不是爲給加壽姑娘做學問,留香才對着滿地的書猶疑的丢下幾眼,滿腹疑窦的回去。
留香出院門以後,這個房裏又是一片笑聲。
老侯弄明白原因以後,就幫着出主意:“會看山石的人也多,不過我認得的兩個全不在太原,這裏府上先生們就沒有會看的人,請來幫着看一看省得你們主仆翻書。”
“不巧,他們全随郡王在軍中。”陳留郡王妃遺憾:“不然我早喚到這裏來。”袁夫人笑道:“就是他們在,也不好叫他們。一個弄得盡人皆知,如果山裏啥也沒有,就更不好。再一個麻煩他們,到底不是寶珠的人。”
這話也隻有袁夫人說,郡王妃才不會多心。
紅花見談得這麽熱烈,擡頭笑道:“我心裏有一個人選,就是不知道他行不行,如果他行,這個人也不會離得太遠,不在大同就在太原,找出來倒也簡單。”
“我也有個人選,這個人能耐不比京裏孔掌櫃的差,”寶珠道:“我看我和紅花想到一起了。”
安老太太笑道:“是誰呢?”
寶珠和紅花都對袁夫人笑笑。袁夫人也笑,道:“聽你們說完,我也有個人選,寶珠要是用他,不驚動任何人,不過,不知道我和你們想的一樣不一樣?”
“紅花,取紙筆來,我們各自寫給母親過目。”寶珠說過,下榻和紅花去往一旁黑漆大案幾旁,那是寶珠寫信的地方,上面有文房四寶。
主仆各取一張紙,寫下幾個字後,笑嘻嘻的帶着神秘,把紙張各吹了幾吹,交到袁夫人手上。
袁夫人就請老太太同看,郡王妃不用相請,自己湊過來。邵氏張氏也一起過來,隻有老侯不方便和女眷們紮堆,雖然心癢難熬,也隻能忍着。
兩張紙上,各有三個字。
萬大同!
……
好一會兒,陳留郡王妃才明白過來。萬大同在山西算有聲名,獨來獨往,又件件賺錢。有的人在生意場中幾十年也沒有聽過,有的人卻和他相交頗深,隻不交心就是。
陳留郡王妃迷惑地道:“這個名字很熟悉,有誰對我說過?”又先把寶珠排除:“不是寶珠說的。”
袁夫人含笑注視一下女兒,再對寶珠道:“就是這個人,就是把他找出來,要費功夫,不知寶珠你等得了嗎?”
寶珠抿抿嘴唇:“辦法是有的,就是……”讓紅花附耳過來,對她說了幾句。
房中衆人的眼光全在紅花身上,見紅花走回書案旁,拿起筆飛快寫出來一張紙,雙手提着帶着得意送過來。
寶珠站到袁夫人身後去看,就是老侯也忍不住走過來,大家往紙上一看,詫異的詫異,失笑的失笑。
上面寫着:“茲有不軌商人萬大同,在外行騙,罪大惡極……現張貼告示,令其速往陳留郡王府自首,否則嚴懲不怠!”
就是袁夫人也樂不可支,笑得肩頭微顫:“這太促狹不過,不過有意思,倒是能把他盡快的找出來。”順手,把這個東西給陳留郡王妃,對她道:“這法子很好,明天送到外面書房,找個先生寫出來,再送到各州縣上去,讓他們照樣的貼起來。”
“母親,”陳留郡王妃想問些什麽,又沒有說下去。就是有疑問,也是母女間的事情,不合适在這裏問她。
接過這張紙,郡王妃叫進外面侍候的蘭香,讓她先送回房中。見房中繼續熱鬧,她也跟着說笑,看不出她有不悅。
加壽小姑娘在這中間睜睜眼,又繼續呼呼大睡,惹得都誇她是個有福的小姑娘。
今天這房裏真是熱鬧,月上中天的時候,大家才舍不得的離去。南安老侯早看到陳留郡王妃對袁夫人使個眼色,就知道她們母子另有話要說。
怕妹妹要請親家太太一同回去,老侯搶先道:“二妹,我送你們婆媳回去。”走出院門以後,安老太太才嗔怪老侯:“我早看到,就是沒看到,我也不會亂叫親家太太,人家母女有話說,難道我不知道?”
月色滿天,銀光雪亮,人人都神清氣爽,見月下不管是花兒也好,葉兒也好,都披着銀光似玉雕成,人如走在仙境中,又都有陶醉。
半帶醉意的回來,安老太太還不肯睡,坐在房中說寶珠。“又會買山頭,又會出主意逼人,寶珠如今是件件都會,在家裏的時候,可沒見到她會這些個,”
邵氏張氏會意,老太太不管怎麽樣的說,都是誇自己眼力好,寶珠是她相中的養老孫女兒,不過就是這樣。
她們也肯湊趣,異口同聲道:“這是随老太太的随機應變,不管到哪裏,寶珠都讨人喜歡。”老太太笑得滿面開花,還能找出幾句謙虛:“我老了,哪裏還有随機應變,僵闆呆梗還差不多。”
若有若無的在媳婦們面上一瞥,讓邵氏張氏不曾防備,老太太的話就出來。“你們入份子的錢,我代你們出了。”
老姜色細葛布袖子裏的手擺一擺,還是她一輩子當家作主的決斷,并不容人反駁。
邵氏張氏自然是沒有想到,她們兩個人對着看一看,齊聲的來拒絕:“怎麽好要母親的錢?”
“我說出來,自然算話的!但隻有一樣,分息的時候歸你們,但寶珠分多分少,你們可不許争究。寶珠是個好孩子,玩樣子山頭也把大家都帶上,到時候啊,我得爲她出出力去。不然長天白日的不是玩就是吃,像是我跑來山西就爲吃東西的。”
老太太笑得眯着眼。
原來還是爲疼寶珠。
這句話在心頭一閃而過,邵氏和張氏也随即壓下去。她們都已中年,見過風雨也經過雷霆,心思素來就正,偶然出來一句不應該的話也就甩開。
老太太雖然是爲疼寶珠,可實際受惠的還不是她們?
陪着說了會兒話,見老太太有疲倦之色,邵氏張氏告辭出來,在外面攜手相對一笑,對方的心思不說也知道。
誰不喜歡溫暖嗎?再冰冷的人也是需要溫暖的,表面看上去再排斥别人的人也是需要的。老太太如今愈發的好了,兩個媳婦在陪她來的路上早有習慣,但對婆婆的再接再勵都笑容可掬。
青年守寡的兩位奶奶,現在的日子愈發的趁心,兩個人都發自内心的笑着,不肯去睡,在月下又看一回花,才心滿意足回房。
袁夫人還沒有回來。
她從寶珠房中出來,故意落後老太太幾步,和女兒到她的正房。不等陳留郡王妃問,袁夫人先柔婉地道:“萬大同是你舅父的人。”
“哦,”郡王妃隐約猜出,這就沒有太大詫異。但是抱怨道:“竟然也不相信我?”袁夫人輕笑撫着女兒面龐:“傻丫頭,你舅父不是不信你,是誰也不信。”
這句聽上去把家裏人一棒全打死的涼薄話,卻讓郡王妃嬌美的面龐上生出凄然。她不是小門小戶裏,那整天面對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小媳婦沒見識,她是丈夫經常一走就是一年兩年,獨自撐起王府的管家人。
母親這句話舅父的處境不言而喻,舅父的心境也俱在其中。有時候,郡王妃也是這樣的,她也是誰也不肯相信,就是養父,有些話也不能傾訴解憂。
不但她是這樣,郡王妃還知道她的丈夫也時常有這樣的心情。
她微歎一聲,就能理解舅父兼養父。彼此理解,是這一家人快樂的源泉。彼此理解,也可以是很多人家快樂的源泉。
接下來,母女熱烈的說起寶珠的主意,說到開心的地方,郡王妃油然問母親:“要是父親在的話,我們一家人像今晚這樣說說笑笑,該有多麽的好啊。”
“他在啊。”袁夫人對女兒含笑。
清亮的月光下,銀發如同月光的袁夫人顔如春花,隻有發自内心的喜悅才能有這樣的笑容。柔情遍布在袁夫人的面容上,似把她額頭上的皺紋也洗去好些。
“在我心裏,他就沒有離開過。看着你長大,看着阿訓出生,看着他成親,看着加壽出生。”袁夫人像任何一個沉浸在濃情蜜意中的女人一樣欣然:“他喜歡着呢。”
郡王妃眸光更加溫柔起來,溫柔裏面還有滿滿的欽佩。
适才說舅父有苦不能說,而在郡王妃的心底,也有一件事情,她一直沒有說。這件事是,她最佩服的,就是她的父母親。
她佩服父親在有生之年,把母親包容在柔情之中,以至于在父親去世以後,母親看似孤單,心裏卻從沒有孤單過。
又佩服母親把父親放在心中,一直一直的關愛着。哪怕他已經是一杯黃土,一座孤墳。
對着母親此時難掩的濃情,郡王妃點着頭,爲父母開心的露出笑容。難免的,袁夫人回房以前,又說了會兒袁訓,也有和安老太太同樣的心思:“他什麽時候回來呢,寶珠就可以再生。”
……
草原蒼莽,日頭在白天毒辣的舞動着,但袁訓沒有在乎。他眺望遠處青翠的地平線,見到那裏出現的小黑點子,嘴角微挑,不易覺察的有了笑容。
他也曬黑了,肌膚上能見到熬戰的痕迹。但眸子明亮一如黛峰之巅最接日頭之處,有時候讓人不敢直面相視。
暗黑色頭盔壓緊在他發上,把他刀刻斧雕般的五官更緊緻的刻畫出來。厚重盔甲裹着的身軀,不是因爲盔甲的直闆而挺立,如石頭城後聳峰巍然精神。
有往這裏看過來的士兵們,就背後一笑,議論幾句:“小袁将軍真是生得俊。”
“跟我們那裏娘娘廟畫的娃子一樣。”
沈渭牽着馬從他們後面經過,悄聲插話:“兄弟,你廢話呢,小袁将軍都生娃娃了,哪裏還像娃娃。”
“他就是生十個八個娃娃,也還像個娃娃,生得俊,這沒法子比。”那個人不服氣的說完,一扭頭,“喲”地一聲,這才看到是和小袁将軍形影不離的小沈将軍。
背後談論将軍總有心虛,說話的人都讓沈渭吓得面色一變,沈渭反而陪個笑臉:“兄弟們慢聊,我不打攪你們。”然後不管這些人什麽心情,嘻嘻扯上他的馬對袁訓走去。
袁訓還在對遠處望着,知道沈渭過來也沒有回頭。沈渭給他肩膀上來一下,用當兵的話取笑他:“娘娘廟的娃子将軍,你站風口兒就是招人愛的嗎?”
“鬼扯!他們胡扯你也胡扯。”袁訓掏掏耳朵:“順風,我全聽到。”他的馬就在身後幾步,袁訓回身把他的馬扯近些,再擡手指住遠處,笑容加深:“他們到了。”
高空中有幾隻大鷹飛過,鷹下面的黑點子逐漸清晰,是一群散開奔跑過來的騎兵。
袁訓和沈渭能看清的時候,營地裏也就看清楚。巡邏兵先打馬奔回來,滾鞍下馬還沒有喘勻氣,袁訓和氣地道:“你來的正好,去告訴小王爺,我們的援兵到了。”
當巡邏兵的人眼睛都尖,在剛才已經把來的人數大約估計出來。這就愣住,回身再看看,那臉色就更精彩。
這來的人不會超過一千,這些援兵能中什麽用?
巡邏兵這樣想着,但見到袁訓穩如泰山的神色,沒有說什麽,跑去對蕭觀報信。
蕭觀出來的時候,見大部分的人都出來觀看。王千金分開他們,給小王爺讓出一條路,等蕭觀走到最前面,和袁訓沈渭肩碰肩時,一千來人的面容都能看得到。
他們打馬更急,面上笑容也更燦爛。爲首的十幾個人臉上好似日光飛舞,都擡起一隻手,大呼道:“小袁,小沈,嗨嗨!”
袁訓和沈渭面有喜色,一起飛身上馬,往前面去迎。
王千金掐起手指頭算算,笑道:“小王爺,來得還真是快。”蕭觀端着下巴沒什麽太喜歡的神色,慢慢騰騰的道:“真是奇怪,這些人離得路程有遠有近,這就一起到了?”
“他們出來的日子也有先有後,這就路上碰到。”王千金解釋過後,才看到小王爺面色不佳,他忙把嘴閉上。
袁訓沈渭和太子黨們已經會面,連淵大笑着,揚起馬鞭子,對着袁訓盔甲上就是一鞭子:“讓你小子連升三級!小沈你揍他沒有!”
沈渭縮腦袋搖搖頭,好一副害怕的表情。
讓連淵啐了一口,笑罵道:“我就知道你不敢!”回頭對來的人一揚下巴:“兄弟們,我們今天揍他,哪個不出手的哪個以後不生兒子!”
袁訓大樂,得瑟的晃着肩頭:“一群老婆也沒有的混賬,也同我相比!告訴你們吧,老子不但升官快,生女兒也快!兒子下回就生!快把老子女兒的見面禮送上來,我滿意便罷,不滿意我把你們揪回家給我女兒當球踢!”
尚棟罵罵咧咧,對葛通道:“他背着我們升三級,還敢耍嘴皮子!”葛通道:“不是說揍他,都讓讓,我頭一個!”
十幾馬對着袁訓就圍過來,袁訓放聲長笑:“怕你們的,不官大!”當先打馬縱出去十幾丈,然後沒幾鞭子以後,這些人一起跑遠。
對着他們原地停下的士兵,趕出來的龍懷武按捺不住火氣,怒道:“這些人毫無紀律,來到不見見小王爺,這就自己去厮鬧!太不像話。”
蕭觀剛才手撫在下巴上,現在繼續撫在下巴上摩娑着,對着遠處的身影一言不發。龍懷武想到小王爺最近對小弟的親熱,嗓子裏幹幹的,轉身走開。
愛聽不聽,小王爺都不在乎,龍懷武心想我算哪根蔥,走開的最好。
這就有人引着來的人去紮帳篷,而圍觀的人也就散開。蕭觀這才慢吞吞的叫王千金:“去看看去,我給姓袁的好機會,讓他們兄弟相聚,能不說點什麽嗎?”
眸光如針盯住一叢草,跑走的人拐了個彎,已從視線内消失。
“跟我玩花樣兒,哼,忘記我們都是交手多少回!”蕭觀怒氣沖天,王千金也就上馬離開。
離開這裏二十裏左右,還是樹林後的那條河,河邊兒上有幾塊大石,形成屏障。沈渭坐在上面當放哨的,不時拍拍曬得滾燙的石頭,吸溜一下嘴:“這上面都可以炒盤子菜。”
好在早就習慣,小沈将軍還能坐得住。
下面的人正交談得熱烈,他們圍坐在草地上,尚棟在學定邊郡王。
擠着和定邊郡王一樣的笑容,尚棟還要學他的腔調:“嘿嘿,千裏駒啊,”笑倒這一圈子的人。“下面還有,我家千裏駒啊,你是太子殿下的人,你出戰要是有個損傷,我怎麽見殿下?”揪根青草往地上一摔,尚棟罵道:“就會和我玩笑面虎,弄得我都沒打幾仗,聽到小袁升官,把我氣得幾夜沒睡好。不割首級就沒官升,殿下強着給我升了一級,險些讓人給我一冷箭!”
袁訓嘿嘿直樂,原來你也有冷箭中。
葛通接上話:“你這不算什麽,就是不讓你打仗不是嗎?我那邊更邪乎。靖和郡王那裏有我外祖父江左郡王的人,我過去沒幾天,咱們就分開,我讓他能煩死。”
眸光都關切的看過來。
“頭一天先是他的親信副将陪我喝酒,借着酒勁問我,你外祖父的人馬應該還你才對。我也借酒醉,啐了他一臉,罵他小看我,我說我是來打仗的,不是來暗算人的。”
大家嘻嘻哈哈笑起來。
“沒過兩天,又過來靖和郡王的家人,也是問我這話,後來他索性自己也來問我了,反正是防着我呢。”葛通嘴撇得像個瓢。
連淵也把他跟的東安郡王也罵了,餘下的人和他一樣,都把自己跟的郡王罵一頓,最後問袁訓:“連升三級的,你跟着你姐丈日子不錯吧?”
“不錯!”漫不在乎的嗓音,是坐在高處的沈渭說話。他一面往四面去看,一面往下笑道:“小袁這東西!”
袁訓瞪起眼手指住他,這是什麽開場白?
“要風有風,要雨有雨,跟在京裏一樣風光,還有兩個大傻蛋從早到晚的粘住他,”說到這裏,沈渭擡手大喝:“蔣德關安,我都看見了,再躲也沒意思!”
大家一起站起來,見兩個漢子在馬上過來。連淵先喝一聲彩:“那紅臉的,倒有關公的威風。”袁訓挑挑眉頭:“那他太喜歡了,他最愛聽這句話。”
連淵聽過,就對着關安大喝一聲:“那個姓關的,你家祖上也姓關嗎?”
“噗!”太子黨們全噴出笑聲,葛通笑罵道:“小連你糊塗了嗎!他祖上不姓關,他從哪兒跟的姓關!”
連淵搔搔腦袋上頭盔:“這倒也是。”
這話聽上去漏洞百出,但關安沒有聽出來。他眉開眼笑,催着馬過來,就把連淵引以爲知己:“哎,那小子,你姓個啥?”
“要不要我把祖宗八代報給你,”連淵嘀咕:“收着收着,随便誇誇你的。”
沈渭冷笑:“你誇他們作什麽!”對關安和蔣德把眼瞪起:“怎麽又跟過來了?眼睛裏隻要見不到小袁,你們就着了急!”
蔣德對着他鄙夷:“反正我們不是跟着你。”面對袁訓時,才有幾分正色,蔣德埋怨道:“王千金往這裏來了,你們都沒有見到。”眼角對沈渭一斜:“白放了哨兵,就是個睜眼瞎子。”
把沈渭罵得啼笑皆非,這姓蔣的嘴頭子就沒讓過人。他讓郡王拿在帳篷裏要打軍棍,當着一堆的将軍面,還沒忘記罵自己是個鬼。
對遠處看看,天空澄靜,萬裏無雲,沈渭道:“哪裏有人?就是兔子也沒有一隻。”他們笑鬧着,袁訓在旁邊隻是微笑。
蔣德和關安這就道:“你們說話吧,我們倆去給你們盯着。不過别說得太久,怕小王爺問起來,你們可怎麽回。”說過,兩個人打馬分兩邊兒走開,遠遠的巡邏去了。
沈渭不服氣地道:“根本不要你們,多事!王千金是嗎?他敢過來我一箭吓死他!”悻悻地又回石頭去。
草叢裏,伏着一動不動的王千金也在罵蔣德和關安:“哪裏跑出來這兩個兔崽子,多管閑事的貨!”
連淵關切的對袁訓道:“這兩個人可靠嗎?”
“可靠。”袁訓示意他重新坐下:“我們繼續說。”
“叫我們來做什麽?”大家的眼光全放在袁訓面上。袁訓讓他們看石頭城,雪白的城牆上反出白光,更似高不可攀。
太子黨們全都心氣兒比天高,紛紛道:“打這座城嗎?”
“是的。”袁訓沉吟道:“小王爺不知發的哪門子瘋,權且當他做立功吧。借這個機會,正好我們見見面,順便把這城打下來,也爲太子殿下長點兒臉面。”他摸摸懷裏放的四品将軍印信,露出微笑:“我們不能隻升官,不給殿下還點兒功勞回去。”
尚棟頭一個說好:“也讓定邊那老死鬼見見我的能耐,這城多有名氣,我們從這裏繞過好幾回,我慫恿着他,他就是不敢打。這回讓他後悔死去,不讓他有份。”
袁訓笑道:“他得有份才行。”
“啊?哦,嗯。”尚棟用三個不同的語氣,把他起初的懷疑,和後面的絕對信任表現出來。袁訓繃一繃面容:“不但他有份,各家郡王都得有份。”他眸子微閃:“我們攻城,讓他們打援!”
寂靜片刻後,爆笑聲又出來。葛通揉着肚子往後摔在草地上:“笑死我了,讓他們打援兵,隻怕恨得牙可以咬出來。”
袁訓無賴的攤開雙手:“那就他們來打這城,我們不管了。”沈渭在石頭上聽着都要好笑,這是欺負郡王的意思?
笑聲收住以後,連淵擰眉頭:“可這城怎麽打呢?”
袁訓的眸子在他們臉上一一掃過,詭異地道:“這城裏有水,活水。”
“啊喲!”所有人都望向尚棟,尚棟揪住個草根子不無得意:“這個,我在行。”放眼這裏除去自己誰也不行。
“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我和連淵陪你去。”
尚棟大大咧咧道:“但是不許搶我功。”
“還有一件事情,也得要你。”袁訓目測一下石頭城的高度:“那一年你給我們看的東西,那怪裏怪氣的東西,”
“騰騰騰騰……”除去袁訓和尚棟以外,别的人全跳了起來。就是坐在高處的沈渭聽到這話,也在石頭上往下一跳,對着尚棟拍上一記:“對了,那東西剛好擺在這裏用!”
尚棟歪腦袋故意裝出來不得意,但話語把心中的驕傲流露出來:“我就說嘛,肯定有用。”袁訓握住他的手,認真的道:“小尚,這一戰我們能成名,就全仗你了!”
連淵也把手伸過來,但是帶着不樂意:“我們對着郡王費盡嘴皮子才過來,你們隻看看我有多少兵就知道了,東安那老鬼,就給我五十人!娘的,他怎麽說把我的家人也留給他,我一個人來呢?花這麽大的功夫我過來,成了給小尚捧場的。”
尚棟笑嘻嘻:“你放心,太子殿下不會虧待我們的,這一仗裏有份的兄弟們又都要升官,哎,記得把薪俸送一半到我家裏。”
“去你的!”
蕭觀在帳篷裏坐着,白不是陪着他。小王爺手擰着眉頭,都快要扯下來。不停的喃喃:“他們能說什麽呢?”
“隻能說郡王就是。太子殿下打發這麽些人過來,都知道是走個過場,回京好升官的。再麽,”白不是嘿嘿兩聲:“監視。”
“他們也監視我的爹。”蕭觀哼上一聲。
帳外走進王千金,蕭觀用目光迎上去,王千金手捧着手臂呲牙咧嘴,罵道:“姓沈的賊眼盯着我一步也不能靠近,這也算了,我正笑話他爹是個老花眼,到他這裏怎麽就不花,又讓石頭絆到馬,我摔下來頭暈腦漲,一個字也沒聽到。”
蕭觀對他重視,忙道:“出去找軍醫要瓶藥酒,擦上你休息去吧。”
王千金出去的時候,袁訓和他擦身進來。蕭觀的眸子即刻亮了,很想在袁訓臉上看出端倪。袁訓沒讓他久等,滿面春風地道:“小王爺,咱們攻城吧!”
“嘩啦,當啷……”案幾讓大喜的蕭觀推倒。縱身一跳,他跳到袁訓面前,手腳都沒處安置,追問道:“有門兒了?哪天打,”然後自作主張:“明天吧!”
袁訓但笑搖頭,小王爺本來就不是好性子,把袁訓胸甲揪在手中,眼瞪如銅鈴:“你耍我呢?”
“明天不行,”袁訓用眼神示意示意,你還揪着我呢。
蕭觀放開手,想一想,讨好地爲袁訓撫平胸甲,陪個笑臉:“那哪天?”
“一個月以後!”袁訓擲地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