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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八章,韓家總算出來要面子的人

這世上的眼光分很多種,由主人的身份可以分成,聖賢的眼光,帝王将相的眼光,一般人的眼光……

但不管什麽樣人的眼光,都有一個共同點無庸置疑,所有的人都喜愛沉靜的人,或者說叫沉穩的人。

女人貴在沉靜,男人貴在沉穩。

人若淵亭,淵亭嶽峙,意思是像淵水一樣深沉,像高山一樣聳立,帶來的美感和形容人的品德久久能刻在心中。這大多說男人。

說女人呢,貞靜娴雅,光看字面就是種享受。

寶珠的美,就帶着這般沉靜。

鄒甯這“念書人”在頭一個照面裏讓寶珠吸引,就是寶珠雖然行動之中,也帶着靜女其姝姿态;雖然有面紗,也帶着美目盼兮之妙慧。

居能移氣,養能移體。固然與寶珠優渥的日子分不開,但一個人成爲什麽樣的人,自己占很大一部分。

在鄒甯眼裏,她像這經濟人家牆角種的一架木香,在夏日靜靜的開放着,把濃香撒遍東牆西隅。

鄒甯已成年,還能頭一面就對女人神魂颠倒,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鄒甯雖然有錢,卻從沒有見過真正的閨秀。

他家是做生意的,往來的表姐妹們全是撒歡兒的那種,沒有把女兒往閨秀方面培養的環境,也沒有哪一家子親戚是個榜樣,眼前沒有比頭,就都這樣,也不稀奇。

太原城裏和鄒家往來的女眷們中,安甯的倒是成車成船,但鄒甯少東家是見不到的。别人家裏深閨他也去不了。此時見到寶珠,見到她袅袅婷婷扶着人走進來的姿态,好似大石生生撞在鄒甯胸口,撞進他的心扉裏。

他這就生出一種“天底下竟然有這種美人兒”的心思,原本不是登徒子,情根兒一系,又情根兒出來得全無道理,這就和登徒子沒太大區别。

門外見禮,不過是彼此客氣,往門裏走時,鄒甯怎麽看寶珠怎麽愛她,愛她肌膚豐潤——寶珠才生過産,在家裏養足了月,吃好睡好,自然好。

又愛她的行步端莊——寶珠沒事兒可東張西望做什麽呢?自然端莊。

又愛她的衣裳——自然是錦繡。

又愛她的首飾——可見珠寶這東西,男人女人全愛看。

人入魔怔,順勢而下,有點兒難醫。鄒甯本是來看熱鬧的,心想我雖然是要中舉的,雖然哪一科中還不知道,但家裏舊經濟不能丢開。

以後管家人,也得自己懂點兒才行。

現在他把生意學問全抛到一旁,眼睛裏隻有袁家娘子走一步,又走一步,衣角拂一下,又拂一下。

可見無聊透頂。

“少東家請。”經濟沒看出鄒甯的心思,以男尊女卑的心思,請鄒甯先入房中。鄒甯卻在門檻外停住腳步,對着寶珠深深一個大揖:“娘子先請。”

寶珠倒不客氣,她是丈夫不在身邊,但也讓寵着的忘憂草。又身份不同,并沒有把鄒甯放在心上,反而覺得這少東家客氣有禮,欠欠身子以爲道謝,輕易并不開口,紅花扶着她先進去。

小小細微的動作,讓經濟看在眼中,心中把他們重新定位。

本來經濟以爲鄒家并不急着賣,也許是抛售一下,看看市場是個什麽價兒?而早打聽過紅花姑娘是一定要買,那就是紅花姑娘和她的主人袁家奶奶爲低,求着鄒家才是。

求人的事兒,自然是誰求誰低頭。

但現在經濟犯嘀咕,看上去倒像是鄒家急着要賣?沒聽說鄒家最近有急事等銀子用不是?不管了,他想再看看吧。

再一看,經濟就更糊塗。

鄒少東家是晚于寶珠一步進的房中,但搶先一步走到寶珠前面,對着上座笑道:“奶奶請這邊坐。”

鄒家對外的掌櫃鄒信,都覺得不對味兒。上前一步扯扯鄒甯衣角,低聲交待他:“咱們不急,是她急。”

談生意呢,這位次可不是亂讓的。

這就把鄒甯提醒,但他并不省悟,尴尬地笑笑,回身也低聲道:“那不是個女人,讓一讓沒什麽。”

鄒信知道少東家是不懂的人,也就沒再多話。兩個人再看寶珠時,又愣上一愣。

要知道他們說這句話的功夫,有十個人也早坐下來了。

那一位沒有。

袁家娘子俏生生還站着,她的丫頭,前幾天出來談生意,口吻老道得跟沒事就殺雞宰猴似的,後來才知道是個丫頭的紅花姑娘。袖子裏取出一塊帕子,在上坐上擦呀擦。

所有人目瞪口呆看着紅花姑娘擦過椅面擦椅背,擦過椅背擦椅腳。那椅腳又不坐人,你擦它作什麽?

鄒信忍不住對經濟打個哈哈:“你家裏的家什原來是髒的,我們剛才沒看出來嘛。”經濟就着這話,忙解釋道:“見天兒都擦的,我這裏見天兒有人,不擦幹淨客人不嫌棄嗎?”

“就是因爲你這裏見天兒坐人,才得好好的擦。”紅花回着他話,把袖子裏取出的帕子收好,還放回袖子裏去。

經濟正要說這就可以坐下來說話,又讓紅花姑娘的動作閃到舌頭。姑娘你左邊袖子裏又取出一塊帕子是爲什麽?

大家憋着氣,看着那纖細身影又擦了一遍。再收好帕子,懷裏又取出一塊帕子來。這下子看的是人人更悶氣,都沒有坐和說話的心思,看着勤快的紅花姑娘把第三遍擦完,又是仔仔細細收好帕子,可見她帕子也是不亂扔在這裏的。

端端正正的,對寶珠蹲下身子,嬌滴滴道:“奶奶這就可以坐了。”寶珠嫣然,這才坐到椅上。

鄒信心想,我的娘呀,這買賣山頭不是一次能談成的,以後這位娘子天天這樣的坐下起來的鬧,别人光等她就能急死。

掌櫃的打定主意,這一回大家分手,再約下次見面,可不占着先兒的到了,得派個小子打聽着,幾時袁家娘子進門坐穩當了,幾時我才能過來。

掌櫃的時間全是錢呐。

别人坐下都不費力,這就大家商談起來。

鄒甯頻頻偷看寶珠,見她并不說話,全是侍立在一旁的紅花姑娘說話。但她也不是一點兒作爲也沒有,擡眸一個眼神,隐在面紗中若秋水煙波動人心魄;側面一個暗示,如巫山十幾峰上來着,好似神女下凡。

他怎麽看寶珠就怎麽喜歡,竟然忽略寶珠完全是婦人打扮。

婦人又怎麽樣?鄒少東家不過是喜歡看幾眼,并沒有多想什麽,他也就是看一看,他自己心裏是這樣的想,誰還能在這一會兒扳得過來他?

不是小數目的銀子,頭一回都談不攏,不過是大家彼此交個底,你是真心想賣呢,我是真心想買,全是廢嘴皮子的事兒,不過卻是必廢不可的流程。

都說得口幹舌燥,茶碗裏茶早就沒有,經濟爲他們添上茶水,鄒甯這才看到寶珠也有茶水,但一口沒動。

“娘子,天這般炎熱,怎麽不用茶水?”鄒甯獻了個殷勤。寶珠在面紗裏面對他隻眼珠子一轉,話是由紅花回他:“我家奶奶不喝這茶。”

由此,紅花催促道:“有話快點兒說吧,這房子倒不涼快,别把我們奶奶熱到,今兒再沒有說的,咱們下回再說。”

鄒信笑一笑:“紅花姑娘,這說生意的事情,哪能快?”鄒信心想怕熱你别出來啊,那面紗罩臉上難怪說熱。

是寶珠回了一句:“紅花兒,你不要急。”紅花這才無話,繼續從山林到山腳,把那山頭貶得一文不值好壓價。

而鄒掌櫃的則從泉水到石頭,把他家山頭說得跟天上仙石下凡似的,寸土寸金。

再加上經濟在中間說合,這房子裏離口沫紛飛不遠。他們在竭力的争,寶珠在凝視的聽,就沒有人注意到少東家溜出去,對着院子裏乘涼等候的家人低聲交待着什麽。

沒過一會兒,一碗晃動着冰塊的市賣酸梅湯送到。鄒甯看也不看别人,自己親手接過,恭恭敬敬送到寶珠面前,躬身含笑:“娘子請用這個更能解暑。”

經濟愣住。

鄒信也愣住,想到什麽就皺皺眉。

而寶珠也愣住,見那碗梅湯送到面前,又不好不接。可接呢,寶珠不會吃這個。這就看向紅花,紅花會意接過。鄒甯這就喜歡起來:“是是,我應該給紅花姑娘才是。”

這句話把殷勤心思表露無遺,鄒信帶着少東家出來,這就又皺皺眉。

而紅花卻好笑:“多謝好意,不過,我們奶奶不用外面的碗。”把梅湯又送回到鄒甯的座位上。

這下子鄒甯的臉色很是精彩,紅花姑娘沒有說湯不好,人家說不用外面的碗,可見外面的東西袁娘子是不用的。

縱然紅花姑娘說得滿面笑容,可少東家還是僵着面皮回座。酸梅湯暗紅色澤就在面前,中間有冰塊晶瑩沉浮很是悅目,但紅花姑娘的拒人于千裏之外,讓這梅湯也變得不中看起來。

最傷害鄒家的那一刻,他甚至看了看自己的手。紅花姑娘言下之意是嫌外面的碗不中吃,也就是配不上和不幹淨的另種說法。那少東家的手呢,是不是她也嫌髒。

鄒甯失魂落魄的掃掃别人,見大家都裝看不到這一幕,這一幕也的确涼人,不過是自己找上去的又能怪誰。

他悄悄抽出帕子,在桌子下面擦手指,擦手指,頗有紅花姑娘剛才擦椅子的勁頭兒。正擦着,腿上讓鄒信輕碰下,鄒信使個眼色過來,再對袁家娘子努努嘴兒,小聲道:“您安坐吧。”鄒甯漲紅臉,這就有些收心時,一股奇怪的香味兒,似甜非甜,帶着花香不知不覺到他的鼻端。

寶珠漲紅臉,她漲奶了。

奶香味兒加上衣香,這味兒雖然清得似白石水,但又似水面無波水底暗流有迹可尋。略一擡眼,就見到鄒甯對自己盯了一眼。

這一眼盯得寶珠就差找個地縫鑽進去,又覺察出這人不地道,就有走的心思。看紅花時,卻還沒有注意。紅花在家裏聞慣花香胭脂香,這院子裏還有一大盤木香,有香味兒很正常。

把寶珠急的,暗示紅花好幾眼,才把紅花弄明白了。這就三言兩語約好下回再談,出門登車往府中去。

車裏備的有茶碗茶水,寶珠揭去面紗忙着喝茶,又用帕子掩在衣裳上,道:“吃的回奶藥不中用,又幸好不中用,才能給壽姐兒吃幾口,我喂得上興緻,舍不得不給她吃。她吃着,奶汁倒像是比原先更多出來。”

這種事兒在家沒想到,出門才出來這個警示。這位不是頭一回帶孩子不是,而且奶汁并不足夠,在家讓壽姐兒啃幾口也就沒有,這還是頭一回漲奶。

馬車急急的往府中去,寶珠還想着趕回家去再給壽姐兒吃幾口。

而鄒家的人也離開經濟家,在路上鄒信才慢慢地對少東家道:“這對女人,還不知道來路呢?家裏也沒個男人出來說話,就一個趕車的也是外路人,少東家,亂花迷人眼啊,太原府裏讓外路女人騙的可就不少,咱們小心爲上。”

說得鄒甯臉紫漲着,一個字不敢回。

……

壽姐兒卻有客人,她骨碌碌轉動眼睛瞅着,這個人自稱是姨丈,姨丈是什麽呢?

邵氏抱着壽姐兒,送給韓世拓看。韓世拓正在誇着:“生得好,嶽母,小姑娘鼻子眼兒像袁家妹夫。”

“明明像寶珠。”邵氏這樣說過,又低聲交待:“等會兒見到袁親家太太和郡王妃,你記得說像四姑爺。”

這就還給奶媽:“可不敢多見生人,還小呢,”奶媽這就抱進去。

邵氏對着韓世拓上下一打量,見他風塵仆仆,滿身汗水,但不知怎麽的,比在京裏時中看的多。這就動了邵氏心腸,她扳起指頭算着:“你和掌珠要守三年的孝,這就一年過去了。再過上兩年,你們也生幾個孩子吧。生得像你也好,像掌珠也罷,都會是好孩子。”

韓世拓就陪個笑容,他滿腹心事,實在沒精神陪邵氏說閑話,話不多勉強陪着。好在邵氏并不要他說太多的話,隻顧着說他如今上進,以後和掌珠要過的好日子。

韓世拓苦笑,還好日子……掌珠背着我把家分了。他心中有事又急又燥,雖坐在這花香浮動的涼爽房中,又有熱汗出來,韓世拓就再抹汗。

“哎喲,看我竟然糊塗,見到你太喜歡,隻想多說幾句。”這是邵氏的女婿,在她面前是獨一份兒,如今又肯收心當差,邵氏滿心裏疼他,忙向外喚道:“紫花,”

門簾子一動,紫花進來笑:“二奶奶可是叫我備洗澡水嗎?”邵氏笑容滿面,手指紫花對韓世拓道:“這個丫頭,如今比掌珠還中我用呢。我想到的,她都能想到。我這忘記了,她也能想到。”

紫花也就笑着上來請韓世拓:“水已備得,請姑爺把換洗衣裳給我,我先放到那房裏去。”韓世拓幹笑:“并沒有帶。”

在三老爺讓拿走以後,韓世拓急得白頭發都要生出來。京裏這就不能回,先保住三叔最要緊。他現在有公務在身,又不敢随便離開。就頻頻寄信蕭瞻峻,信中言詞卑下,就差也學小沈将軍的表妹,也弄出一封眼淚信出來。

直到前幾天,才收到蕭瞻峻信,信中就兩個字:“速來。”幾乎沒把韓世拓命吓沒,好在早就準備離開驿站,不是往京裏就是要來見蕭二爺,公事上早就安排妥當,這就見信就走,跑出半天才發現啥也沒帶,隻有銀子是充足的。

爲了三老爺,恨不能徹夜奔馳,這就不回轉了,衣裳路上買一身丢一身,客棧裏上房洗漱東西全有,将就到太原府。

韓世拓對邵氏尴尬地道:“我有公事兒,蕭大人讓我過來。蕭大人衙門不在這裏,我就往府上來。來以前,并不知道祖母親家太太嶽母三嬸兒全在這裏,央人往内宅裏送信兒,是門上說蕭大人不在,我本來想見見四妹妹和小姑娘的。”

寶珠不是住在這裏,韓世拓還不會往内宅裏來。

走道兒出門不帶動用的東西,邵氏愕然了,我女婿倒有多忙碌?随即她歡天喜地,忙碌好,忙碌不相與混帳女人。

忙道:“衣裳有,”又喚紫花:“這府裏别人的衣裳我們尋不來,郡王妃和親家太太老太太可巧兒又不在,說是給加壽添福氣,又去哪個大廟還沒回來,這就不用回人,你隻把舅老太爺的衣裳尋一件子給姑爺穿,”

“姑祖父也在?”韓世拓一驚。他在三老爺出事以後,是想往京裏去個信,讨他那做官經驗豐富的姑祖父,掌珠的舅祖父南安老侯的主意,可韓世拓丢不起這人,怕姑祖父對自己家裏又添一樁笑話,就打疊精神隻和蕭二爺去求告。

現在聽到老侯在,驚過還是喜歡的。想姑祖父是個有情意的人,姑祖母一生與他不合,可姑祖母去世後,老侯爲她守靈,一絲兒不錯,又讓三個兒子全丁憂。

說起來韓家四兄弟的丁憂,與鍾家三兄弟丁憂有關。

鍾家三位老爺全是庶生,爲嫡母丁憂,博得滿朝贊賞。韓家兄弟們怕觸黴頭,是不得不一起丁憂。

這樣有情意的人在這裏,怎不叫韓世拓又驚又喜。這就有處兒尋主意了是不是?

邵氏看出女婿喜歡,在等紫花去尋衣裳的空兒,也很喜歡的再說閑話:“老侯來到這裏,忙呢,”

“哦,”韓世拓滿心歡喜的聽着,心思轉動心想老天開眼,必然是憐惜我最近爲三叔憂愁。四妹妹在這裏雖然是好,可指着四妹妹去和蕭二爺求人情,這女和男說話,又不是嫡親兄妹,也爲難四妹妹不是?

而且三叔犯的是貪污案子,四妹寶珠每回有信,每回寄銀子爲的是什麽?就是讓自己不要貪錢。

爲貪錢這事兒來求人,韓世拓也羞于和寶珠提起。事實上他來到以後,在明知道寶珠在内宅居住,卻偏偏先往大門上見蕭二爺,是有打算先見蕭二爺後,請他不要在寶珠面前提前三叔的糗事。

寶珠那一封封叮咛的信,一張張百兩的銀票,讓韓世拓怕極傷到寶珠叮囑的一片心意。

這下子好了,姑祖父在這裏,男人和男人就好說話些……。

“聽你祖母說,老侯是有事兒才來的,有公幹,”邵氏笑起來:“女婿啊,你要學老侯爺,這老了老了,辭了官皇上還舍不得他,還給他俸祿拿,這裏二老爺頂頂敬重他,沒事兒就約他出去,應該不是吃酒就是遊玩吧。”

韓世拓一個激靈,有什麽不請自來的鑽到腦子裏,他本聰明,這就明了。欽差?

他暗恨自己笨,想想也是,辦案手段老辣,又最有經驗的人,除去南安老侯爺,都察院裏還能再找出誰?

而且姑祖父在山西爲官年頭兒不短,對這裏也熟悉。

在驿站裏時,都說蕭瞻峻最近呆在家裏,是在應付欽差。韓世拓想他倒有功夫天天和姑祖父出去遊玩?

必然是一塊兒辦公事去了。

他縮縮頭,這欽差出在自己家裏固然是好,但是這笑話可就讓姑祖父看得夠夠的,韓世拓臉上發起燒來。

又說上幾句,紫花取來衣裳,請韓世拓去洗浴。寶珠在這個時候回來,先要水洗洗去喂加壽。加壽由四個奶媽守着,吃得飽飽的。見母親又喂,勉勉強強給面子吃上幾口,就用舌頭頂出來。

寶珠就丢下她,換下有味兒的衣裳,出來陪韓世拓說話。沒多久蕭瞻峻和老侯回來,寶珠就打發人去回舅祖父,說大姐丈要見他。

蕭瞻峻是上司,而老侯卻是親戚,韓世拓也選擇先見親戚。

……

碧沉沉的院落,溜牆種一排梧桐樹,綠葉喜人,添上無數綠蔭。帶韓世拓過來的,是老侯的舊家人,韓世拓以前常見過他,這就說話随意些。低聲地問:“這院子倒好。”

“這裏二老爺的内書房,二老爺住這裏,老侯也住這裏。”家人頗爲得意的回。聽在韓世拓耳朵裏,另有一種滋味。

他更能确定老侯是欽差,蕭大人才肯把自己的住處分給他,說公事也方便不是?如果隻從親戚上面來招待的話,倒不必這樣的親厚。

再說姑祖父以前在山西,沒聽說過他和陳留郡王府很好過。

見家人帶着他往廂房裏去,就知道姑祖父住在這裏。無意中,還是對着上房瞅幾眼,細竹簾子高打,兩個清秀小厮一個在添香,一個在捧水,互相嘀咕:“可換好沒有?二爺洗過就要過來用書案,趕緊的把香薰出來。”

蕭瞻峻是韓世拓過來一定會見的人,可不知怎麽的,他現在覺得少見一個,少求一個人,好似多留一層皮。

韓世拓暗松一口氣,這就走入廂房。見到黑漆楠木座椅中端坐一個人,在紫檀木鑲松下老人的大屏風前,面容不怒自威,一口氣又重新提了起來。

從猜測老侯是欽差以後,韓世拓來求人的主意就新出來一個。他踉跄而進,滿面戚惶,離老侯還有十數步,就撲在地上,一面流淚,一面膝行着到老侯面前,泣道:“姑祖父開恩,從寬發放我三叔吧。”

老侯不奇怪他認出自己來,他還不知道老太太和親家太太都不在家。老侯暗想女眷們心腸軟,寶珠不告訴他,妹妹也露點兒影子。

蕭瞻峻寫信讓韓世拓速來,是老侯和他商議過的。老侯這就不隐瞞,雖然是便衣,也闆起臉,拿出公堂上審案的威嚴,沉沉嗯上一聲,冷冷道:“他犯律法,監守自盜,你難道不知道輕重?”

“全是我的錯,全是我沒約束好他。”韓世拓泣不成聲:“姑祖父開恩,我三叔房裏還有弟妹們,都指着他養活呢。”

南安老侯暗暗稱奇,文章侯府還能出個順眼的人不成?

韓世拓進門就跪地上,老侯不奇怪,他們家裏的人全是不要臉那種,别說往地上跪,這孫子對着自己拿劍抹脖子要脅,也在老侯意料之中。

但他是爲别人,不是爲自己才不要臉。哪怕爲的這個人是他親三叔,老侯也納罕,暗道這果然是變了。心想我再試上一試,見他是大進益了,還是油嘴皮子。

“哼!他黑錢的時候,怎麽不想到他有兒女?你的錯?你以爲這是你一個人能扛住的。”老侯更是聲如寒冰。

“姑祖父!”韓世拓聽出話中的厲害,這就急了。不顧什麽的擡起頭,就讓老侯看得清楚他眸中的惶急。

還有滿面的痛淚,每一滴都寫着傷心難過,與不要臉扯不上邊。

他還有話。

“祖父容禀,您是知道我們家的,幾十年大家折騰,自己從家裏面往外面敗。好容易我得了這差使,這裏面有四妹夫和四妹的辛勞,又有蕭大人的照顧不少。爲曾祖母和姑祖母丁憂,父親和叔叔們全閑在家裏,我怎能不爲他們考慮,這才接來三叔,原本指着他是老公事能幫我的忙,沒想到……。”

韓世拓重重在地上叩了幾個頭,哭道:“是我叫他來的,您把我關起來吧,把三叔放回去。再不好,他也是您的侄子是不是?”

老侯爺細細品味自己内侄孫的話,這就發現警句不少。先是他念到别人爲他的辛勞和照顧,這真是日頭……老侯忙往外面去看,見沒錯兒,日頭還是往西邊兒去,今天沒打西邊出來。

再來他是考慮到家裏叔叔們閑下來沒有進項……。是幾時,這一家子裏還會出一個人考慮到别人?

老侯由不得想樂,幾十年認識你們家的人,誰不知道你們家人一條心的時候,隻能是摟銀子玩女人。銀子摟到手,女人弄到手,這就分不均可以開吵。

開打也有過。

現在這孫子就能頂門立戶?

老侯尋思這驿站倒這麽的鍛煉人?幾時讓我孫子們也來。他正尋思着樂,“砰砰砰,”把他弄醒。

韓世拓找不出話來說,隻對着他一個勁兒的叩頭。

老侯吓了一跳,忙親手把他揪起來,見他額頭上一片的青,這是用了真力氣,老侯怒了:“你是訛我是怎麽着?省省你的力氣聽我說話。”

“我不是訛您,就是,您讓我代了三叔吧,我留這兒,您放他走吧。你知道我們家的人色膽包天,别的膽都沒有,他隻是想幾個錢,與别的事情都無關。”韓世拓估計叩昏了頭,抹淚大哭:“我三嬸兒還等着他呢,三叔要有什麽事,三嬸兒一家可怎麽辦?把我扣這兒吧,他的事情相與的人我全知道,把我關十年八年的,掌珠是祖母孫女兒我倒不擔心,祖母和四妹能不管她嗎?”

老侯硬生生讓他的話憋出笑來:“這還是訛人,關你三叔,你三嬸兒找不到我門上。關着你,掌珠就歸我們養活。”這是訛上後半輩子的架勢。

他袖子一拂:“去你的吧,你去見你三叔,商議商議誰關在這裏。”韓世拓大喜:“真的讓我見三叔?”

他來一是求情,二是見三老爺,真的代不了他,給他送點兒銀子。所以他雖匆忙上路,銀子是早就備好的,到是充足。

“滾!”老侯就一個字。還是帶着進門的家人過來,對韓世拓道:“道兒遠呢,我帶您去。”韓世拓說聲有勞,出這院門擦幹淨眼淚,趕緊的取銀子塞給他。

家人推辭一下,笑道:“您現在知道我們老大人是欽差,我怎麽敢收錢?您要真心的想給,等我回京過年過節的給您請安,您多給點兒也就是了。”

韓世拓想想有理,這就收起來。手還揣在袖子裏沒拿出來,又叫出來一聲:“不好!”對家人道:“你等我會兒,”撩衣角又去見老侯。

老侯才端起茶,正想着喝幾口,再品品韓家這孫子是真的成人了,還是假裝的。見韓世拓疾風似的複又進來,老侯也讓他吓一跳,沉下臉:“别隻和我歪纏。”正經的不趕緊去看你三叔?

“姑祖父,三叔的事兒祖母和四妹可曾知道?”

韓世拓隻問安老太太,是他剛才看出來寶珠和邵氏都不知情。

“你當我公私不分嗎!”老侯繃緊面龐。

韓世拓抹汗模樣,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對着老侯又深深一個大揖:“千拜托萬拜托,您千萬别讓親戚們知道,這個人實實地丢不起。”說過就走。

老侯捧着茶碗倒愣住,半晌,撲哧一笑:“文章侯府還能出來怕丢人的人?老夫我還真眼福不淺。”

難得,太難得!

韓世拓沒聽到老侯這話,他出門上馬,讓家人在前面行,見出城以後,沿着官道就飛馳下去。

天在半下午,地上熱氣蒸騰上來,沒有汗也激出一身粘哒哒汗水,周身像捆着繩索放不開。就馬上有風也不涼快。

韓世拓對這個還不覺得苦,他在見到目的地後,才叫出一聲苦來。

那地方軍旗聳立,連綿一片營地似相連的小山丘。這是太原府當地的駐軍。

在這嚴謹地方關着,好似一盆涼水當頭潑下,韓世拓就更明了出的這事情果然嚴重,嚴重程度不亞于袁訓信中所說。

他自愧的心更是上來,又恨三老爺不出氣,又恨自己沒早防着他。當時把他弄來,就是爲他弄幾個錢的,有些事情明明知道,也睜隻眼閉隻眼的放過去。

果然小事不約束,大事就出來。

他這樣想着,第二盆涼水又當頭潑下。在這奔馬急馳中,從小到大的事情潮水般湧在心頭。從他小時候第一把捏丫頭屁股,那丫頭一扭身子,見是年紀小小的世子時,最多罵上一句:“無恥。”羞急氣惱地走開。

韓世拓就有了捉弄人的滿足,以後直到他頭一回睡女人,這中間全是爲了滿足,爲了把丫頭表姐妹們惹到氣哭跛腳罵人而動手腳。

對于小孩子來說,這和砸人家窗戶,看别人生氣差不多。

他的爹并不怎麽管他,有時候呵斥,有時候還笑幾下,就走開不提。他的娘知道後,罵上一句,随你爹的種!也就這樣。

小事不約束,他長大後成什麽樣的人,這就定型。他不覺得風流有錯,也不認爲哄幾點眼淚有什麽不對。

有女人還哄過他的眼淚呢,而且他遇到的女人全想哄他真心,想當世子媳婦不是?當時以他活動的軌迹,遇到的正經人也少。

就是正經閨秀,韓世拓還嫌人家假正經。明擺着就是想嫁人,嫁人不就是睡覺嗎?還扭捏個什麽勁兒。

那些年頭兒,要是有人對韓世拓說這叫不好,韓世子也念過書,能舉出一堆的話來反駁。如大詩人大詞人,能找出一堆以流連青樓上,蓄妓納妾以爲得意的事。

這些曆史上全有,在當時朝代有人罵有人還羨慕。

此時韓世子想起這些舊事,以他古人的思維,并沒有大轉彎兒的認爲以前風流不對,他隻着重的想因爲沒有約束,才緻他年近三十而沒能出仕。

風流的人也太多,風流的人施展抱負的人也太多。

春花秋草碧水怪石,都沒有約束的話,春花将成野山荊,秋草将是亂草叢,碧水無法順流奔騰而入大海,怪石不過就一粗笨石頭,全無鍾秀可言。

眼見營門臨近,韓世拓卻勒住馬,仰面淚水滾滾而下,見碧空白雲悠悠,不管流動與否,盡數脫不去高空形迹,他長歎一聲:“原來……”

原來十數年不能出仕,尋來尋去尋覓不到的原因,卻在這裏。

“世子爺,您這是怎麽了?”帶路的家人聽到他歎息聲,回頭對着他淚流滿面發怔。随即家人會錯意,以爲韓世拓隻是爲三老爺擔心,陪笑道:“您不用擔心是不是,府上三老爺隻要不是大罪,老侯爺總不能不開脫點兒,是親戚不是?再不然求求才生下姐兒的姑奶奶,她在郡王府裏如今是鳳凰一般,袁姑爺的頭一個孩子,沒有人不恭敬她……”

又湊到韓世拓身邊,附近沒有别人,也像怕人聽到,壓低嗓音給他出主意:“您說剛才叩那頭,那地差點讓您腦袋砸碎,那麽大聲兒,這頭上這就腫了是不是?依着我說,我們老侯爺心硬着呢,三老爺真的事兒,您把腦袋叩碎他也不答應。有這大響動,不如去求老姑奶奶,安家老太太說句話兒,比您叩頭中用的多。”

“是,可是這人就丢得大了,這就親戚們全都過了明路,我這臉上可怎麽下得來。”

“弄出來人要緊,您還管臉上不下來怎的,”家人這樣地道,見營門在即,取出腰牌,把韓世拓帶進去。

……

因爲長久駐軍,這裏不是帳篷,清一色全是屋子。三老爺讓關在其中的一間,比郡王府的地牢好點兒,有個小小窗戶開在房梁那麽高,能透進光,卻不能看到外面。

他的人都讓關得糊塗,每天反複的就是抱怨自己不應該出京,要麽就是抱怨自己是冤枉的。門是木欄那種,能透氣能看到外面人,不用開門,飯食也能塞進來。

韓世拓出現在門外,三老爺還沒有看到。聽着裏面不住的嘟囔:“我沒大事兒啊,這關到什麽時候是個頭?世拓啊,你怎麽還不來,難道你恨三叔以前對你不好……說起來我對你比你二叔四叔好,我一年隻告你不下十回的狀,說你多用錢,你二叔四叔可見天兒的盯着你,”

“我不怪你,三叔。”韓世拓含淚回答。

驟然有回應,三老爺吓得往後一縮,背砸到牆上後,才看到外面多出個人。看形容兒,像是自己侄子。三老爺揉揉眼睛,認明是他,驚喜交集撲上去就哭:“救我,三叔把私房全給你,”

“我不要,三叔。”韓世拓讓他淚水惹得又跟着哭,手伸出木欄,握住三老爺的手,帶着哭腔道:“蒙蕭大人恩典,讓我來看你。三叔,我給你帶了許多銀子,”

懷裏鼓鼓的,是一大包現銀子。

取出來往裏塞,木欄又進不去。這就當場打開,一塊一塊的往裏遞。三老爺接了幾塊後,忽然不接了,帶淚怒目道:“小子!你是不是把我的箱籠打開,這是我的銀子!”

隔着木欄門,就要和侄子拼命:“那錢是我準備寄往京裏的,你最小的兄弟今年入國子學念書,要錢打點,你媳婦要分家,我讓你三嬸兒不要動私房,以後你弟妹們成親嫁人,全指着那個呢。這錢是有用的,你敢動我的?我……。”

高舉拳頭,手裏還握着才得的兩塊銀子,銀光閃閃從指縫裏出來。

韓世拓聽過更是淚流,這全是爲一點兒錢。他更羞愧上來,覺得自己一家子人毫無出息。家中自有公産,并不是要過到這般摳門兒的地步。這是讓世事逼的,還是讓誰人逼的?

他木着臉,繼續塞銀子:“這是我的錢,你的錢我點過,一共是五百三十六兩七錢,還是你的。三叔你也是的,我讓你來才半年,你就黑這麽多錢,以後再也不要這樣,又不是沒有俸祿……”

聽出韓世拓的話有門兒,三老爺激動的把臉往木欄上湊:“世拓你肯救我?”

“不救你,我來作什麽。”韓世拓示意他接銀子,繼續一個塞,一個接。三老爺從沒有遇到侄子有這麽好,茫然的欣喜中,竟然沒有了話,身在牢獄之中也如置身于春風之下,一時沒有話,隻盯着銀子在手上,再就聽着韓世拓說話。

“我對蕭大人有信,我說你不好全是我的錯,有事兒我頂着。”

“你肯代我?”三老爺喜出望外。

韓世拓點頭:“不然三嬸兒怎麽辦?把我關起來,我不擔心。”韓世拓又想到老侯剛才說他訛人的話,就更歎氣。

掌珠的家人不用說也會照管她,那自己更要照管三叔才是,三叔也是自己的家人啊。

猛地想到一件事,韓世拓沉下臉:“不過我讓關着,你也得照管我才行。”手中最後一塊銀子也塞進去,把銀包收入懷中,懷裏還有一疊子銀票。

“銀子你倒不要給我,我既然來了,就帶的足夠。”

三老爺慢慢的才迷乎過來,認識到侄子與前大不相同。三老爺希冀地道:“你既然這樣的好,不如去信告訴你媳婦不要分家,不是更好?”

“我去了好幾封信,都石沉大海。”韓世拓垂下頭:“倒是收到三嬸兒的信,你不在,我就開了,你别怪我,我也是心裏急,想看看家裏怎麽樣?”

“信上怎麽說?”三老爺就差跳起來問。

韓世拓沮喪地道:“家,已經分了!”

“當當當當……”三老爺手中的銀子掉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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