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打殘的花早就掃去,留下來間映綠葉的紅花都似新出海明珠,晶瑩而又璀璨。大白天的,壽姐兒并不哭,而這幾天就是晚上她也不再哭,睜着黑寶石似的眼睛正在亂看,寶珠倚在枕上和她說着悄悄話。
聞說小賀醫生到了,寶珠忙讓奶媽們好生送出去。自己還沒滿月,也起來在門簾子裏面殷殷問候一下小賀醫生,再就柔聲把女兒前幾天的哭鬧細細的說給他聽。
小賀醫生垂手哈腰,在門簾子外面傾聽,其實不聽他也早心中有數。小兒夜啼,最常見新生的孩子。
本城裏有他的徒弟在,聽說他來陪着在這裏。又有郡王府上的醫生都在,小賀醫生看過小姑娘舌胎,又看過前些日子用的藥方,俱是對的。
就是他在這裏,也不過如此地開方。但他不能白來一趟,這就稍做改動,加進一味不關君臣的藥,安神又無負作用,又說雖是夏天,也要保暖,又不能熱到,啰嗦些話出來,寶珠一步沒離開門簾,和外面的老太太袁夫人奶媽等人一樣,句句記在心中。
見壽姐兒重新送進來,寶珠自己接住,抱着她回床上來,這就神清氣爽,覺得有所依仗。不過就是一個人罷了,藥還沒有用,就起到安神鎮定的作用,寶珠去大同的心就更動個不停。
見壽姐兒不鬧,寶珠就對奶媽們道:“不用侍候,出去歇着,等要吃的時候再叫你們。”奶媽們垂手退出,房内除母女外再沒有别人,夏風帶着花香穿窗而過,帶來一室清涼。
不用搖扇,寶珠隻輕撫着壽姐兒,同她笑嘻嘻,悄聲道:“我們回自己家去,可好不好?”壽姐兒哪裏聽得懂,隻知道眼前有這樣一個美婦人,這幾天裏醒來就看到她,餓了也先咬她,又見有聲音傳來,就睜大眼睛看得更是起勁兒。
明明她不會說話,寶珠還是眉開眼笑地輕輕道:“噓,不要說話,仔細讓姑姑聽見,她可就不開心,不喜歡咱們了,那可怎麽好呢?”
壽姐兒睜着眼睛隻是看。
“在這裏住着好便好了,可勞煩姑母是不是?還帶着全家人在這裏勞煩她。”寶珠想想要笑,對自己道:“竟然像是姐姐幫着在養祖母的老。”
安老太太帶着邵氏張氏都入住這裏,可不就是舉家長輩一個不少。
壽姐兒咧咧小嘴兒,好像是要附合,其實不過是小孩子随機性的動作。寶珠已經歡天喜地:“你聽得懂是不是?”
她在女兒面上親了一口,得了壽姐兒小手一拍,當母親的心滿意足,繼續和女兒說話。
小賀醫生一直知道自己有無限醫術上的魅力,但也沒猜到寶珠此時爲了方便,打算壽姐兒再大大,就去大同。
讓徒弟和兩個醫生陪着,大家邊走邊看郡王府中景緻。徒弟早打聽過他下榻王府的住處,找了個丫頭帶路,送他過去,約好晚上無事,太原府有名“酒仙樓”上擺一桌,請師傅吃酒,又說小曲兒。
小賀醫生沒有成親,私生活不太檢點,除醫書以外,癡迷茶和戲。大同有名的戲子,凡是女的,都讓他上過手。
好在古代當戲子的,男的居多。小賀醫生的名聲還能保住一半,沒追上韓世拓以前在京裏的花花風流。
聽到有曲子聽,這就樂勁兒高,當徒弟的甚至學兩嗓子:“那調兒,是這模樣唱出來的,列位陪我師傅聽聽,看我學的地不地道……”
幾個人正在大笑,見有一個娟秀少女袅袅而來。她身穿一件粉紫色繡蘭花的衫子,又有一件粉黃挑線裙,看模樣兒十四、五歲,水靈靈的讓人不願移開眼睛。
都認得的,這是郡王妃房中的蘭香。
小賀醫生站定,笑容滿面猜測一下:“郡王妃喊我?”
“正是,王妃請先生去品新茶。”蘭香說着,又抿唇一笑:“還有家戲可供先生一樂。”聽戲,人人知道是小賀醫生最愛的事情。他這就欣然,把徒弟手臂一扯:“走,咱們聽戲去。”又請同來的先生一起過去。
蘭香在前頭帶路,後頭徒弟揪一把師傅衣角,小聲地道:“師傅,上回我跟您說的,您不肯提,這不,又過了這一個月,還是沒有師母是不是?聽我的吧,郡王妃這裏讨一個走,明年就生下師弟,豈不後代有傳人?”
小賀醫生嗯了一聲,卻想的不是他說的,他兩眼放光,冒的全是金光。金子?他尋思上一回來看袁家奶奶的病,走時收下四錠金子,這次是小姑娘看病,這得給多少金子?
拿金子總比收銀子過瘾。
見日烘梅杏,芭蕉油綠,微風初動,蒼苔似點點綠綢。小賀醫生先說了個好字,心想這郡王府裏就是好,又有前面走的小丫頭眉清目秀,不怪徒弟提醒,真的是和外面的大不一樣。
他是常走内宅的人,也暗想這府上果然不同。
見前面到了水榭,荷花自不用說,種的足夠賞的。對面曲欄上,卻是正在唱曲子。荷葉田田映襯之下,家戲們水紅、嬌黃、粉藍色薄薄羅衣,一個一個從曲欄上走着唱上一段,嗓音不說可裂山石,先婉轉得讓人挪不動步。
郡王妃請下袁夫人、老太太和邵氏張氏在這裏。見小賀醫生上來,郡王妃什麽也不說,先請他們入座聽戲。
當徒弟的跟着小賀醫生入座,在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擠眉弄眼的對師傅翹大拇指,那意思徒弟我在太原行醫也好些年,可還沒有這樣的待遇過。
小賀醫生沖他笑笑,心神就讓水面家戲們給勾走。扮家戲的,全是小姑娘,裝扮起天仙羅刹,是本色本味的妩媚動人,看得小賀醫生不住叫好。
陳留郡王妃相當的能沉住氣,看了半個時辰,側面打量小賀醫生已完全迷在戲裏,輕啓朱唇緩緩開口:“賀先生,我有一句話,不知能講不能講?”
“王妃有話,隻管吩咐。”小賀醫生轉過身子,臉對着郡王妃方向,眼神兒還斜着在曲欄上面。
安老太太還沒見過愛戲成這模樣的人,和邵氏張氏輕笑起來。
郡王妃沒有笑話他,郡王妃巴不得小賀醫生在戲裏出不來。她含笑道:“賀先生名醫國手,”
“不敢當,”小賀醫生眼珠子還随着家戲的長袖子轉來動去。
“不如留在太原可好,我自會給你準備住房,讓你自開醫館,你看可好不好?”
話一出來,不但小賀醫生一驚,就是袁夫人、老太太、邵氏張氏全吃驚住。
小賀醫生費了點兒功夫,把自己從戲裏面揪出來。尋思一下這話,對郡王妃陪笑:“王妃的意思,我不明白。”
“你若肯留在太原,這裏的家戲,任你挑選一人,帶回家去做妾做婢,全由着你。”郡王妃雖有笑容,但眸子裏凝重,昭示她說話是認真的。
從小賀醫生開始,到袁夫人、老太太和邵氏張氏,又有陪着來的徒弟和府中先生們,都聽懂了。
袁夫人感動地望向女兒:“阿娴,”
老太太感動的眼眶微潤,而邵氏和張氏都早拿帕子拭淚,郡王妃這個人太好了哇,又想到寶珠你嫁的人家太好了哇,有這樣的好姐姐。
小賀醫生是啼笑皆非,想郡王妃的話雖然厚遇多多,但實在沒道理。爲了孩子看病要尋我,就把醫生扣下來。這孩子幸虧不想龍肝鳳肚吃,不然這當姑母的還不指使人滿地裏尋龍擒鳳去?
他起來躬身,好笑地回絕:“多謝王妃美意,隻是我祖居大同,”
“你挑兩個!”郡王妃想也不想又加送一個人,她笑着把自己的家戲好處說上幾句:“全是清白人家的女孩子,都是打小兒到我府裏,我們家你知道的,内宅裏的丫頭,全養得尊貴,又個個生得好,請來名家教的戲……”
小賀醫生腦子“嗡”地一下,不要說他無話可說,就是與他同來的人都露出羨慕不能的神色。
郡王府内宅的家戲,一向隻是自己人看,所以是比外面抛頭露面的要嬌貴。而且生得個頂個的水靈。這穿上好看衣裳,從荷葉前邊兒一走,那身條兒,那迎風而來的身姿,那嬌怯怯的氣度……
換成是男人的傻了才不要。
一個已經是外面再多銀子尋不到的,何況是兩個?
“咕碌!”當徒弟的咽下一口饞涎,落喉有聲。
所有人的目光,全放在小賀醫生面上,想看看他怎麽回答。不過也所有人都認定小賀醫生會答應,隻是想看他挑選哪兩個人。
曲欄上站的家戲,也都羞澀起來,悄悄兒的打量小賀醫生。認真來說,小賀醫生生得是不錯的,就是人到中年,帶着憔悴。
家戲們基本可以滿意,現在隻等他挑人。
小賀醫生卻傻呆呆了,他木着臉,好半天才艱難的開口:“郡王妃,我,”這就話說得飛快,像是生怕再不說就不舍得拒絕:“我家世代居住大同,我走了,不是我誇口,大同府再沒有比我好的醫生,恕我,不能從命。”
胡亂一揖,說聲告辭,累了要歇着,匆匆忙忙逃跑似的走下水榭。沒走幾步,徒弟追上來,在後面喘着氣,不是跑的,是緊張出來的:“師傅,你怎麽不要,全是黃花兒大姑娘,好着呢,”
“我啊,我在想,袁家奶奶生的這是個姑娘,就比金珠瑪瑙還金貴。要是生個小子,”
徒弟一想也對,在這裏打斷話,喜笑道:“對啊,師傅,要是生個小子來看病,至少給師傅送四個,不不,小子得送六個小姑娘才行吧?”
“啪!”頭上挨一記巴掌。小賀醫生佯怒喝道:“咄!别想給我多少,你要下勁兒研究前人醫書才是,下一回有病自己看,不要再把我從大同揪過來。那車坐的有多累,你知道嗎?”
他一面敲徒弟,一面在心裏驚歎,我的娘啊,這生的哪是姑娘,這生的分明是鳳凰才對。
水榭上,袁夫人老太太邵氏張氏都對郡王妃笑容滿面,袁夫人撫着女兒的手,柔聲道:“你想得周到之極,不過,小賀醫生說的也對。”
“母親,我這不是不想你們走嗎?”陳留郡王妃撒嬌道。
安老太太是遇事就要湊趣的人,何況郡王妃辦的這是一件爲她曾孫女兒的大好事情,她不說幾句感謝的話哪能行?
老太太笑呵呵道:“我一輩子見過多少想得周到的人,當時看着花團錦簇,流水高山的有大氣有局面,現在想上一想,都不如郡王妃。”
袁夫人就謙虛一下:“這是您誇她。”
“我們老太太說的極是。”邵氏張氏也忍不住,插了句話。陳留郡王妃笑盈盈道:“這也是爲着孩子方便,寶珠不擔心,弟弟就不擔心,母親就更不擔心,老太太和兩位嬸娘可還擔心的是什麽?”
邵氏暗暗佩服,看看人家這女兒是怎麽教出來的,我們掌珠若是有她一半的心地……。想到這裏算了吧,邵氏自知不如。
張氏暗暗佩服,看看人家這女兒是怎麽教出來的,我們玉珠若是有她一半的風範……想到這裏算了吧,張氏自如不如。
此時座中話說得花團錦簇,邵氏借故說下去逛逛,走出水榭。而張氏見邵氏走開,也說淨手,走出水榭。
袁夫人等人正在說笑,皆不理論。
張氏一出來,就樂得合不摟嘴的往寶珠房裏去,她要去告訴寶珠這件大好事情,要告訴寶珠你姐姐爲你,肯給出這上好的待遇。以張氏來想,那小賀醫生他還有不答應的嗎?隻是遲早的問題罷了。
天氣本來就好,地上青草茸茸,樹上紅花朵朵,随便看上一眼,都讓人心情一爽。張氏穿行在花叢中,這就越走越想心情越佳。
她想着寶珠聽到這件事兒,準保的喜歡到不行,就更走得急步匆匆。在寶珠房外,和邵氏碰上頭。
邵氏是說逛逛出來的,從另一條路過來,在張氏到這裏,她到這裏。妯娌見面,相視一笑,都知對方心意是來對寶珠報喜的。
兩個人這就握住手,一起走去見寶珠。寶珠聽完,把臉兒漲紅。姐姐爲壽姐兒肯贈出府中嬌養丫頭不奇怪,寶珠臉紅的是自己有離開她的意思,就把臉兒不住的紅。
兩位嬸娘還在誇着郡王妃。
“想的周到。”
“這算盡心,别人皆不能比。”
“肯照顧呢。”
“小姑娘是有福之人。”
加壽小姑娘聽不懂話,卻聽得出大人語中的熱烈,把她樂得舞着小手,小腿蹬個不停。那可愛勁兒,讓寶珠重抱起她,貼在面頰上含笑嫣然。
加壽,這名字倒有彩頭,你姑姑肯爲你把醫生留在身邊,你自然是能加壽的。
當晚寫信,寶珠滿懷喜悅的把這件事兒加在信裏,對袁訓備細說過姐姐相待的情意。
當晚南安侯從外面回來,老太太興緻高漲,對他一遍又一遍的說着,反複地道:“我可算來着了,她對寶珠是這樣的好。”
南安侯是很想陪着多聽會兒,可他還有事情,在聽到二爺回來,就丢下妹妹一個人樂去,他得去辦正經事。
但走出這房裏,老侯也颔首認可:“倒是不錯。”
……
月色如洗,潔白明亮得像地上下了霜。蕭瞻峻走在銀色月光中,那臉色是一般的。
二太太闵氏從地牢回他們的正房後,蕭二爺不願意見到妻子,借着說事情忙,搬到他的内書房裏住,辦公務全用陳留郡王的内外書房,這裏倒成了他的睡房。
簾栊映月,陪着池子裏吹來的荷風,是個很清雅的夜晚,蕭瞻峻也沒功夫賞,步履匆匆走上台階,他的小厮迎上來陪笑:“二爺今兒回來得算早,”
蕭瞻峻微歎一聲,他讓小厮的話給提醒。和前幾天相比,他回來算是早的。家裏的事情爲上,他的人最近一直不在任上,全憑書信來調度公務。由此想到自己忙到腳不沾地,還要受到懷疑,蕭瞻峻郁郁的應上一聲來到房中。
進來心氣就更悶,這裏擺着的一張紅木鑲流雲瑞獸的架子床上,鋪陳的全是新鋪蓋。寶藍底紅線繡銀白百合的新錦被,又一個新枕頭。
枕頭是玉的,發出幽幽微光,看上去睡下來就會很涼爽。
蕭瞻峻卻沒好氣,鼻子裏哼一聲,問小厮道:“誰來過?”其實不問也能知道。小厮小心地回答:“二太太下午來過給二爺換的。”
“嗯,”蕭瞻峻想說讓妻子以後不要來,又不想讓小厮們胡亂猜測,雖然貼身的全是嘴緊的,但偶然傳出一星半句在家裏,就要引出一波夫妻不和的流言。
二太太讓關押好些日子,家裏早就流言不斷。現在讓她回房,蕭瞻峻隻想流言趕快消失,不想再出來一波新的。
他忙,不回房,以前也有過。都知道二爺是郡王的臂膀,郡王不回家,二爺就是回來也是忙碌不停,這倒不怕别人說閑言。
他就啥也沒說,又像這才注意到窗外流光優美,讓小子泡壺好茶,說他要賞會兒月,其實是想一個人在幽靜月色下安靜想想心事。
他白天才收到的消息,南安老侯鍾老大人在這些日子裏,背着他會過一堆的人。上到官員,下至販夫走卒……。
販夫走卒,你會見他有什麽用?蕭瞻峻不無苦惱,哪一家子郡王沒幾件見不得人的事情,老大人啊,老欽差,你老人家想知道什麽,問我,難道我不肯說?
總覺得老侯在想的,全是二爺難以捉摸的。
有一個人,就在他苦思的時候,悠然自得的走過來。他走到院子裏梧桐下面,蕭瞻峻才看到,見這個人胡須飄飄,恰是他正在腹诽的老侯是也。
“老大人也還沒有睡?”蕭瞻峻這一會兒還真不想面對他,可老大人不請自來,二爺也不能攆人不是。
他起來大家見禮,小厮們送上一把紅木玫瑰椅,老侯是欣然于月色的明亮般,面龐眸子全是亮的。
蕭二爺看在眼裏,和他郁結的心情相做對比,二爺真是難過。敬過老侯一碗茶,蕭瞻峻不打算隐瞞自己心情,郁悶地道:“老大人這幾天忙忙碌碌,都見的什麽人?”
老侯也不瞞他,哈哈一笑,極快活地道:“想來二爺略有所聞吧?”
“我就不懂了,您跑到歇腳亭子上,跟一個賣茶水的打聽我們兄弟爲人,那賣茶水的他懂什麽?”蕭瞻峻撣撣衣裳,大有看我一表人才,如今也是内親了,這爲人還用問嗎?
老侯哈哈笑了:“二老爺啊,你都知道那是賣茶水的,可知道他姓什麽叫什麽,以前做過什麽嗎?”
“我連賣茶水的都打聽底細,我還有功夫辦公嗎?”蕭瞻峻悻悻。
他的臉色,更引發老侯笑的興緻,老侯忍俊不禁地笑道:“讓我告訴你吧,他姓何,叫何殘,天生是個殘疾,有一手穿門越戶的好功夫,”
蕭瞻峻滿腹心事,也由不得一樂:“是個賊啊?您直說多痛快,這穿門越戶倒讓我還猜上一猜。”
當賊還好功夫?二爺忍俊不禁。
“是個賊,以前我拿過他,後來知道他是爲家人肚饑才行盜竊,我又放了他。”老侯津津有味地介紹。
蕭瞻峻壞壞打趣:“隻怕還有贈金的事情吧?”
老侯一樂,伸出兩根手指頭:“二老爺你猜着了,贈銀二十兩,你提這個,是打算代他還我二十兩?”
“二十兩!”蕭瞻峻驚駭。他不是個草包,這就一閃念明了,還是用取笑的口吻道:“老大人久知此時民情,想來不用我說二十兩值些什麽?在鄉下最窮苦的地方,二十兩一家人能過一年。”
老侯笑道:“所以,這二十兩得你出。”
“您這樣的說,總有個說法。”蕭二爺亦是笑。
“讓你出銀子,總是有說法的。”老侯不慌不忙把茶喝了,撫須微微地笑着。就在蕭二爺以爲他要解釋這說法時,冷不丁的老侯問道:“驿站裏該抓的人都抓了來,關着就快有二十天,供詞也寫出來近百份,二老爺對此有什麽看法?”
老侯一下子由笑谑似的玩笑轉到正事上,蕭瞻峻也不覺詫異。他早在心裏有個結論,這就道:“這是他用計巧,抓來幾十人,丢失刀劍的地方有十幾處,每處都不能算貪,丢的全是百八十把刀劍,不過是想弄幾個錢用用,又在軍需上犯貪成了習慣,見一筆就要摟一筆,就是這樣。”
見他說得這就成了一件小事,成了别人有計巧。南安老侯沉吟着,鄭重地卻道:“我的看法,與二老爺大不相同。”
“侯爺請說。”蕭瞻峻眸子微眯。
“我看這事兒,後面不小。”南安老侯認真嚴肅起來:“以我多年爲官的經驗,這不是一件簡簡單單隻想着扳你們家一把的事,”
蕭瞻峻倒是謹慎,老侯既然提出,他還是認真的想上一想,但想過還是不以爲然的笑了:“能大到哪裏去呢?我兄長功名赫赫,不是容易扳得的,不過就是你搔我一下,我給你一腳,和以前一樣。”
“一樣那不是更好,老夫我就可以閑下來寄情于山水中,就怕,不是件可以小瞧的事。”南安老侯說到這裏,見院子門外有人影子一閃。随即,蕭瞻峻的小厮走到台階下面回話:“鍾老大人的人來見他。”
蕭瞻峻嗯上一聲,對老侯示意。老侯爺拍拍他肩膀:“一起來吧,咱們去見幾個人。”兩人帶馬出來,見老侯的人在外面相候,他帶着路往城門而去。
城門已關,老侯取出不知從哪裏弄來的腰牌驗看過,還對蕭瞻峻要個人情:“帶着二老爺也能出去,不過郡王府上最近擔是非,還是老夫我帶你出去吧。”
蕭瞻峻幹笑兩聲:“老大人辦事兒從來爽利。”肚子裏暗道,你也太不拖泥帶水,這才來到多少日子,就把出城腰牌弄到手中。
城外一片明月地,行過十裏,前面道邊兒上有個黑影子招手,不注意看還以爲是矮樹分出一枝子。
近了時看,卻是一個肮髒兮兮的小乞丐。他揉着鼻子,全身上下看不清穿的是什麽,隻一片漆黑裹身上,就兩眼珠子裏還有白色兒。
好在身上沒味道,倒不會薰到人。
“這裏這裏,”小乞丐說過話,往草棵子裏一鑽就不見了。蕭瞻峻不是膿包蛋,這就知道等下總有點兒牛黃狗寶可看。一個字兒不問,下馬後,從馬上摘下佩劍——他以文舉得官,但家傳功夫還有——往腰間系好,對南安老侯凝視道:“我在前面,老大人跟我後面,”又吩咐自己跟來的四個小子:“兩個留下這裏看馬,餘下兩個和老侯家人跟在老侯後面,有什麽事,護着他要緊。”
老侯爺滿意的樂了:“果然我叫你來是對的。”
“對的,以後凡事兒都叫上我,認識挑貨郎擔的也别把我忘記。”蕭瞻峻在這一會兒,還沒有忘記打趣一句。
見準備停當,蕭二爺頭一個,一頭鑽進草棵子裏去。眼前一黑,頭頂上月色這就看不清。腳底下也就沒有準頭,石頭子兒泥塊子,要不防備的人也就摔倒。
有人伸手來扶,漆黑的什麽也看不到,隻那一雙眼白才知道是剛才小乞丐。蕭瞻峻站穩,又把老侯也由官道上接下來。
……。
路一會兒好一會兒泥濘,月色一會兒出來,一會兒不見。又走上一條似田間小道時,都不知道這是哪裏。
但是很快的,前面出現幾個淡淡人影子。
頭一個人走走停停,又回頭看看,跟在他後面的人就警醒的不時躲在樹後。第三個人又跟在他後面,也不時躲避一下。
原野無人,唯有月亮,這就能看得清楚。
小乞丐在這裏停下,伸出一隻烏黑的小手,悄聲道:“我隻帶到這裏,給賞錢吧。”蕭瞻峻就摸一把碎銀子給他,約計二兩左右。小乞丐掂掂,并不滿意,用本地口音道:“不是說給大銀子嗎?”
“誰對你說的。”蕭瞻峻心想你還真不客氣。小乞丐一指前面幾人中的第三人,理直氣壯道:“何大叔說帶路給又大又整銀子。”又眼睛溜溜在蕭瞻峻腰帶上瞟着:“沒有整銀子,把劍給我押着,等你有銀子來取。”
蕭瞻峻又好氣又好笑:“我的劍可不是整銀子的事兒,是多整的銀子也不換!”無意中眼角掃到身後老侯表情,老侯一臉等你二老爺打發。
摸摸袖子,可巧今兒請了幾個本地官員外面吃酒,餘下的又剛才給小乞丐,别說整銀子,碎的也再沒有一塊。
他的小厮見蕭瞻峻遲疑不語,取出自己帶的一個小元寶,五兩左右送來:“二爺,這是五兩。”小乞丐撇嘴:“看你們穿的這麽好,卻拿五兩當大銀?”
蕭瞻峻心想這才知道什麽叫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沒有錢這乞丐也要看不起二爺。他把小厮的錢推開,另取一張銀票,自己知道是一百兩一張的,送過去,低聲罵道:“小混蛋,到有月亮地方認一認,一百兩,這足夠整了吧。”
這裏月色不明,但是“唰”兩道亮光出來,小乞丐亮了眼睛。往前一步,幾乎沒撞到蕭瞻峻,把銀票奪到手,點着腦袋随便哪裏一鑽,就不見了。
蕭瞻峻雖險些讓他撞個跟鬥,幸好早讓一步,但也覺得這銀子值。他眼明心亮,已經認出前面一跟一,再跟一的三個人裏,中間那個躲躲藏藏的人,是他家親戚中最受人敬重的二老太太。
闵氏指證在馬棚裏出現的那個人。
她手柱拐杖,一認便出。而跟她後面的人,是個跛子。蕭瞻峻和老侯等人再跟上,走着且小聲問:“這是那二十兩?”
“二十兩,明兒别忘記給我。老夫我客邊中人,手中缺錢。”老侯爺竊笑。蕭瞻峻看看二老太太,就認承下來:“這個也值,明兒我送您兩百兩。”老侯擺手悄笑:“慢來慢來,欽差是不受賄的。”
蕭二爺無聲地一笑,見自己衣角又飄起,不耐煩的用手壓一壓,嘟囔道:“今兒風大是怎麽着?”手在腰帶上一摸,原地怔住。
原來他用來壓衣的玉佩,這就消失無蹤。他瞠目結舌把腰帶給老侯看:“您看看,賊小子手腳倒有多快,就撞上我一下,還沒撞實在,我的東西就沒了。”
老侯又竊笑:“他是讓你知道,你付一百兩值。”
“明兒不給我好送來,我讓他好好知道什麽叫值。”蕭二爺笑罵過,夜風中忽然傳來低不可聞的動靜,還沒有聽明白是什麽聲音,就有人大聲怒罵:“你這個壞蛋,我早看出你心不正!你再動我丈夫的墳一下試試!”
然後有厮打聲出來。這聲音,卻是二老太太的。
蕭瞻峻知道有變,喝命一聲:“都快着點兒。”腳尖在地上一蹬,連奔帶跑的往山上跑去。老侯爺年老沒有體力,就眯起眼認一認,見前面是個不高的土丘,上面到處是碧綠的鬼火,又處處聳起是墳頭,原來是個墳山。
見最近的幾座墓碑上名字,全是蕭字。老侯爺恍然大悟,這是蕭家的墳山,專門安葬他們家死的人。每打一回仗,蕭家就死一批人,全在這裏。
他有點害怕,顧不上跑不動,撩起衣角三步并作兩步追上去。見一塊平地上,一個墓碑前,他找的線人何殘在一旁,另一位高大的老太太,二老太太怒容滿面指住一個年青人正在怒罵:“不要臉的胚子,三年前你說你父親曾是我丈夫手下的兵,我丈夫救過他的命!又說他去世前要你報恩,跑到我門上來認幹親!你今天這是作什麽?半夜裏來挖我丈夫的墳!”
年青人見今天走不脫,蕭二爺帶着人把他圍得嚴緊。他一梗脖子,眸中透出狠毒:“老虔婆!你真當你是我恩人!我就是要把你丈夫挫骨揚灰,報殺父之仇!”
老侯趕到時,青年正罵得都不能控制自己,他聲嘶力竭:“他戰場上殺了我爹!”
“今天我爹祭日,我許過他三年後必挖他仇人的墳!”
“你爹是誰?”蕭瞻峻鎮定的問道。
“我爹是項城郡王麾下軍官,攻城的時候讓流矢射死,箭是這老死鬼射的!”青年手一指二老太太丈夫的墳墓。
蕭瞻峻心頭格登一下,不由自主對老侯看了看。他的眸子裏在這一刻深邃無比,别說老侯沒出來以前說過這事兒後面不小,就是老侯壓根兒沒有說,蕭瞻峻現在也清楚這事兒後面還有大事情。
他已經記起來,跪在地上讓扣住的年青人,是三年前登的二老太太門楣,用的說詞就是報救父之恩,二老太太是謹慎的人,當即對陳留郡王府裏說過,把年青人報的父親名姓,在誰的軍中全查得明白,确認有這個人,也沒錯是老太太丈夫所救,傷重不能再留軍中,返回原籍,還贈送過五十紋銀。
以前這青年就和老太太常來常往,有時候一住就是三個月,也住過半年,也往郡王府中去過蕭二爺恨的就要拍腦袋,他怎麽隻懷疑二嬸娘,不懷疑這一位呢?
恨的就要發作,二老太太把拐杖重重點地,對青年一屑的呸上一口,對老侯和蕭二爺道:“就是他!驚馬那天,我帶着他往府裏去,進門後他說門口和人說話等我,可我園子裏坐下以後,恍惚見到他身影,跟去看時,馬棚裏馬缰繩全讓他割斷不說,他還在馬草料裏下了一種草,”
二老太太把名字報出來,老侯也點頭:“是了,原來驚馬是這個原因。”
“我報父仇!”青年還硬着脖子不服輸。
蕭家小子給他一記漏風巴掌,罵道:“報你娘的仇,再說把你舌頭割下來。”蕭瞻峻陰沉着臉揮下手,讓小子把青年帶走。自己和老侯,還有那個殘疾人叫何殘的,在後面慢慢走來。
這一回不鑽草棵子,走的是大路。
三個人路上都沒有話,直到回城後,何殘自回家去。蕭瞻峻才幽幽道:“侯爺,這事兒是不尋常啊。”
三年前就無聲無息埋伏到蕭家來,怎麽可能就一個驚馬,就幾把刀劍就能過去?
蕭瞻峻的明悟,讓老侯爺很是開心。他搖晃腦袋,頗有點兒諸葛孔明意味,就差一把羽毛扇子。輕聲道:“那咱們,試上一試?”
“怎麽試?”蕭二爺眸子沉沉。
“我需要你幫把手兒,這事兒我隻告訴你,附耳過來。”
月色下的大街上,一個老人飄着胡須,和一個年青人腦袋碰腦袋,看上去,是有點兒可笑的。很快,他們就離開這裏,留下一地寂靜的月光,沒有人知道這裏曾醞釀過什麽。
月光如水,依就明亮。
……
第二天蕭二爺有沒人送兩百兩銀子給老侯爺不知道,但小賀醫生是沒有留下。醫生醫術醫德,缺一不可。他小賀也是久有盛名,豈是貪圖權勢人家的厚待就不顧全城的人?小賀醫生第二天就告辭。
寶珠隔簾子對他道别,拿出自己私房送他一筆銀子,小賀醫生荷包滿滿,又點名要順伯送他回去。
順伯把車趕到驿站外面,順便把寶珠寫的信給老軍,讓他們有往陳留郡王去的軍需,就便兒寄去。
袁訓沒及時收到這封信,此時他脫得精赤條條的,遙望遠山爲障,山際線深黛淺綠若妩媚秀眉,他沒有想到寶珠,卻把這妩媚想成自己女兒。小小孩子妩媚不起來,但初當父親的心,把女兒想得獨一無二,天上無有,地上不成雙的小仙女兒。
他在水裏,這是中午吩咐紮營時相看的地方。碧水遊魚如淩波舞動,細膩柔滑的撫摸勞累的身子,袁訓舒服的呻吟一聲,又嘻嘻一笑,心想女兒小手估計和這碧水差不多的柔細。
沈渭跟在他後面,狐疑地道:“據我好些天的神算,你這是又想令千金了?”
“哎呀,這當爹的心,你小你不懂。”袁訓裝模作樣,那嘴角的笑可以把一水塘全塞滿。這是野外的水塘,不是内宅的荷花池子,可就不小。
沈渭不服氣,掬一捧水潑到袁訓身上,道:“我比你小兩歲,”
“你今年倒有十八了?”袁訓裝着不敢相信。
“十七!還有兩個月十八!”
“那你爲什麽不成親?”袁訓笑眯眯,從他的臉上就能看出成親百般兒的好啊,有媳婦還有女兒。
他的笑讓沈渭打心裏不痛快:“你難道不知道我訂的是表妹。”
“表妹好,我定的也是表妹。”小袁将軍繼續樂陶陶。
“好個鬼!我三歲就認得我表妹,打她一出生我就認得了。以後她大了,沒事兒就去陪她,她要桔子不給梨子。”
袁訓悠然神往,微微一歎:“這多好啊,我和表妹打小兒可不認得。”不過我有女兒,趕緊打完這仗回去哄女兒是正經的。
“好個鬼!所以我不敢成親。我說投軍,我家表妹坐到我房裏哭,你說這要是外面訂一個,她能摸到我家裏來嗎?”沈渭一臉的受驚吓:“更氣人的是,我都來了,這信是不是寫得客氣點兒。”
袁訓大樂:“念給我聽聽。”
“你聽着啊,她是這樣寫的,表兄見字勿念,新寄去黃底兒藍花的袍子,又有一盒子香膏,雖在邊城,也不可不多加保養,”
袁訓笑道:“這不錯啊,勸你養着小白臉兒,回去成親不丢人。”
“你聽我說完,讓我勿念是不是?她每一封信全是皺的,”
“用的紙張不好?”
“不是!”沈渭憤憤不平:“全是她眼淚浸出來的,邊邊角角全浸到,幸好我沒成親就走了,要是我成過親就走,還不讓她眼淚給浸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