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孩子們多真是件開心事情,那一晚,我和姐姐嘗遍店裏所有的東西,有些我不能吃多,但舔了一舔,”
寶珠執筆,窗外雪花飄飄,她坐在炕上給袁訓寫信:“知道嗎?姐姐把念姐兒給我留下來,姐姐真是太好了。”
炕燒得暖和,念姐兒紮着雙丫髻,手裏玩着面人兒坐在炕裏,穿件珍珠色的小錦襖,更顯得粉妝玉琢。沒一會兒,她就颦着小眉頭過來,軟軟的問:“舅母舅母,告訴舅舅念姐兒在這裏嗎?”
寶珠見到她的小面龐,就打心裏洋溢出幸福。對這樣的小小人兒說話,就是語氣本來低,也得再放低三分吧。
“寫上了呢,”寶珠柔聲道。
“那我就放心了,”念姐兒繼續去玩的。她故作大人似的語氣,把照顧她的奶媽和炕旁侍候筆墨的紅花惹笑,兩個人相對笑笑,再一個去看着小姑娘,一個繼續當差。
“盼着我們的孩子,同念姐兒一樣可愛,不過想來,他應該像志哥兒忠哥兒淘氣才是,”寶珠繼續寫着,然後加上不負責任的一筆:“淘氣一定随你,”
呵呵,寶珠無聲的笑了起來。
“舅母舅母,”念姐兒又過來了,還是小眉頭颦起,小小精緻的面龐上全是希冀:“寫上念姐兒很乖了嗎?”
奶媽笑道:“小姑娘,您玩自己的吧,别打擾舅母寫信。”
念姐兒理直氣壯:“我要是不說,舅母隻寫自己,把念姐兒忘記怎麽辦?”這來自孩子的“打趣”,純出她的無心。
但當舅母的還是微紅面龐,認真檢讨:“是,這就把念姐兒大大的寫上去,”要是沒有念姐兒在旁邊,當舅母的想還真的一直隻寫自己去了。
念姐兒滿意了,展開眉頭,笑眯眯道:“寫上念姐兒有面娃娃,”
“好,”當舅母的添上一筆。
“再寫上這是舅母買的,”
“好,”當舅母的添上一筆。後面再加上:“姐姐已經離去,府中有事催她早回,現在就我和念姐兒住着,一處過年。”
念姐兒揚起小面龐:“嗯?我竟然沒了話,這可怎麽好?”她的奶媽又要笑:“小姑娘,咱們玩自己的可好不好?”
“可是我不說,舅母會知道寫什麽嗎?”念姐兒憂愁。她小小的臉上分明是憂愁,寶珠、奶媽和紅花大笑起來。
這麽點兒大,居然也會表達憂愁?
寶珠眸光含笑在外甥女兒臉上,不能自己地想像出一個和念姐兒差不多大,面龐像自己或是像表兇的孩子。
他或她,也這樣坐在那裏,纏着自己問:“信上有沒有提到我?”
寶珠抿唇輕笑,見念姐兒還盯着自己,寶珠歪歪面龐,用一種抱怨的語氣道:“真是的,念姐兒不說,我可真的不知道寫什麽給舅舅了?”
念姐兒歡天喜地,轉過去對奶媽抱怨:“看看我不說,可就不成。”抱怨完,念姐兒歡歡喜喜,繼續和寶珠打岔:“舅母寫上念姐兒會看戲,”
“還會趕大集,”
“還會……。”
寶珠聽沒有聲音,擡頭一看,忍俊不禁。念姐兒抱着個果子,歪在迎枕上,就這樣睡着了。這就是孩子,他們無憂無慮,不用考慮大人們的煩惱思念,他們甚至還可以玩着玩着就入睡。
寶珠着迷的看着,再一次把念姐兒想成自己就要出生的孩子。見奶媽輕手輕腳上來要抱走,寶珠忙阻止:“小心弄醒她,就讓她這裏睡吧。”
她親手把小被子給念姐兒蓋好,然後繼續回去寫信。沒有念姐兒在旁邊說話,寶珠心無旁骛的進入到對袁訓的思念中。
每一回給袁訓寫信,寶珠都沉浸進去不能自拔。有時候她也恨,還是恨他無情無意,就是寶珠到了這裏守着,也還是隔上幾天就恨表兇的。
但恨過,就濃重的想他。今天讓念姐兒一直的攪和,伶俐可愛,聰明過人,勾得寶珠隻想到孩子的好,竟然把每寫信必恨給忘記。
而且有念姐兒在,寶珠怕她一會兒醒來又來“打岔”,忙匆匆把信寫完,放到一旁待幹。過一會兒親手收好,交給順伯送到驿站裏,往那冰天雪地中去送。
她也沒有就閑下來,又拿起繡花繃子紮起花兒,給念姐兒做件過年的衣裳。溫暖的炕,不時可以聽到炕下輕微的炭火噼駁聲,再靜靜的聽,還有窗外雪花飄落地上的聲音,還能聽到念姐兒熟睡的細細呼吸聲。
這一切真是奇妙極了,帶給寶珠的感覺也新鮮極了。
她嘴角浮起微笑,有個孩子,真的是件相當不錯的事情。
……。
袁訓沒有收到寶珠的信,在寶珠有孕後的幾封信,他都沒有收到。每天他在哪兒紮營,他自己都不知道。
新年的前一天,袁訓走出帳篷。如果寶珠此時在這裏,一定認不出來他。表兇盔甲上不是泥就是暗紅點子,還粘着可疑的像血肉的東西。
細細碎碎的大塊像塵灰,全挂在上面。不仔細看,是一個泥人。仔細看,打心裏惡心。他是跟着陳留郡王才打過兩仗下來,這就新年,又離梁山王最近,回到梁山王身邊。
雪地凍得難砸,幾個士兵裝帳篷,“嗨喲嗨喲”地砸木樁子,冰雪四濺,噴到手上臉上就是一個大紅印。
營門外退下來不知道誰的兵,斜刀歪劍,盔甲不整。可能是吃了虧,嘴裏操蛋媽拉巴子的罵個不停,叫喚着找軍醫熬熱水,擔架一個一個往裏擡。
袁訓停住腳,在這嘈雜聲中反而深吸口氣,滿身疲倦消失無蹤。這就是母親和舅父口中的軍營生活,母親是聽外祖父說的,由她說出來的全是斯文話。而舅父說的呢,又怕吓到外甥,打了一半折扣。
袁訓是親身到這裏才領略滋味,但他更不後悔來這裏。
當年的外祖父,就是過這樣日子,就是這樣拿下第一名将的稱号。袁訓身上也有外祖父的骨血,他童年向往,少年神往,見到表兄們一概不服,對着姐丈這名将都還懷疑,如今他自己來了,眉頭飛揚要說一句:“痛快!”
真是太痛快了!
血裏來肉裏去,見面就是一刀,比背後捅刀子的爽得多。
他隻顧想着走,冷不防的水珠濺上盔甲,把他吓一跳。看時,卻是一個兵小解。袁訓罵道:“滾!這是走路的地方。”但不以爲意繼續走路,半分收拾盔甲的心也沒有。
這地方洗盔甲,上哪兒指望幹去。
要是寶珠見到這一幕,可以駭然暈倒。
袁訓也正在想她,一面納悶呆子小寶不會不給自己寫信,一面納悶這信送哪兒去了。也能理解,姐丈打仗一向奇兵百出,你以爲他在這裏,他早跑到那邊。你到那邊找他,他又不知道去了哪裏。
連夜拔營數百裏偷襲是常事,戰利品呢,當然也就不少。
袁訓就不爲舅父擔心,姐丈這一回不會少分給他。
本來他就有幫輔國公的底氣,不過是看不上龍家兄弟的不一心才教訓他們。
袁訓想到寶珠時,是不會想到寶珠在邊城和他做下一模一樣的事情,他也想不到他家的小呆子會這麽出息才對。
他隻想到不用擔心舅父明年軍糧,但後年呢?他出帳篷往外面來,也是爲舅父的事情。這中間有公也爲私。
想完舅父的這後面,這就想到寶珠。
袁訓懷裏揣着一對祖母綠的耳環。是拿下一座大帳,花花綠綠的全是女人東西。陳留郡王叫他過去,由着他挑選一件當私房。袁訓先拿了這耳環,讓陳留郡王一通取笑,不肯丢手,跟後面又賴到手一把刀,算是滿意。
前面是一座普通的帳篷,帳篷外面沈渭和幾個當兵的吹牛皮。見到袁訓來,沈謂亞似沒見到。袁訓則沒到他面前,拐個彎到帳篷後面。仔細地看,有條縫邊,一擠人就能進去。
裏面幾個人見到他來,目光炯炯一起過來。
這幾個人是跟定邊郡王的尚棟,跟靖和郡王的葛通,跟東安郡王的連淵。三個人見到袁訓,都面有喜色,用力的抱上一抱。再退後一步打量對方,全是無聲而笑。
每個人出京的時候都有一套上好盔甲,現在全是灰蒙蒙血暗紅,快看不出本來面目。
外面又一隊馬聲過去,有人破口大罵:“憑什麽不給我們草料!”
“他說要等王爺手令!”
“揍他去!他跟着梁山王一仗沒打,還敢扣我們東西!”
呼呼啦啦這幫子人走了,帳篷外又傳來沈謂大聲的吹牛聲時,袁訓才放低嗓音問道:“都有什麽動靜?”
連淵也是低聲:“東安郡王那裏無事,他當年和錢國公接觸很少。”
葛通卻道:“我瞅着靖和郡王可疑,都謠傳錢國公自盡後,他的公子是靖和郡王收留過的。”
袁訓皺眉:“殿下現在是要找這個人,有人去年還見過錢國公的小兒子在軍中出現過。”
“這幾十年過去,他又到軍中爲什麽?”連淵沉思。
尚棟最後才道:“我想,我見到過他。”
六道目光全打在尚棟面上,袁訓是謹慎的,連淵是警惕的,葛通是高度關注。尚棟小聲道:“上個月正打得激烈,定邊郡王晚上見了一個人,我隻看到側臉,覺得跟錢國公畫像有點像。”
“就是錢國公的兒子還在,他見定邊郡王也是算帳的,還和他談什麽!”連淵說過,看看袁訓,似乎想看他是不是贊成。
袁訓抿緊嘴唇,他也不能确定。再問尚棟:“你看清楚了嗎?”
“說實話,沒看清。不過疑心上來。”尚棟有點羞愧:“定邊郡王嘴上說千裏駒,其實防着我。”葛通道:“他們心裏有鬼!别說他們,就是梁山王知道我們底細,他也防着我們,我在靖和郡王那裏,也是一樣的受防備。”
幾個人七嘴八舌地正說着,外面沈謂吹牛聲停下。大家也就閉嘴,聽沈渭大聲叫道:“蔣德,你往這裏來找什麽?這裏又沒有姑娘。”
蔣德說了句什麽就走了。
沈謂重新吹牛,帳篷裏重新談論。袁訓淡淡道:“有鬼沒鬼的,我們從太子府上來,他們敢不重視?如果這鬼真是和錢國公府倒有關,那遲早能揪出來。如果這鬼隻是扣軍需吃空饷,不是太過分,殿下想來也不會計較,再說這事兒年年有,誰耐煩去查這個。”
梁山王倒賣軍糧的事,袁訓在十月裏就拿到确鑿證據,他不是來查這個的,他放到一旁。
“對了小袁,”尚棟道:“項城郡王和定邊郡王關系挺好,經常書信往來。”袁訓來了精神:“你看過内容沒有?”
尚棟道:“有一天我差點兒就看了,那甩不脫見天兒跟着我的副将又進來了,我沒看到全信,卻看到落款。”他笑得有些得色,覺得這件事他辦得不錯:“這信我原本以爲是普通公文,看到落款是項城郡王的小印,我們在京裏全認過他們的小印,我不會認錯。這件事奇怪,他們兩個看上去不好啊,怎麽會有私信往來?”
袁訓努努嘴兒往外:“你們紮營在哪裏?”
“在東北角兒,定邊郡王大帳在最左側,二更以後我當值巡營。”
這時外面又傳來一陣人喧馬嘶,袁訓側耳聽聽:“項城郡王也到了!”他一拍尚棟:“他們兩個要是有鬼,在這裏的幾天,一定找機會見面。”
“就今天晚上,明天下午我們就離開你們。”尚棟又得意一下:“這是我偷聽來的,郡王對他的心腹副将說的,他說和梁山王呆一起過年,他不舒服。他隻呆一晚上就走。”
“好,那晚上你想法子把我放進營去,你有辦法嗎?”
尚棟大大咧咧:“有。說實話,郡王們一個一個鬼精的,看着一臉笑不好接近,當兵卻是嘴裏罵罵咧咧,好相處的好。你隻管來吧,晚上巡營全是我的兄弟。”
“你還是小心爲上。”袁訓再問過别人無話,一個接一個從帳篷後溜走。袁訓回到帳篷裏,沈謂就回來,小聲道:“蔣德分明是去找你的,還有關安,他也跟過你好幾回了……”
“小袁呐,哈哈,你去哪兒了,讓哥哥我好找,”簾子一打,關安捧着壇酒進來,哈哈大笑:“哥哥我到處找你喝酒。”
沈渭早閉上嘴,對着關安還是怎麽看怎麽不對勁。他正想着,關安又沖他一笑:“小沈,你也來!”
袁訓拉上沈謂一起出去,兩個人互相使個眼色,不再多說。
沒過多久,蔣德也回來,也是說他去找袁訓來喝酒,袁訓沈渭都不說破,大家盡醉,各回帳篷睡覺。
……
梆打二更,袁訓和沈渭解下盔甲,換上一般士兵的衣裳,偷溜到定邊郡王營外。大家紮營在一處,中間隻相隔一條跑馬的道路,當兵的認老鄉找熟人,又是大年夜發下來每個酒半斤,喝過不分建制的亂蹿。
袁訓沈渭很容易的就過來,尚棟把他們帶到定邊郡王帳篷後面,道:“項城郡王才進去,你們去聽,我給你們把風。”
他大模大樣的在大帳外巡着,把佩戴的當值标記高高擡着。
帳篷裏定邊郡王和項城郡王互相怒目。
都沒有高聲,但定邊郡王是在罵人:“你說你管事的中用,在大同呆了幾十年!這幾十年的笨蛋,放着那塊田買不下來,這樣蠢人你還有多少!”
定邊郡王心想項城郡王,你也就夠蠢的。
當年老輔國公夫人給“嫡長女”定親事,對面這蠢貨不知道怎麽想的,就想到淩姨娘身上。白白扶持淩家這些年,小事都辦得不利索,更别說一件大事沒辦成。
結果還是白白便宜陳留郡王。
後十幾年裏,有陳留郡王相幫,定邊郡王和項城郡王拿輔國公無可奈何。
定邊郡王竭力扶持宮姨娘和沙姨娘的兩個兒子龍二和龍三,可國公夫人伫立不倒。這是項城郡王的人,卻在老項城郡王去世後,就和項城一族決裂,龍八公子更是不理項城郡王,一直的讨好他姐丈去了。
定邊郡王皺眉:“要麽要他的權,要麽要他的田,要麽要他的人!如今是權也沒有,輔國公這老東西奸滑奸滑的,主動提出解散府兵,交出兵權,由京裏分派,全到梁山王手下。他的田,好容易找個空子可以瓜分,如今在哪裏!”
賣到誰手裏都不知道。
輔國公也不是吃素的。
他精心培養出一個萬大同,土生土長本地人,說的一口好鄉音,又到處熟悉,認得經濟無數,弄幾個不知名的小經濟,就幫寶珠把地契一簽,定邊郡王和項城郡王都在戰場上,無力分心去管這件事,手下人更找不出來。
古代最重的就是田地。
有田地就有收成,有收成就是年年的财富。
“好吧,他的人呢!他妻子是你家的人,他有兩個姨娘是我家的人。我當年是上了他當,才把兩個女人給他!”定邊郡王火冒三丈。
項城郡王心想,你也會上當?你那時候也想拉攏輔國公,也伺機想他的府兵和田地,你才把女人給他的!
虧你還來罵我。
項城郡王惹不起定邊郡王。他雖氣得滿面通紅,還是得好好的解釋。怒得眼同樣瞪得圓的項城郡王道:“管事的信我才收到,說不知哪兒出來一個在家争風輸了的女人,又出來一個一直拿不住的男人,”
“不知打哪兒?”定邊郡王毫不留情面的斥責:“沒有路條嗎!”
項城郡王總不習慣他的态度,咬咬牙:“你知道的,大同府裏幾個官,三個全是太子的人!”
查不來的。
定邊郡王氣得走來走去的罵他:“你真笨,你一定找那官兒查嗎!住店的掌櫃不能問?找個管那街的衙役不能問!”
項城郡王在心裏鄙夷他,你傻嗎?大同府要是在我手心裏,我早就不理會你!
北風吹動帳篷晃動,淡淡的人影呈現出來。
尚棟晚飯後就沒有進來,他不知道定邊郡王爲第二天就走方便,已經讓人把内帳拆下一部分。反正他的帳篷裏火盆從來不缺,又讓四面帳篷圍住,沒有很多風
少了内帳的地方,外面那影子就隐約可見。
定邊郡王和項城郡王同時停下腳步,定邊郡王抽出佩劍,項城郡王怕驚動外面的人,原地一動不動,心中轉動,敢在這偷聽的人,是梁山王的人吧?
帳篷外面忽然有了響動,“誰在那裏,出來!”守帳篷的親兵大喝出聲。袁訓和沈謂一驚,往後就退到最近的帳篷後面,見到四面出來十幾個親兵,往這邊搜索過來。
尚棟在最前面,眼珠子裏也急上來。這是郡王的親兵,不聽他的。他裝模作樣的帶人往這邊走,斜次裏蹿出來一個人。那個人拔腿就跑,兩個親兵擋住他。讓他一劍劈開,不發一言,低着頭再往前沖。
“是關安!”沈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個讓沈謂覺得疑點重重的人,他怎麽又跑到這裏來了。
袁訓也認出來,才凝眸,沈謂湊過來低聲道:“他又跟上咱們了?”這家夥不知怎麽弄的就纏上小袁,打仗都跟在他旁邊。
袁訓才搖頭說不知道,聽不遠處有人大叫,是關安的嗓音:“抓我幹什麽!我是來找人喝酒的,喝酒的!”
“那你亂跑什麽!”有人大罵。
關安還不服氣:“你們來這麽多人,我能不跑嗎?我以爲查軍紀的!”沈謂才要笑,見尚棟出現,在一旁招手。兩個人跟上,無聲無息的回到陳留郡王處,見雪夜清冷,定邊郡王軍營裏恢複平靜。、
回想剛才要是沒有關安,兩個人讓人抓住就難以解釋,沈渭才松一口氣,身後又有人道:“你們去哪了?”
沈謂和袁訓又是一驚,回身一看,卻是陳留郡王。陳留郡王獨自一個人站在一輛車旁邊,面上不掩狐疑,犀利眸光上上下下盯着他們。
陳留郡王的眼神普通人可以吓出病,沈渭在他目光下覺得像過刀子雨。但知道郡王很疼愛小袁,這事情就由小袁去解釋吧。沈謂很沒義氣地一抱肚子,用了個最普通的損招數:“哎喲,我肚子痛,郡王,我告退。”
袁訓愕然,這小子真沒義氣。
陳留郡王失笑,對着沈謂一溜小跑的背影,再對袁訓笑罵:“這就是京中有中的太子黨?”他搖搖頭,把我表内兄的人全丢得光光。
袁訓白眼他,挺挺胸膛:“不是還有我在!”
“你?你又幹了什麽,定邊郡王那邊剛才鬧什麽?你們鑽老鼠洞讓他揪住尾巴了?”陳留郡王又要取笑。
北風又是一陣,呼地過來。袁訓縮腦袋,說真冷,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是普通士兵的棉衣。袁訓嘻嘻:“姐丈,等我回去換一身再去見你說話。”
“那你快點兒來,來晚了弟妹家信我可就自己拆看拆看。”陳留郡王漫不經心。他才轉身子,袁訓跳上來撲住他,歡快地道:“信先給我!”手不老實的在陳留郡王懷裏摸進去。
陳留郡王隻一甩,就把袁訓甩開,道:“不給,我給了你信,你就不來見我解釋,我聽不到故事,你也别想看信。”
“好吧好吧,姐丈你真難纏。”袁訓嘀咕着,丢下他匆匆回去換衣。
再回陳留郡王的大帳時,袁訓換上一件沒怎麽穿的青色錦衣,頭臉也胡亂擦了幾把,光梳頭淨洗臉的模樣,英俊小子再次出來。
陳留郡王也不是剛退下來滿面冰雪,今天大年夜,他雖然不解盔甲,也把臉刮得幹淨,又是他英俊倜傥的王孫公子模樣。
幾案上,一把酒壺,四個菜。袁訓看了看,見是牛肉羊肉,再就是一盤子燒白菜,一盤子筍片。
袁訓饞蟲上來:“姐丈,這菜真好!”擡手就要倒酒,讓陳留郡王打開。陳留郡王把酒壺趕緊拿開:“先對我說完才能吃喝,你說完了我讓人請嶽父過來,他現在應該和他的兒子們樂完了,該和我們樂了。”
袁訓閃電般伸出手,先揪住一塊筍片吃了,啧啧嘴搖頭:“油重了,不如我媳婦燒得好。”陳留郡王讓他逗笑,懷裏取出幾封信揚一揚,笑道:“看清楚了,不是一封,是三封,這個年足夠你樂的,你媳婦和你倒有那麽多的話?你姐姐才給我一封信,倒有一半是說家事。再來一半的一半說你,餘下一半說嶽父,把我隻字兒沒提。”
“你不是在信封上寫着。”袁訓反駁回去,對着信搓着手,見到信上熟悉的娟秀筆迹就更要笑,當下匆匆把和沈謂去定邊郡王那邊的話說了,不應該說的,就是姐丈也不說。
說完他和沈謂,袁訓就說關安:“姐丈去個人把他提回來吧,吃了虧他也是丢你的人。”
陳留郡王微微一笑,把信給他。袁訓大樂拆信,陳留郡王看似随意,卻嚴肅地道:“袁……禦史!”
“啊?哦,”袁訓頭也不擡,心全在信上。
“我可警告你啊,你少在我營裏查事情!”陳留郡王一臉的不高興:“查我,以後沒酒喝。”
“嘻嘻……”袁訓對着信笑了兩聲,然後才想到姐丈說的話。聽到“沒酒”這兩個字,袁訓才把頭擡起來:“該查你就查你,這和不給小舅子酒喝不相幹!”
陳留郡王氣結,隔着書案擡手給袁訓腦袋上一巴掌:“有禦史當小舅子,你當我願意!你小時候我怎麽就沒看出來。那時候看出來你是當禦史的料,我早把你打服氣。”
“嘻嘻……”袁訓對着信又笑,腦袋上挨一巴掌像打在别人身上。對姐丈的話也不理不睬。
陳留郡王伸長脖子斜眼睛,心癢上來:“寫的什麽,你這麽樂?又不是才成親,看你樂的都走了樣。你媳婦生了?沒到時間啊,又不是生妖怪,三幾個月就下地,見風可長不長?”
“沒生,就是……寫家事呢。”袁訓見陳留郡王身子快伸到自己這邊來,把信一收。這又把陳留郡王剛才要打他的話想起來,沒好氣道:“我小時候你沒看出來,是你沒眼光。姐丈,不許幹涉禦史當差!”
“嗬,看把你能的!”陳留郡王又讓他逗笑。見信自己看不到,小弟又在那裏擺官架子。陳留郡王裝腔作勢歎氣:“好吧好吧,禦史了,芝麻豆大點官,也是官。我不問了,你也别看信,家信有什麽可樂的,不就是女人碎嘴皮子。去,讓我親兵請嶽父來說話,我們過年。”
袁訓答應着出帳篷吩咐人,再就喜滋滋地把寶珠來信放到懷中,用手按了按,保證不會掉出來,這才放心。
沒大會兒功夫,輔國公到來,他們三個人熱熱鬧鬧過起年來,他們免不了談論家人,而在邊城上的寶珠,正說故事哄着念姐兒睡覺,也很熱鬧。
……
早上天微明,龍懷文醒來,謝氏就猶豫着開口:“我說,今天在祠堂裏,你和表弟妹可不要再鬧了。”
“你這話什麽意思?”龍懷文冷下臉。
謝氏道:“還要我說嗎?祠堂裏站的位置,今年還是那樣不變嗎?”謝氏想想就不安。往年她也不安,一直不安這幾年。不安又怎麽樣,再不安也得忍着。
但今年不同,不是有袁家表弟妹在。謝氏嚅嗫道:“她見到難道不說話?”
龍懷文不理她,徑直起來。他的手臂有一百天,他抽出自己的劍,用右手試了試,感覺還靈活。
謝氏見到劍,則吓得腿一軟,沖口而出:“要是你們再鬧,我抱着兒子回娘家去,你看行不行?”
“好吧。”龍懷文默然過後,大過年的,也不想再讓妻子添煩惱,他答應下來。
宮姨娘的院子裏,宮姨娘和沙姨娘見到面,先道聲新年好,宮姨娘就眉飛色舞:“我昨天問夫人,袁家媳婦來不來,夫人說來,拜祖宗怎麽能不來,等下又有好戲看了。”
“是啊,”沙姨娘想想也好笑。
龍懷城在他的院子裏,也負手廊下想今天拜祠堂的事。大年初一的,沒有人來向他和母親拜年。這個沒有人,是指家裏的姨娘們兄弟們姐妹們。家下人還是來拜的,就是父親用的幾個老家人,鐵頭似的守住庫房帳房,他們還是大體上不走樣。
年年拜祠堂,對龍懷城來說都是恨。不過今年,也許不同。
“公子新年大吉,”他的小厮名刀過來拜年,爲龍懷城送上大紅箭袖獅子繡球團花錦襖。龍懷城也很想有壯志,壯志每個人都有過,就是現實上做起來太過骨感,讓消磨掉的不少。
每年的正月初一,龍懷城就是在家,也不穿長袖子衣裳,也有他一份想繼承祖父舊名的含意在内。
名刀再送上雪衣,龍懷城披好,往母親房裏來。
國公夫人已經收拾好,大紅衣裳碧綠裙子,爲新年,發上戴兩件貴重首飾,把她多映出幾分風采。
龍懷城心酸上來。
母親前幾天又收拾出一匣子首飾,是她僅有的。龍懷城說用不到這些,年底各項田莊子有進項送來。國公夫人道:“用不到,你也留着。我現在看出來你是想辦好這件事,外甥媳婦那裏未必不肯幫忙,實在不行,你姐姐看着你父親,也不會不管。說起來,他們全是有情意的人,你現在也有情意,那就對了。收着吧,不到沒辦法,不要去找人。”
她把留下來的首飾也拿給兒子看,是她母親舊日留給她的三五件簪子,四五個花钿,再加上步搖等物。
“這些,是我出嫁時,出嫁後,你外祖母陸續給我的,我留下,以後給你媳婦。”
國公夫人今天佩戴的清一色紅寶石頭面,就是出嫁時用的。
龍懷城給國公夫人叩頭拜年,直挺挺跪着道:“兒子不孝,沒孝敬母親新首飾,今年隻能這樣了,幸好還有外祖母給的,還能遮羞。”
國公夫人笑道:“遮什麽羞?這一家子人沒見過我不成?我長什麽樣子,他們難道不知道?”但兒子能說出這樣的話,國公夫人很是欣慰。
讓兒子起來,龍懷城卻還不肯。他面沉如水:“本該讓媳婦一同進來叩頭,是我讓她外面先候着,我有句話要單獨和母親說。”
他這個時候,微微有了一絲笑:“每年去祠堂,就是我和媳婦最不快的時候。今年,表弟妹也來,一早我打發人出城,想着她必定早來,路上接接也是好的。表弟妹今天再有看不順眼的地方,我已經囑咐媳婦,讓她和母親早回,不必留在那裏當好人,反正也無人領情。”
國公夫人趕着他叫道:“老八,我一夜沒有睡,也在想這件事。上上個月說你姐姐來照看她,我本想着接接她,又怕她不來。後來打發人去給外甥媳婦送東西,又說你姐姐已經不在。我心裏後悔,如果早找發人去見你姐姐,讓她留下過年,陪着外甥媳婦一起來,今天我就不用擔心。”
“母親擔心什麽!還有我呢。”龍懷城眸中怒火一閃而過:“大哥是先生的,很多地方讓他占先!祠堂裏往年有淩三那壞蛋,把持着總讓淩姨娘占先。今年不同,淩三去害表弟妹,不知是死了,還是讓表弟妹送到姐姐府上,至今不見人影。我好奇,讓人在各處監獄打聽,都說沒這個人。這也好,今年祠堂裏必定還有一鬧,我讓名刀早安排好,保管讓大哥不能再碰到弟妹一星半點!”
國公夫人怅然:“大過年的,不鬧才好。”
龍懷城這就起身,扶起國公夫人,反倒欣然:“鬧,我也不怕他!他以爲他手好了,我讓他再傷一回。”
“胡說。”國公夫人這樣說着,别的勸阻話也沒有多講,和兒子出房,八奶奶田氏過來拜新年,又房中侍候的人都拜過,簇擁着國公夫人往祠堂去。
拜祠堂講究早,但今年要等袁家弟妹從城外過來,龍懷城事先早知會過,今年不必太早。
八公子今年大當家,但别的人在這件事也都肯聽從,都是等着祠堂裏再看出子熱鬧,以爲新年娛樂。
淩姨娘是看不成熱鬧的人,包括她自己在内,都知道她這一房是當事人。謝氏一早和龍懷文說的話,也是指這個擔心。
所以别人不管早不早,淩姨娘頭一個過來,兒子還沒有出來,她帶着女兒龍素娟,占據的是首位。
這本來是國公夫人的位置,就是國公夫人不在,也是嫡子的位置。
接下來宮姨娘等人盡皆到來,見到淩姨娘果然不改,大家一笑,各占位置閑話起來。
國公夫人最後到,在最後的位置上。
國公夫人和八奶奶早就習慣。國公夫人在她辦錯事以後,老國公夫人沒去世,兒子沒出世以前,再沒有進過祠堂。
等她爲兒子再進祠堂時,就是這樣。
淩姨娘當年抱着長子占據首位,這是老國公夫人在的時候,已經這樣。以後一年一年沿襲下來,八奶奶進府時就是這樣,八奶奶也無能爲力。
但今天與衆不同,今天會多出來一個人。那當衆指責國公府上“母不母,子不子,姨娘不姨娘”的袁家親戚會在。
今天會怎麽鬧?
大家全等着看笑話呢。
龍懷文到的時候,天色已亮。他還是傲氣滿面,和以前一樣,走到首位。龍大公子從沒有打算讓過任何人,不管受什麽風吹浪打,不過當時濕濕衣裳,過後依然。
龍懷城不理他,隻往廳外面看。
廳外面氣氛開始緊張。兩隊人,左邊的是龍八公子的,右邊的是龍大公子的,寶珠還沒有到,這兄弟間陣勢就已經拉開。
龍懷城心中有數,大哥這是防備弟妹再罵他的。
龍懷文也心中有數,八弟這是防備他對袁家弟妹動手的。
兩個人看似面無表情,不甘示弱針鋒相對全擺在面上。
淩姨娘見到得意,怎麽樣?她故意搖一下自己的大紅衣袖,心想等下袁家小賤人到來,給她好好看看,我就偏穿這個,你管不着!
大家都很有耐心的等着,寶珠也沒有讓他們等太久。
拜祠堂這事,寶珠是四更起往城裏趕,趕過來城門大開,正好進來。路上遇到龍懷城接她的人,寶珠打發他回去報信,說已經進城,再帶着人馬跟在後面。
沒錯,她帶着人馬,守城門的人已經讓她吓住。如果不是國公府的人在,隻怕當襲城的。
一千人!
一千精兵在馬上,簇擁着寶珠轎子,侍候人的大車昂然進城。
龍懷城才聽到回話的人說就要到,沒有過一刻鍾,就見兩隊精兵佩刀而入,目不斜視邊走邊站,把從大門到廳下全都守住。
院子裏站的本就有兩隊人,兩位公子的手下全在應變。
“嗆!”龍懷城的人齊齊轉身向外,拔出鋼刀。
“嗆!”龍懷文的人齊齊轉身向外,拔出長劍。
刀光劍閃中,來的人也一步站定,整齊的一聲出鞘聲後,他們也面目肅然亮出刀劍。
這來的人比他們準備還要充分。
最先上來一隊盾牌手,跟大戰前似的,排在最前。
盾牌上方,是一百人的弓箭手。院子太小站不開,分成兩排。明光一閃,弓箭全都上弦。
弓箭手後面,是數百長槍手,槍尖如雪峰般閃利。
淩姨娘憤怒大叫:“這是來抄家嗎!”
一個人慢慢悠悠走過來,他頭發雪白胡子雪白,腰微彎,正是順伯。順伯站在廳下,對上面行個禮:“我家奶奶來拜祠堂,爲她和小姑娘安全計,不敢不防。”
大家這才明白過來,瞪住外面這數百人,都不知道說什麽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