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阮府大門,袁訓和董仲現、鍾四鍾引沛分手,獨自在馬上學着小二的腔調:“兄弟我含恨,兄弟我泣血,兄弟你生生把兄長我膈應到。”打馬回府,心想我還是回家看書去。
爲兄的我不用含恨也不用泣血,沒有你下這一科,這大話也說出去不能再收回。
兄長我還是要先高中這個春闱,再去中探花,好讓我父親的在天之靈喜歡喜歡,讓我年青守寡的母親喜歡喜歡,讓我的姑母喜歡喜歡——從此寶珠和母親就可以正大光明的以官眷身份受她傳召;再讓我的表兄殿下喜歡喜歡,難爲他年年的照管,從沒有不耐煩過。
袁訓徑直回府,下了馬頭一件事情,就是壞笑,去吓寶珠一下子再說。
家裏沒有過多的人手,表兇回來大多悄悄的,就去給寶珠一個“驚喜”,你的夫君我回來了,我不在家裏的時候,寶珠你一個人在做什麽?
偶然查個崗去。
袁訓興沖沖往房裏來,先在外面搜尋紅花,見紅花在廚房裏不知作什麽,袁訓擺個手讓她不要說話,紅花會意,福了一福身子,又去和衛氏捏點心。她手上做的是一塊糕,正往裏放龍眼等東西,又問衛氏:“放得多就太甜,姑爺愛吃嗎?”
“狀元及第要彩頭兒,好東西都要多多的放,”衛氏說着,往手上現做的糕裏又加上幾塊蜜餞。
紅花不再言語,但是再拿小眼神兒瞅上一瞅,目測她的姑爺應該不會愛吃。
這是爲袁訓下考場裏吃而做,紅花想到時候在裏面餓了,指望這些填肚子,而多放龍眼等滋補東西,那一夜也能精神頭兒好,寫出好文章吧。
想通了,就抓起一把龍眼往糕塞。看得衛氏抿唇駭笑:“你倒放這麽多?”紅花憨憨地笑着道:“姑爺要中探花呢,多放一些。”
“也是,”衛氏也覺得有理,往自己做的糕裏也放上一把子。
兩個人都是久跟寶珠的人,衛氏是寶珠的奶媽,在寶珠的母親安大奶奶去世以後,衛氏沒有接受家裏人爲她安排的再嫁,而是盡心守着寶珠姑娘一路長大。守着姑娘的人,都會有一個心思,姑娘嫁個好姑爺。
如今姑爺是個好的,又能中探花……衛氏喜滋滋的想,雖然還沒有中,也跟中差不多。姑爺要是個不能聽,阮家二公子又何必要跟姑爺打賭,又見天兒上門磨着要他的書看?衛氏笑盈盈,把手上的糕捏得更好看些。
紅花見到奶媽的笑容,就問道:“是您家裏的人快到了吧?”紅花也笑了笑。家裏沒有幾個下人,過年前衛媽媽還擔心的問過紅花:“姑娘讓我接兄弟們過來,我想這京裏繁華熱鬧,小城外的鄉下人能到京裏來安家,那是多麽大的福氣。可是,我們家哪抽得出人手去接呢?隻能還是老太太那裏出人罷了,不然讓我兄弟們自己上京,他們哪裏找得到路呢?”
紅花當時安慰她說一定有人的,姑爺會安排人手的。果然,家裏的人一個不需要動,而老太太那裏的人手也沒動用,前天姑爺回來告訴姑娘,說二月裏人就到了,這不是姑爺會安排是什麽?
這糕裏的好東西,再多放些。紅花又往糕上面安放紅棗。而衛氏見問她的娘家人,更笑得合不攏嘴:“到了,等姑爺出了考場,他們就到了。紅花啊,到時候還得多麻煩你才行。我們紅花如此是在家也行,出門兒也行,這京裏的路往哪裏通,都得你來指。”
又問紅花:“你的娘真的不會來,依我看,她也許就在路上。”
紅花很想不言語,可又扁起嘴有些懊惱:“她來做什麽!她要錢就行了!我給她寄了十兩銀子,在我們鄉下夠她過上大半年,我讓她不要花,找個鋪子生息,拿利息過日子,田裏又有菜,雞鴨自己養,夠過的了,她來看到我過得好,不走了可怎麽好?”
“你難道不想她?”衛氏逗她。
紅花青花紫花全是讓自己家人發賣的,不是拐的蒙的,對家人都有怨言。
“不想!”紅花梗着脖子硬邦邦回,不想和奶媽說自己家裏人,就又說到姑爺身上去。想到這個,紅花就喜歡了:“奶奶給姑爺備下的那份兒東西,這會子該見到了。”
正房外,袁訓爲看寶珠在做什麽,就在門簾子外面往裏偷看。見寶珠低頭在榻上擺着什麽,一半兒東西在榻上,一半兒在榻上小幾上。
有一個鑲玉的竹籃,把手上讓桐油打得油光光,裏面的抽屜全抽出擺開,這是小幾上的東西。寶珠手中擺弄的,是一份兒絕好的帕子,上面可見到繡的是張良拾履。
張良是漢高祖的開國功臣,這顯然是借故事來做個好喻意。
寶珠喜不自勝,又拿起一件是腰帶,對着自己笑:“表兇見到,可會喜歡嗎?”她半側臉兒,軟玉般的雪白面頰流轉着情意,又嬌嬌哝哝惹人憐愛之極,袁兇忍無可忍的揭簾進去,笑道:“喜歡喜歡,不過你幾時備下來的這帕子繡帶,怎麽我從來沒見過你繡這個?”
搶到手中就翻來覆去地看,見帕子上針線秀密,腰帶上紮的花兒繁瑣雅緻,袁訓就拿肩頭碰碰寶珠,不依地道:“過年怎麽不給我用這個?才剛去看小二,我拿着這個給他看,準保的讓他再吐血一回。”
寶珠見到他回來,正在喜歡,就聽到表弟吐血。忙溜圓了眼睛,驚呼道:“小二病的這麽重?”又怪袁訓和阮梁明:“而你們竟然不讓我去看他?”說着就從榻上起來:“去叫順伯套車,我得去看看他才行。”
腰上一暖,讓袁訓抱住按到懷裏。袁訓在寶珠背後湊到她耳朵上,玉人在懷,先輕薄地舔了舔,寶珠嗔怪:“怪癢的,”袁訓嘻笑的嗓音出來:“讓我告訴你吧,小二他不但吐血,還正在含恨。”
就把小二的“病情”告訴寶珠。寶珠就更加的擔心,半帶憂愁轉過臉兒道:“這麽的想赢,也算是病吧?得找個人開導開導他才行。”
“春闱一過,他就好了。”袁訓一隻手還抱着寶珠不讓她起來,另一隻手就去奪帕子腰帶,又拿額頭蹭寶珠脖子:“嗯?這是給我備的下科場的東西?”
小幾上是考籃,榻上不但有衣裳帕子,還有筆墨紙硯等物。
寶珠讓他幾下子一揉搓,渾身發軟貼住他,吃吃笑道:“是給你備的,不過不是今年備下的,”袁訓早把帕子揣袖子裏,又貧嘴的來問:“那是去年備下的?”
“也不是去年,”寶珠眸子發亮:“你猜不到的,這是寶珠幾年前備下的,你看可喜歡?”她滿心的想讨好一下表兇,不想表兇的嗓音在背後悶悶起來,拖長了音,又帶足了撒嬌:“哦…。原來是幾年前不認識我的時候就備下的……。”
寶珠聽到奇怪,就轉個身子面對着他,含笑問他:“幾年前我就爲你備下這一份兒東西,雖然我還沒認識你,也知道你會高中的,難道這不叫好嗎?”
袁訓就轉而喜歡:“那這樣,我就喜歡了。”又抹汗的模樣,嬉皮笑臉地道:“好險,差一點兒這東西就跑到姓餘的手裏去了。”
幾年前的東西……可見姓餘的還是沒本事,這輩子唯有對着我的寶珠掂酸的份兒。這一回下春闱,沒有小二搗亂,還另有一個虎視眈眈的人盯着袁訓的名次,那人就叫餘伯南。
“你!壞蛋!”寶珠圓睜雙眸,生氣的尋出瑞慶殿下的口頭禅,臉兒一沉,已經惱上來。好好的,怎麽又提餘伯南?
袁訓見妻子生氣,忙抱緊了她搖上幾搖,又斜斜的看向考籃一笑。他還沒有說,寶珠又喜歡上來:“我鋪子分了錢,雖然沒有你的,卻給你精心備下來,請母親看過也說好,”
袁訓收起不正經,溫和地打斷寶珠,正色道:“母親也說好?”
“是啊,母親讓我好好的給你收拾了,過幾天好給你用,”寶珠沒看出來,還在自己個兒的喜歡。看看寶珠心裏有你的吧,總是有你的。
袁訓不再随意玩笑,而是扯着寶珠起來。沉吟一下,不好直接告訴她,就佯裝沒什麽道:“我回來還沒有去見母親,走,我們去看看她。”寶珠就由着他扯住手走,出來見風寒刺骨,正是春寒時分。就更依戀手上的那溫度,嬌嬌地一路走一路商讨:“給你煮了雞子兒,又蒸下糕點先給你品嘗,看是不是你的口味兒,還要什麽,我沒考過,我竟然想不起來你還要什麽?”
袁訓側面頰傾聽,不斷的微笑。
他的笑容中既有對寶珠的寵溺,又有對寶珠的憐愛,還有另外一種說不清的意味兒在,似唏噓又似感慨。
寶珠對他的千般兒好,他都知道。可袁訓想,這一回寶珠的考籃好意,我是要辜負了的。不過單獨和寶珠說,又怕她不明白,還是請母親把實物拿出來,請寶珠看上一看,她必能體會自己的用心吧?
上一科他侍母疾而不肯輕易的去考,上一科他自覺得分了心怕考得不好,而沒有考……而袁夫人也同意兒子“大器晚成”一下,十八歲趕科考,不算晚也不能算早,就是母子都存着同樣的一個心思。
下了那科場,就要必中的才好!
要讓那個人含笑。
在袁夫人房外,寶珠住了語聲。她的婆婆最喜歡的就是安靜,寶珠呢,自然也不當打擾的人。忠婆悄然打起簾子,小夫妻并肩先往房中看去。
見袁夫人這一回是坐在椅子上,嘴裏念出了聲,手中還敲着木魚,這一回是真的在誦經。“如是我聞……。”她微閉雙目,靜靜誦經的樣子,好似佛前那盤優昙花。
她的靜,與她的雅,讓寶珠深深的感動起來。
從老太太開始,都說寶珠嫁的好,丈夫好,婆婆好。而寶珠自己也覺得,是真的好。
寶珠不但是感激她的婆婆肯什麽事都不問,把什麽事都交給寶珠,總帶着寶珠做壞了她也不介意。另有一件,就是袁夫人入靜時的風姿,秀雅若清風中春花,自華自實,自甯自深。總是讓寶珠見到一回,就要随着沉浸進那安靜中,随即就深深的感動起來。
一個人的日子,竟然可以過得這麽的幽入尋常。
一個人的思念,竟然可以浸到身子骨的寸寸分分中。
偶爾,寶珠也會猜測,公公是怎麽樣的人物,才有婆婆這樣氣質高華的人深愛上他。她不敢問袁訓,怕惹得袁訓思念,反讓他跟着傷心。
“母親,”袁訓輕聲喚她。
袁夫人不是猛的睜開眼,而是徐徐帶着留戀,緩繳的睜開她的眼睛。見到是兒子和媳婦過來,就含笑上面頰。才要問,又笑容加深,顯然是想到原因。她心情頓時大好,悠悠然:“進來吧。”
袁訓和寶珠走進去,袁訓的手還握住寶珠,凝視着母親:“爲什麽不告訴寶珠呢?”寶珠愣住,什麽沒有告訴我?
“寶珠備的不是挺好?這是她的一份兒心,就用她備辦的吧。”袁夫人和氣的道。
寶珠就更糊塗,難免東張西望一下,在丈夫面上瞅瞅,又去看婆婆面容。手上一緊,是讓袁訓捏了一下,寶珠頓時老實的站好,不再亂看卻不能阻止她的亂想。
有什麽事情寶珠不知道呢?
袁訓恰好在道:“請母親拿出來吧,給寶珠看看她就明白。”寶珠稀裏糊塗,也跟着點頭,表示自己看過就會明白。
可又看的是什麽?
袁夫人面上就飛起似喜似愁似甜蜜又似沉思的表情,對忠婆颔首。忠婆走進内室,取出一件東西來。
上面有把手,下面可拉開,不是太好的材質,卻帶着經人手摩挲過的光滑。又是一個考籃。
寶珠恍然大悟,暈生雙頰有了嬌嗔:“母親,應該對我說才是。”
這東西帶着有年頭兒,竹子都微微發了黃,卻紋理縫中全是幹淨的,帶着沒有用過,也其實就是沒有用過。
這是公公以前備下的才是。
這沒有用過,這過于幹淨,這摩挲的光潔……寶珠也不用再問。這是備下來以後,主人并沒有下過一次科場。
但又很想去趕考,就時常的摩挲它。摩出無處不在的光滑,比打上桐油還要明亮。
隻這一份兒有年頭,幹淨,又光滑,主人的遺憾之心俱在其上。
果然是寶珠見到了,就會明白過來。
寶珠走過去,見打開的抽屜裏,筆墨紙硯樣樣俱全。袁訓今年十八歲,這東西少說也有二十歲以上,紙張跟着發黃,筆是新的,墨沒有打開,硯台也全沒有着過水的模樣。
寶珠濕了眼眶,這是怎麽樣的一種遺憾,這是怎麽樣的一種含恨加泣血呢?
“就用這個,”寶珠回過身,屏氣在婆婆和丈夫面上掃過。袁夫人雖在笑,卻落下淚水。猶是淚落不止,她還是笑容綻放勝過春花。
這東西總算能用上……
而袁訓走過去,從後面抱住寶珠肩頭,柔聲答應:“就用這個,好不好?”寶珠自然是點頭的,撫住袁訓在自己肩頭上的手,亦是柔聲的回他:“你是一定會高中,高中的啊。”
袁夫人對着這一雙小兒女,視線回到二十年前……有一回他擦過再擦,高興的回頭:“婉秀,這一科我一定會下的。”
“自然,”袁夫人的身影顯露出來,卻是坐在床前。而說話的人,就是在床上錦被裏了。
他常年的卧病在床,常年的如此。
後來……自然是沒有去考,他又染上時疫,病到科闱以後。
有時候寶珠的深情,袁夫人頗覺得像當年的自己。不過兒子比當年的他父親要強,他是能下科場的。
他不但能文,而且能武。既發下誓願要高中,又對外祖父前輔國公的征戰事迹聞之欣喜。這是他的兒子,袁夫人欣慰的想。
小夫妻再回房時,寶珠自己抱着那考籃,不要袁訓去抱。回房後,端正的擺在閣子上,把她親手做的衣裳放在上面。
這是給袁訓在科場裏面過夜更換的。
考生下科場,那一夜是挑燈做卷,不出科場不回家。
正端詳着怎麽擺才更好看,身邊多出來一個人。袁訓把寶珠置辦的考籃也拿過來,把閣子上原有的東西再去掉一些——适才寶珠已去掉不少——他親手把這個考籃擺在父親的舊物旁邊,認真的看了看,還沒有說話,寶珠羞答答起來:“太奢侈了是不是?”
寶珠特地買的鑲玉的,買的上好竹子編的。竹子的比木頭的輕巧,雖然表兇有力氣,可寶珠也怕累到他。
和公公當年的那個相比,雖然寶珠的更貴重,但是奢侈感也撲面而來。
袁訓跟着道:“是奢侈了。”他穿衣裳都不肯過于奢華,時刻牢記他還沒有憑自己的本事有進項。雖然太子殿下對他滿意異常,可這份兒差也是由姑母而來,不是小袁自己掙的。
等他中了春闱,再去中殿試,才是他自己的。
說完奢侈以後,袁訓的感傷也就飛走。人不能總在感傷中,何況他就要下春闱,父親在天可以瞑目。
小袁表兇又泛起壞來。
對着鑲的那塊玉,袁訓摸下巴喃喃:“這總值個幾十兩吧?”然後壞壞地笑,他故意說得這麽低,等着寶珠跳腳。
寶珠舉起肥白拳頭晃動,抗議道:“有眼光沒有?我花了兩百兩呢!”
“兩百兩?就這東西!”袁訓異常嚴肅的扭轉頭,腔調端得高高:“我說你不分我錢,就買這東西?”
肥白拳頭晃到他眼皮子下面,寶珠已黑了臉兒:“作什麽要分你錢,我總是想着你的就行!你的錢,寶珠還沒有分到呢!”
進家門半年快有,寶珠還沒有收到過那名叫“表兇薪俸”的東西。
袁訓握住寶珠肩頭,帶着理論到底的壞笑:“你過年讨金錢,全都讓你讨得精光,我以後隻找你要錢!”
“你的薪俸就這麽少嗎?寶珠還嫌不夠,你怎麽還敢來理論?”寶珠嘟嘴,松開拳頭揪住袁訓衣裳。
夫妻兩個人,一個人雙手握住妻子肩頭,一個人雙手揪緊丈夫衣襟,都在搖晃着。
“分錢分我錢,拿塊玉就把我打發了嗎?不成!當我好糊弄嗎?”
“薪俸薪俸!給你就不錯了,還要什麽,你還想要什麽?”
兩個考籃在閣子上,往下看着這眼睛發亮的一對人兒,要是有靈,估計也是會笑他們的。
……
“啪!”太子殿下把手中案卷往下一摔,在書案上濺出聲來。他面上并沒有太大的怒容,貴人并不輕易喜形與色,但是啼笑皆非的怒氣還是冒出來。
窗外斜月挂起,已是夜裏。他摔的東西,是阮梁明白天送來的,說殿下看過會生氣的那公文。殿下支肘,用眼角瞍着摔得淩亂的案卷,尋思一下我是嚴厲懲治這些人呢,還是尋一個情節嚴重的出來,殺一警佰的好。
他從小就受君王教育,比一般注重自身修養的人更能清楚輕易說話的後果嚴重。就再取過那案卷,又看上一遍。
他喃喃出聲:“吏部受賄,戶部受賄……”忍不住罵出來:“就這幾個摘官的官員,就能引出幾十個人行賄!”
再往下看:“楊氏走私夾帶珠寶玉器,恐系贓物……”
“這個女人!”太子殿下重又摔下案卷,往外面就叫人:“去,把袁訓找來。”外面有人答應一聲,太子殿下又改變主意:“算了,春闱沒幾天了,讓他看書吧!”
獨自負手踱步到房外,在台階上看了一回月,還是想把表弟叫來商議商議,聽聽表弟是什麽看法。
他猶豫了半天,才失笑對自己道:“我也盼着他中探花了,竟然糊塗着怕打擾他。天下舉人盡皆彙于京中,這狀元榜眼探花可不是好拿的。橫豎他能中,那阮小二也不下這一科沒有人擠兌他,叫他來又有何妨。”
不中一甲前三名,你中在一甲裏就行了。就是中在二甲裏,太子殿下想我也覺得不錯,表兄我不會嫌棄你的。
又吩咐人:“去袁家,讓他就過來。”天天看書也累,權當讓你休息休息吧。
随從就出去一個,快馬來到袁家,敲開門說是殿下找,順伯不敢怠慢,就往裏面傳話。袁訓正在房中搖頭晃腦的念書,寶珠正在對面坐針指陪他。
紅花在外面道:“殿下讓爺速去見他。”袁訓還沒有怎麽樣,寶珠先慌忙起身,把針指一丢道:“我去取出門的衣裳。”
夜都二更已後,寶珠沒想到表兇還要出門,離春闱的天數十隻手指剛好數完,去掉今天的日子十隻手指還數不完,輕易也沒有人來打擾他,這出門衣裳就沒拿出來,得開箱子去取。
等到取出來一件雨過天青色錦襖,又是一條繡五福團紋腰帶出來,見袁訓已經着裝完畢。他樂陶陶的,早把閣子上給他下考場,在考場裏面更換的衣裳換到身上,對着銅鏡自己笑:“這衣裳真合身,珠兒,别說你這也是幾年前不認識我的時候做的,幾時做的,我怎麽沒見到?”
“你不在家我做的,讓你見到,你早就穿身上。”寶珠過去就不答應,扯住袖子:“脫下來,這是給狀元榜眼探花穿的,你今天就穿上,到那一天你進去了,你可換什麽!”
袁訓怎麽肯脫,他從白天就瞅着衣裳不錯,就是今天沒有出門的事情,隻能對着幹看着。他不讓寶珠解衣扣:“新衣裳哎新衣服,不穿還等什麽!到那一天,那一天還有好幾天,你快做了來。怠慢我是不是?十天裏你就再做不出一件衣裳?”
“你說得輕巧,衣裳做出來容易,這鑲邊兒上繡的花,你當我容易繡的嗎?這可是幾年前繡的,如今我再沒有功夫繡得這麽好,快解下來,到那一天你下科場給你掙面子的,讓人說我恭敬你,”
袁訓掙開她往後就退:“你做的東西怎麽能亂給别人看,再說我是去見殿下,就這一件最好,别再過來啊,我出門兒呢,隻是糾纏的,我又不是不回來,”擠一擠眼,手已經扶門簾子上面:“等我回來再對付你,現在别再纏我了,再纏也沒得功夫厮混,”
一面說,一面笑着溜出了門。
寶珠在後面跺着腳笑罵:“誰要同你厮混,成天的亂說。”見他出去追之不及,嘀咕着把手上衣裳往房中去放,一面道:“回來還要對付我?寶珠卻要睡了,寶珠可不對付你,哎,”手上的衣裳裏,雪衣還沒有交出去。
“紅花,快叫爺回來,他的外衣,外衣哎……。”寶珠忙出了簾子,見院子裏黑沉沉,這一會兒功夫那個人已走得看不見,寶珠急了:“他就一件薄襖子就出了門?這個人!”紅花忙接過雪衣,機靈地道:“我去送給順伯,讓順伯送去。”
紅花也一溜煙兒的走了,寶珠這才稍安下心。轉身要往房中來,不防有冷風刮來,寶珠打了一個噴嚏,重新又憂愁于心。
“這春寒難耐的,他就那麽單薄的出去了不成?”寶珠惱怒地回房。再看閣子上,已經沒有新衣裳。寶珠氣得燭下獨坐片刻,認命的找裁剪的剪刀尺子,端着出門,往隔壁放衣料的房中走去,想他春闱沒有新衣裳怎麽辦,不中會元也許還要來怪寶珠置辦不齊,還是認命吧,再去做一件吧。
順伯捧着衣裳追出去,幸好他牽出來馬,出去兩條街才追上袁訓。袁訓接過打發順伯回去,順伯一出來,家裏就一個男人沒有。
新衣裳猴上身,袁訓不覺得冷,就把雪衣放在馬上,還是一身單薄的來到太子府上。
太子府門上常年燈籠高挂,值夜看門的見袁訓興興頭頭的往裏進,先打量他:“您這是新衣裳?難怪這麽精神。”
“哎,新衣裳。”袁訓快樂的不行。
等到進去,又遇到孔老實往外面去,孔老實是做生意的,對人的穿戴就眼尖。他滿面堆笑請了個安:“喲,您這是新衣裳,”
半隐半明的夜色和兩邊廊下挂的燭光下面,衣上紮的花兒都似要飛出來。
袁訓哈地笑了一聲:“新衣裳,”繼續半跳着往裏面去。
夜深,女眷們早就睡下。太子殿下在二門外面廳上坐着,夜裏靜,就把這一句話收在耳朵裏。太子笑容才打起來,就見到表弟春風好少年般,跳躍着到了廊下。在廊下收起五分飛揚,換上五分收斂,蹑手蹑腳地進來,垂手行了一個禮:“見過殿下。”
太子殿下促狹心上來,也問了一句:“喲,你這是新衣裳,”
袁訓即刻快活了:“新衣裳,”又取出袖的那方帕子,送給表兄看:“寶珠在閨中時紮的,殿下看這花兒栩栩如生……”
“這是給我的?”太子暗暗好笑,看來表弟這門親事他沒有挑錯。可也是的,他自己上門挑的,挑錯了也自己擔着。不過他過得喜歡,殿下也就跟着喜歡。
沖着他這喜歡勁頭,不拿他開開心似乎不對。
舉帕子的手滞了一下,袁訓忙把帕子收回來,心想殿下你也别看了,再看幾眼不是我的怎麽辦?
收好,才再規規矩矩回話:“等我出了殿試,讓寶珠爲殿下繡塊好的。”
太子殿下心想真稀奇,你還讓我等着?故意再問:“怎麽不明天就爲我繡去?”袁訓急了,這裏又沒有别人,他毫不掩飾他的着急:“寶珠還要給我辦下考場的衣裳,等我考完了,再給殿下。”
“哈哈,”太子終于沒忍住大笑出聲,調侃道:“你下考場還要專門的衣裳,你要是考不好,可怎麽對得起這衣裳?”
袁訓就笑,仿佛這話說到他心裏:“就是這樣子,這一科啊……”
太子擺手打斷他,稍收回笑容,把自己剛才想的告訴他:“你中,是必然的,這我就放心。中在什麽名次,一甲二甲的,我不計較。”
袁訓才剛才飛揚過,這心情還沒有收回來,就聽殿下說一甲二甲都可以。他想也不想跳了起來:“那怎麽行,必定一甲!”
見太子不悅,才意識到自己失儀,忙垂下手把老實相扮出來。
“不說這話吧,反正你中了,母後也高興,我也放心。我有個好職位就等着你,你還沒考出來,就難放給你。”太子說到這裏,又擺手打斷自己:“找你來,不是說你中不中的話,是這個,你看看!”
從書案上,把那摔了又摔的案卷遞出來。袁訓上前接過,太子又指指一旁椅子讓他坐下,又往外吩咐人:“把我的大紅袍泡上來,”
不多時,有人泡上茶,袁訓也已經看完。他不僅看了一遍,他看了三遍。把案卷送回去,袁訓跪了下來。
太子狐疑:“你這是作什麽?這裏面與你也有關系不成?”太子沉下臉,雖然表弟從沒有做過這樣的事,他也陰沉着臉:“這裏面有你才結的親戚文章侯府在内,别說他們行賄官員你都知道。”
“回殿下,文章侯府做的事我不知道。但他們大膽行賄,隻怕與我有關。可也奇怪,我說過沒有幾天,而他們是年前就開始行賄,他們的誤會竟然是年前就開始的!”
“啪!”太子拍了桌子,怒目道:“大膽!你說了什麽!”這雖是他心愛的表弟,可表弟犯錯,要比外人更加的嚴懲才行。
太子已經動怒,帶着風雨欲來就要大發作,不過這是一直心愛的表弟——國舅早亡,太子也就這一個舅親姨親那一枝的表弟——又素來勤謹辦事小心,太子殿下稍緩聲色,還是願意先聽袁訓解釋。
袁訓就把許給韓世拓的主張說出來,太子不時皺眉,卻沒有插話。京裏的當兵的不肯去邊城,這是一直有的事情,并不能杜絕,隻能時不時的管制一下。他們不肯去呢,又衍生出另外一件事情。
就是代他們去的人中,不乏有出息的人。如今宮裏和鄒明一同爲官的将軍們中,就有兩個是十幾年前代人去的邊城,立功後轉回京中。
這件事情放在英明的統治者身上,不出大事,他也許不管。放在昏瞆的人身上,也許大發雷霆。
太子殿下居中,他還沒有登基,很多陋病并沒有揭穿,導緻平白的得罪官員們。他隻是皺眉納悶,想你辦這件事情就能引起文章侯兄弟們大肆行賄?
雖沒有過多的銀兩交易,但案卷上寫他們并不太避人,總是帶着明目張膽,讓太子殿下總覺得奇怪,這才把袁訓叫過來問話兼推敲。
他繼續往下聽,這一聽答案就出來了。袁訓正在說他往韓府上吃年酒,文章侯兄弟的誤會。把袁訓爲親戚的一番好意,誤會成太子殿下有意起用平庸的那一幫子世家。
太子修長的手指在案上輕敲兩下,心想這些人想官都想瘋了,沒能耐又還瞎等着。就從案上又取出一份兒案卷,扔給袁訓。
事情已大緻明了,太子隻裝着佯怒:“滾起來吧,叫你來喝茶的,不是來罰跪!”袁訓跟了他好幾年,知道他已經不生氣。
這個不生氣,是不生自己的氣。至于還在生文章侯府二老爺四老爺的氣,這兩個人的名字在案卷上,袁訓心想誰管他們呢,這爲官行賄,自己總是清楚後果的。
他重回座中,把才得到的案卷又看了一下。這是一份彈劾奏折的抄本,彈劾的就是西山大營走的人找人替身的事情。
彈劾的人,是有兒子在西山當兵的官員。這位官員爲人正直,說國家有任,匹夫有責,何況是吃兵糧的人。
這找人代替前往,先不說他怕死,隻說以後朝廷有事用得上他,隻怕他臨敵頭一個就抱頭鼠竄。
他的兒子是自己前往,見到别人都找替代,父子都不服氣,這就彈劾本章上來。
袁訓手捧這份奏折,尴尬又重新跪下。心裏是松了一口氣,幸好先見到這個,不然就是把韓世拓送走,隻怕也讓打回來。
心中輕松,嘴裏卻是結結巴巴:“多謝……殿下,給我看……”
“這件事情我不管,我也沒打算管,不過這位大人是有名的鐵頭,他要彈劾的事情,抓住證據就非揪到底不可。算你有福氣,你今天對我說了,我正好給你看看。停下吧,别才中了探花,掐了花,那花還沒有謝,就讓他把你彈劾進去。”太子翻眼沒好氣。
不過他心裏也在想,表弟是真的有福氣,他作什麽事都像一件能帶出兩件來。打個架帶出來田中興,再打一架又帶出死田中興……
袁訓還跪着,想這件事情都過了明路,索性求一求吧。哪有個是爲親戚的心,到中間就收回來的。再說殿下已經知道,自己就此收回,就是殿下也瞧不起自己。
就道:“他彈劾的沒錯,可我這件事兒,”太子白眼兒,袁訓陪笑:“我都許給他了,再說韓世子除了風流品行上不端,沒有别的不好,”
“那他也沒有别的長處,”太子斜睨過來。
袁訓笑嘻嘻:“殿下以前教誨過,沒有人是全無長處的不是?是個人他總有點兒長處,”
太子:“哼哼,”不置可否。
面前是自家的表弟,太子就對袁訓家世了如指掌,再次擡手讓他起來,看看說了這半天,茶已經不熱,讓人再換熱茶進來,等人出去,太子淡淡道:“你這麽想幫他,給他一次機會也行,你何必又讓他替代人走,直接去信給你姐丈,”
殿下停上一停,想想自己還沒有見過面的那位表妹。國舅一生就這兩個孩子,一個就是面前的這個寶貝根,另一個身爲當朝郡王妃,丈夫手握重兵。殿下微微一樂,表妹如果沒有成親,那母後一定逼自己娶了她。
看表弟英俊過人,表妹一定也是絕色。太子雖和太子妃不能恩愛和袁訓寶珠一樣,也還算相得,對表妹沒有多餘心思。隻是想表妹去年差一點兒要回京,後來随丈夫轉回邊城,讓母後抱憾直到過年。
想那位郡王福氣不錯,竟然成了本殿下的親妹夫。國舅的兩個孩子,哪一個不是母後心中的寶貝呢?
面前表弟是男丁,就更是寶貝中的寶貝。太子弄清楚文章侯府行賄與表弟無關,就很願意作成他,道:“你直接寫信讓把韓世拓帶走不就完了,何必繞這麽一大圈?軍中直接要他,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當看不見吧。他是文章侯的獨子,想來你又要保他性命,随便哪個邊城留下來,見見戰火,不至于送命,讓他管管糧草軍需什麽的,隻要能改過他那一身浪蕩習氣,回來可以當官。”
袁訓卻說出一番話來,讓太子微微動容。
“我沒有告訴他我認識人,就是認識人也得讓他繞個圈子才行。輕易的就讓他去了,隻怕他起浮躁之心,去了以後不能沉下心來做事。讓他多繞幾圈,知道這事情的不容易,”
太子浮起一抹笑意,表弟這樣想,倒是不壞。
袁訓手中案卷還沒有送回,就手按了按,笑容滿面地道:“這位大人彈劾,剛才我還後怕,說幸好有殿下給我看,不然還真的像殿下說的,才掐到花都不敢聞香,”
太子又沒好氣:“算你運氣!”
“讓他彈劾吧,彈劾得韓世拓更知道這件事情爲難,他走了以後才肯洗心革面,”袁訓讨好地往下道:“也不枉殿下磨練他一番。”
太子又哼哼:“我不要這種草包,等他改好了再對我說吧!”說着,又關切上來:“你等下回去,可冷不冷,”就往外又吩咐人:“取我的紫貂雪衣來給他。”
袁訓挺挺胸膛,嬉皮笑臉:“新衣裳,不冷!”
“噗!”太子一口茶噴在地上,哈哈大笑起來。有件新衣裳,看把你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