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爺不是江湖客,*胸膛是露不出來——全露出來也是失了儀态——裏衣帶着扣子上自小帶着的一塊玉,全露出在風雪中。
“金戈鐵馬哈哈,小爺我要出玉門關……”他遠遠的去了,隻有歌聲留下來。
朱紅大門外,送客的文章侯也熱血上湧,覺得家門從來沒有這樣的熱鬧振奮過,星星點點的豪情也上來,對着梁山小王爺的背影歎道:“這是李廣霍去病一樣的人物,”三老爺卻笑着接話:“小王爺今年要去王爺軍中,他這是開心。”
“那明年我們倒請不到他了,一去軍中數年不回來還不是常事,”文章侯說到這裏,想到今年請得動小王爺的主要原因,就往十幾步外看去。
安家的人已說過辭别的話,由韓世拓照管着正在上車。雪地裏,挑起七、八隻燈籠。安家兩個奶奶三個姐妹正把老太太圍得不透風。
那請客的原因袁訓,絲毫不見步子有醉意,在後面照看。
有北風吹來,吹得雪花迷離,衣角卷起,卻吹不動那昂揚雪中的挺直身子。
文章侯又是羨慕又是感歎:“這也是個人物,”還扯了一句書面用語:“豈是久居人下者也。”二老爺醉倒,四老爺照看家人收拾殘宴,隻有三老爺在這裏。三老爺見長兄接連的感歎,鄭重地道:“大哥,我們家要開始振作了。”
“是!”文章侯深以爲然,不禁油然的也醉意往頭上沖。
幾十年的越走越下坡路,終于能看到星星火似的希望,文章侯扶着頭,醉了醉了,不敢想得太深。
台階下面,安老太太坐到車上,掌珠又親手把個手爐放進來,道:“我看着換過的梅花兒炭,祖母雖然有酒不冷,也抱着的好。”
“好好,”安老太太很滿意。見車簾子放下來,老太太那面上的笑也就收起。再動動面頰,酸勁兒上來。這一天笑的,快趕上好幾天的笑。不笑強笑的事兒,真是累人。
好在吃了許多的東西,又收了一根簪子,老太太覺得數十年的利息收得不錯。
邵氏張氏玉珠随後上車,袁訓夫妻掌珠夫妻看着祖母等人的車動了以後,袁訓才扶着寶珠上車。袁夫人見天晚了,讓順伯來接,袁訓得已和寶珠同坐車上。
他在外面還是好好的,但上了車後,就往寶珠懷裏一歪,說聲:“醉了。”又撒嬌上來,拿腦袋在寶珠懷裏滾上幾滾,閉上眼睛就開始睡。
車内,全是他身上的酒氣。寶珠心疼的不行,而且天晚了不怕皺了衣裳,抱住袁訓由着他揉搓衣裳,手上有帕子,一點兒一點兒的給他拭着唇邊酒漬。
片刻,車内就有微鼾聲,袁訓在寶珠懷裏沉沉睡去。随着他的呼吸,又冬天車簾子蓋得緊,車内滿是酒意,寶珠心思也就暈暈乎乎起來。
“你呀,喝這麽多。”寶珠把袁訓再往懷裏抱上一抱,想這酒不要錢也不能大碗的喝才是。摸他額頭上微沁出汗,就把他外衣解開扣子。車内是黑的,摸黑而看不到人,情思就幽幽的上來。
這情思如金薰爐中的香,初時放進去并沒有感覺,然後徐徐而出,染上人的衣裳,染到人的發上,浸潤到心頭時,已經是無處不香。
寶珠纏綿地想着,不自覺的說出了聲:“你就是我的那爐香,把寶珠都給香透了。”她的心思悠悠然回到去年,去年的這個時候,是寶珠還在爲讨不到袁表兄的金錢給别扭。随後沒有幾天,十五出去觀燈,她深深的眷戀上他。
再爲袁訓拭了拭額角,寶珠悄悄地道:“今年還去看燈嗎?如果看燈,還會一樣的護着寶珠吧?可話又說回來了,你不護着寶珠,又護着誰呢?寶珠的心裏隻有你,你也要一直一直的隻有寶珠才好,”
她沒有注意到手下的面容上,那嘴角彎了彎,然後鼾聲依就。
酒後,本就容易有鼾聲的吧?
車内的私語呢哝繼續。
“以前不願意到京裏來,那時真沒有想到京裏有這麽好,不過嫁給你,才有這樣的好呢。”寶珠暈紅面頰,也覺得有團燥熱上來。
回想在小城裏的日子,仗着祖母是侯府的小姐,姐妹們在那小城裏也算是頭一份兒。可那頭一份兒,又怎比得上在京裏的日子。
小王爺,小公主,貴夫人,貴公子……和這些身份尊貴的人在一起,寶珠自言自語:“就是寶珠也跟着尊貴起來了呢。”
“寶珠本來就是很尊貴的,”有個聲音小小的插上一句。
寶珠沒留神兒,她手下撫摩着袁訓,嘴上喃喃着,心裏頭在回自己的話,還以爲是自己的心聲。
“真不知道你怎麽不挑姐姐們?有時候對姐姐們很有抱憾。不過姐姐們當時也是相不中你的,這樣想來倒也能扯平。三姐的親事,你出了力,大姐的親事你出了力,這樣寶珠也就心中擺平,不再對姐姐們覺得内疚,像是寶珠搶了什麽……”
昏暗車中,寶珠眸子發亮,又輕輕吐聲:“不過就是姐姐們要和寶珠争,寶珠也不肯讓出去。”
“就是就是,”那小小地嗓音裏透着得意,又不打招呼的出了來。
“這日子多好,祖母如今好了,不怎麽罵人。就是罵,寶珠也聽不到就是。大姐丈的事兒,我雖說不讓你管,那是說不讓你爲姐丈以權謀私,做違法的事兒。你讓大姐丈出門曆練去,想來大姐舍不得,可卻是一條正經的路,多好;”寶珠手指滑過袁訓的鼻尖,調皮的捏了捏。
“三姐多好,總算找到一個書呆子家,”寶珠吃吃地笑,又用手指敲了敲袁訓的額頭,親昵地嬌嗔:“全賴有你呢,多好,”
車中軟軟的嬌音,進京不到一年,已經說得一口好官話。在她手底下的人,受這軟語的鼓惑,悄悄伸長舌頭,在面上撫動的手掌上舔了舔。
幽蘭般的香氣就染到他唇上。
這日子,真的是諸般的好。
而耳邊寶珠,又在說諸般的好。
“母親多好,什麽事情都肯交給寶珠,”
袁訓微笑,有了媳婦不就是使喚的,不就是讓母親輕松的。而寶珠呢,也很好的沒有認爲受勞累不是。
“忠婆也好啊,有了她寶珠多省事兒啊,”
袁訓又微笑,寶珠也很好,寶珠對忠婆順伯們,十分的肯優待。
“還有紅花兒,最近越來的好,想來是受家裏的薰陶,竟然愈發的好了……”寶珠是盈盈的腔調,都能感受到她的盈盈笑容。
袁訓再次陷入睡意中,朦朦胧胧中,悠然的想,這是寶珠好才是啊。她總是能看到一切的好,而不去看那一切的不好。
……。
安家的人到家後,先把老太太送回房中,邵氏回她的東廂,張氏帶着玉珠回她的西廂,先把做客的衣裳換下來。
青花和一個媳婦上來服侍,張氏對着自己的石青色暗紋番蓮花的錦襖搖頭:“新做的衣裳,又讓酒染上。”
安家的人少,那媳婦子又是張氏的陪嫁之媳,又有話要回張氏,就跟在房中也侍候。她沒有跟去文章侯府,見張氏等回來眉頭皆帶着神采,湊趣上來讨好:“三奶奶今天這酒吃得晚,從早上到晚上才回來,親家府上不會怪不成?”
“真是的,以後的年酒全這樣的吃,那是吃不動了。”張氏也笑,接過青花送上的家常衣裳換上,想想在今天在侯府裏經過許多的事,就是老太太姑嫂會面的那一折子,就可以說套書出來。
張氏一面忙着告訴那媳婦:“人家盛情呢,不覺得多說了幾句,人家又留客,這就晚了。”一面又想佛祖菩薩,總算把老太太不進南安侯府,而侯爺還過年過節的來和老太太過弄明白了。這竟然是老太太有三分的錯,那侯夫人也不差。
那侯夫人要是個占理的,今天這位侯府老太太也不會低聲下氣般模樣,那老得入将入土的人,也不會不怕吹風的出來見自家老太太一面,給破費了一根簪子。
張氏難得的對自家婆婆有了些許的理解,在這理解中換好衣裳,又聽完那媳婦回的話,打發她回去睡,用過一碗溫潤的茶,就見玉珠又趴到書案前面,搬着本書又看上了。
“我說姑娘,我們去請安了,不要總挂着你女婿,沒完沒了的爲他攻書。你又不下科場,”張氏以爲玉珠又是和新姑爺較勁,帶嗔含笑的罵着,把玉珠攆得起來,張氏又叫青花:“把香爐子早安放好,我和姑娘給老太太請過晚安,就去燒香。”
玉珠眉開眼笑,自從她定過親後,每每一說燒香就這個模樣,和她以前嫌燒香打斷她看書,就嘀咕着不敬鬼神甯可看書是兩回事。
張氏不由得要笑,就帶着玉珠出來。對面的邵氏見張氏母女出來,紫花跟着,她也出了來。三個人在老太太正房外面會合,壽英打起門簾子,往裏一看,就都驚訝起來。
紅紗罩燈的燭光下面,老太太居中而坐,身上穿的還是那做客的衣裳,而臉色兒則沉下來,和在侯府中一直是笑大不相同。
“梅英,泡濃濃的茶來給我才好。”她這樣吩咐着。
邵氏就往外面天色上看,見一片夜空撒雪鋪花,從文章侯府裏回來到家,已近二更。張氏和玉珠則往房中看,多寶閣子上現成的有沙漏,上面快到一更三刻。
邵氏張氏玉珠就都糊塗了,雖說上年紀的人睡眠少,可這冬天極少午睡,二更的時候,一般是老太太歇下來的時辰。這不用安神的東西,反用濃濃的茶,等下還怎麽睡得着?
玉珠就上前去問:“祖母,您這是嫌大姐家裏的茶不好嗎?”
一旁小幾上,還擺着老太太新得的簪子。匣子是打開來的,血色寶石在燭光下濃豔更如一團化不開的紅牡丹,很是誘人。
“要是這簪子也嫌不好,我願意爲祖母分擔。”玉珠笑靥如花。
安老太太瞪眼她:“與你有什麽相幹,你想要,過了門子找你婆婆要去。”沒事兒就想多訛東西,老太太想:休想!
房中沒有外人,玉珠就不怎麽羞澀,隻骨嘟起嘴退開。
邵氏也覺得奇怪,上前殷殷地問候:“母親,這就要睡了,用濃茶醒着精神頭兒,可怎麽睡呢?”
“不要你管!”安老太太說過,闆着臉喚梅英:“扶我起來,我們把夜香燒了去。”梅英上前扶起,兩個奶奶和玉珠跟上,齊氏等人也跟上去。
家中設的有小佛堂,但冬天冷,夜香就在長廊下燒。紅漆色雕花鳥的欄杆,都有數指寬,平時丫頭們在外面侯差使時,都可以當個闆凳兒坐在上面。此時,有一處擦拭得锃亮,一字兒排開四個古銅獅首的小香爐。
老太太上前去,燒了三炷香,念念有詞:“保佑我的好孫婿高中,讓他對着人許的那空口兒話,成了真才好。”
餘下的全是默念。
老太太回來,才是邵氏上來。邵氏送上香,說的不過是保佑掌珠好。張氏再上前,說的自然是保佑玉珠怎麽好,其中有一句與别人不同。張氏虔誠的拜着,又加上一句:“讓我的玉珠兒到了婆家,不要和公婆論文,不要和妯娌們說書,不要再和女婿争辯才好。”
老太太聽到,那沉着的臉上才有了一絲兒笑容。
玉珠就讓氣到,前幾天她全是默默的燒香,這今天也就說出聲來。青花送上香,玉珠接過對着天地就拜,嘴裏道:“菩薩保佑,讓我的四妹夫高中,讓呆子一流中在我四妹夫之下。”
張氏黑着臉。
邵氏忍住笑。
老太太聽着奇怪:“你既然有保佑的心,也念了這麽些年的書,總懂得分個親疏,要保佑高中,也是一起高中,怎麽獨五公子要中在你妹夫之下面?”
“他要中在妹夫上面,我就沒有能壓得住他的娘家人。”玉珠負氣而回。
梅英就同她玩笑:“既然三姑娘惱他,不如保佑三姑爺不中,豈不是更解這氣兒?”風吹得門簾子不住晃動,把幾許燭光送到玉珠面上,見玉珠睜大眼睛,認真的道:“這怎麽能行?他是一定中,還一定要中在四妹夫下面。唯有中,才能讓他見識到高中的能耐;他若是不能中,又怎麽能體會到高中的不容易,怎麽能心中有羞愧,面上有羞慚呢?”
等她說完,廊下的人沒有一個不笑的。
張氏又好氣又好笑,上去擰了玉珠一下,罵道:“偏你就有這許多的話,真真是書讀歪了的。”邵氏卻道:“這是三姑娘盼姑爺中的一片心意,又不好直接說他中,就拿四姑爺來當個幌子,這樣說卻也挺好。”
老太太則是撇嘴:“她這是有自知之明,我的好孫婿許給人的是中探花,她怎麽還敢說她女婿高中,再高中,就隻有榜眼狀元,那榜眼狀元是能輕易中的嗎?她敢說嗎?”
把玉珠排揎了,老太太回房。
張氏帶着玉珠回房,進房裏就開罵:“以後要麽說我姑爺高中,要麽你就别再燒夜香。”豈有此理!
饒是費了功夫燒了香,還菩薩保佑中在别人下面。張氏惱火地道:“才高興的回來,偏你又惹得祖母把好孫婿說了一遍,把别的姑爺全都貶低。”
玉珠又鑽到書案前,抱着才剛看的那東西在手臂上,嘟嘴扭頭:“這才春闱,春闱頭名叫會元,到殿試的那天,我再改口就是。”
張氏聽過又罵:“菩薩面前說的話,也有改來改去的,還不明天就給我改過來。”又走過去看玉珠看的是什麽,道:“還有你的書,勸你少看。你少年不知事體,又是閨閣中讀幾本書打發空閑,以爲自己認真的能和我姑爺比,你就錯了。”
這一看,張氏撲哧一聲,忍俊不禁道:“從哪兒拿出來的寶珠嫁妝單子?”玉珠手上抱着的,恰好又翻開的那一頁,寫着寶珠出嫁的家裏打的家什。
黃花梨回紋翹頭案,紅木百寶嵌石榴绶帶箱櫃……
這全是寶珠的。
掌珠出嫁時,老太太沒給她打家什,玉珠又還沒有出嫁,但凡取出的嫁妝單子,唯有寶珠的。
玉珠搖頭晃腦的道:“祖母讓我喝竹子水,我正琢磨我以後幾十年的竹子水從哪裏來,這不,就取來看上一看,也能得心裏清楚我能有幾叢竹子幾片梅花。”
張氏就念佛:“你能不清高就很好,就是伸手要嫁妝,得你祖母喜歡的時候才能讨。”伸頭往外面去看,張氏就更狐疑:“老太太居然還不睡,這是怎麽了?舊事又丢下開不成,這就不對了,論起來今天我們老太太算是占了上風,怎麽還是不肯喜歡?”
“也許笑多了難過,放下臉子舒服些。”玉珠說着,繼續去查看寶珠的嫁妝。而張氏自己叽咕道:“大冷的天老太太可不能病,她病下來,折騰得人守着不說,還要把我姑娘的嫁妝給耽誤才是。”
玉珠的親事,訂在殿試後面,在下半年裏。這是常大人怕殿試前成親影響兒子科考,又有張氏的含意在内,張氏想着女婿是書呆子之家,若是中得又高又大,雖然不敢想他狀元跨馬遊街來迎親,但那新郎帽子上金花是金殿上得來的,就把另外兩個姑爺全給比下去。
四姑爺就算中的再高,也一般的有宮裏賞下來的金花,可他成親時金花卻不是這一對不是嗎?
又加上婆媳進京後,關系漸好。張氏就擺出體貼的媳婦模樣:“我不關心她,還有誰關心她呢?”就讓青花打簾子,出門往老太太正房來看視。
走到正房門外,見邵氏也到了,原來邵氏想自己出了正月就往女婿家裏度日,若是老太太總念着舊事病下來,春寒的日子生病可大可小,老太太病上一個月,邵氏可就不能按時去女婿家,她也拿出關切的好媳婦模樣,也來看視。
兩個奶奶進了門,見老太太還是木然呆坐,眼珠子都似不會動,明顯有心事滞住般。邵氏張氏暗道,來得卻巧,關心的也是時候。
“母親,這麽晚了不睡,總還是想以前的事情不開心?”邵氏問道。
張氏跟上:“那府裏從上到下都是陪笑臉兒,母親也該大量些兒,不該回來再生氣才對。”
“看在掌珠面上,這氣不生也罷?”
“爲了您收的簪子,何必又氣?”
兩個奶奶一人一句,安老太太的眼珠子就漸漸會動,有些兒生氣出來。她面上才會動,就直接開罵:“糊塗油蒙了心!我作什麽要生氣!我收了東西,大量的風範款兒早用得不錯,還生什麽氣!這簪子我讓梅英稱過,有三兩七錢重!寶石能有多少份量?全是金子的重量才是。又有這寶石,我和齊媽媽估了價兒,總得個二百三百兩的,我占了便宜吃了東西,那一盤子鹿肉幹魚幹,我吃了半盤子,爲什麽要生氣!”
邵氏笑逐顔開:“不是生氣就好。”她沒有太多的想法,覺得自己能按時成行,出這個門,去女婿家就是好上加好。
而張氏掩口輕笑:“母親還稱了份量嗎,這真是的……”心想這老太太也太會玩了,收人東西回來還稱上一稱。
想找出一句合适的打趣話,又還沒有尋出來時,見自己婆婆面上又沉下來,沒好氣又難爲情:“就是那半盤子肉,把我撐着了!”
這利息收的,烙到了胃。
邵氏和張氏恍然大悟,就都笑了起來。邵氏笑道:“鹿肉雖好,卻不是很難得的,我們家也吃得起,母親何必吃那麽多?”給自己找難過。
“就是,自己豈不難過?”張氏含笑,又喚青花:“回我們屋裏,把你姑娘放的梅花雪取出來,給老太太泡消食的茶。”
邵氏也說房中還有消食的東西,張氏又親自去泡茶,兩個奶奶走出來,忽地一笑,都是好笑着回房。
邵氏告訴房中侍候的人:“老太太不是生氣,是吃多了滞住食,不問她又難爲情說,想來以前做客沒這麽着,消食茶也不肯正大光明的泡,隻要濃茶,把我吓得不清,”
侍候的人是她陪嫁,就大膽說話,尋思一下,展顔道:“有了,我小時候在家裏,有一回我奶奶也是滞住食,大過年的糯米團子吃了三四個,還能不難過?偏是天晚了沒有郎中尋,我娘找了求了一個土方子,說吓上一吓,胃氣一動,這就好了。”
“怎麽吓?”邵氏忙問。
“我娘那時候,又不敢狠吓我奶奶,吓出病來不是更難過。就慌張的回家,告訴我奶奶,她養的羊讓地保牽了走要宰放涮鍋子,那羊是我奶奶的命根子,說開了春第二年就能抱小羊,我奶奶一聽急了,下炕就要去找地保理論,這就好了,比藥還靈驗。”
邵氏來了精神:“這個好,不過老太太又不放羊,如今也不養貓,拿她的什麽去說呢?”和陪嫁對着燭火發呆,陪嫁想了出來:“如今有一件事,老太太聽過一定不喜歡,而且又不會傷性命,”
“你說,”
“奶奶過了年就往姑奶奶家裏去過,這事情正不好對老太太明着回,這就今天回了,把日子定下來,老太太想來必氣的,就是氣,她又才從侯府裏做客回來,吃了喝了又怎麽能攔呢?這樣老太太氣了,也好了,又不傷到什麽,而奶奶出門的事兒,也就今天算定下來。”
邵氏說有理,又加上這是一舉兩得,能讓老太太好的事情,就一徑來到正房外面。對着猩紅門簾子,想到老太太積威,心中還有怯,站住了給自己鼓足了氣力,邁進去笑容中滿是讨好:“哎喲,母親沒睡,我正好來回個事情。”
安老太太嗯了一聲,那神氣還是呆滞難過的。她正想心事,這肚子裏怎麽回事,幾塊肉幹也壓不住了,隻是沉得讓人不想動,又不舒服。
“掌珠出門子時,就回過母親,等這正月過去,我就往掌珠那裏去了,母親說可好?”邵氏來時,雖然帶着英雄有膽無關不開的氣勢,可見到一直懼怕的婆婆後,聲氣兒就越說越小,到最後,成了怯怯。
當人媳婦的,棄寡居的婆婆而自己去女婿家過,并不是一件對的事情。
邵氏到此時又後悔上來,想這事兒應該挑老太太喜歡的日子說才對。怎麽今天偏來說了呢?誰說老太太今天去侯府回來是喜歡的,萬一她就一門心思的想她的嫂嫂,那可怎麽好?
安老太太眼珠子慢慢轉了轉,有了一點兒神采,陰陽怪氣的回道:“是嗎?那你就去吧!”再猛地陰沉下臉:“我醜話說前頭,别去了以後呆不住又想回來!我才看笑話呢!”
心裏正懊惱的邵氏大喜,由老太太的話而受提醒,也是的,她隻想到和女兒過就萬般的好,要是萬一一萬的,不如意可怎麽辦呢?
忙給自己留下退路:“就去了,也是三天兩天裏回來看老太太,”再讪讪道:“過得不好,我還回來。”
安老太太讓自己口水嗆了一下,費力的咽下去,狠瞪邵氏一眼,見玉珠又進來,後面跟着張氏。
張氏心裏頭打鼓,玉珠的這法子能行嗎?要是惹得老太太又說好孫婿,張氏心想聽不得不能聽,我的書呆子姑爺可不能一受再受這種委屈。
有了姑爺的人,總是偏向自己姑爺的。
玉珠抱着寶珠的嫁妝單子,興沖沖見老太太:“祖母祖母,幾時給我打家什,我算過了,寶珠有個紅木畫幾,我不要了,給我換成黃花梨木的,倒不用太大,隻牙子刻的細一些,寶珠是卷頭案,給我香草紋……”
她絮絮叨叨說着,安老太太終于不耐煩,燈影子一閃,那燭芯兒晃動不停,是老太太叉腰起身,吼道:“如今市面上的黃花梨比紅木貴,牙子刻的細工匠要加錢!卷頭案三十兩銀子,香草紋三十五兩,做什麽你總要比寶珠多花費!”
關于家具,有的朝代偏重黃花梨,有的朝代又偏重紫檀,木材價格你壓我,我壓它,由當時的風氣決定。
玉珠才辯解一句:“寶珠有畫案的……”
老太太更接近咆哮:“寶珠有十件,你隻能有八件!”
“爲什麽?”玉珠泫然欲泣,渾然忘記她是來醫祖母的。當然她聽到母親說祖母是滞住食,又有來醫的心思,又有趁機讨嫁妝的意思。
老太太繼續吼:“物價漲了!姑娘小姐,你天天書眼裏呆着,從不問外面事!去年的三千銀子,今年隻能辦兩千五百兩的東西!”再狠狠甩下一句:“誰讓你去年不嫁!”
罵着罵着,肚子裏咕咕動了幾下,老太太想,咦,我好了。一梗脖子:“我要睡了!再有來煩我的,拿那門闩打将出去!”
“蹬蹬蹬!”老太太雄糾糾地回内室睡覺去了。
邵氏大喘一口氣兒,然後眉頭眼角都是笑的,老太太就算是答應了,也知會過她。而玉珠則撇嘴要哭,狠命地寶珠嫁妝單子上找着,很想再找出一些兒讨要的靈感出來。張氏強扯着她去睡,說祖母好了玉珠有功,又罵進京趕考的人太多,有些人是财主,進京就買房子打家什的,把物價全擡了上去,盼着這樣的人都不中,早早的回去吧,才把玉珠哄得睡下來。
……
正月眼看就要出去,太子殿下一早起來,去看昨天發來的公文時,就問了一句:“春闱還有幾天?”
聽說隻有十天,太子笑了笑:“小袁不知道備的怎麽樣,誇下海口說中探花,不中探花可對不住那和他打賭的人。”
阮家的小二和袁訓打賭,已經成了熟悉的人一件趣事。
就有人上來回話,沒有說話時他先笑起來:“回殿下,阮家二爺前天病倒,阮小侯爺來回殿下的,”
“噗!”
太子噴了一下。
還沒有細問,見阮梁明匆匆進來,太子先好笑起來,不問公事先道:“梁明,你兄弟得的什麽病,這一科他竟然不打算下了?”
阮梁明進來時是面色凝重的,聽到說他兄弟,也是一縮脖子,很想大笑的模樣。太子就知道另有内幕,忙道:“這是有了笑話了,說給我聽聽。”
“回殿下,英明他是受了風寒,又有和小袁打賭,那海口誇大了,打聽過今年來的各地才子們衆多,都在當地頗有贊譽,小二就急了,又看書又尋他們的舊作來看,晚上不睡,一宿一宿地看,也不讓先生睡,弄得四個老夫子先病倒兩個,又把病氣過給了他。”
不過是感冒發燒。
太子樂不可支:“那他這賭可怎麽辦?”
“爲了這打賭,我父親也憂愁。對我說小二年紀還小,他今年才十三歲,科闱高中一甲,父親說已經面上有光,再說文章未必是曆練,父親盼着我兄弟能世事曆練,爲殿下多多效力,并不求小二能中狀元。”
太子點頭,想靖安侯的爲人,也是一個不求虛面子的實幹人。
“小二這一病,頭天晚上就滿面潮紅,父親就想了一個主意,讓請的太醫把小二的病說重些,給他多開安神的藥,一則讓他休息多眠,歇歇他那快摳摟的眼睛;再來這一科小二還小,不下也罷,也就免了他中不了狀元,卻急出一身的毛病。”
太子也贊成,道:“英明還小,多受些挫折不是壞事。而且這打賭的話不是亂說的,讓他明白一下話說出來就要達成,在我看來比他本科拖着個病身子中狀元更要緊些。”但想想阮家小二那傲睨文人的形容兒,太子難免又在笑:“他肯信嗎?”
病人自己的病重不重,他自己應該最有數。
阮梁明掩面,說到他的兄弟,實在是最近親戚們中無人不笑的事情。
“他要中狀元呢,哪裏肯信!頭一天太醫說他勞了神思,不靜養就釀成大病,他等人走後,捶着枕頭大罵亂講,”
“那再換一個太醫告訴他就是,”
“換了三個太醫,讓他罵了三回,最後把章太醫請出來,章太醫聽過原委,十分的肯做成,也說讓他年青受些磨折不是壞事。章太醫把皇帝内經、傷寒論等,對着他說了半天,小二看醫書不行,沒掰過章太醫,這才勉強相信。如今正在家裏見天兒流淚,說殘軀誤我,”
聽到這裏,太子大笑出聲:“哈哈,有志氣!不是相信自己有病,而是沒掰過……”
這三個字足以把阮家小二的性子形容到十分出來。
就興緻勃勃的喚從人進來,當着阮梁明的面兒吩咐他:“取些補藥給梁明帶上,梁明回去交待你兄弟,我說的,好好休養身子,下科我等着他中狀元。不晚的。”
阮梁明跪下來道謝,再就起身把手中拿的公事呈給太子,道:“這是殿下要查的,最近京中官員們私底言論交往等動向,隻怕殿下要生氣……”
說到這裏,外面有人進來回話:“皇上宣太子進宮議事。”太子就道:“你丢下來我細細的看,”轉身去換衣裳準備進宮。
阮梁明就出來,手捧着太子的賞賜,來尋董仲現等人:“我兄弟病了,父親讓我請常來往的兄弟們去開導勸解他。”幾個親戚兄弟們上馬,又往袁家來找袁訓。
袁訓正在家中看書,聽見找就要衣裳出去。寶珠出去見過表兄們,問要不要她也去看看表弟的病。阮梁明等人想哪裏有病,就是風寒,勸寶珠不要去。寶珠就表達問候,說改天再看,打發袁訓出去。
袁訓等人來到靖安侯府,靖安侯讓他們先到廳上見面。見到後,獨對着袁訓笑:“小袁,這是你惹出來的事,如今勸他安心靜養,接受這大話不能亂說的教訓,也在你身上。”袁訓就嘻嘻:“伯父,這事兒始作俑者是小二才對吧,我是受他牽連的人,不應該我擔着才是。”
“小二與你打賭,起因是從你上一科中得高開始的,”靖安侯老懷寬慰。他的長子阮梁明跟随太子殿下辦事,很得殿下賞識,又有小兒子發奮念書,爲的要和親戚中,中的最高的人别别苗頭。
這最高的人,以前是袁訓,說與他沒有關系,靖安侯才不肯答應,見袁訓想裝糊塗,就把原因再拿出來擺擺。
袁訓就對他行了一個禮:“恭喜伯父賀喜伯父有此佳兒,有此好學兒子,”這話正說到靖安侯心裏,他就得意上來。小二這一科雖然不下,也是親戚們中最有志氣最肯勤奮的人,對于當老子的來說,這就夠了。
何必一定要中狀元,何必一定要争這口氣兒?
靖安侯就得意地道:“這是我的家風,到了梁明這裏還不明顯,到了小二這裏,就頗能追上祖宗。”得意中,也沒有忘記袁訓的好處:“所以這事情,還是與你有關,你惹上的,你去解開吧。告訴他下一科再中不遲,兄弟們說話,他總是肯信幾分的。”
袁訓早幾天就知道小二病了,早打發順伯來看過,這幾天又時時讓順伯來問,個中原因十分明了。
忙裝出怕怕的樣子:“章太醫同他辯,小二才沒得話說。我醫書上也不行,萬一我輸了,伯父不要怪我。”
“哈哈哈,快去!”靖安侯聽過,更是覺得有一個好兒子。看看,他爲了下科舉,能把幾個太醫院的太醫全都辨倒,聲明自己沒大病。
幸好,還有一個章太醫他不是對手,這才肯靜心養病。他裝着吹胡子瞪眼對袁訓:“是你表兄弟,你不幫怎麽行?”
袁訓幾個人笑着,往小二房中去。
還沒有進房門,先聞到濃厚的藥香。過去全是中醫,讀書人也會看幾本醫書,至少自己家裏人生病,醫生用什麽藥心中有底。
至于中藥中的君臣搭配,那是醫生的事。
董仲現就嗅了嗅,悄聲而笑:“這到底用了多少安神的藥,看這味兒濃的。”阮梁明也低低地笑:“就這,他還肯安生的睡呢。睡到一半,就一掙起來,我的狀元……”大家嘻嘻哈哈,一擁進到房中。
“董兄,袁兄……”小二頭上紮着個帶子,趴在枕頭上,手中翻着一本書,床前擺着幾本書。見到他們來,就激動上來。
袁兄摸摸鼻子,飛快掃一眼那幾本書,見本草綱目、千金方……不出他所料,全是醫書。袁訓竊笑,幸好我還念過一些,你要和我辨,今天就隻憑肚子裏的舊書和你比個高低。
但是他不是來辯論的,先誠懇地上前去道:“小二,你好好的養病,你的文才在我之上,這一科你不下,也是我輸的。”
小二圓睜雙眼聽完,那面上明顯是松了一口氣,顯然他的面子自覺得掙了回來。袁訓才在心裏罵他,見小二吸吸鼻子,眼圈兒紅了起來:“袁兄,兄弟我……含恨……”
袁訓一聽這是什麽話,我都認輸你還含恨?聽小二下面的話出來。
“兄弟我……含恨,不能陪你下這一科,”
房中大笑聲出來,袁訓則是啼笑皆非,這個人得對赢多有感覺,才能說出這種可笑的話來。
同來的董仲現笑得跌腳,鍾四來了,笑得彎着腰快趴到地上。而小二的親哥哥阮梁明,也笑得手哆嗦着,快握不住茶碗。
這還不算。
下面小二又抽抽嗓子,帶上了泣聲。他深深地望向袁訓,那眸子凝視有如深情的戀人一般:
“兄弟我,”
袁訓心想打住,你再含恨,我就惱了。
不想小二又出來的話是:“兄弟我,泣血,泣血不能下這一科呐……”袁訓直接翻了個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