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過年祖宗面前擺幾個菜——掌珠都犯糊塗,擺幾個菜都是心意,用得着也商議?再來幾号祭祖,這也罷了;然後大家年下的衣裳。
掌珠憋住不笑,甘草和綠窗卻不能忍,帶出笑容。
如果還在家裏,祖母在當家,說一不二,她說怎麽樣就怎麽樣。而衣裳菜式都是舊年定例,就是添換也不過些許,很多事情就相當簡單。
半個時辰後,掌珠弄明白一件事。這個家裏的人都愛管事情,事無巨細都想發表意見。這背後的潛意爲,這個家沒有真正主事的人!
有魅力的那種!
等一幹零碎事結束,孫氏把手壓在賬本子上,廳堂上安靜下來。壓抑氣氛下,所有的目光中的渴求就更明顯。掌珠也直起身子,揣摩着文章侯府一年的收息計有多少。
田莊子有原籍和京外兩處,原籍這一年的雨水風雪,掌珠早已問過。京城的她不用問人,她是四月進的京,有雨有風都在心裏。
估計出一個數字,掌珠暗道,總不會低于這個數目。再想家裏四個房頭,另有老老太太和老太太,親戚又有好幾房,得要次一等才是。
“今年京裏京外的收息,是這個數字。”孫氏報出來。
廳堂上一震,然後私語聲出來。
“隻有這麽多?”
“原籍田莊子報的是水災?”
“這對頭嗎?”
而二太太的小兒子則問母親:“我過年的新帽頭兒還鑲不鑲玉了?”二太太給他頭上一巴掌,打得他才不說話。
掌珠則百無聊賴,跟她猜想的雖差上一些,但整體不遠。她在家裏幫着管家,不該問的強問。一百畝地生發多少銀子,旱災水災各折扣多少,又有賦稅人工等應該去掉多少,掌珠心中有數。
她要聽的,還是這些錢怎麽用,花到哪裏。
這個問題,顯然是大家都關心的。
四太太急躁性子,從她進門後,大事小事最愛頭一個出聲,今天也先開口。她斜眼靠着門坐的幾個人,他們布衣厚襖,是田莊子上的管事頭。
“這數目對嗎?”四太太冷哼抱臂,鮮紅的蔻丹在指甲上嬌豔無比,掐在四太太寶石青織銀絲牡丹花的袖子上。
她得掐住自己,才忍得住不跳起來。
夫妻出來以前,四老爺已經敲打過太太:“不要每次都跳,母親已經不悅,說當着親戚們跳得高,親戚們看你也不好。”
四太太打定今天坐着,和氣的談,和氣的說,把便宜點幹淨。
管事的不慌不忙,在這個家裏呆久,對主人們接到錢就理論早成習慣。管事的站起一個回話:“去冬的雪就不好,俗話說麥蓋三層雪,枕着饽饽睡。雪不好,莊稼就受影響。再來收下來揚場的那幾天,又偏下雨。收成受潮賣不出價錢,弄得水菜也沒長好,淹了好些。養的豬牛羊這一年倒好,沒怎麽生病。但冬天山上下來野豹子叼走好些,”
四太太的火“騰騰”往七竅裏冒,指甲再次把手臂抓得緊緊的。
還叫人不要跳!
不跳能行嗎?
不跳哪有氣勢!
這些管事的老滑頭們,跟他們算帳目,他們就豬牛羊全都出來,再就野豹子也出來了。這豹子還分家養和野生的?
二太太看出這同盟軍又要使性子,就截住管事的話頭,語氣平淡但卻認真,道:“既然有野豹子,就應該加高那欄杆,再多帶人去打殺才是。還有這雪不好就收成不好的話,年年都來說。不是早說過,雪不好,收拾上侍弄好一樣收成好,我娘家的田莊子,也有幾處和家裏的相鄰,他們今年交的就比這個多,”
掌珠挑眉,覺得二嬸兒說得在理。但是有一件她沒有想到,這些管事們若不中飽私囊,他們怎麽又肯呢?
這是祖母說過的,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隻要他們肯生發,又何必多加追尋,自己不痛快,管事的也心中惱。
果然,又一位管事的站起來,回了二太太的話:“二太太說得有理,但您娘家那莊子地勢高,有水也淹不到許多。又處在幾處莊子中間,有大野獸也不往那裏去。您不信,再去問問?”
二太太就閉嘴。
侯夫人冷笑,問完了?你們全都問明白了!
打狗還須看主人,當别人不知道你們的用意?管原籍田莊子的頭兒,是文章侯的奶公和幾個兒子。管京裏田莊子的頭兒,又是侯夫人的奶公和幾個兒子。這種每年必問的刁難,劍指文章侯夫妻。
文章侯夫人不敵幾房太太,一步一步的退,把管家權都讓分了以後,徹底大徹大悟,死把住田莊子上的管事人選,是堅決不肯再讓。而二太太四太太不放心,這每年必問的話從來不少。
二太太四太太都不作聲時,别人也就更沒有多餘的話,随便一問,就各自盤算這錢怎麽分,各自能占多少。
管事的們坐下喝茶吃點心,下面就沒有他們的事情,全是他們看的熱鬧。
“都沒有話,就來分派吧。”孫氏略提嗓音,滿面春風望向族長,那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祭祖的銀子,家廟上一年到頭的供奉,還和去年一樣。”
“蹭!”
跳出一個人來。
她青色衫子銀紅裙子,跳得裙角飛揚,裏面的鞋腳兒都一閃能見。四太太舒坦了,還是跳着更威風。
老爺們無動于衷,早上交待過妻子的四老爺更不當回事。妻子若是不跳,那就不是她。交待歸交待,她聽不聽四老爺管不到。
二太太三太太人手一串佛珠,看似專心的撚着。侯夫人則側臉對着地上,看似專心的在數地上青磚。
四房的人都有自己的肢體語言來表示對四太太跳出來的默然或不屑,老太太孫氏卻不能裝看不見,她暗剜小兒子一眼,想這無能的廢物管不住媳婦,就會由着她人前獻眼丢人。
孫氏就慈祥的笑着:“老四媳婦,這祭祖的銀子你有什麽要說的?”
四太太眉頭揚起:“祭祖的銀子我是沒有可說的,我不能不要祖宗。我要說的是家廟上太多的閑人,養着掃地的洗門的除灰的,”
族長等親戚才皺起眉頭,有一個人閑閑的插上話:“家裏也太多的閑人!”這嗓音有如一根繩索,把正袖飛眉舞的四太太縛得一滞身子,轉頭去看聲音來源,四太太怒火頓生!
是你!
竟然是新進門的世子媳婦安氏!
四太太滿腔憤怒,凡是牽涉到銀子錢、家事、自己丫頭和别人丫頭拌嘴……。等事情,她都有憤怒。但這樣算下來,她不怒的地方也就不多。
她憤怒上來,廳堂上的人還是不感興趣,但是出言打斷她的掌珠卻是看了又看。
二太太攥緊帕子,就知道這個新媳婦不是善人!
“世拓媳婦,是你打斷長輩的話?”四太太怒火奔向掌珠呼嘯而去。韓世拓因妻子說話,才笑了一聲,就見四嬸娘如噴火龍般一發不可收拾。
“長輩?”韓世拓和掌珠同時出聲。
男女混合聲讓四太太心頭又僵一下,火苗再次漫延而起,把她的全身都快燒焦。她狠狠瞪着四老爺,人家是夫妻都上來,你呢,你是死人?
她的火氣雖旺,怎奈四老爺得到文章侯的暗示,讓他今天不要和世子争執,這件事一直放在四老爺心中反複猜測原因,他正茫然的對着地面想心事,哪管妻子和誰去鬧?
反正鬧完了,他再出來收拾個殘局也就是了。
見丈夫不理會,四太太更加地生氣。而生氣的同時,眼角又見到掌珠對世子使了一個眼色。掌珠在讓韓世拓閉嘴,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呢。
這對小夫妻,男的是家中寶貝,女的天生要壓人。四太太還不知道自己對上一雙火藥庫,還以隻有侄子不好惹。她的丈夫不理她,但見掌珠小夫妻打眼風,四太太叉腰大罵:“怎麽,我不是你們的長輩?新媳婦才進門,就眼裏沒有四叔了!”
聲浪赫赫,如股洪流,卷過廳堂之上。
掌珠,輕描淡寫的笑了笑:“哦?這就眼裏沒有四叔?敢問四嬸兒,”她故意把四嬸兒叫得特别的重,四太太一愣神間,掌珠撇撇嘴:“你上面還有長輩嗎?”
“這是論家事,該我說話我不能說嗎?”
“這是論家事,我就不能說話?我不是這家裏的人不成?”掌珠反問:“四嬸兒,你說我眼裏沒有四叔,我要問你,你眼裏有世子嗎?”
四太太一下子啞了嗓子!
“啪啪!”
那還嫌不亂的世子爺韓世拓,舉起手拍了兩記巴掌。拍過後,對着廳堂上親戚們放聲大笑:“鼓掌,都鼓掌啊!”
有誰會跟着他鼓掌,去招惹四太太那個爆炭?
“啪啪啪啪……”沒有人跟風,韓世拓自己又鼓了幾記。侯夫人雖覺得眼前這一幕解氣,但早上她才和媳婦生過不見面的悶氣,又吃驚于掌珠的伶牙俐齒,就怒目兒子:“世拓,不要……”
她才說到這裏,“啪啪啪,”又一記掌聲出來。大家去看,卻是四太太的兒子,最小的那個孩子,剛才在吃糖,他的娘跳出來他也沒放心上。等到掌聲把他從糖和點心上揪出來,他看了看,以爲在好玩,就随着鼓了幾記。
“哈哈哈…。”随着韓世拓的大笑,廳堂上有一半人都笑出來。
四太太的長輩一流,老太太孫氏和族長等人心中稱快,笑得最爲暢快。
笑聲中,四太太紫漲面龐,走過去對着兒子就是一巴掌,罵道:“鼓你娘的喪,老娘說話要你鼓掌!”
“蹭!”
又跳出來一個人。
韓世拓大怒:“你罵誰!”握緊雙拳就對着四太太走去。二太太見到不好,急忙插話阻止:“世子,你倒要打長輩?”
說一出口,心頭一涼,覺得不好。
适才爲“長輩”兩個字四太太才輸過,現在再提長輩兩個字,隻怕還是不赢!
果然,掌珠涼涼地接上話:“四嬸兒這長輩,倒是可以随意的罵尊長!”你罵世子的娘,不是你二太太四太太的尊長嗎?
這樣一說,侯夫人也火了,她是個平時無話,發起火來就一通的人,對着二太太就罵:“二弟妹,你這麽幫着老四家的,難道是你讓她罵的!”
二太太頓時青了臉,才要冷笑回上幾句,“住手!”那邊老太太孫氏喝住韓世拓,再陰沉着臉對四太太道:“老四家的,你從來沒有規矩,當着新媳婦也出笑話!你一般有兒子,以後一般有媳婦,望你不要在自己媳婦面前也這樣罵才好,那時你罵的,可就是你自己!”
四太太一口氣窩在心裏,直愣愣地白着臉怒目丈夫。
四老爺呢,隻能接話,母親是好說話的人,媳婦不好說話,他這混帳就同孫氏打個哈哈:“母親,您也罵上了,我們這不是正商議事情,還是繼續商議吧,”
老太太咬牙,白生了你!
轉過心思,她打起笑容對掌珠:“世拓媳婦,你剛才要說什麽?”直接把四太太撇到一旁。掌珠清清嗓子:“要說閑人多,這個家裏的閑人也實在多。别人房裏我不敢說,就說我們房裏,大小丫頭七八個,又有好幾個妾全是閑擺設!别人房裏我不敢管,我們房裏的丫頭,年紀大了趁過年的尋小子配親事吧,也讓他們父母喜歡喜歡。妾呢,家廟上去吧,幫着掃個灰掃個地什麽的,也免得再說家廟上閑人多!”
韓世拓“唰”地白了臉!
昨天和掌珠說話,可沒有說把妾也打發走呀。世子爺臉上燒起來,這個人他怎麽丢得起?他看向掌珠,有些乞憐,嘴唇微動,才要叫聲:“掌珠,這個我們沒有商議,”掌珠白他一眼,響亮地道:“這是我和世子商議過的!”
一股苦水湧到韓世拓嘴裏,他幹巴巴的閉上嘴,嗓子眼裏澀苦起來。
沒有人說話,但廳堂上并不寂靜無聲。
“啪啪!”四老爺呆呆的,手中一把幹果子掉落于地,滾開來。
文章侯大腦空白一片,正在抽的水煙壺往下就落,“當”,又是重重一記。
接下來的水煙壺,就一個一個地往下掉落。由族長手中、二老爺手上、三老爺手上……地上通通通落下十幾個水煙壺時,侯夫人醒過神,眼睛裏誰也看不到,隻有她那醋海似的媳婦:“媳婦!你胡說什麽!打發丫頭應當,這房裏人也是能亂打發的?”
掌珠雖沒有想到自己婆婆是頭一個出來的,也早料到她會不答應。有一個妾,出自侯夫人房中,是侯夫人爲攏住兒子不出去,就放給了他。掌珠晃動冷笑在心頭,我的床榻邊上,誰也不能來睡!
她沉着的回答婆婆的話:“全閑着,不針指隻傳閑話,既然無用,何不全去家廟上聆聽祖宗教誨,也許能日織一匹布都不好說!”
“你攆丫頭我不管,妾是收用過的,萬萬不能!”侯夫人眼圈兒一紅,就要哭出來。掌珠轉向韓世拓,淡淡:“世子,昨天我們說好的,不是嗎?”她柳眉稍稍豎起,把臉兒黑起來。
侯夫人聽到媳婦慫恿兒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二太太忙趕着過來勸:“大嫂難怪你生氣,你讓媳婦頂撞了,怎麽能不氣,怎麽能不惱?”掌珠就冷笑:“二嬸兒會勸,二嬸兒就把這事解決了吧。我房裏的閑人,二嬸兒收了吧!”
“你!”二太太手指住掌珠,額頭上青筋爆出,她一向以深沉爲美,此時惱得吼出來:“你嘴裏胡沁的是什麽!你怎麽敢這樣對我說話!”
當長輩的怎麽能收侄子的房裏人?
掌珠挺身而起!
也怒了!
“是長輩的,就可以這麽說我嗎!我又說了什麽,不過是我房裏的人,我處置一下,就招來長輩這一通的話,這妾都比我還要大了,那這妾留下吧,我沒有站腳的地方!一個賣水的下賤人,還知道不納妾!這豪門高第出來的世子,房中左一個右一個,外面左一個右一個,我不敢管,隻是稀罕怎麽是這樣!卻原來,有長輩們撐腰,那當我沒說吧!”掌珠負氣坐下。
她就是要刺刺這一家子人,她就是要撞一撞,她要比寶珠還要得意!
寶珠命好,遇到一家子好人。
她掌珠呢,命不好,也不是認命的人!
以她丈夫那樣的浪蕩,婆婆也給人,祖母也給人的,怕慣不壞他是怎麽的?掌珠坐下後,就誰也不看,隻在心中暗暗道,這是我房裏的人,我今天隻是打發出我眼前,有一天我還給她們配人呢,你們又能怎麽樣呢?
侯夫人“嘤嘤”地哭,二太太像凍雪柱子般僵在那裏,勸大嫂也不是,勸自己也不是。老太太孫氏也吃驚于掌珠的潑辣,但見孫子垂下頭縮在雙肩裏,明顯是在爲難,孫氏就心疼孫子,歎口氣對掌珠道:“孫子媳婦,你的房裏人怎麽能讓你二嬸兒收着,你這話不應該。”
掌珠昂然:“祖母,我頭一回來,也聽明白了!四嬸兒鬧,二嬸兒幫腔,不過是爲着分多分少。要是都足夠,還鬧什麽!既然都嫌不足,要打發閑人,也不用從親戚那裏打發起,先打發各人自己房裏的閑人不應該嗎?我說話雖急,也是二嬸兒話攆出來,怪不得我!”
二老爺也歎氣,對文章侯附耳道:“恭喜你大哥,你找了一個厲害媳婦!”文章侯苦笑不下于兒子,回二弟道:“你還是别幸災樂禍了,她敢打發自己房裏的,怕有一天不把你我房裏的人全打發走?”
“就是這話,我怕你想不起來,特特的來提醒你!”
“世子!”掌珠在那邊叫韓世拓,面上不動聲色的寒冷:“昨天我們說的,你難道都忘記?”
三老爺也對文章侯探過身子:“大哥,世拓比小四還沒有用!”一樣的怕媳婦。兄弟四個人面面相觑,都歎上一口氣:“唉!”
衆目睽睽下,韓世拓艱難的擡起面龐,對掌珠歎氣:“你,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再次把頭垂了下去,他實在沒臉見人。
他沒有想到掌珠會把妾也打發走。
但他卻想到一件事,就是四妹妹家裏是沒有妾的。還有那個要嫁賣水的,吃錯了藥口口聲聲說她不納妾。看她和掌珠對面的模樣,像是掌珠以前的死對頭。
韓世拓此時倒沒有想到他的功名會由掌珠而起,他是愛而生懼,拿不出反對的主張。而他也不愛他的妾,隻是臉上下不來。
掌珠有了丈夫支持,并沒有太得意。起身對老孫氏一禮:“祖母,世子和我是商議過的,因此才這麽說。而長輩們呢,或有憐憫之心。其實要我說,這有什麽,丫頭大了,總是要配人的。妾呢,又不是不要,送去家廟上靜靜心,這又有什麽,”
所有人啧舌頭。
這有什麽?說得好輕巧。
可這有什麽嗎?除了世子臉上無光以外,還能有什麽?
說别人家裏沒這規矩,可新媳婦說了,誰要誰收走,誰會收留一堆世子的妾呢?
文章侯到此時,心中雪亮。這個家裏沒有規矩,早讓新媳婦看出來。有四太太先胡鬧,媳婦就敢站出來。
文章侯頓有家本有一虎,又來一夜叉之感。他摸摸脖子後面,總感覺寒氣嗖嗖,卻又摸不到碰不着。
老太太孫氏,可不會輕易答應掌珠。但她也不當着人斥責掌珠,家有四個媳婦,老太太和稀泥的本事也極強。她輕輕抹開這事:“孫子媳婦,這話讓我想想。現在,别人沒有話,我們還按舊年的例來分派這息銀。”
别人還有話嗎?看熱鬧都看出一身冷汗來。世子媳婦,你可真的敢說話啊。
大家說無話,老太太就讓寫年酒單子,哪一天請哪一家,大家要坐在一起來寫,才寫得周全,不會少一個親戚和故舊。
中午前商議好,族長等用過午飯出城。四老爺送走他們,由大門上回來,面色更爲躊躇。他一個人低低喃喃:“楊?是那一家子?”
寫年酒時,韓世拓要請南安侯,大家沒意見;要請掌珠的祖母,也許不來;要請掌珠的嬸娘們,要請掌珠的四妹夫妻,大家沒意見;掌珠又要請幾個人,有一位是楊夫人。
四老爺當時就盤問幾句,掌珠還以爲繼四太太後,又要和四叔過過招,就不客氣的把楊夫人住址告訴給他。四老爺堆上笑,說了幾個好字就無話。
這位楊夫人,最近是四老爺心頭上的人。
一個女人能在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心頭上,一般代表兩件事。一種是深戀而沒有到手,一種是深恨而沒有達成。
楊夫人在四老爺心頭上呆着,是四老爺極想打她的主意,而楊夫人卻沒把四老爺放在心上。她的心頭上,呆的不是四老爺。
四老爺追求她足有半年,就是見一面都難。而侄子媳婦要請她來,對四老爺來說是意外之喜。他在門後影壁上轉幾圈,還是想去看看她。就讓人去往房中取件鮮亮衣裳,又讓人去帶馬。門房裏坐着正在等,他的兒子跑來:“母親說心口疼,讓尋父親請醫生抓藥。”
“這個月誰當家就找誰!”四老爺讓兒子去找本月的當家人。當兒子的嘻嘻笑伸出手:“母親還讓我找父親回去,給我錢,我就說沒找到你。”
這孩子生得極清俊,嘻嘻笑着惹人疼愛。四老爺就取錢給他,笑着讓他去念書,打發兒子走,見馬牽來衣裳取來,門房内換過上馬出來。
在一樁中等宅院門外停下,遠遠的打量這個不大,卻粉刷得總潔淨的院子。
院門上,有兩個大漢守住。總有人進進出出,但以女人爲多。一個嬌小玲珑的美貌少婦,搖着肩頭有如男人般橫行走路,北風卷起她的外裙角,露出裏面一方嫣紅的大紅絹褲。下面的鞋子,又如一彎新月。
在這不裹腳的時代,女人腳小也是可愛的。
四老爺魂一下就此不見,癡癡的盯住那裙角看,想着北方不解風情,怎不再卷出來一次?
他的呆樣子讓人見到,就有人大笑:“黃大蟲,有人想你的帳呢!”
嬌小婦人回頭,容貌比側面看上去更我見猶憐,她用與自身柔弱不相襯的粗魯吼道:“撐死眼睛,餓死下面!”一扭身子同人哈哈大笑着進門。
四老爺吃了一驚,他騎的馬也吃了一驚,人往後讓身子,馬也往後讓了一步。四老爺沒想到馬會動,身子一歪,扶住馬缰才沒有落馬。
他摸額頭失笑:“她來往的人,倒都不是善類。”不過這位楊夫人實在的厲害就是!四老爺就此不敢進去,進去也怕那隻母大蟲上來撕咬,帶馬出這條街,一個人還在想着,世子媳婦竟然還認得這種人,難怪那般的潑辣不讓人。
四老爺動楊夫人的心,就是打聽到這位夫人手中有錢,她做私貨的本事,早有名氣出來。
說來說去,還是爲了銀子錢。
這東西說不要的人,都是假的。
……
過年的前幾天,寶珠才告訴袁訓:“今年不同你拜年,你别見怪。”夫妻正坐在床上,旁邊堆着幾本燈謎兒的書,袁訓在幫寶珠選燈謎,以貼在燈籠上和來的客人們取樂。
袁訓就沒擡頭問:“爲什麽不拜我?”手點在一條燈謎上,用指甲掐上一道印子。他自己出了一些,餘下的就書上找。
“去年對着燈影子說過的,你不給我錢,我以後再也不同你拜年。”寶珠也沒有擡頭,拿着一塊彩紙比劃,畫個什麽圖案上去,再剪出來比較好看。
說寶珠閑,寶珠是忙的,又管鋪子又管家還有過年前交上來的田産租銀等,分派出一年的使用,餘下的又怎麽存着收息,寶珠是不得閑的。
說她忙,她時間自由。可以上午弄,也可以下午弄。晚上無事,雖不是剪窗花的高手,卻想到舊年裏姐妹們在一處剪花兒玩,就買來彩紙一個人搬弄着。
袁訓哦了一聲後,才奇怪:“我不是給你錢了,”
“就一枚,”寶珠拖長嗓音:“還是問阮家表兄那裏借的,寶珠生氣了,回房去就再不打算同你拜年。”
“真小心眼!”袁訓笑着,把另一條燈謎也敲定。
夫妻玩了會兒睡下,一夜無話,第二天起來寶珠去辦年,袁訓去看書,都似把這件事給忘記。三十的那天,袁夫人帶着兒子媳婦用過年夜飯,說回房守歲,她要如往常鍾點兒入睡。寶珠兩個人回房,洗過在床上閑話守歲,外面紅花回話:“順伯送東西過來,說是小爺前幾天在金銀鋪子上定的,人家送了來。”
寶珠就笑:“是什麽這麽晚送來,難得他家還沒有回,就給你送了來。”袁訓臉上全是漫不經心,像是這東西并不重要,有如一片樹葉子一片落花一般。
“啊,不值什麽。”他披衣下床,回身對寶珠笑:“你先守着,等我回來再和你猜謎兒赢果子吃。”
寶珠也就不放心上,快快樂樂地道:“快些回來,晚了我就全吃了。”見袁訓走過分開房間的雕花隔子,寶珠趕快多吃一個果子,再咬着果子翻書,想找出一個難住表兇的謎語。
“嘩嘩”書頁聲中,又多出一個聲音,也有嘩,卻是“嘩啦,嘩啦”。
好似數錢聲。
寶珠好奇心大動,也不披衣,下床靸了繡鞋,悄悄兒的走到雕花隔子内張望。這一看,寶珠溜圓了眼。
表兇坐在書案前,面前有一個打開的錦袋。袋中還有微閃金光出來,而表兇面前,堆着一小堆的金錢,他手中正握着一把,往書案上丢着。
“嘩啦!”
聲音就是從這裏來的。
寶珠屏住氣,蹑手蹑腳走過去。在他後面哇地一大聲,再搖晃腦袋嫣然:“這是給誰的?”“嘩啦,”袁訓又往書案上丢一把,看他樣子一把一把地丢,并不是數錢,竟然像是數有幾把。還是不當一回事的笑:“給拜年的人,你雖不同我拜年,小二若是來讨要,我怎麽能不給,”
寶珠對着金錢,吸了口氣:“我同你拜年,你給我多少?”
“你大了,成過親是婦人,還讨金錢?”袁訓側目:“那我要瞧不起你了,”寶珠揉衣帶,尋思一下讓人瞧不起要緊,還是讨金錢要緊。
袁訓對着她笑:“怎麽,對燈影子說的話不要了?”寶珠又猶豫不決,奶媽說燈影菩薩最靈光,去年恨他不給,就說了再不拜年的話,若是說到又破,燈影菩薩生起氣來,會讓人頭疼。
她白玉般的手指按住額角,仿佛已經開始頭疼。
拜年,還是不拜年呢?
外面更鼓聲響,年三十的三更已近。再半個時辰,就是新年裏。袁訓見寶珠還是沒決定好,丢下金錢扯住寶珠手回房:“走,我們還守歲去,說過守不住睡的臉上畫隻雀子過新年,我來哄你睡覺,你乖乖的睡好不好?”
“你睡了我給你畫隻大老虎,”寶珠回他,被他扯回來塞被子裏,袁訓拍寶珠後背:“睡吧,快睡吧,”
寶珠就撫袁訓胸口:“睡吧,你先睡吧。”
這樣沒過多久,夫妻雙雙閉上眼。又過一會兒,鞭炮聲大作,顯然有守歲的人在放新年頭一挂鞭炮,寶珠悄悄睜開眼,見表兇夢已沉酣,寶珠得意:“你白天看書,又出了兩次門兒,哪能和午覺睡得飽的寶珠相比。看你輸了吧?老虎我也不給你畫了,我先去拿幾把金錢回來壓荷包。”
不拜年,跟不拿錢是兩回事。
寶珠想年是不拜的,但錢是要拿的。
他有一袋子金錢,拿上兩把準保他不知道。
寶珠走到書案前,見那袋子張着口,金光燦燦的金錢,鑄得胖嘟嘟,上面澆的是各式花卉惹人喜愛,才伸出手去,身後表兇咳上一聲。
“呀!”寶珠撫胸口,悄聲受驚。等上一等,見表兇又沒有動靜,正要再伸手,“寶珠,”表兇醒過來,在鞭炮聲中叫道:“這丫頭去了哪裏?寶珠!”
寶珠忙走進去:“我拿筆準備畫你呢,你睡了,我沒有睡,我赢了這一局。”表兇已下床,走出去看看書案上,狐疑道:“你是打算偷錢嗎?”
“才沒有!”寶珠嘟高嘴。
袁訓大贊:“好!說話要算話,我才瞧得起你!不過,我還是不放心你,我的錢還是鎖上的好,讓你打擾得沒數明白,萬一你早起拿走一些,我也不知道。”當着寶珠面,把袋子系好,又取一個大銅鎖,蹲下身子,準備把錢鎖到書櫃裏。
寶珠鄙夷:“這鎖有巴掌大小,鎖一袋子錢可謂是大材小用。”她心裏那個火,可以把全城的鞭炮光壓下去。
袁訓擡眸,笑出一嘴整齊的白牙:“家賊難防,最難防的就是寶珠,小鎖防不住你,不中用。”寶珠就裝着惱,在袁訓肩頭捶了幾下:“我生氣了,快取些錢給我壓驚,不然不饒你。”
“吧嗒!”
袁訓站起來,握住寶珠亂晃的拳頭,借着燭光瞅瞅:“胖了,這又肥又白的,跟着我就養得胖,等哪天惹我生氣,半夜裏當下酒菜啃了。”
他笑着回房,把個鑰匙在手上一掂一掂:“今天拜年的人不知道有多少,這錢一天可能給得完麽,一天給不完,倒占我書櫃地方。”
寶珠一聽就更火大,跟着後面回來,不讓袁訓睡:“給我壓驚錢,我不拜年,看在我平時端茶倒水換衣裳上,也有辛苦錢吧。”
她的夫君含笑對她看,任由寶珠鬧了一會兒,忽然驚歎地道:“寶珠啊,你這個模樣,和去年管我要錢時一模一樣,竟然一年過去了,全不走樣?”
寶珠更要惱,讓袁訓按倒在被子裏,拍撫她的背:“睡吧睡吧,睡着了我給你臉上畫隻雀子,見人才更好看。”
寶珠就再揉他胸前:“睡吧睡吧,睡着了我去拿你的錢。”袁訓大樂:“好,”把鑰匙往枕頭下面塞,用自己腦袋壓住,對寶珠擠擠眼:“你拿得到,就是你的。”寶珠忙閉上眼,再用心的撫袁訓:“我睡了,你快跟上來。”
鞭炮聲中,夫妻睡到早上起來。起來時寶珠忘記,大年初一是她頭一回當家,她早籌劃好請安放鞭炮,早上吃饽饽。又有奶媽紅花趕着來拜年,等用完飯正看着收拾,把錢想起來時,大門外來了客人。
梁山小王爺狂笑而進:“哈哈,總算逮到在家!我以爲你家小爺狠到底,過年也裝不在!”同順伯說完,一面走一面繼續狂笑:“新年好啊,拜年的上門了!”
他頭頂上的天,才微微的發白。
袁訓忙迎出去,寶珠正要往房中趕,又聽小王爺怪叫:“難得見到你,走,城外屯子裏賣馬的屠九,說來了寶馬好馬,我忍着沒去瞧,就等你了。”寶珠吓了一跳,小王爺你們家是不準備你待客,可我們家這個不能走,他走了客人來了,家裏可就沒有見客的男人。
寶珠就貓的梅花後面,聽着要是袁訓打算出去,她得出來攔上一攔。
袁訓百般的不肯,小王爺百般的拉扯,慫恿、諷刺、嘲笑,直到最後差點兒動手,兩個人原地站着過了幾拳,看得寶珠驚心動魄,想這不是來拜年的,這簡直是上門拆房子啊。小王爺才放過袁訓:“哈哈,你承認你慫,不敢跟我出去,我就走。”
“我今天見到你就慫,”袁訓被逼無奈。小王爺得意而去,他後腳出大門時,袁訓又出來一句話:“改天,等我春闱下過,我讓你慫!”
梁山小王爺一個踉跄出了門,外面等他的一堆幫閑上來七嘴八舌問:“怎麽樣,他認慫了?”梁山小王爺推開他們,反身又要再進去。見兩扇大門壓來,“啪!”關上!
險些撞扁小王爺鼻子!
順伯在門内陰陽怪氣:“送客!”
小王爺對着大門揮舞幾下拳頭,吼道:“我等着你!”馬蹄聲遠去,他們走開。
袁訓大喘氣兒,拍撫腦袋:“大年初一的,撞這一頭的灰。”寶珠在他拍頭上無形的灰時,早悄手悄腳往房裏去。
“啪啪啪,拜年的來了,順伯,開門啊!”門外又來了一個。
小二穿一身新衣服,襯得臉兒雪白,得意洋洋進門來:“啊哈,兄長,表兄,我來了,說起來,去年見你不容易,兄弟我從去年找你找到今年,總算見到你。兄長有禮,小弟我給你拜年了。看這天色,我總是頭一個拜年的人,不要感動,隻把你看的書拿給我過一眼,也就是了。”
袁訓告訴他不是頭一個拜年的,小二納悶:“哪個混蛋敢比我早來?”就同袁訓一起去見袁夫人,再袁訓請他回房看書。
寶珠就讓紅花去泡茶倒水,并趁機把鑰匙尋到手中。想袁訓等下總要送客,送客的功夫,寶珠已經拿完了錢。
鑰匙才到手,小二進門來。袁訓把爲他準備的考卷給他,小二大喜,又連連道:“難怪不敢見我,原來有這樣的好東西偏了我。”
小二羅嗦完,已是一個時辰以後。這中間又來了阮梁明等人,袁訓等年青的同僚等人,紅花的茶水不停的端上,房中談笑聲不曾斷過。
直至近午時,袁訓才送客走。寶珠等得快發黴,忙趕去書櫃前面,取出鑰匙往鎖中一擰,“卡”,開了。
她歡歡喜喜打開櫃門,咦?
錢呢?
書櫃内除了書就是筆,除了筆就是書。有上好的玉管筆,有幾方好硯台,還有陳舊但保養得好的孤本兒書。
可錢呢?
那個滿滿的,玄色底子上繡招财進寶的錢袋子,不知何時不翼而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