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老太太鼻子出氣,再面對寶珠時和顔悅色,腔調兒軟得可以跟春風媲美:“四丫頭啊,來來來,祖母陪你一件一件的,咱們仔細的看仔細的瞧,可不能錯了一星半點的,過了門讓親家笑話。”
這親家是國公之女,這女婿是太子照應,開玩笑!掌珠死丫頭還敢來相比!
老太太這般明擺着,不掩飾,打開了随你們看,看了不喜歡你兇我比你還兇的态度,把邵氏張氏掌珠一起氣壞。
獨玉珠清高不愛錢财的性子依就不變,她天天紮書堆裏,偶然來看一回百花富貴架子床、雲石彩繪大屏風、整塊兒玉的滴水觀音足有半尺以上,她新鮮勁兒上來,嚷道:“寶珠你看,祖母爲你備的還有這個?”
打開的錦匣子中,是一整套七個大小黃金鎖,上面刻的是福壽雙全,下面綴着纓絡雕的是孩童嬉戲。
寶珠騰的紅了臉,但實在感激祖母,就把手扶去,在祖母衣袖上不依的甩了幾甩。
這一樣的一甩,安老太太和寶珠都恍然了。
寶珠依稀記得,在很小的時候,她曾這麽着過。當時她小腳步蹒跚,但是抱着這樣的想頭還沒有走過去,就讓吓了回來。
是祖母的一瞪眼,還是一張冷臉子把她吓回去,寶珠已不記得。但是這檔子事,就深烙在記憶中。
随着歲月年年去,烙印已消逝不少。但是這印子的輪廓,它倒還在。
寶珠唏噓了,她是這麽着想的。她性子溫厚,就沒有這滿屋讓人紅眼的嫁妝也願意體貼祖母。但體貼祖母的同時,寶珠想,這是有一門好親事的緣故。
與表兇的存在是分不開的。
她感激祖母,也感激有表兇。
安老太太也暗歎,她早年間從不管三個孫女兒的事,哪怕寶珠沒有父母,老太太也隻照顧衣食住行。相對于惡毒祖母來說,這算是相當不錯,至少肯照管。但老太太晚年須靠孫女兒,雖然寶珠的好親事緣起于她,但老太太回想舊事内心不安,才特地備下這一套鑲黃金的金鎖。
看似,都會猜老太太多細心,把曾孫的金鎖都備下。
其實,是補給寶珠。
七個金鎖,一個大似一個,外觀精美,又黃澄澄的耀人眼目。
玉珠說過,掌珠邵氏張氏一陣風兒似的趕過來,邵氏登時白了面龐,懦弱的她死揪着帕子,也生氣上來。
這老太太,你!欺人太甚了吧。
掌珠說不出一個字,話全堵在胸口上,氣都快不上來。
張氏斜眼睛怪眉頭歪嘴角,也想說上幾句時,安老太太笑呵呵回玉珠的話:“那是鑲金的,等你有了親事,也給你同樣備一套。”
張氏氣消。
換一個角度去看這屋裏的嫁妝,張氏明了似的心中亮堂起來,寶珠有的,以後玉珠也這麽樣。毛估一下,這屋子裏東西不下三千兩,這倒也不錯。
張氏就尖酸的笑道:“老太太說得是,三姐妹還能多這個少那個的,”她手撫着最近的一個家具,嘴裏不停的道:“這博古架、拔步床,羅漢床、紅木箱子倒是一套……。”一面邊,一面在心裏暗記,以後玉珠成親,可不能少我們一樣。
邵氏張氏都怕老太太,那種怕是日常生活裏,在老太太手底下讨飯吃,好存自己的錢。再來就是老太太是長輩,沒有必定要争的事何必争吵,讓别人看到還說她們不好。
如方姨太太讓攆出去單過要拼命,姑娘們的親事嫁妝上,兩位奶奶包括掌珠也想拼命了。
此時不拼過期不候。
此時是寸步不讓。
她們也不管傷不傷到寶珠,在掌珠和張氏看來,寶珠你什麽都有了,還能傷到你?
張氏在視力所及的地方,把見到的東西一件不少的念了一遍。
安老太太怎能不知她的意思,對她黑着臉:“你怕我到時候忘記是嗎?”掌珠緊跟上:“祖母怎麽會忘,就是忘記,不是還有嫁妝單子嗎?”
“沒人别說嘴!”安老太太怒目而視。然後把頭一昂,嘴裏喃喃:“要強,讓你強!清高,讓你高!把女婿弄來給我瞅瞅,我就服輸!”
掌珠和張氏全氣得哆嗦。
邵氏和玉珠對着歎氣。
寶珠自然無話,她是嫉妒的中心點,不管說什麽,都會讓生氣的人更加生氣。也許還要說她站着說話,你腰不痛。
邵氏見場景火爆,忙道:“唉,我們接着看吧,說到底兒這是家裏頭一樁子喜事。頭一個姑爺啊!”
這句話,現代的一些姑娘們理解不了。但是在古代男尊時,很多事情很多地方女人不能去,男人的重要性就提高。
再來,現代的家族裏全是女性的,頭一個姑爺上門,丈母娘也一樣樂開花,會另眼相待。
大家這才無話,帶着喜悅,這是寶珠;帶着不服;這是掌珠;帶着有趣,這是玉珠;帶着心酸;這是邵氏;帶着氣憤,這是張氏……。把嫁妝看完,各帶百味雜陳各回房中。
“姑娘,”紅花小心翼翼來見寶珠,在榻前跪下,可憐兮兮:“還帶紅花嗎?”紅花犯了錯讓罰跪,老實了這兩天沒敢問,如今見姑娘嫁妝也相好,再不問黃花菜就要涼,忙過來認錯賠禮。
寶珠早就不生她氣,就是當時也未必生她的氣。紅花跳出去罵,當主人的見到處罰她,也是做給人看。
她本想安慰幾句,但見素來活潑的紅花怯生生的,小模樣兒好生可憐,寶珠就故意沉吟着:“嗯……”
紅花内心如大雨滂沱,但怕寶珠生氣,又不敢哭。此時認錯态度中,也不敢辨。就把身子往後縮,縮得不能再縮,好似一個小蝦團兒蜷着,心想姑娘要是不要紅花,紅花不如死了算了。
“紅花,你要再投五兩銀子,就去給奶媽吧。”
最傷心難過的時候,耳邊卻傳來這樣一句話。清風般悅耳的,還是自家姑娘尋常的嗓音。她家常心情舒暢時,就是這樣的語氣。
紅花呆呆擡頭。
見榻上四姑娘低頭做活。
老太太把嫁妝都趕着讓看,寶珠更不敢怠慢自己的活計。
一刻鍾後,寶珠微笑:“帶你去,這還用問?去吧,把烙鐵燒起來,我要熨衣服。”紅花先跳起來,再答應是,然後腳步聲啪啪,“嘣!”
一腦袋紮到門上。
“哎,看路!”寶珠失笑,看把紅花吓的,才會有這樣的驚喜。
紅花按腦袋歡暢之極:“不痛。”眼睛再把門簾子認清,一頭紮出去,世上最歡快的小鳥兒也不過就這模樣。
紅花要再多在鋪子裏投本錢,紅花要趕緊的收拾東西,随時可以随姑娘走人,紅花……實在太忙了。
掌珠在房裏,臉色黑如墨汁,她手按在桌子上,不是描花樣子,也不是看書,而是胸口起伏氣着,在聽下人們搬弄。
“這家裏頭一個姑爺,就是占勝場,”
“就是,攆姨太太怎麽輪得到四姑爺出面?”
“威風呢!姨太太好歹是我們奶奶的親戚,四姑爺說不認就不認,這一裏一裏的就上來了!虧得老太太也不管管。”
“老太太以前也算頭一個厲害人,如今老了,也一裏一裏的就下去了。”
“以後我們姑娘配了姑爺,可就沒地方站喽。”
邵氏在旁邊不言語也不打斷,一直:“唉,唉唉,掌珠啊,上回你對我說的那小官兒家子弟,不是挺好?”
“你也知道是小官家!”掌珠怒聲。
她最近一直脾氣不好,房中人都已習慣,背後都說姑娘有了姑爺,也就好了。邵氏更不當一回事情,反而笑勸道:“小官家有什麽!你當你舅祖父這侯爺家,是上一輩的上一輩生下來就有的?一般兒是小官家,再往前數十幾代,隻怕是個泥腿子出身。我的兒,你能幹,隻要姑爺人品好,對你好,何愁出不來一個大官家?成親吧!”
邵氏語重心長。
她不語重心長也沒辦法,總不能掌珠煩,她也跟着煩。
掌珠冷笑:“我就是能侍候出來人,也侍候一個大官家的!”小官家的,正眼也不看!
對面西廂,張氏對玉珠在吼:“生得好模樣,一肚子全是書!輸輸,在姐妹中你能不輸嗎?”
玉珠帶笑,雙手捧着本書目不斜視,坐在書案前,在母親罵聲中搖頭晃腦地高念:“子曰,學而時習之……”
“把你在書上的聰明勁頭拿去對付祖母!你也早有好親事!”
“子曰,君子無所争……”
“不争就什麽也沒有了!”張氏再吼。
“子曰,夫者,不可強求也;母者,不可強逼也…”玉珠的念聲與張氏的吼聲齊平。
張氏一愣,再次咆哮:“孔夫子幾時有這句話出來!”
玉珠痛快的笑了出來。
安老太太捂耳朵,另一隻手握住紙牌:“皇天菩薩,這牌也不能安生打了。”簡直魔音貫耳。住在一個院子裏,就是這點兒不好。
太子殿下辦事奇快,第二天就定好一個一品诰命,一個二品诰命爲女方媒人,安老太太更是快,袁家不是着急,她當天就去拜訪認識,第三天男女方四位媒人上門,全是二品以上,把日子定在中秋過後的第三天,八月十八。
南安侯難忍住,悄悄告訴妹妹:“日子是請的欽天監定的,拿了小夫妻的八字去對,據說多子多孫,富貴難言。”
安老太太哦哦幾聲後,心中躊躇,這送袁親家賞玩的東西,是不是再備上兩樣?
無端的送親家貴重東西,隻怕親家會輕視。但是擺在寶珠嫁妝裏,交待寶珠過門後呈上,也是老太太爲了以後同住,先送點兒地盤費。
當然,這得避開掌珠。
……
太子殿上的風向,就是全京都的風向,這股子風文章侯也就聽到。
文章侯讓人找兒子回來,再就對着夫人歎氣:“你說你說,早就讓你們去拜姑丈的妹子,你們沒有一個肯去。”
侯夫人不屑:“外面沒男人嗎?要我們腆着臉受氣。”還想再排揎丈夫一頓,見幾個弟妹過來,才把嘴閉上。
文章侯的來源,本就出自内宮的寵愛,真本事麽,四平八穩當個官本不成問題,但位置再擺高些就夾生相出來。
内親南安侯評:“一代不如一代,”其實他想說的,最早那一代,爲壓制南安侯的老文章侯也不過爾爾。
現任的文章侯本想走馬章台把花觀,不想趕鴨子上架的被攆上台,章台尋歡由兒子韓世拓幹完,他勞心勞力的撐着家,早就精神跟不上,最近又兄弟被抓,他實在不濟,見弟妹們又來哭,見到先就哆嗦一下:“弟,弟妹,你們來了?”
二太太于氏就哭:“大哥啊,你倒還在家,”她丈夫從都察院請去喝茶後,就開始索衣服索銀子,一直索……獨不見人。
三太太往椅子上一靠,眼睛直着一言不發。
四太太這一回沒有帶孩子來哭鬧,和二太太一樣也不再發狠,她就冷笑,抱着膀子對着長兄嫂冷笑……笑容似十幾把刀子上光組成,一直在閃。
文章侯硬着頭皮,又一眼見到兒子沉着個臉進來,這就有了救兵,擡手高叫:“世拓啊,姑祖父怎麽說?”
“唰!”
房裏視線往外大轉移。
韓世拓擠出一個……。冷笑,罵罵咧咧地走上台階,斜一眼,就把房中形勢看得分明。“喲,今兒個不是三分天下,倒是五分天下?”
他暗罵的意思都清楚。
以往文章侯府裏,是三分天下。
文章侯夫妻加韓世拓外帶老太太是一分,二太太于氏三太太林氏四太太蘇氏是一分,然後足不出戶的老老太太是一分。
自從二老爺到四老爺全被抓,另三位太太要求到文章侯父子,合不起來勁的全散了攤了,韓世拓罵的,就是這一點。
于氏是強橫慣了的,聞言眉頭一豎,面上肉就要橫起:“世子爺這話!”
“大實話!”韓世拓狠狠
四太太見世子爺更狠,同時成一撇的柳眉也放下,正尋思着說個什麽壓壓韓世拓威風,文章侯息事甯人地滿面帶笑:“世拓啊,姑祖父有話沒有?”
韓世拓是爲了三個叔叔,每天去跑都察院見南安侯求情面的人。
文章侯有些舊事,南安侯見他沒好臉也不輕易見他,家裏兄弟讓關着又不能不去,不去别人家難道不指脊梁骨?
這受氣的事情,就全歸了賴皮不要臉的韓世拓。
除了侯夫人是撇嘴的,她丈夫兒子又沒關着,她怕什麽?另三位太太全眼巴巴的瞅着韓世拓,二太太咬牙,打斷骨頭也連着筋,諒你們父子不敢不幫?
三太太乞憐求告:“可出來沒有?”
四太太粗氣:“呼,呼,呼,”
“有話個屁啊!”韓世拓暴雷似來了一聲。
侯夫人皺眉:“世拓,怎麽回你爹話的?”
“我不是回我爹話,我是氣的!”韓世拓往屋子當中站住,就開始發作:“以前總說我花錢逛青樓!是誰說的,你你你!”
手在三個嬸娘臉上指過來。
三位太太陰沉着不回話。
“你們不逛青樓,你們怎麽不去!”韓世拓罵道:“不上青樓我打聽什麽消息!都察院裏的老張,刑部裏的老黃,大理寺隔壁的老王,我不上青樓見得到嗎!”
文章侯是真的很盡心爲兄弟辦事的人,就聽出不對,皺眉道:“什麽是隔壁的老王?”當爹的發話,韓世拓才收斂三分兇相,深吸口氣回答:“大理寺隔壁是都察院。”文章侯轉怒爲喜,認爲兒子辦事不差,就斯斯文文的對妻子道:“啊夫人,你看這小子,如今也能辦事了不是?”
三位太太心底冷笑,話也說不順,還能辦事!你就直說都察院的老王就是,又大理寺隔壁的老王。
這是繞誰呢?
還沒辦成事情,就想辛苦……。皇天菩薩,等老爺們放出來,來道雷劈了這世子吧!
侯夫人笑吟吟:“我就說沒世拓不行,”對兒子滿面欣喜:“打聽出什麽來?你看,嬸娘們全等着呢。”
“通!”
韓世拓往雕花椅子一坐,沒動靜了。
等上片刻,文章侯按捺不住:“世拓啊,有話就說吧。”
“爹啊,我早說早說的話,你們都不聽!”世子嘴裏叫着爹,目光卻窮兇極惡地瞄着嬸娘們。二太太低下頭,在心裏一個勁兒的咒罵;三太太又目光呆滞,随時性命沒有的表情;四太太轉着自己手腕上镯子,呼啦一圈,呼啦又是一圈。
你剛才那個“屁”就是罵的不是外人,當這些人聽不到?
誰去接你的話?
韓世拓也不要别人接話,接下來話沖口而出:“我再去都察院,心想這都察院的釘子碰的,都可以在大門上鑲滿釘子。今天姑祖父再給我釘子碰,打官腔,我可不管他,我就把滿頭包給他看,”
太太們擡眸看他的額頭,沒包啊?
“沒包我不會大門上碰!都察院那門上還少了釘子,早全讓我一個不少地碰完了,全擺在這兒!”韓世拓撫心口,再道:“沒想到今天還沒釘子碰!”
房中大喜,二太太挺身站起,滿面的羞愧,渾然好似以前怎沒看出這是個嫡嫡親的好侄兒,眼中閃淚花:“世子……”
三太太把身子伸長,半彎着,恨不能鞠躬卑膝:“世子……”
“世子爺……”四太太則堆上笑,把大拇指翹出來。
“姑祖父不在!”
“嗐!”太太們拂袖坐好。
“我想這是交給我的事啊,我不能不碰釘子就回頭,沒帶一頭包回來,還怕你們不給我滿頭包?”韓世拓陰陽怪氣:“我得找人啊,橫豎兜裏還有錢,這可是我自己的私房,不是什麽公中的私中的五千兩認捐銀子,說起來,我就恨那袁的,不過恨他有什麽用,這銀子他也沒揣着,我找人一打聽,真他媽的全捐了,姓袁的白幹一場,我這心裏才解氣。”
三位太太側目而怒,知道你叔叔們還關着呢嗎?又提你那糗事作什麽!
文章侯也道:“說正經的。”
“這就是正經事,要想把叔叔們弄出來,和姓袁的分不開。”韓世拓說過,文章侯點頭,轉頭對侯夫人道:“這和我想的一樣。”
四太太怎麽聽也不明白,就撸袖子随時要開仗模樣:“這怎麽是正事!姑老爺的話,才是正事吧!”
“姓袁的是姑老爺(姑祖父)外甥孫女婿!”文章侯父子齊聲回道。文章侯解了最近受弟妹們逼迫的氣,看看我說話你們從來不聽。韓世拓氣洶洶,懂也不懂你亂插什麽話!
四太太陡然讓父子一起兇了,怔了半晌這彎兒才轉回來,她驚恐萬狀:“他原來是姑老爺家的人,那世子爺讓他抓,是姑老爺的意思!那四老爺讓抓,也是姑老爺的意思!”
韓氏父子撫額頭歎氣:“唉!”
什麽腦子,你總算想明白,雖不中也不遠矣。
“我的老爺啊……”四太太頓覺沒有生機,往地上一滑,坐穩了就撲地就哭。
二太太大怒:“住口!”擡眸暴怒:“我忍到現在,也該我說句話!世子我問你,既然知道有這層内幕,有沒有去找姑老爺!若不找姑老爺,你在外面是作什麽的!”
“你哪隻眼盯着我沒找!”世子跳起八丈高,長袖飛舞,此時宛若作飛天之姿;嗓音之嘹亮,好比冬眠的熊讓捅了一家夥:“我這不是找了隔壁的老王,又找了大理寺的老黃,”
四太太磨牙:“刑部的老黃吧?你自己才剛說過。”
“刑部的老黃,都察院的老張,禦史台的小章,前軍都督府的老馬,府尹衙門的老姜,三五個大學士,六七個員外郎……。”
三位太太們忍住,告訴自己忍住,這是求人時候,雖然廳上已飛的到處是吹起來之牛。
還是侯夫人仁慈些,歎氣:“世拓啊,把叔叔們弄出來,得多少錢?”
二太太恨得心頭滴血,要錢才是真正的話吧,前面全是廢話!
“不要錢!”
二太太一驚,這不要錢的世子,還是我們侯府的世子?她又驚又疑地望過去,見韓世拓歸座喝茶,陰恻恻地道:“出幾個人吧!”
“什麽人?”文章侯問。
韓世拓籲一口長氣,接下來說的,才是正兒八經的話:“姑祖父的外甥孫,我都打聽清楚,最小的那個許給袁訓。太子愛他,早幾年什麽同床共榻來着,這幾年倒沒有人再提。太子太愛他,他的親事太子出面,給姑祖父放假,讓他不辦公事先忙親事,因此不在衙門裏。這重要的消息,不是我在青樓上,難道我鑽内宅裏能打聽到?隔壁老王還對我說,如今要鑽營姑祖父的,就去安家。我是男人我去不了,嬸娘房裏的事,不能光我和我爹出面,嬸娘也得走動走動,我不要錢,禮物又不是我送,你們自己去送。說賀喜也成,說找姑祖父辦事也成,你們去!”
“我們全是女人,府裏又和姑老爺多年不走動,他長什麽樣子都不記得!你讓我們去!”二太太怒容滿面。
韓世拓比她還要惱火:“安家全女人,我去什麽去!”
“是女人才更好!世子爺最合适去。”一般二太太一發話,四太太就要跟上來。
韓世拓沖她們冷笑不言語。
“給你備禮物!”二太太最清楚自己府中的世子。
“給你出些錢,”四太太拖長了音。她不比二太太三太太,兒子女兒都大了。她年青,才成親沒幾年,兒子女兒還小,四老爺一天不出來,她房中都是孤寂的,這錢,肉痛也得出。
房裏,最後是世子爺的一聲高調:“可是你們求着我去的……”
……
文章侯府達成一緻,認定少了南安侯這門内親諸多不便。于是,大包小包的禮物跟着世子爺走府門。
站在自家府門前,韓世拓還牙根兒酸痛,暗中說句狠話,哪一天世子爺我得志,這門親戚我不要!
狠歸狠,狠過還得往門外面走。
小厮小黃躊躇滿志:“那丫頭早就是我的人。”
韓世拓一抹子得意的笑,好似他吃了這一口似的:“不枉我教導你。”主仆往哪裏去,安府是此時不去的。
南安侯府的那個妹妹,以前在京裏也大大的聞名。她和南安侯夫人不和,也是京中的舊人都還記得。
姑嫂不和,然後夫妻終生不和,安老太太就算沒有挑唆,别人閑話中也不能把她給忘記。這事情是文章侯府和南安侯府的内幕,韓世拓雖不大明白,要論他對這件舊事的明白勁兒,這世子還不如天天叫着“小袁小袁”的那幾個老公事。
但韓世拓知道一條,安府老太太不好惹。姑祖母幾十年的舊帳悶在心裏,好似陳年的酒,日子越長殺傷力越足。
世子不去尋晦氣,往别人陳年舊氣上去碰。
爲了叔叔們,他頭上的包最近還少嗎?再弄一個沒必要。
他帶着小厮先出城,有個熟悉客棧,弄間上房,世子再沒錢,也不能住下房,何況今天手中有錢,還是公中乖乖拿出來的錢,花着就痛快。
弄間上房做什麽,把禮物擺這兒,然後,主仆出客棧,上馬,原路返回,直奔京城裏面,七拐八拐,在一府門外面候着。
小茶館最多,這外面也有一間。主仆要壺茶,攤開一桌子的茶食。什麽瓜子兒、筍幹、炒米糖、圓眼……。再就四隻眼睛對着街上瞍着。
從那府門中出來的人,必定要從世子爺眼睛前面過。
一條街通兩邊,爲什麽出來的人必定往這條道兒上走?
答案如下:安府在這邊。
在畫眉做内應,掌珠每天出門去什麽地方,世子爺掌握在心。
熱茶暖心,世子心裏的包消下去後,他悠然地想。姓袁的壞小子,敢敲老子錢!梁山小王爺讓關了好幾天,梁山王妃宮中求,到處求,就差沒把眼睛哭瞎,也認捐了五千兩,才把小王爺弄出來。
聽聽,王世子才值五千一個,侯世子也五千一個,這不是姓袁的犯壞是什麽?
不讓見你大姨子……。你小子還能把大姨子全摟上床不成?
花花公子的心理活動,都很複雜。和别人不一樣。他要是和别人一樣,早就正常的玩幾年,找個人成親生孩子老實奔官職。
再花的公子,最後還得老實去歸着前程。
韓世子玩到今天,二十五歲都出去,在京裏都可以有好幾個孩子的年紀,不成親也不着急,還在玩,他想的調調兒總不是一般的那種。
老子答應你不吹曲子,不見你家大姨子!可親戚總得走吧!不走親戚,老子叔叔們怎麽出來?
太子這一着相當的狠,不關侯爺不關世子,關你們家另外幾個爺們。急不急?全家跟着急!動不動你家大根本,沒啊,侯爺世子還在,不用許多愁,但是愁得熬人。
韓世拓本就安排下接近掌珠這一條計,小黃哥哥把畫眉都弄上手,說明世子爺的琉璃瓶不是白送的。
白送,那還是他嗎?
這走親戚的事情,掌珠妹妹要同世子爺相好,姓袁的長三頭六臂也管不着。
花花公子解氣,這是最狠的一着!
你家大姨子自己願意,把世子關到全身長白毛,你也擰不過來女人心。
韓世子這數十年的浪蕩子,經驗豐富,專拿女人,一拿一個準,沒有白混這些年。根據他的經驗,以前讓他上手,甩了後唯有自己哭,就是父兄們來找事情,最後也不了了之的那些人,全是因爲對他有情意。
情意無價?呃,情意用錯了地方,也一樣的無價。說犯傻也行,那犯傻的人她自己痛并快樂着。
呷一口熱茶,揚一下眉頭,世子爺揚到第十二次眉頭,剛好湊一打的時候,掌珠的轎子從外面經過。
畫眉沒跟着,換了紫花。
小黃哥哥見到臉生,搓着雙手才一樂,再一瞅,這丫頭生得,粗笨點兒!那腰身條子,您這是水桶嗎?
主仆上馬,跟上掌珠轎子。韓世拓擺出一個風流宛轉,壓過西施,踩住貂婵的别緻笑容,手中扇子早不老實的去挑轎簾:“這不是安大妹妹!”
掌珠見是他,眉頭一颦,擡手把簾子“嘩啦”扯下來:“是你!”
“是我啊,你家表兄。大妹妹往哪裏去?”韓世子笑容吟吟。
“回家!”轎子裏飛出的話總是硬邦邦。
小袁這大姨子帶氣?
帶氣太好了,帶氣總要抒解。韓世拓笑道:“我卻往城外去,城外有個好地方,那地方有……”
“桂花!”掌珠又硬生生道。
“桂花?嗤!忒俗你還不知道!從年頭到年尾的賞花,煩不煩?沒聽過幽境野渡,澗芳尋人衣?沒聽說過聲喧亂石中?沒聽說過羨君栖隐處,遙望白雲端?”
轎簾子打開,掌珠似笑非笑斜露出面龐:“你王維的詩頂熟?”玉珠初念王維詩集時,就成天癫狂,什麽“晚年惟好靜,無事不關心”,什麽“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賢”,掌珠讓她煩死,見到就躲開,寶珠性子好,還能跟着念幾首。
但家裏有這麽樣的書呆子,掌珠也長見識。
有人成天在耳朵根下面念,雖不住一個院子,出門就遇到,一天就算遇上一回,也就這麽記住。
韓世拓哈地一聲:“妹妹才女一流也?”心中也暗驚,她竟然知道?
掌珠撇嘴,給你家生個書呆子,你就知道滋味。她不給韓世拓好臉色:“能中舉?”
“能解悶氣。”
這話直紮到掌珠心底,掌珠很不想讓韓世拓看出自己不開心,但是這句話出來後,掌珠不由自主的歎氣:“唉,哪裏能解悶氣?”
“城外一地方,有三五個遊人,全是王孫公子一流才能賞鑒,有酒店,酒味兒厚,遊人不多,卻從不斷着,怎麽樣,去喝一杯去去憂愁?”
王孫公子這四個字,打動掌珠的心。
但掌珠冷笑:“有這等表兄?見到表妹就邀請喝一杯?”
韓世拓莞爾狀:“我拿表妹當自己妹妹看才這麽說,我雖不善飲,卻對景應時而吃酒。那地方不錯,可以解憂,酒也解憂,妹妹不去,我自己去了。”說着,打馬欲走。
“哎,”掌珠叫住他。叫住後,卻又不說話,隻手把個簾子卷來卷去的,似有無盡心事。
她真的是悶,回去也是個悶。
花花公子第一着,欲擒故縱,就此成功。
當下打發轎子走,換上馬車,往城外行去。
……
真的是好景色,而且沒有桂花。清亮的直到幽深處的碧綠,最近時有小雨,洗得纖塵不染,明了人的目,也明了人的心。
而且如韓世拓所說的,不時有遊人走過,不顯熱鬧,也不顯冷清。也不是那無人幽境,讓人見到就覺得帶路的人不打好主意。
客棧離官道并不遠,自己種的菜蔬,野味兒也足。進店裏見到坐的客人中間,不乏輕裘緩帶者,不是王孫,也稱得上公子,足以讓掌珠放心。
莫明的,掌珠本就對韓世拓毫不懼怕。
她知道他就是那吹曲子的人,可他後來爲什麽不吹了呢?走就走吧,又好生生的出現,掌珠心頭怒氣湧動,這個該挨千刀的,當自己是那他想來就來的人?
哼哼哼!
“瓦塊魚。”韓世拓興沖沖的捧着最後一盤子菜進來,就見到碧色爲蔭的窗前,掌珠眸子貓眼般锃锃發亮,神氣很不一般,卻又有失魂奪魄般的美。
他怔上一下,就有哪裏不對勁兒,然後笑了:“妹妹愛上這裏景緻?”把菜放在桌上。還有一件大事,回身把門簾子扯好,認真的檢查有沒有蓋嚴實,丫頭小厮都不在這裏,隻有他們兩個人。
在桌邊坐下,提起酒壺來倒:“妹妹隻吃一杯吧?”
“啪!”一盤子菜讓掌珠掀倒在地。
“這是爲什麽?”
“啪!”又一盤子菜讓掌珠洩憤似的砸在地上。
韓世拓臉色變了變,心想這還沒有喝酒就發上瘋?但是還有笑容:“妹妹有氣,隻管砸吧,砸痛快了,再吃上幾杯好酒,回去睡上一覺……。”
“跟誰睡?”掌珠斜睨住他。
無數炸雷從韓世拓心頭滾過,把他砸得暈乎乎不能思考。瞪着美貌的掌珠,世子爺幹巴巴:“妹妹這是什麽話,這話不是你能說的……”
“是煙花地上混帳女人說的是嗎?”掌珠愈發冷笑:“我不能說,你卻能做是嗎!”
“……”
“好你個世子,好你個表兄,好你個不長眼的東西!”
“……。”
“你是什麽東西我清楚得很。滿京裏出名的浪蕩子,會花錢不會掙錢的世子爺!快三十了沒親事,還得意自己會耍女人!”掌珠大罵:“你當我是誰,你錯看了,知道嗎!”她有了淚,眼前出現的不再是那吓得瑟瑟的韓世拓,而是英俊飄逸的阮梁明。
阮家表兄,他今天定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