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珠奇怪了,忍不住發笑,難道表兇出門三步就發現他的錯誤,又回來對寶珠認錯?
原諒他,還是考慮考慮再原諒他呢?
“他又回來作什麽?”寶珠佯怒。
紅花連擺小心:“表……”氣還沒順息的時候,衛氏進來,臉色發白:“方表姑娘來了。”寶珠哈地一聲:“奶媽,大白天的你也能看走眼?表姑娘離那麽遠,怎麽能來?”說過,還咕咕笑上幾聲,表示寶珠的不相信。
“真的來了!”奶媽和紅花異口同聲。
寶珠勉強相信,但輕松地道:“是餘家送她來侍候餘伯南的吧?這也應當……。”
“餘公子不認她!”
寶珠的幻想徹底粉碎,她鄭重地認清眼前境況:“真的來了?”
“來了!”
“餘公子怎麽不認她?”
“餘公子說,貴府的表姑娘到了,可喜可賀……。”紅花越說聲音越小。
寶珠的下巴,也就快要掉下來。想到的頭一件事:“姑爺才出去,有沒有遇到這一出子?”紅花會意,安慰道:“我和姑娘想的一樣,我聽說表姑娘到了,又親眼見到,去問了王大爺姑爺可曾見到,王大爺說姑爺是碰到的,但姑爺沒理論就走了。”
“謝天謝地。”寶珠情不自禁念了一句。見紅花還在面前,臉紅上來,再想到紅花的話,寶珠就問:“你見到表姑娘一個人來的?”
以寶珠來看,方明珠沒有别人是來不了的。
由紅花轉述餘伯南的話,寶珠大約能明白,餘伯南是不想再要方明珠。也就是說,方明珠上京,餘家并不知情。她一個人偷跑出來,難道就沒有别人護送?
如邵家的大爺,二嬸兒邵氏和方姨太太的親哥哥,會不會想從明珠頭上撈好處,把她送到京裏?
這也有可能。
紅花的話,再一次打碎寶珠所想,紅花笑道:“不曾呢,表姑娘一個人上京,并沒有别人。”寶珠:“啊?”
就震驚去了,話也不會說。
“奶媽,老太太讓請四姑娘過去商議事情呢。”梅英過來。
衛氏忙答應,和寶珠紅花一起過去。見老太太正房裏,早坐好邵氏張氏玉珠等人。房外,看熱鬧的家人們堆成一團。
在古代的世道裏,一個單身姑娘走這麽遠的道路,不由人的,不是驚奇,而是驚吓。
無數的猜測亂飛舞。
路上有沒有受到非禮?
與男人同行的?
反正都不是好猜測就是。
邵氏早哭成淚人兒:“一個人?真的是一個人?”她也一般的那樣亂猜,就是不好再說。她哭幾聲,就用淚眼去看餘伯南:“伯南啊,好孩子,你千萬别計較。”
張氏就鄙夷,玉珠眼珠子瞪着。
安老太太沉着臉,餘伯南則客客氣氣:“二嬸兒說話我不懂,貴府表姑娘回府,按書上說,這叫合浦珠還,我計較何來。”
餘伯南感慨萬千!
他是進京後讓表兇刺激明白的。
如果當初,他夜對方明珠也能從容而處置,當時沒有亂了方寸,再或者面對方姨媽的告狀,據理力争,堅決不要。哪怕拼上一時的學子名聲也不要……。
他當時亂了,餘家當時亂了,拿學子名聲和方姨媽拼不起,又有安老太太從中發話,老太太當然希望風平浪靜的下去,也在她的情理中。
餘伯南,主要是怕連累出寶珠。
一切爲了寶珠,他忍氣吞聲納了方明珠。
本來餘夫人要折磨方明珠去死,也是寶珠一句話,餘伯南解救方明珠出來,讓她在家裏當下人。
方明珠的境遇不好,要問她自己和她的母親。
方明珠是完全沒有人教導的那種,她的可憐程度出自于自己的,最多是先天無人教,後天自己不努力。
一大半兒的責任,應該是方姨媽承擔。
既養就教是不是?
但方姨媽也一樣是不懂的人。此類人組成缤紛世界,隻能這樣定她們所在的社會地位吧。
禍害!
餘伯南心想,她是自己跑出來的,再要我承認,難上加難!
寶珠就在這時候進來,恰好聽到合浦珠還這句話,寶珠也心中有所感慨。餘伯南鐵了心!
合浦珠還,是後漢書孟嘗傳上的故事。合浦是個地名,當地産珍珠,有酷吏壓榨,不分季節逼迫采珠,珍珠不能忍受,搬家到隔壁郡的水中。孟嘗爲官後,律法清明,合浦珠還。
合浦珠,是個好東西。
方明珠,是什麽好東西?
餘伯南用這個典故作比喻,意思分明。
但見餘伯南端坐安然不動,他心裏想什麽自然是不知道。但餘伯南的表面上,是從來沒有過的沉穩。
去年,這事由不得我的辦了!
今年,這事再由不得别人!
寶珠對餘伯南看看,餘伯南坦然還她一視,眸中微有閃動,居然單純的笑上一笑,彬彬有禮來見禮:“見過四妹妹,好久不見妹妹,妹妹可好?”
他一派從容,寶珠倒不自在起來。
餘伯南是因爲喜歡她,而他又情熱上頭,才會受到方明珠的逼迫……
寶珠坐下颦眉,難道自己是那紅顔禍水?
寶珠坐下也不言語。
大家都知道方表姑娘一身肮髒的上門,大家都在等她洗幹淨換好衣服出來,都想聽聽她是爲什麽上京,又怎麽上京……
“大姑娘,别跑!”表姑娘還沒出來,院子裏先出來叫聲。
院子裏,掌珠潑風似的沖進來,姿态也不要了,得體也不要了,像炮彈般進到房中,雙手叉腰,怒氣沖天,眸子四下搜索,怒道:“明珠在哪裏!”
邵氏驚呼:“掌珠,你這是怎麽了?”
掌珠此時活脫脫像街頭潑婦,又像怒火上的龍卷風。面對她噴火的眸子,沒有人敢在此時和她搭話,除老太太煩悶的揉揉胸口外,别的人都低下頭。
掌珠在房中找了一圈,沒見到方明珠,她冷笑着,這個時候才回母親的話:“我怎麽了!我倒想問的是表姑娘怎麽了!她也嫁了人,我們也能安生的過日子,她這會子跑來,又想攪和誰!”
她怒沖沖轉向寶珠:“又來欺負四妹妹?”再手按身前:“還是來攪和我的親事!”
她氣急之下,把親事二字也帶出來。有些話是閨閣中女兒不能說的,就是當着人聽到,也要害羞,至少也要裝害羞的話。掌珠如今居然能說出來,可見她有多氣。
寶珠默然。
邵氏默然。
安老太太長長歎了一口氣,掌珠又沖向餘伯南,對着餘伯南叫嚷:“你呢,你是幹什麽吃的!才子,聞名的才子!你連個妾也管不好,還是你仍放不下寶珠,故意放她出來搗亂!”
寶珠輕咬住牙,本能的往外面看看。
表兇可千萬别這個時候回來,要讓他聽到,又要和自己置氣。大姐姐此時,像條火龍,走到哪裏燒到哪裏。
而衛氏和紅花雙雙氣白了臉。在衛氏來看,姑娘是有個好姑爺,既有了一個好姑爺,大姑娘就不該這麽說。
衛氏不顧尊卑,走出來斥責掌珠:“大姑娘說話好糊塗,這關我們姑娘什麽事情!”邵氏也覺得掌珠的話不對,忙道:“是啊,這不與寶珠相幹!”
紅花也急了,跟上道:“大姑娘就是氣,也不應該扯上我們姑娘!”說過,又狠狠瞪住餘伯南。安老太太也皺眉,斥責掌珠:“坐下!我還在這裏,輪不到你發瘋!”
掌珠一聽到方表姑娘回來,那是她一直就不喜歡的人,而且她親事上不遂心,窩着氣正沒有地方發,方明珠回來成了導火索,掌珠聽到後,從大門上幾乎是蹦進來的。
進來找不到方明珠,這火氣就四處亂發。
她說過寶珠後,也覺得不對。讓衛氏罵,掌珠還肩頭一聳不悅,見母親也說,祖母也說,又有一個紅花也忠心護主,掌珠灰了心,滾滾幾滴子淚珠出來,用帕子掩住臉泣道:“那是我的親姨媽親表妹,我不應該這麽說。可家裏人都知道,從姨太太和表妹進家門,就沒有少生事情。”
張氏歎氣。
“好容易的,托賴舅祖父的好兒,祖母的疼愛,我們進京過上安生日子。再有什麽,也全是我們自家人,拌嘴也到不了别家去。可,這還沒有好上幾天,那惹事的表姑娘又來了,我們的日子又不安生了,嗚……”畫眉扶着她,到椅子上坐下。
掌珠這麽要強的人,也能氣哭。張氏更忍不下去,起身對婆母也有了淚水:“老太太,您要行善,也不能再收留她們!您留下姨太太,安靜無事的也就罷了。如今表姑娘也來了……掌珠說得對,還有兩個姑娘沒有親事,這全是您的親孫女兒啊,您全不顧了嗎?就四丫頭有門好親事,掌珠玉珠就全不在你眼中?”
張氏本不想借這件事發私意,可話到嘴邊,就出來了。
寶珠更低下頭,好似她親事上不錯,成了全家眼中釘。
而安老太太這一回沒有怪張氏說話不中聽,接着長歎一聲:“你們呀……”這是要長談的意思,全家的人全支起耳朵。
安老太太借這個機會,也想發發她的私意。
先拿帕子拭淚,老太太也讓氣着了。她的氣呢,不知是聽到方明珠回來氣的,還是讓掌珠發飚氣的,還是讓張氏指責氣的。反正她自己都覺得氣着了,話再不出來會把自己憋死。
“你們呐,真是見識淺!”老太太進京後,南安侯時常同她來用晚飯,這晚飯前的罵人早就不罵。可能是全攢到一起,今天一開罵,就聲勢驚人!
老太太聲若洪鍾,先左看一眼邵氏,右看一眼張氏,責備道:“沒見識!爲了孩子們親事,看你們是什麽德性!”
手指邵氏:“你!就會哭,再就由着掌珠出去亂跑!我全不管,權當去散心!”再手指張氏:“你成天亂蹿,一個寡婦家,亂跑什麽!要出去亂跑,也應該是攆着玉珠出去!”
玉珠怎麽聽怎麽不對頭,又怕祖母發話,從明天開始母親就攆自己出去亂轉,就小聲問:“祖母祖母,是出去跑對,還是不出去對?”
安老太太轉向她,中氣十足的罵:“她跑不對!你不跑不對!”玉珠扁扁嘴。
“袁姑爺還不是官,就把你們急成這樣!”
“袁家不過一個親家太太在京裏,就把你們眼紅全惹上來!”
“當初自己沒眼光,都不記得了!”
老太太威風重抖,在房中一通怒罵,房外來了方氏母親。方姨媽扯着方明珠的手,面上淚痕還不幹:“明珠,等會兒去見祖母,記得我交待你的話,不管祖母怎麽發脾氣,我們隻跪着求她。”方明珠點頭。
“如今這府裏又是一個模樣,太子也來過,公主也來過……”方姨媽雖進京後不出房門,但消息一點兒沒少聽。
太子公主來時全轟動,關在房裏也一樣能聽到。
方明珠也驚喜:“公主?”她最關心的事:“她有我好看嗎?”她眨動着自己知道的,自己的漂亮眼睛。
不得不說,方明珠是個美人兒。美人兒又才出浴,發上沒擰幹,還往下滴着水珠子,看上去發漆黑,人水靈,是一個絕好的美人。
方姨媽自己看着,也覺得得意。這孩子生得多好,嫁在餘家當妾真是可惜了!以前方姨媽就相不中餘伯南,何況是現在她聽說還有太子這等人物……
她才想到這裏,倒沒有過份亂想,是方明珠繼續驚喜,而且眼睛亂瞟:“母親,太子今天還來嗎?”
方姨媽滿懷心事,這心事不外乎是怎麽再求老太太幫忙,怎麽過安家别人這一關。她還不知道掌珠大發脾氣,但是卻明白安家别的人不會輕易就容納明珠。心事重重的她,也讓方明珠珠逗得一樂,爲女兒再整整頭發道:“人家還能天天來?來一回就是天大的顔面。”
方姨媽還算知趣,不敢把主意想到太子身上。
方明珠甚覺無趣:“原來不再來呀,哎呀,那我可再嫁給誰呢。”
見老太太正房到了,母女不再說話,進來給安老太太行禮。方姨媽跪下來哭泣:“老太太,明珠回來了,多好呀,她又能孝敬您了……”
“放屁!”掌珠又按捺不住,而且口出惡言,進前幾步,對方姨媽怨恨滔天:“祖母倒要她孝敬!她是什麽東西!餘伯南!”又再次把餘伯南提出來:“你家的逃妾,你是個男人你倒不管,你想丢給誰!”
餘伯南眼觀鼻,鼻觀心,一副老僧入定模樣:“安大妹妹,貴府表姑娘回還,姐妹得已團圓……”
玉珠也忍無可忍:“你這話什麽意思,你真的要把她還給我們?”
餘伯南擡眸,微微一笑,從他臉上看,全然是鎮定淡定的:“啊,貴府進京後,貴府表姑娘不及跟随,在我家招待一時,現在歸還…。”
“公子,你不要我了嗎?”方明珠驚天動地的大叫。
齊氏等京中的老人從沒見過方明珠,就是聽都沒聽過。此時皺眉,果然不是一個省事的人。
方姨媽沉下臉,掄起巴掌把方明珠拍了幾下,罵道:“别犯混,你是處子身,上有老太太在,許一門好親事還用說。快給祖母叩頭,别管閑人!”
閑人悠然,我閑着呢,你千萬别再來尋上我。我甯可青樓上找一個,也不再要你!
掌珠破口大罵:“不要臉!都嫁過人,還什麽處子身。不要臉不要臉!”邵氏再軟弱,也聽不下去,小聲道:“掌珠,你都說的是什麽!”
“大姐姐,”寶珠輕笑起身:“我才得一件首飾,大姐姐來幫我看看?”掌珠猶豫一下,跟着寶珠走了。
老太太松口氣,掌珠若再鬧下去,她也頭疼難勸。
齊氏等人卻笑了笑,四姑娘好心腸,果然是不假。
此時隻有寶珠的嫁妝,才能把掌珠拉走。
掌珠和寶珠都走了,玉珠愛清靜的人,雖然很想看方明珠的熱鬧,也覺得煩燥,她悄悄的起身,也走了。隻讓青花守在這裏聽熱鬧,一會兒回去再說。
玉珠對寶珠的嫁妝沒有興趣。
……
臨睡前,青花往窗外看,道:“姨太太還跪着呢?她今天恒心上來。”張氏正解衣裳,聞言冷笑:“她的恒心,可不就是留在這種時候用的。”
回想今天的鬧,張氏郁結得快要得病。
已睡下的玉珠又煩上來:“别再說她!不是有祖母在。”
恨得張氏點她一指頭:“你這個性子打小兒看着好,安靜,鑽書裏就出不來。那時候我想,玉珠雖不愛做針指,又有什麽?至少性子沉穩。我爲你守好嫁妝,不讓你祖母弄了去,以後不管嫁給誰,你手中有錢,他倒敢欺負你?”
“現在也一樣。”玉珠捂耳朵,在心裏道又來了又來了,就不能少說一回。
“現在一樣個屁!”張氏也罵了粗話。玉珠把腦袋往被子裏一鑽,七月的天氣晚上秋涼,倒還不會熱到。
“現在,你若嫁個王孫公子呢?針指上不行,妯娌們難道不笑話你?”張氏發牢騷恨怨:“真是奇怪,你都還沒有親事,什麽表姑娘堂姑娘的,還敢上來!”
又支起耳朵聽聽,狠狠籲口氣:“你姐姐還在罵呢,也是,攤上這樣的親姨姐妹,誰會不氣?”說到這裏,才吹燈睡下。
對面東廂房裏,門窗緊閉,也有掌珠的罵聲出來。
掌珠散着頭發,也不梳晚妝,靸着繡花鞋,都沒有穿好,就這樣在房裏走來走去,袖子早撸到手肘以上,一邊走一邊罵不絕口:“糊塗油蒙了心的,沒廉恥!她哪裏是在餘家呆不下去來找餘伯南!分明是我們走以前,姨媽就做好的!”
“你姨媽從到京裏可就一直沒出過門兒,”邵氏弱弱。
掌珠大罵:“一聽就是,就您看不出來!姨媽是沒有出過門!明珠才找了十幾天才找到我們家!她怎麽不讓人拐走賣了!天底下的拐子都死絕了,還是窯子裏全關了門!”
邵氏就落淚。
“哭!您就會哭!全然不想這事的嚴重性!明珠留在家裏,我們家的風水名聲全都壞掉,我嫁不出去,玉珠也休想!寶珠的親事,隻怕要黃!”再罵到餘伯南身上:“姓餘的也是,他家的人他說不要就不要?當初可是判下來的……。”
說到這裏,掌珠不言語了。氣呼呼回榻上坐好,心頭火氣還沖多高。
見她不再罵,邵氏陪笑:“掌珠啊,你的親事當然要緊的,不過幸好的,祖母也沒松口答應她留下啊。”
掌珠三姐妹離開後,安老太太打發閑人走開,隻留下兩個媳婦和方氏母女,親口告訴她們:“你們尋房子吧,我這裏不能留别人家的逃妾。”
老太太也氣着了,又讓掌珠大怒而氣着,甚至不肯聽方姨媽母女解釋。老太太不肯聽,自有人勸方姨媽母女離去,老太太也沒說就攆走,方氏母女自回房中。
這是上午的事,晚上南安侯來用晚飯,老太太還在生氣沒有說,提起來她不喜歡。而齊氏等人當這是小事情好打發,也先不說。大家都不說,南安侯用過晚飯就走,說衙門裏最近竟然忙得覺也不能回家睡。他走以後,方姨媽就跪到老太太房外面,一言不發的,但人人都明白她的意思。
掌珠氣得出去大罵,讓邵氏拉走,再就房中一直大罵到此時。
張氏關上房門生氣,而寶珠,這時候也還沒有睡着。
衛氏憂愁的一會兒落淚,一會兒也罵,就是罵聲小些:“天可憐見的,姑娘才尋上好親事,餘公子來做什麽!這方表姑娘也來了!菩薩皇天在上,讓她們都走了吧!”
又往窗外面看,衛氏恨的握住剪刀,寶珠見到,有氣無力的問:“奶媽您這是作什麽?”衛氏低頭,這才看到自己把剪刀拿起來,就手放下,又恨得重新握住:“我我,我要是出去拿着這個,姨太太會不會吓走?”
紅花在一旁,小臉兒上苦大仇深。
寶珠則是更無精打采:“理她作什麽,是她跪,又不是你跪,”
“姑娘說哪裏話!”衛氏火冒三丈,把剪刀放下,轉身子氣憤滿面:“姑爺每天上午來,有時候也下午來。今天下午沒有來,下午姨太太也沒有跪,謝天謝地的,”
寶珠輕聲道:“姨太太怕舅祖父見到,即刻攆她走,她才等晚飯後舅祖父走了才跪。奶媽放心吧,她又不是好身子骨兒,跪上一夜明天就病,到明天姑爺來前,估計她就回房去養病。”衛氏咬牙:“她就是這個意思!她想病在家裏,老太太就不好攆她!姑娘既知道,快去對老太太說!”
“祖母難道不明白?”寶珠愁眉苦臉。她也怕,怕表兇明天上午來見到。房中有一尊衛氏請來的菩薩畫像,寶珠憂愁地對着菩薩的慈眉善目想,我是祈求姨太太半夜裏就病得要回房,還是祈求表兇明天公事忙,他不會來?
貌似這兩樣都不好。
姨太太雖壞,咒她生病倒成了自己不好。雖說别人不好時,自己未必忍得住。可寶珠的心地,還是說不出口。
而祈求表兇公事忙,也不對。
寶珠歎氣。
衛氏歎氣。
紅花騰的起身:“我去!我去和她拼了!”
衛氏和寶珠一起攔她,又好氣又好笑:“你去能作什麽?”
紅花道:“她不是想病!如今秋涼上來,夜裏受涼可以病得起不來,她起不來,就沒法子禍害我們!我去弄盆井裏的涼水,當頭給她澆下去,看她還不馬上就病!”
“哎呀!”
“哎喲!”
寶珠和衛氏齊聲歎氣,再對着:“唉!”
“嘩啦!”有什麽在院子裏響起來。
主仆三人往外面去看,見張氏玉珠也披衣出來。而掌珠手中拎着一個盆,怒氣沖沖走回房。再看方姨媽,渾身上下全是涼水,在夜風中即刻打起哆嗦來。
農曆的七、八、九三個月,是秋天。白天雖熱,夜裏卻涼上來。
“不用你去了,”寶珠嗔怪紅花。紅花咧着嘴笑,居然開心得拍了一記巴掌。張氏和玉珠聞聲隻眼角往這邊微轉,就轉身回房。衛氏也道:“姑娘也進去吧,這秋涼了,明兒你也病了,姑爺要問,可怎麽說。”
她進房後,在菩薩面前上了三炷香:“大慈大悲的菩薩,保佑姨太太馬上就病吧。”
寶珠撫額頭,一腦門子的亂心思。
她不明白祖母爲什麽不攆方姨媽走,雖不願意做詛咒人的事情,但寶珠也覺得,方氏母女可以走了。
有這樣的一種人,到哪裏哪裏不好,就是方氏母女這樣的人吧。
老太太房裏,一直沒有人出來。
誰也不知道她想什麽。難道讓氣糊塗了?那還有侍候的人,也應該出來說句話吧?
……
“娘,你怎麽了?”一大早,方明珠的哭聲就響遍院中。掌珠直氣得後半夜才睡,這就讓吵醒,主要是她一會兒出來瞅一會兒出來瞅,看方姨媽幾時才病得往地上一倒,掌珠就打算不管祖母說,指使幾個人把方姨媽擡到大門外面去。
當娘的都走了,當女兒的還能不走。
她惱得從床上跳下地,嘩拉一下,扯開房門,對着院子裏近似咆哮:“還讓不讓人安生!滾!”方明珠也怒聲而回:“我娘病得快要死了,要死在這裏,我和你沒完!”
張氏本來不想出來,聽到後也氣得出來:“方明珠,你娘病死在這裏,和我們不相幹!”玉珠在房裏也氣:“就是,不關我們事!”
寶珠在房中痛苦:“我才睡着!”她也想了半夜才睡着。
紅花昨天夜裏就想拼命,見院子裏吵得熱鬧,揣起剪刀就出去。衛氏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到紅花小身闆兒呼的出去,還沒愣住,“呼!”紅花又回來了,張口結舌:“姑爺來了!”
院外的天上,天邊的淡月還挂着,才透出白光。
寶珠還沒有起來,聞言吓得一縮脖子:“什麽鍾點兒,他來作什麽!”也不披衣服,下地就往窗戶上看,見果然是袁訓進來,而且面如鍋底。
袁訓又是一夜沒睡,而且心事重重心情不佳。他本來想在二門外面找個地方睡會兒,天亮了再進來看寶珠取笑幾句,開開心去當差。老王頭才開門,他就聽到裏面在吵架,他就進來。
本來就沒好氣,進來更沒好氣。
怕女眷們有衣着不整的,他在二門上先重重一嗓子:“嗯哼!”掌珠雖糊塗他來得早,也趕快進去,張氏也進去,紅花就是這時候聽到是他,也縮回去。
獨方明珠傻了眼,抱着渾身發燙的母親,傻呆呆看着一個英俊的少年直直進了寶珠房。這是誰?
“明珠,去求老太太,去求她,”方姨媽真的是拼死一搏。
方明珠張張嘴,家裏全是女人她不怕,可來了一個男人。她扶起方姨媽,沒心沒肺又出來:“我說不要用苦肉計,你偏不聽!先回去換衣服我去請醫生。”
早上寂靜,掌珠在房中問邵氏:“你聽你聽!這是苦肉計!”
張氏往地上重重啐道:“不要臉!”
衛氏和紅花來不及罵,因袁訓黑着臉在走廊上坐下來,眉頭擰得成一小塊兒:“誰大早上的家裏亂!不怕驚到祖母,吵到家裏人!”
沒有人再奇怪他來得早,他自己也想不起來這種時候,天才蒙蒙亮,坐到這裏不合适。
他覺得合适,他就坐着。
袁訓聲音不小,掌珠在房中大聲回:“去問餘伯南,幸好你來了,讓餘伯南把他家的帶走!”張氏想想,也在房中大聲道:“這家裏沒王法,總算有人來過問!”玉珠倒羞得怪她:“您又插什麽口!”
張氏道:“老太太假好心,什麽也不管了,沒個人過問還行!”
寶珠在房裏大氣兒也不敢出,越想越氣,越氣越想,早把表兇不和自己客套銀子的事丢到腦後。表兇早就知道餘伯南喜歡自己,說不好明珠的事他也清楚,表兇性子不好,一不小心他就遷怒……。
“紅花,姑娘呢,這麽亂了還睡得着?還不起來!”
寶珠委屈,見天也是起的時候,慢慢騰騰起來,但縮在房裏不出去。
袁訓在走廊下面一步沒動,喝了幾碗熱茶精神上來,那臉還是黑得跟包公似的。方明珠自然不敢來鬧,邵氏見到也安心:“掌珠,你以後找女婿就得找個這樣的鎮得住人。”掌珠咦了一聲:“這大早上,他來得不對呀?”
張氏在房中見到,也對玉珠道:“看看,他是不會放過的,等我梳好頭,出去好好對他說說。”玉珠氣道:“您少說幾句吧,您倒是先去問他,大早上的他怎麽能闖進來!”
“什麽叫闖!家裏隻有姑娘,有了姑爺自然當家。闖什麽闖!”張氏不理會玉珠。
又過了半個時辰,老太太房中有人道:“請四姑爺去說話。”袁訓丢下茶碗,往安老太太房中來。
見老太太是匆忙起來,頭發才梳好坐在榻上。袁訓問安道:“昨兒一夜沒睡,侯爺應該也是一夜沒好睡,才從門外面過,累得不行,我說門房歪一歪,就聽到家裏吵鬧。是什麽原因要吵,又是誰敢在這裏吵?還想問祖母,祖母倒不是不明白的人,怎麽由着她們鬧?”
掌珠隻會發飚,這話讓袁訓給問出來。
安老太太淡淡,倒不是太生氣。她半晌不說話,袁訓就等着。
“你說,以前做錯了事,對别人好些,是不是可以更改過來?”安老太太忽然問的,卻又是這樣的一句。
袁訓結結實實呆住。
這是句什麽話?
見窗外白光漸起,翠色木葉漸清晰。老太太面容襯在翠色上,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更不是優柔寡斷:“那一年她們母女初到我們家,我看她們可憐留下。以後呢,可以解悶。留下。人做好事情,其實受益的大多是自己。但做了對事情當了好人,遇到這不懂事的人,也沒有辦法不是?”
“是。”袁訓認真聽着。
“以前不攆她們,是攆走她們,她們就沒處可去。自然但凡有囊氣,也不會無處可去。但凡有志氣,也不會孤苦無依。這一對人,卻真正的沒囊氣又沒志氣,我想年年魚蝦放生不少,權當放生。”
“是,您和我母親倒是一般兒的想頭。”袁訓道。
“我前天問侯爺,姑爺這麽年青,在太子府上到底是什麽差事?侯爺說了不得,竟然是什麽事兒都知曉。當時我想,你不是不精明,那往家裏去的時候,就沒有打聽過寶珠不成?”安老太太沒有責備的意思,是笑容滿面。
袁訓沒有難爲情,事先打聽這是理所應當吧。他承認:“是。”
安老太太笑道:“那你也就應該知道,這個什麽髒的臭了的表姑娘,我滿心裏想成全她,她母女自己設計自己鑽,把自己送到别人門上當妾,要不是我還在,早讓餘家折磨死。如今她跟了來,我昨兒想了半夜,又要把她自己送到什麽地步上去呢?人心自正,倒是不怕她。”
袁訓莞爾:“說是這樣說,不過行善也有度。”
“你母親也念經,你去問問她就知道我怎麽想。”
“母親和您一定一樣,不過我年青,我省不得什麽自有福報。”袁訓道:“如今有我在,我可不忍她!讓人去找姓餘的來,要麽他領走,要麽他出主意!”
安老太太忍不住笑:“你這孩子,你這是爲難餘伯南呢。”老太太上了年紀,都聞到一肚子酸味道。
“祖母發話,我就不尋他。這一對人不能留,我作主,攆出去。祖母要行善,送十兩銀子吧。”袁訓面無表情:“我容不下她們!”
同時在想,婦人心思全是一樣,早聽說姑祖母剛強,原來也心太軟。又尋思,祖母才說當年對别人不好,換個人幫助,可以心安?
這姓方的真好命,遇到祖母這樣的人。
不過她遇到自己,是她運氣走到頭!
袁訓此時不能理解安老太太,認爲是女人心思。這其實也沒有說錯。
安老太太沒有話,心平氣和地笑:“我老了,這家交給你吧,我不管了。本來我想着看她能演幾出子,橫豎你天天來,讓你發落。”
袁訓就知道指他今天來得早,他猶豫片刻,還是把心事說出來。他面色不豫:“成親日子,定下吧。”
方姨媽鬧了一天一夜老太太也沒驚,此時大吃一驚:“不是等你家長輩,”她險些把名字脫口而出。
袁訓不豫的臉色就從這裏而來,他悶悶地道:“出大事了!京裏拿奸細,瓦刺使臣不辭而别。和談竟然是假。回京的人都讓返程,舅父就是想回來,今年也回不來了!”
他來時郁悶,就是爲了這個!
舅父和姐姐不能親眼見到自己成親,在他們心裏該是多麽的遺憾。就是袁訓母子,也是一樣的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