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不見,如三秋兮。袁訓心中出現這樣詩句,手中這柔軟無骨的素手,一日不握,也如三秋兮。
他更慎重輕柔的攤平自己大手,穩穩的托住寶珠的柔荑。
才下眉頭,卻在心頭。寶珠這樣想,腮邊有了一抹笑渦。恍惚間,她問自己,這是誰的詩,或又是誰的詞,這都不打緊。
她隻尋思,這上了又下,下了又上的,卻是什麽?
可憐它忙得慌,而又把寶珠惹得心跳如飛,怦然若花。
“啪啪啪!”
紅花拍敲着門,打斷她不曾知曉的,主人們間的靜谧。
……。
世間最熬風景的,就是靜夜明月下,有客狂敲門。
餘伯南正握着一面銅鏡憤然的罵:“了不起嗎?太子府上!……”還真現在惹不起。再罵:“搶我的寶珠,還敢打人!”
外面“砰砰砰!”
猝不及防的,餘伯南險些把鏡子摔地上。惱怒地對外面叫跟來的小厮:“餘村,去看看是哪門子惡客!我們在京裏沒有半夜上門的客人,走錯門了吧!”
他臉上一團青紫,袁訓那出自于未婚夫婿憤怒的一拳,打得很是不輕。安家來請,馮家來請,餘伯南都推說受風寒嚴重,一絲兒風也不能見,躲避房中不敢會面。
這晚上,才是餘才子能開窗透氣,而又不怕讓人看到笑話的時候,敲門聲就如同天下打炸雷,專劈這一家,沒完沒了的響起來。
敲門的是紅花,可想而知她一敲不開,再敲是用力的。
“咚!”
還有一記腳踹。
餘伯南吓得一跳起來,怒着丢下鏡子:“誰啊誰啊誰啊!”打開房門,一頭怒火的紮出去。
眸光剛到院中,他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的愣在當地!
院子裏不止餘村一個人。
紅花這樣的敲門法,跟進京的另一個老家人也走出來,然後是餘村在,紅花在,另外一對身材皆修長,男高女低的人兒,舉步走進來。
餘伯南先怔在紅花面上,受驚吓的叫道:“紅花!”
再身子一震,駭然而望向那對說不出和諧的人。眸光在袁訓面上一掃而過,還來不及大怒時,你還敢上門?有什麽狠狠擊中餘伯南,餘伯南張口結舌,吃吃不絕:“寶珠寶寶寶珠寶珠珠珠……。”
那風姿儀态,除了寶珠還會有誰?
袁訓聳起眉頭,這麽個呆子,曾相中過寶珠,真是把我小袁的人也丢得光光。而寶珠則嗔怪地側過面龐看他,面紗雖厚,責備的意思也明顯露出。
看你,把他打成這般模樣。
餘伯南此時的樣子,可以說是他長這麽大最狼狽的一回。
他上身穿的原本是件整齊袍子,現在衣不是衣,袖不是袖,歪歪斜斜的像挂在身上。再來他的臉上不是滄桑就是傷痕,還透着一股子在房裏捂了很久的陳年酒味兒。酒醉後的人夏天悶在房裏足有一天,再出來就是這種味道。
還有他臉上一側一團青紫,站在台階上面,好像鬼門沒關住跑出來的小惡鬼。再加上他瞠目結舌的表情,舌頭快伸出來多長,真是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主人是這種模樣,客人們自然也無話可說。
有片刻,大家是幹瞪着眼對視着。
紅花怯生生的說了一句:“客人上了門,不請我們坐坐嗎?”
見到餘伯南這副樣子的人,都會很同情他。紅花忠心于姑爺,又憐憫餘公子,兩下裏沖突得厲害,可怎麽辦,她就小心的提醒,你失态了,沒有當主人的風度,快着些兒吧,趕快回魂招待我們。
“啊!”
餘伯南慘叫一聲,手忙腳亂的他總算想到自己是什麽模樣,他才照過鏡子,不可能會忘記。他先扭頭往房裏去,可能是想打扮一下自己。又才一擡步子,就踟蹰不前,急急轉身,像是怕自己一離開寶珠就此走開。又想看住寶珠,又怕自己模樣她不喜歡。餘公子再次發出一聲慘叫,嘴唇哆嗦着,出溜一句完整的話出來:“寶珠,你來看我?”
“我們不進去,就這裏說說話就走!”袁訓眉頭緊鎖,面如鍋底。
這姓餘的,這是讓寶珠可憐你嗎?
他生氣之極,更後悔把寶珠帶進來看到餘伯南這種不檢點外表。這不是亵渎寶珠嗎?就把寶珠打橫一帶,而自己身子往寶珠那兒斜行一步,寶珠就到他的身後,而袁訓完全擋在寶珠前面。
他扶寶珠進來的手,反手背到身後,還和寶珠相握。
餘伯南驚慌失措中,還沒看清寶珠的面紗,就隻能看到袁表兇堅定的肩頭,還有就是寶珠夜風中揚出的一角面紗。
他難以控制的握緊拳頭,有什麽忽然亮了。
明月本皎潔,如水銀瀉地,把這小院照得明亮如銀。這亮了的東西,還是讓所有當事人,和非當事人全注意到,全都精神一振。
這明亮處,是從袁訓身後的寶珠而來。
但不知,是她的笑容,還是她的喜悅,給小院中又加上一層光亮。
人心的明亮,本就能亮過這世上一切的燈燭。
袁訓本鐵青着臉,現在是忍不住微笑。
餘伯南本就沮喪,現在是更如刀子紮中心頭。
寶珠的明亮,是在袁訓把她往自己背後推時,或是她的笑容,或是她的喜悅,驚動這院中所有的人。
她在爲她的未婚夫護她周全而明眸燦然,笑容熠熠。身爲未婚夫的袁訓離她最近,感受最濃。滿腔送老婆來給别人看的怨氣一掃而空,手更平平的托住寶珠手,不敢亵玩,也不敢怠慢,柔聲若春風中細曲:“要說什麽這就說吧,我可不能等你太久。”
寶珠柔和的責備他:“你呀,下這麽狠的手。”把一個風流才子變成青面小鬼,就差一對大獠牙。
袁訓受到這個責備,頗有得色的笑了:“你隻看到他,他打我時,你就沒看到,所以你要怪我。”
姓餘的小子就在面前,你敢說你沒動手?隻是沒打到就是。
“你呀,他怎打得到你?”寶珠還是責備。
她的嗓門兒,若花香又更輕一些,若流水又更細一些。這種責備聽到當事人耳朵裏,餘伯南更加難過,而袁訓更有得色:“打不打得到,他總出了手。還有,”想想表兇又要來火,他一隻手在寶珠手下面,另一隻手由不得指住餘伯南,怒氣浮出:“你再敢惹我,我剝了你的皮!”
餘伯南定定看着他,傷心欲絕。
你還要兇嗎?
你還要剝我皮嗎?
隻你今天帶着寶珠前來,好大度,好風度,好……姓袁的,你傷透我的心,還嫌不足,又來重重踢幾腳!
兩個人心照不宣,袁訓指的再惹我,是指餘伯南的那張寶珠寶珠。
一個怒目而視,一個傷心不能自己。
“咄!你又兇上來,站開些,我和他說話!”寶珠很是生氣,由此時場景迅速腦補一下他們打架時,應該也是這樣,表兇如此之兇,而餘伯南如此之可憐。
再有人對寶珠說當時餘伯南也是兇的,寶珠可不會相信。
見那大樹似的身子不動,寶珠握緊小拳頭,在那後背上輕捶幾下。袁訓不情願的讓開半邊身子,冷笑道:“說吧,可不許說多了,我不樂意!”
“就一句!”寶珠颦眉頭回他。再看向餘伯南,柔聲道:“你爲功名而來,若耽誤了,豈不傷家人心。用心功名吧,我好着呢,你可以放心。”
當頭一盆涼水,澆在餘伯南頭上。寶珠親口說,親眼見到寶珠對他有情意……
寶珠說完了,又感愛袁訓起來。紅花說的那句話實在正确:“餘公子要強過姑爺,姑爺豈不是要吃虧?”
寶珠收斂怒氣,對着身邊的袁訓拜下去。
袁訓愕然,忙伸手去扶,擔心地問:“又怎麽了?”
寶珠扶住他的手,卻先不起來,仰起面龐嫣然:“多謝你帶我來,你實實的,是個丈夫!”此處丈夫二字,指的是“大丈夫”。
度量宏大的那種人。
袁訓手上一滞,也先不扶寶珠,半彎身子但嗓門兒依就響遍院中:“你的話,當不起,隻你以後别再給我出難題就行。”
“嘻嘻,”寶珠笑聲靈動中,讓袁訓扶起來,兩人轉身,往門外走去。
第二盆涼水,第三盆涼水……一盆接一盆的澆在餘伯南頭上。
他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走出院門,看着紅花跟出去,看着馬車駛動離開,空留一地青石闆月色。而家人過去關門……
“不!”餘伯南痛叫出聲。
他知道,這與寶珠将是永别。從此一個将是别人女眷深入内宅,一個是外面的男人非親非故非堂兄表兄,就是有心上門,想見一面也難于上青天。
淚水潸潸而下,餘伯南垂下身子在台階上痛哭失聲。
他真的傷到情根上。
寶珠對他,是瞎子也看得出來的有情意!
跟進京的家人一老一小,這幾天裏都不明白公子好好的怎麽會受傷。現在全心如明鏡,把餘伯南扶進去,打熱水給他洗臉,把他房中空酒瓶子收拾出去。
“當!”
書童不小心摔了一個瓶子,餘伯南立即擡起頭,兩隻眼睛瞪多大,兩道白光嗖嗖的從眼眶裏往外面蹿。
“公子,你要不要緊?”家人看着都害怕。
“騰!”
餘伯南站起來,一步邁到他面前,目光中神采驚人:“小村子,安四姑娘對我說的是什麽?”小村子怯生生把寶珠話重複一遍,再問:“公子要不要給你請醫生?”看上去像快失心瘋。
“哈哈哈哈……。”
小村子吓得一縮脖子,手中沒有收拾出去的空酒瓶掉落在地上,當當響個不停,嘩啦啦也碎個不停。
碎片落地,好似魚兒出水,雪光光一片。
餘伯南笑聲頓止,幾大步走到還沒喝的酒瓶前面,擡手一個,扔出窗外。“啪!”碎出滿院酒香。
老家人在給他熬醒酒湯,也從廚房裏伸出頭來看:“公子,您要想開些。”
“我沒事!全扔出去,我不喝了,我要看書,我要考功名。你們沒聽到不成,寶珠讓我考功名!”餘伯南過了這半天,才把寶珠的話消化一空。
同時對袁訓的不服氣,對以後再也沒緣由見到寶珠的傷痛,在餘伯南心中結成疤痕。
他就要見寶珠,還要見到寶珠,不但要見,還要想見就見。
那他,就得離袁訓的官職不遠。
到那時候,他雖不能去見女眷,卻可以讓女眷見女眷。這一輩子,他見定了!
腦海中閃過寶珠女婿那睨視的眼神,餘伯南吸吸鼻子,看你能把我怎麽奈何?
收拾完畢,見書桌上幹幹淨淨,就有了寫字的心思。取過一張紙,餘伯南穩住精神,把心中對失去寶珠的無奈盡情釋放,認認真真寫下兩個字。
寶珠!
……
馬車行過青石闆,響起片片回聲。
車簾子一會兒卷,一會兒放。有人經過時就放,靜夜無人時就卷。袁訓漫不經心的趕着車,讓車盡量平穩的行走着。
車内是寶珠和紅花軟軟的問答。
“這是哪裏?”
“水車巷子,”紅花出過幾次門,她就知道。
“這月兒真好,我還沒賞夠,這就要到家了?”寶珠遺憾。她聽紅花說過,水車巷子過去,就是安家所在的那道巷子。
紅花也有遺憾,但她也有職責所在,見姑娘意猶未盡,就悄悄地道:“今天咱們回去,改天再請姑爺帶姑娘出來賞月,豈不是好?”
紅花也玩得很好。
他們從餘家出來後,袁訓也纏綿,寶珠也纏綿,紅花夾在中間,也跟着纏綿的不想就回去。馬車從長街開始,又經過鍾鼓樓,又經過熱鬧的前門樓子……路上偶遇打更人,聽梆聲在二更以外,寶珠對手指,紅花對手指,馬車奔得快了,開始往家裏去。
主人悠悠神思,丫頭神思悠悠。
紅花有一句話藏不住,由衷的道:“姑爺對您,可真是好哇。”以紅花來看,是相當的好。寶珠把手中帕子扯上幾扯,笑吟吟的一個字不回,隻仰面看月兒随着馬車行走,從樓閣高台角,跟到鄰居屋脊上面。
“叮咚……”琵琶聲如影随形,随月而至。
寶珠微笑:“那人又開始了。”
信眉低手無限彈,說盡心中無限事……。寶珠對紅花道:“你聽,這人今晚的琵琶聲裏,倒是正經得多。”
馬車停下,袁訓正好打車簾子,聞言警惕地對樂聲來處看看,問道:“今晚正經是什麽意思?”又皺眉頭:“這是誰家半夜還在作樂?”
安家附近住的有纨绔嗎?袁訓打聽過的,并沒有這樣的人,全是正經人家才對。
寶珠和紅花争着告訴他:“天天有呢,有時是琴,有時是唱小曲兒……。”
韓世拓!
袁訓心中即刻閃過這個名字,面色難看下來。他見過韓世拓和掌珠的丫頭說話,本是一直在留心。但他晚上不過安家來,而韓世拓這著名浪蕩子,晚上往哪裏一鑽,唱個曲子撫個琴什麽的,又不是鑽到安家裏,也沒有人對袁訓說。
這混蛋!
袁訓暗罵自己不經心。
他是安老太太的養老孫女婿,雖不是招贅倒插門,但安家的事以後全是他的事。
正想着,寶珠問道:“怎麽了,又是誰的不是惹到你?”寶珠狐疑的對附近高樓看看,這曲子不好嗎?
很有白居易琵琶行的意境。
她又期期艾艾:“還是你雖送我去,可心裏還是在氣?隻别跟我置氣吧,我心裏多感激你呢。”風流浪蕩鬼的勾當,袁訓怎麽對寶珠說。他緩和面容:“沒事,我送你進去。”
老王頭早奉老太太的話在等着,見姑娘回來早打開門。袁訓讓他看着車,自己送寶珠進去。大門到二門有一段路木葉蔭深,紅花走在前面打着燈籠,寶珠走在中間,趁紅花不注意,回身抓住袁訓的手,輕輕的帶着撒嬌意味的搖上幾搖,又作賊似的臉紅心跳,趕快就松開。
肩頭後讓人按住,袁訓輕拍拍她:“沒事,不與你相幹!”
“嗯。”寶珠心滿意足。
能看到二門時,傳來衛氏得救似的語聲:“四姑娘回來了!我的菩薩,這麽晚,”随着她的話,裏面一遞一聲兒:“四姑娘回來了,快去回老太太,”
然後,安家忽然燈火通明。随着回話聲,正房、廂房、門房、甚至有些下人房也亮起燈燭。從老太太起,再到邵氏張氏掌珠玉珠,全都走出來。
紅花傻眼,原地站住。
寶珠手心裏沁出汗水,也很是不安。她扭頭看向袁訓,袁訓也有些慌亂,是太晚了,無意的逛,就過了二更天。
見寶珠手足無措,他就不能再跟着亂。道:“去吧早睡,我就不去了。”
“哎!”寶珠心想這都深更半夜,你再跟着我進去,更加的不好,急忙忙帶着紅花進二門。
袁訓陰影裏站着,目送寶珠到了老太太面前,老太太滿面笑容問了什麽,然後玉珠也上來問,掌珠也上來問,袁訓不在那裏,也覺得面上火辣辣的發燒。但他堅持到寶珠往房裏去,才籲口氣,擡步出來。
門外月光甯靜,袁訓也安靜下來。樂聲如流水,還在那裏“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袁訓冷笑連連:“混帳不把我放在眼裏的東西,瞎了你的狗眼,小爺我是好欺負的!”
坐上馬車,把身子隐在馬車座内,周圍方位已看在眼裏,韓世拓在哪個樓上已經猜出。馬車并不急奔,的的不緊不慢地過去。見一座高閣,是這附近的鍾樓,年久失修,早棄而不用,平時無人看管,隻一把銅鎖緊閉。
袁訓走下馬車去看那門上鎖,已經擰開不在。兩個門環在月下锃亮,顯然最近頻頻有人上去,而且從樓上傳下的笑語來看,樓上不止一個人。
他不是頭一回和人打架,也不是頭一回監查跟蹤别人。先不下車,趕着馬車在附近轉了一圈,見大的客棧外面,系的十幾匹馬,有幾匹太眼熟,全是以前争鬥的老熟人。
“娘的!都不長眼犯到我頭上!”袁訓大怒,或者說他雖送寶珠過去,心中對餘伯南還是芥蒂沉重,原就有怒氣半分沒有解開。
這怒氣一旦引動,袁訓又本就膽大,在最近的客棧裏寄下馬車,出門把衣角撩起掖在腰帶上,大步流星往鍾樓上趕。
門一推開,門内有兩個仆人也在對飲。才笑:“是哪位爺又起來戲耍?”又是一怔,認得的,卻不是自家爺們的一路人。
又見到月光下袁訓冷面如霜,仆人們酒醒三分,起來腆胸道:“這不是袁家小爺,你……”
“啪啪!”
兩記漏風巴掌狠扇過來,把仆人們打得原地轉了幾圈,“砰!”撞到牆上。
樓上有人聽到,往下笑罵:“張三趙七,你們混喝醉了,等下怎麽侍候小爺我回去!”又有嬌滴滴的女聲:“世子爺,您等下還回去麽,跟着我走,我侍候你就是。”
“哈哈哈……”
笑聲中,袁訓幾步“蹬蹬”上了木樓梯。踩得木樓梯往下一沉,樓上有人酒醉一半,誰上樓這麽重?
樓上點着有幾十根紅燭,紅燭光中,袁訓騰地跳上去。見這裏原本是空地,此時擺開好似做酒肉道場。
舊鼓抹得纖塵不染,倚坐着抱着一個妓者在手中的,是韓世拓。與他對坐,是武江侯的世子丁英;又有一個是忠勇王府的小王爺常權,還有一個袁訓也認得,是鴻胪寺負責招待外邦人來朝的官員,叫田中興。
他們的手中,也各有一個妓者。餘下的人還有好幾個,看打扮是些幫閑的閑漢。跟着富家子有酒有肉有架打,他們就湊上來。看着有面熟的,也有不面熟的。
袁訓一跳上來,就和他們碰了個眼對眼。
韓世拓、丁英、常權等人是一愣,然後傲慢的擡了擡下巴:“你來作什麽!”而鴻胪寺的田中興大人,則面如土色,身子猛一哆嗦。
在他懷裏的妓者正奇怪,她又不知道上來的人是誰,隻抱着田中興脖子發嗲:“大爺,您說您是大人,是真的還是假的?”
田中興哪裏還能回她的話,才要把她推開,見袁訓一言不發,上前一個進步,離他最近的是丁英,上前一巴掌,把丁英打得摔出去多遠。
“你敢動手!”常權和韓世拓雙雙跳起,又都疑惑,這姓袁不是沒事惹事的人,怎麽吃了哪門子的錯藥,上來就打。
田中興也認得袁訓,知道這是太子殿下心愛的人。見他上來就打,田中興心膽俱寒,一把推妓者,一步就到了欄杆邊上,往下一看,足有三樓高。
他冷汗下來,跳,還是不跳?
不跳讓他們拿到太子府上,小命就要沒有。
看着下面讓人害怕的距離,而身後亂聲起來,有桌子闆凳聲,有酒碗打碎聲,叫罵聲更是污言穢語不能細聽。
“大人,你去哪裏?”妓者們都尖叫四處躲避,一個妓者撲過來:“帶上我一起走。”田中興不得不回身去看,見十幾個人打袁訓一個,而袁訓還在拳腳紛飛,指東打西,毫不退縮。
常權丁英早退到牆邊兒上破口大罵:“姓袁的,今天和你算算總帳!”而袁訓是一個字也沒有,額頭上青筋必露,逮到誰就打誰。
袁訓不但不退,反而站在樓梯口上一步也沒退。有時讓人圍在身後,立即也就奪位回來,任是誰也看不出他是一個人上來。
田中興卻看出來了,他心内有鬼,又見樓高難跳,而妓者酒醉糾纏不休,獰笑一聲:“好,我帶你走!”
解下外袍,用兩隻衣袖打了個結,往妓者脖子上一套,他手扯衣角,往外就跳。妓者沒有想到這一出,讓扯得身子往外一帶,本能的雙手撐住欄杆不肯再往外去,脖子上一緊,嗓子眼裏格格作聲,就此吊死。
而田中興,手攀衣角,先下去一人高的距離,又他一個人吊在下面,又去一個人高的距離,在半空中晃悠幾下,離地面就隻有一人高左右。往下一跳,拔腿就跑。
“呼!……。”
尖哨聲這才起來,有幾個人從暗地裏跳出來:“是小袁在上面!你,回去搬人來,我們上去看看!”
袁訓有恃無恐的敢動手,且守住樓梯不讓人下去,他心中有數,動靜大了就有幫手。他臉上挨了好幾下,像擦破油皮疼,也一步不讓,不放一個人下去。
田中興走,他還沒有看到。
不到一刻鍾,五軍都督府先出來了人。京中府尹衙門裏,也有衙役們額頭上抹汗:“快,那群膿包們又打起來了!”見天兒惹事,是他們的能耐。
又是一刻鍾,梁山小王爺披着衣裳,赤着腳跑出房:“姓袁的先動手?給我叫人去!爺爺我今天揍過他,再和他去打禦前官司!”
在客棧坐着的仆人們上不去,但能從罵聲中聽出來一些原委,這就來搬兵。
他的小厮追在後面:“世子爺,您的鞋!”
忽忽拉拉,一批人出了梁山王府。又幾批人,同時從幾個府第中出來。都是怒馬鮮衣:“快着點兒,今天非把他們打服不可!”
太子才睡下,又讓人請起。聽到是袁訓,這就急了:“去人看看,全給我帶回來!”太子府門大開,又出來一批人。
阮梁明趕到時,見基本已經不打。袁訓和幾個老捕快正湊在一處說話。“小袁,誰找你的事情?”阮梁明跳下馬。
袁訓擦擦嘴角,覺得有腥氣,往地下呸一口:“姓韓的小子欺負我,我揍的他!他們人多,我吃了小虧。不過,”他目光閃動:“卻逮到一條大魚!”
“誰?”阮梁明知趣的放低嗓音。
袁訓對幾個老公事們道:“就這樣吧,你們先去,我就去殿下,對他回明白。”他和阮梁明走到一旁,低聲道:“喝酒的人中,有田中興,本來我沒把他放在心上,你猜怎麽着,打起來我堵住樓梯不讓他們走,這小子往下就跳,不惜勒死一個婊子。你往上看,”
夜風中,那死去的妓者正讓人解下去。
阮梁明擰擰眉頭:“這就奇怪!打架,不過是賠銀子挨罵。就官員們招妓,也不過罰俸祿銀子。可死了人,他的官不想做了?”
“就是這點奇怪!兄弟們來幫忙後,我找來找去找不到他,就看到一個死人在欄杆上。他拿人當繩梯往下跳,不死人才怪。”
耳邊,又傳來潑風般的馬蹄聲。有人大叫:“不要走了姓袁的!”袁訓撇嘴:“來的這麽晚,明兒别再誇口他的弓馬好!”
幾叢火把下面,殺氣騰騰的梁山小王爺,帶着好幾隊的人,主子帶奴才外帶幫閑的閑漢,足有上百人,把他來的巷子堵得嚴嚴實實。
梁山小王爺的怨氣,不是一年兩年。
他和袁訓是沒有直接的怨氣,這怨氣要從别人頭上說起。他和長陵侯的世子,幾位将軍的公子不對,以前就打得落花流水,誰也不服誰。這至少是梁山小王爺十一、二歲的事,沒想到過上幾年,長陵侯世子等人成了太子黨,滿京裏橫行,有時也報報舊仇。
梁山王功勳獨高,至今還守一方邊關。梁山小王爺因年幼養在京裏,聽慣了吹捧話,自以爲太子又如何,明君也要功臣捧。
這中間,自然也有一些不該聽的閑言閑語,他全聽在耳朵裏,而且不肯丢開。
所有太子黨,都是梁山小王爺打架的對手,不過他是尋釁的那種,挨罵的時候就多,就更加的見太子黨們不服氣。
今天不管是袁訓先動手,再或者阮梁明先動手,别人先動手,梁山小王爺知道後都會趕來。
他好容易抓住一次理,生怕打得動靜不夠打,生怕不打一次禦狀,不把他以前受的氣全報回來,就約了一批又一批,他帶來的人中,可不全是韓世拓那樣的花花公子。
韓花花,梁山小王爺是看不上的,是韓花花想投靠太子,太子瞧不上他,世拓世子爺沒有辦法,他總要有些人走動,就轉而投向梁山小王爺。
梁山小王爺是什麽人都要,什麽人都混,隻要你不是太子黨。
他倒也不是和太子殿下過不去,是太子黨中太多他不喜歡的人。
他多打一架,就多不喜歡幾個,這個又能怪誰?
今天小王爺有理,至少算抓住理。袁訓,太子殿下器重的人,又生得英俊,頭兩年在太子府上,有些龍陽斷袖的謠言出來,是袁訓打趴下好幾個,才把這謠言給正回去。
這是太子黨中的中堅人物。今晚打了袁訓,相當于給太子黨們一記重掴,和掴到長陵侯世子臉上沒區别。
梁山小王爺不無興奮,精神抖擻,把他家傳的雙銀錘都挂在馬鞍上帶出來,見到了地方,袁訓和阮梁明就在前方,小王爺哇呀呀大叫:“姓袁的,你也有今天,快出來咱們算賬!”
袁訓嗤笑,阮梁明翻白眼。
小王爺正納悶,心想我可是全副披挂出來,你們這些人不給面子,還敢笑話爺爺我?正要再罵,見斜次裏一個閑漢滿面流血奔出來:“小王爺快走,這不是尋常打架,這是太子拿人!”這閑漢吃過小王爺多次,關鍵時候義氣也出來一些。
梁山小王爺大吃一驚。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子殿下,今晚拿人?
不是姓袁的私下打架?
姓袁的當差,和他打私架是兩回事。别看他年紀小,沒有官職在身,卻随身有太子所發的腰牌。
而此時,火把光下面,袁訓慢慢騰騰從腰間解下一件東西,對着梁山小王爺亮了一亮。腰牌上光反射過去,梁山小王爺一陣頭暈。
正暈着,聽馬蹄聲響徹耳邊,又是一隊人從另一個巷子過來,這一隊也不少,把那條巷子也堵得水洩不通。
爲首的人看見梁山小王爺後,笑了笑,不疾不徐地提高聲音,大聲道:“奉太子殿下命,抓捕奸細,嫌疑人等全數扣留!”
然後,再意味深長地沖梁山小王爺點了點頭。意思,咱們真是巧,又見面了。
梁山小王爺怒目圓睜,大罵一聲:“我呸!我又上當了!”
新來的這個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對頭,長陵侯世子。
他的這個“又”字出口,袁訓和阮梁明一起發笑。“絲,”袁訓忽然吸口涼氣,他嘴角破了,一笑就扯得痛不可當。
阮梁明送上自己的絲帕,袁訓接過按在傷口上,心中盤算着。這場架,要全記到寶珠頭上。不是爲她,不會和餘伯南生氣;不是爲和餘伯南生氣,不會見到韓世拓就揍。本來這事情很簡單,明天約出來韓世拓,警告他不許再來,諒他也就知趣。
爲餘伯南而一肚子氣憋在心裏的表兇,今天晚上自己找的架打。打出這種局面來,他事先也沒有料到。
“小袁,殿下讓你去見他。”
兩邊巷子全亂哄哄時,有一乘快馬過來,馬上人高聲而叫。袁訓招手:“知道了!”
……
繡花門簾子,成了房内房外的分界線。
房外,站着邵氏張氏、老太太房裏的梅英,家裏有體面的媽媽管事,側耳傾聽。
簾内,紅花怯生生舉着銅盆,而寶珠正從盆中擰着熱手巾,又火冒三丈:“讓你少打架少打架,你怎麽全當耳旁風!”
難道我說得是外國話?
她春山似薄薄的眉頭颦得緊緊的,眸子中又是生氣又是擔心又是難過又是傷心,不錯眼睛小心看着手下準備擦拭的傷痕,就又要哭起來:“哪個沒廉恥的下這樣的狠手!你就任着他打,你怎麽不打他!”
在她手底下的袁訓好笑:“你是讓我打,還是不讓打?”
“你怎就不長記性,怎麽又同人打架?”寶珠忽然就不哭了,冷笑着往簾外看看。這寶貝姑爺帶着一臉傷進來,全家人都在外面看呢。
她忍氣悄聲而怒:“是爲你的王府姑娘吧!”
“爲你!”袁訓毫不客氣。
寶珠倒吸一口涼氣:“你你你,這個人莫不是瘋了不成?”一想自己嗓門兒高了,又壓下來,把手巾再次壓住袁訓傷處,袁訓呲牙吸氣,滿面怨恨的寶珠又關切起來:“痛吧?”轉眼,又恨上了:“痛你還打?”
“爲你!”袁訓再道。
他說得斬釘截鐵,寶珠更加的鄙夷。一面給他收拾,一面不屑:“沒處賴了,就我是個好賴的,你不尋上我,我倒還奇怪!”
第三聲又出來:“爲你!”
寶珠白眼兒:“好,爲我,全是爲了我,我是那禍害根源,你那王府的姑娘,是那鳳凰寶貝,”
“那隻麻雀叫什麽?”袁訓抽空子就問。
“哼!自己做事自心知。饒是讓人欺負了我,還跑到我這裏裝沒事的人!天底下最混賴的人,是你才對!”寶珠罵完,覺得手巾不熱,不足以起到熱敷的效果。就拿開來,又忍不住端詳袁訓的傷,忍無可忍道:“這位姑娘好狠的手,是你不肯娶她,她就打了你?”
“哈哈哈哈……笑死人……。”
簾外的人聽到裏面寶貝姑爺放聲大笑,都面面相觑。
傷得青紫紅腫皆有,還笑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