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性子溫和,卻不是忍氣吞聲。
她謹守閨訓,卻不是老實可憐。
這一切都不是寶珠就在今天發脾氣的主要條件,主要的,還是她喜歡他。因爲有情,才有嫉妒才有恨惱,才有霸占之心。
她邊哭邊數落,邊數落邊哭。外面早把衛氏和紅花急得團團亂轉。衛氏紅花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卻能看到寶珠在哭。
衛氏在沒有一點兒辦法時,無奈拖着腳步,走向老太太那邊。
“姑爺不知怎麽了,上午來過,這又來了,來了又不守規矩,直闖到姑娘房裏,兩個人在拌嘴,也聽不到什麽。姑娘在哭,姑爺在生氣,這可怎麽好,求您去看看吧,他們可還沒有成親呢。”
安老太太就過來,見寶珠房中鴉雀無聲,侍候的人都大氣不敢喘。她就悄悄的不驚動寶珠和袁訓,走到簾外張望一下,見寶珠正在擦眼淚,換成袁訓在說話。
但還是聽不到。
袁訓隻說了一句:“餘伯南進京了。”
寶珠回道:“那又怎麽樣?”此時丢了團扇,臉埋在帕子裏的她忽然驚醒,醍醐灌頂般心中雪亮。
而同時更雪亮的是,袁訓知道了一切。
他的語氣,分明是把以前的事全清楚。以前的事,自然是指餘伯南愛戀自己,興許還有餘伯南納方明珠的内幕,他像是也知道。
寶珠難堪到了極點!
雙手用帕子捂住臉,一動也不動。而袁訓正琢磨寶珠罵他的話,雖還糊塗,面上怒氣也消。房中安靜,好似無人。
老太太見沒有異樣,退出來告訴衛氏:“再聽聽他們爲什麽拌嘴,再吵起來再來叫我。”老太太心中有數,多數是餘伯南那不出氣的孩子,找上了袁家。
就是袁家知道,老太太也底氣十足。寶珠沒有做錯,她也沒有做錯,袁訓這孩子又不是不明理,氣上一陣子也就能過去。
她這樣想着,回房也不再午睡,候着這一對人别再吵起來。
夏日午後,就荷花不在窗下,風中也總帶有荷花香。老太太在風中眯着眼歪在榻上,由着梅英捶腿,漸漸的明白過來。
這對孩子啊,分明是互有情意。要不是有情意,怎麽會闖進去就拌嘴?
安老太太微笑着進入夢鄉。
……
“不說了?”袁訓打破沉默。
寶珠不擡頭。
“不罵我了?”袁訓想我送上門給你罵,罵到現在我也沒弄明白爲什麽挨罵?
寶珠不擡頭。
“心虛了吧?”袁訓涼涼。
這句紮到寶珠,寶珠擡起面龐,臉上還有晶亮的一片淚水,怒目而視:“我心虛什麽?”
“那這是惱羞成怒?”袁訓針鋒相對。
半晌,寶珠敗下來。
她很想瞪得袁訓不敢說話,可是,表兇的眼神兒像是更兇。寶珠多少,還是有點心虛的。由餘伯南而起的事情并不名譽,讓未婚夫知道,總像是寶珠衣裳上多一個黑點出來。
她低下頭,輕聲但委曲地道:“沒什麽惱,爲什麽成怒。想來,你打聽過。”
袁訓也不隐瞞:“嗯。”
“過年你到我們家來時,那個時候打聽的?”寶珠猜到幾分。
袁訓:“嗯。”
寶珠登時火大:“這一個字是你的專長!”
袁訓意味深長地瞅着她:“你要我說什麽!”
“說你怎麽傷王府姑娘的心,傷過多少位,那幾位幾時來找我事,拜托你知會我一聲,我雖不退,但好歹你是……”寶珠漲紅臉,剛才罵人的勁頭全都不見:“你總是我夫君,你看着别人欺負我,你好意思!”
“哪家王府的姑娘,不長眼珠子看上我?”
“看上你的,全是不長眼珠子嗎?”寶珠幽幽。
“你是我看上的,你還長着眼珠子呢。”袁訓尖酸。
寶珠默然後,問:“那你是想說,你現在發現你不長眼珠子?”
兩個人有半天沒說話,不管說什麽對方都會誤會,然後就一路往吵架的方式去。雙方休戰後,以爲自己都做了調整,但再開口還是一個味道。
“哪家王府的姑娘?”袁訓還不知道。
忠勇王府相中他,忠勇王和袁家不熟,找不到人直接上門去說,先對太子府上一個老公事說。老公事呢,見太子信任袁訓,跑去太子面前獻這個殷勤。太子直接擋下來,回宮當成笑話告訴中宮。中宮爲挑姑娘,挑得眼睛花,但不管怎麽眼睛花,也從沒把庶女們放在眼中。聞言大怒,不管忠勇王并不知道内幕,也認爲這是對她的*裸挑戰。
尋個機會,親自對忠勇王說這事不成,才算出這口氣。
袁訓爲了親事,被逼打量過很多姑娘。寶珠說的王府裏的姑娘找她事情,袁訓有心過問,都猜不到是誰。
因這個白白挨罵,再開口還是得問明白。
寶珠闆起小臉兒,嗓音細細:“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有你這樣能耐的人在,她都敢找上我,你不答應,她敢?”寶珠是一片胡編排。
“你連我都罵,她還敢找上你?”
寶珠轉眸,一片清靈:“我算什麽!這不是誰想找我,誰就找我!”她瞅袁訓,再就又紫漲面龐:“你找我事,又提餘家!信不信由你!我沒做虧心事,你再這樣……”她嗓音小下去。
“你怎麽樣?”袁訓又火氣上來:“你拿大耳括子打我是嗎?”想想就來氣。
寶珠這一次堅定的迎上他的怒眸,一字一句道:“你答應我不納妾,你答應我一生厮守,你若是敢違背,我就不放過你!”
這一回,寶珠赢了。
表兇對上她晶瑩的小臉兒,兇巴巴的語調,愣了愣,居然沒說話。寶珠再緊緊跟上,又撇嘴要哭:“想是你後悔了,你找了個外省窮姑娘覺得虧,又惦記那王府裏的姑娘,好不好的,人家也是王爺的女兒,隻是對不住,你敢有退親的心,我就死給你看!”
表兇雖然兇,可寶珠已經認定是他,想退親,哼哼!門和窗戶全都沒有。
她淚珠兒又要盈盈,越想有個常四姑娘這樣的人先給他相看,他一定是昏了頭才和自己定親。現在你後悔了不是?後悔了也不行!
寶珠若讓你退了親,寶珠以後怎麽辦!
她正要大難過,袖子讓碰了一下,接着有什麽摸索着過來,一隻溫熱的手握住她的手!
寶珠全身一僵,接下來不用看,也知道袁訓的手從哪裏過來的。
他坐在小幾的另一邊,把手從小幾下面伸過來,摸來摸去居然讓他摸到手,這就牢牢握住不放。
感情,波濤般洶湧而來。來得排山倒海,來得澎湃難言。又劈面蓋臉,又蒙心遮面。
寶珠頓止住淚水,如罩在一層光華中,心眼兒全傾向那隻手,隻感受着那隻緊握住自己的手。
像生命中從此有了依靠。
像孤藤從此有了支柱。
像…….
寶珠暈暈的想,像是很好。這感覺好極了。
兩個人不用再說什麽,都可以明了對方的情意。衛氏不時隔簾窺視,見姑娘和姑爺忽然不再說話,木然坐着,皆像是在忏悔,衛氏松口氣,心中默念,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保佑他們别再吵鬧,安安生生的吧。
她并沒看出來寶珠在裏面窘迫到不行,又纏綿到不行……
袁訓走後,酒樓上董仲現和阮梁明扶起餘伯南,見他臉上青紫上來并不奇怪。袁訓那一拳,本來就足夠狠。
不過認真來說,袁訓隻算給了餘伯南一拳。他雖年青,也不是沒分寸的人,沒看到那紙上的寶珠寶珠,也不會氣得出手。
餘下的,就是餘伯南搶紙箋,袁訓不肯,兩個人扭搶中碰到磕到的傷痕。
表兇摔打慣了的人,傷自然是輕的。
餘伯南自覺吃了大虧,沒了寶珠又丢了人。讓扶起來後,一句話不道謝,往外就走。在外面讓小二攔住:“客官,您摔壞我們的東西……”
“我會鈔。”阮梁明在裏面出聲。
小二哈腰,餘伯南頭也不回的走了。在他心中是悲憤難言,外面雖然天氣晴好,在他卻是最黑暗的一天。
他還丢了浸滿自己愛戀,處處是寶珠的那張紙箋。
寶珠不在身邊時,那紙箋就相當于他的依戀。
董仲現和阮梁明沒有攔他,他們都知道一句話。袁訓不是無故出手的人,今天發這麽大脾氣,必有原因。
兩個人都納悶,小袁和餘伯南的認識,是在他們眼皮子下面。而今天和餘伯南的見面,又在阮梁明眼前經過。
是什麽原因讓小袁大動肝火呢?
餘伯南已走,徑直回下處。到了下處,自有侍候的人擔憂,請醫生拿傷藥敷了公子一臉,餘伯南才得已安靜。
他全身都酸痛,也沒有去睡。推說自己要睡,看着房門關好。忿忿然去書桌前坐下,硯台裏還有墨,取筆沾墨另取一張紙,用足筆力,大大的寫下兩個字。
寶珠!
寶珠寶珠寶珠!
袁訓你就再有權勢,又能奈何得了我心有寶珠!
餘伯南因無能爲力奪回寶珠,像女人一樣哭了。因爲他不但失了人,還失了情。憑他怎麽再用心去寫,也寫不出那一張的寶珠。
那一張寫時的心意,是在蜜糖裏。
此時,滿腔怨恨,還能寫出什麽好字出來?
丢下筆,他抱頭而哭。爲寶珠而來,而寶珠而努力求功名…….如今,沒了寶珠,再用功還有什麽意義?
他此刻,心竟如死灰,一毫兒也不想再動。
…….
袁訓離開安家,已經不再生氣。走出街口,在拐角處,取出寫滿寶珠的那張紙箋,不由分說撕了個粉碎,面無表情走開。
寶珠和餘伯南的事,是袁訓相中寶珠以前,到安家後打聽的。他當時隻是想找出安家姑娘們的不好,且找的人也對,讓順伯帶上幾分禮物,往幾家媒婆家裏假說求親,一問便知。
四、五家媒婆衆說不一,錢媒婆自然是最有資格說話的人,她爲寶珠姑娘說了兩回親,看在禮物份上,和盤托出。
又把方明珠進餘府的疑惑,也全出來了。
指望媒婆守秘密,可不容易,再說,也沒有人交待她要守。
當然,求親的馮家和餘家都不錯,錢媒婆也沒有隐瞞。她很是稀罕:“安家四姑娘的風水竟然是這一年獨好,馮家也求,餘家也求,老太太也不知怎麽了,偏是不答應。”
順伯回來傳話,袁訓難免想,姑祖母這是一片深情厚意,爲招待自己好挑選才回絕兩家親事。掌珠豔麗,玉珠清雅,姑祖母又偏留下寶珠,寶珠難道有過人之處?
這一對人的情緣,并不是單獨由袁訓和寶珠過燈節開始。
馮家鄭重求,餘家鄭重求,寶珠的人品不用再疑心。
而寶珠接下來對袁訓的“敵視”,因爲沒見到見面禮,造成寶珠單獨注意表兇,表兇單獨注意寶珠。
說也奇怪,寶珠除對袁表兇不客氣,對别人都客氣。袁訓能服氣?這一不服氣,紅線指上系,他們就此配對。
袁訓從不懷疑寶珠,怒氣下闖進去,是由心而發,當時就是想見到寶珠。回太子府外下馬,袁訓也明白過來。
失笑的他自嘲:“想見就見,何必又闖閨房?”自嘲過丢開,徑直進府。
董仲現迎住他:“小袁,不生氣了?”袁訓心頭又是一暖,自家兄弟,總是關切自己的多。想剛才失态,面上讪讪:“我不氣,你們午飯用得好?”
“你走後,小餘也走了,我和阮兄又換個地方重新用過。阮兄家中有事,不得等你。托我代問,我也想問,小餘怎麽開罪了你,我讓他擺桌酒,向你賠禮如何?”
袁訓一聽,面色又變,瞪他一眼,嗓音又冷冽起來:“這不是能賠禮的事!我也…...”思忖一下,自家好兄弟,也是不能直說。就把寶珠适才的話想起來:“我代他難爲情,我難爲情說!”
董仲現讓他逗笑:“你和他并不熟悉,有什麽他的事,你難爲情?”
“不要你管!”袁訓兇巴巴。
董仲現愣住,袁訓又狠狠道:“你想當小人打聽緣由,去問他!”一頭走,一頭怒:“我看他敢說!我看他說!”
敢說一個字,表兇又想揍人。
“哎哎哎,我們爲你分說開,怎麽叫當小人!”董仲現覺得可氣,跟在後面進去:“是什麽說不得的…….”陡然閉嘴。
袁訓步子一停,緊跟其後的董仲現差點撞到他堅硬的背上。董仲現急時也刹住腳,摸鼻子,看面前回身怒目的袁訓在問:“你猜到什麽!”
“沒什麽!”董仲現不看他,轉腳就溜。
袁訓一把揪住他衣後襟,呲牙咧嘴地問:“給我從實招來!”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董仲現微微一笑:“本來我不知道,現在我倒知道了。”
“嗯,你敢詐我?”袁訓提起拳頭:“想打架?”
“放下你的手!我雖打不過,也敢和你較量!”董仲現也氣急敗壞:“兄弟們是爲你才問。你當我爲了一個才進京的秀才,就和你糾纏不清!看你那樣,自己照鏡子去!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袁訓放下手,在自己臉上蹭幾蹭:“我生得不好嗎?”寶珠才說一堆姑娘找她事,我生得不好,這一堆姑娘是從哪兒鑽出來的?
由鑽而想到狗洞裏,又自己一樂,追自己的姑娘們是從狗洞裏鑽出來,那自己成了什麽?肉骨頭不成。
他笑了,董仲現更氣,接着又罵:“小阮讓我問,我說你是個鐵頭,敲不出來的,不如诓你倒來得快。這不,一詐便知。你雖能耐,卻不打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你雖傲氣,卻不生尋常之氣。能讓你生氣動手的,而小餘又是姑祖母的一城鄰居,和表妹們……”
說到這裏,董仲現不懷好意:“是青梅竹馬吧?”
“滾!狗嘴裏不吐象牙!”袁訓把董仲現重重推開,翻臉拂袖,頭也不回的往裏去。這刁鑽難纏的人,真的讓他猜出!
董仲現在後面笑罵:“惱羞成怒怎麽着?”
袁訓前一個時辰送給寶珠的惱羞成怒,這就回到他自己身上。
回到他常從的房裏坐下,有幾個同僚在此,大家見過禮,各自飲茶。有一個人閑閑地道:“都說京中米貴,我看不然。”
“這話怎麽說?據我老妻說,米昨天确又貴了。”
挑起話題的那個人道:“那是進京的人多起來。”
另一個人道:“怪事,明年才春闱,今年這麽多人進京?”
“這有何怪的,上科鄉闱中後,有不少人沒能春闱,這一科都有摘桂的心,這提前一年全進了京,米不貴,才是怪事。”
袁訓也悠悠閑閑聽着。
“提前進京的全是财主,就過來也不是爲念書。”
大家一起笑:“就是這樣!能提前一年進京的,全是财主家。他們打量早一年來,認識幾個人,人頭可以熟悉,考官可以認得幾個,但就認識考官又有何益,試題開封前,考官也不知道。不過是多騙他們幾頓酒喝,心黑的多騙銀子罷了。”
就有人打趣袁訓:“小袁,我們也騙銀子去,你看好不好?”
“你們先去,我跟後面混酒喝就行。”袁訓回話時,就想到餘伯南。此時房中坐的,除袁訓外,俱是老公事。
外面的人不了解情況,都說太子年青,着意籠絡年青人,太子黨一出去,輕一色的鮮衣怒馬,弓箭在身。五陵年少,也不過如此之神氣。
其實呢,太子最重的,還是官吏油滑的老公事。這些人不管放出去到哪裏,帳目也好,案情也好,一眼掃過,全門門兒清。
年青人麽,自然也要。
姓餘的不起歪心,袁訓是不介意舉薦他。而如今,袁訓歪歪嘴角聽着老公事說外面的趣事笑話,把餘伯南抛出宇宙和洪荒,這一輩子别在我面前出現。
他手指輕點半舊紅漆桌面,直到有一個人進來,悄聲在他耳邊道:“讓你猜着了,文章侯的世子韓世拓,也和那群使者們有關連。”
“現在哪裏?”袁訓醒過神,掃一眼老公事們還在閑話,裝作不在意的問。
“他那天面上挂了彩,好幾天沒出門,應是在家裏躲羞。今天一早出門,先去琉璃街那幾個鋪子,全是我們盯着,關外人開的鋪子,坐了半天,買了幾件女人用的東西,說了什麽倒沒聽到。現在出鋪子走了,老吳盯着他呢。”
袁訓即刻起身:“走,我看看去。”
又是一個世子有嫌疑。
袁訓都糊塗,這群世子爺是怎麽了?缺錢用?和一般官員們相比,他們花在女人身上的錢,就足夠别人數年的開銷。
想權?想從中弄權?昏愦!
他帶着人三步并作兩步出了府,上馬後還沉思一下。他還沒有官職在身,也等着下明年的春闱,但太子給他諸多便利,可以抓捕可疑之人。
今天要逮到韓世拓的證據,那就是不客氣的收監再查。
文章侯是南安侯府的親家,袁訓并沒多想。他想的是,抓一個世子這事可大可小,雖然文章侯家近年來更敗落得厲害,不但沒有外官放,這能收油水。就是當京官,皇上太子也都不太眼中有他。
可抓世子,還是要謹慎。
“小袁?”跟從的人見他不走,提醒道。
袁訓回神:“走!”
他們走出三條街,有人過來接住:“才走出水井巷子,往榴花巷子去了,”又過兩條街,又有一個人迎上來:“他已過青草街,如今是在玉石街口的那酒樓上。”
袁訓又頓住馬,心中一陣不安甯。
玉石街口,卻是和安家所住街口是相鄰的。
中午才見到一個餘伯南,下午又遇到一個韓世拓。袁訓白了臉,恨恨在心中罵,姓韓的你敢欺負到我頭上,我不敢把你侯爺一把捋了!
幾個人再去玉石街口,怕韓世拓見到,在最近的另一家酒樓上坐地。往對面那酒樓上看時,大家都罵:“我們讓這小子涮了吧!”
見一帶紅色雕花欄杆内,有一個人身着淡绯色的衣裳,衣裳上繡的無處不是花卉,菊花半卷,蘭花吐蕊,另外寶相花等等,繡得滿坑滿谷,從衣角直到衣領上。
“呸,這種顔色的衣裳,我就不敢穿!””
“這是爲什麽!”
“我怕穿出來,公豬把我當成母豬拱!”
袁訓也是一樣的瞧不上,好端端的一個男人,不是女色極濃的淡紫,就是輕巧細柔的粉紅……還有什麽藕荷、白蓮、嫩黃…….全是讓男人見到要吐的顔色,韓世拓從來不少穿。
穿就穿吧,且看他此時模樣,更叫是男人的氣憤。
世子爺此時手中握一把象牙折扇,天熱别人也不好說他。折扇展開,有鮮豔欲滴的幾朵牡丹花,世子爺的一雙桃花眼,就從牡丹花旁透出來,半遮半掩,半憂半愁,看向酒樓下一幹經過的人。
“娘的,窯子裏姐兒就是這調調!”
“這小子是障眼法吧?用勾搭來作奸細,不得不防。小袁,你說是不是?”
袁訓點頭,也刻薄韓世拓一句:“我們輪流看着他吧,看多了午飯都存不住。”
大家嘻嘻一笑,笑聲還沒有止住。見韓世拓頭一縮,回進酒樓裏。
“有人來了?”從袁訓開始,無不打起精神。
再看樓下走過的人,卻沒有什麽稀罕。但這一會兒上酒樓的人,卻有幾個。
“我們要上去看看嗎?”有人問袁訓。
袁訓想想:“再等等!”
而此時,韓世拓本人,走下酒樓來。他一走下樓,就有一個小厮跟上。主仆相視笑得别有意味,然後慢悠悠,悠悠然,主人手搖折扇,好一個倜傥公子模樣。而當奴才的,也腆肚挺胸,也是一件象牙雪白的衣裳,活似青樓上大茶壺。
他們裝作無意中攔下一個人,小厮上前一個大大的揖:“這不是畫眉姐姐嗎?今天又使你去哪裏?”
一個丫頭,生得玲珑面龐,手中握着一塊銀子,見到他們,倒不是很愕然。
她福身行禮:“又見到世子爺,小黃哥哥,敢問你們這是去哪裏?”
“這是哪家的丫頭,”
“像是這附近人家的。”
說話的人沒看到袁訓的臉色,袁訓不知是該松氣好,還是該歎氣的好。他時常往安家去,這個叫畫眉的丫頭他認得,這是寶珠大姐掌珠的房中使喚人。
是掌珠?
不是寶珠?
袁訓此時想給韓世拓記一功,還算有眼光,我的寶珠可相不中你。就是紅花…….想到這裏,見紅花跑過去。
“紅花,”畫眉叫住她:“你去哪裏?”
紅花也就看到她,見有兩個男人在,雖然認得的,姑娘看姑爺和人賽馬和人打架那天,這是來的表公子,文章侯世子爺,也原地站着不過來,像個小姐側尊貴的半側身子,同時對畫眉有埋怨:“你又作什麽站在這裏?”
她的小手往後面背背,袁訓見到也是銀子。
畫眉就笑話她:“站那麽遠作什麽,這是表公子,你不來見見。”紅花猶豫一下以後,撇起小嘴兒:“姑娘認親,我才認親。”對畫眉點點頭:“你站這兒說話吧,我們姑娘在做極難的菜,缺調料呢,又不願麻煩孔大爺,說管事大爺出去一趟,全是辦大事,辦多多的東西,這小的我自己去了。”
拔腿兒就走,頗有幾分瑞慶小公主的奔跑姿勢。
等紅花走了,畫眉才在後面罵:“四姑娘有門好親事,看把你能的,眼裏就沒有了親戚。”跟掌珠的,全是爽利人。畫眉也一樣不扭捏,利索的給韓世拓賠禮:“表公子莫怪,我家四姑娘攀上一門好親事,這丫頭呀,也勢利起來。”
她們說什麽,袁訓沒聽到。但說紅花,紅花就到,又見到紅花一步沒過去,小臉兒上頗爲不屑。奴才行的,全是主人的意思。三個姑娘們都不認親,紅花就也不認親。
袁訓覺得臉上挺有光彩,自語道:“這個丫頭,明天多賞她銀子。”
隻顧得意,就忘記旁邊有人。旁邊有人聽到,奇怪:“你認得的人家?”
“認得。”袁訓歎氣,罵道:“姓韓的混蛋,他這不是作奸細,是勾搭女人呢。”
“看你小袁才定親,怎麽還認得别的女人家?”大家全取笑他。
袁訓覺得不必再瞞,成親時他們必來吃酒,一樣會得知。就跺腳罵:“這是我嶽家的丫頭!”但又一笑:“說話的,卻不是我那個的丫頭。”
周圍全愕住,片刻後,吃吃笑聲不絕于耳。
“那這是誰房中的丫頭?”有人笑問。
袁訓躊躇,跟來的人全是老捕快出身的人,就是最幹練的那個,在京裏當差也有七、八年。豪門中的内幕事情,人家自己家人還不能全知的,他們全都有數。
就道:“也未必就是勾搭女人,不過他此時對着個丫頭抛眼花這是全看到的。文章侯,和我嶽家祖母的内兄南安侯…...”
說到這裏,有人接上腔:“是親戚。”
“南安和文章,也是内親。”
“從來不和。”
“這是當年宮裏壓下來的親事,早幾十年宮中就沒了人,文章侯一代不如一代,而南安侯和他還是不和氣。前幾天我去都察院,見文章侯的族兄去見南安侯,想是求差事,沒幾天那差事放出來,還是放給了别人,他們這親戚比仇人還差。”
袁訓輕笑:“列位,你們在公事上兢兢業業,我當禀告太子殿下,給你們賞賜。”說起來幾十年前的秘聞,這一群人,如數家珍。
大家笑笑,也就想到給袁訓留幾分面子。皆笑道:“這麽來看,也未必就是勾搭女人。韓世拓精心去買琉璃,看他掏出來了,給了那丫頭,依我來看,這是想攀親戚,又認上門你嶽家老太太不認,”
說話的人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以他知道的,南安侯夫妻一生不和,全與袁訓的嶽家祖母有極大的關連。
他們已從剛才的言語中,表示陳年舊事他們也知道。袁訓若想知道就會問,若袁訓早知道,或不願意問,或不願意讓人提起,那就不必當着人說。
就再道:“文章不如南安,要是聰明的,就上門認親戚才對。想來是南安侯那邊行不通,韓世拓雖人品不行,過于風流,但聰明還是有的。他這是先買好丫頭,再打算登門去拜親戚。”他又有幾句話咽下去,凡是京裏發生的事,如官員們中忽然來了親眷,這些人也應該知道。
南安侯手足情深,對自己妹妹照顧有加。
自然的,袁訓不問,或沒有想知道的意思,他也沒說。
袁訓微笑,知道他們是怕自己臉上難過,刻意圓轉。不管是掌珠還是玉珠,還是老太太房中的丫頭與韓世拓打交道,都不是光彩事。
“也不得不防,留個人跟着,别的人都回去吧。”
不管韓世拓是勾搭丫頭,勾搭掌珠和玉珠,還是想上門認親,袁訓都覺得不必一堆人全盯着。
他臉上還是難堪的。
聽的人也會意,隻留下一個人在,别的人下樓上馬,并不都回太子府上,大家對袁訓說聲告辭,打馬分開。
袁訓帶馬才走上幾步,身後一個人回來,低聲道:“不管是尋親,還是勾搭,你都要小心。你相中的,自不會錯。南安侯家,也不出這樣名聲人。不過韓世拓那小子,他自家表妹都勾了,勾完了又甩,差點兒死人。”
他故意等人都走完,才回來說這句話。說過,又一臉後悔失言模樣,低聲下氣道:“得罪,我多言了。”
袁訓看着他離開,原地微怅。這怅然不是難過,不是尴尬,而是帶着滿足和滿意。殿下手中,無有一個是弱兵。
聽這位同事的話,他分明已知道安家有幾個姑娘,想來有多少人也早知道。
也是,姑祖母舉家進京,南安侯一力迎接和承擔。接下來,各家親戚們相請,太子殿下怎會不聽上一聽。
殿下掌握京中動向,本就不限于隻是官吏們。
有時候後宅裏的事,比正廳裏還要可聽。
電光火石般,袁訓忽然明了。寶珠說尋她事情的那個人,是忠勇王府裏出來的。他在馬上輕叩自己額頭,笑道:“竟然糊塗了,”再就嗔道:“全是讓寶珠氣糊塗的!”
寶珠從進京後,拜的王府隻有忠勇王府才是。
袁訓一時沒有想到,是寶珠說出來,他很是詫異和驚奇,把說出來給他相看的姑娘們一個一個掃過來,忠勇王府是排不到最前,也就沒多關注。
還有就是,寶珠進過宮,又去過遊玩聚會之處,這些地方都能見到王府的姑娘們,袁訓可怎麽猜?
當時也在氣頭上,猜不出來。
現在他神智清明,也就明了。寶珠并不多見外客,能從容論嫉妒的,隻能是忠勇王府。
忠勇王府的誰?
袁訓又糊塗到底。
忠勇王府好幾房,好幾位待嫁的姑娘。再加上王府一族,出息的姑娘也有幾個。中宮爲袁訓相看過,而等候袁訓相得中,才會告訴忠勇王府的,沒有一個是庶女。
中宮辦事情,自然是袁訓相得中,她出面一說,再無不成的。她犯不着先給忠勇王府面子,讓他們先知道。若是相不中,也免得對方難過。
袁訓想了想,中宮說的人,全是賢淑的。這不成親事跑去跟寶珠算帳的混帳人,寶珠真的沒看錯,是王府裏教出來的?
想不出來,他丢下回太子府上。在心裏還隻怪寶珠,不說是不是?不說自己揣着,自己難過去吧。
又想笑,還大耳括子打我?改天讓你試試,借你幾個膽子看你敢動手。
讓韓世拓弄得虛驚一場,卻無意中發現這件事情。袁訓皺眉,決定多看幾天,反正他們還要緊跟韓世拓,真的不是認親而是勾搭兩個大姨子,隻怕還有寶珠,要是有寶珠,袁訓眉頭一聳,寒氣頓生,那他是活得不耐煩,想當太監不成。
要是想的是大姨子們,袁訓也皺眉,得告訴祖母去,家門不嚴可是不行!
打定主意,他就離開。
而那邊街上,畫眉也翩然離開表公子和他的小厮小黃哥哥,袖子裏鼓鼓,多出來幾個琉璃瓶匣子,面熱心跳的,匆忙去辦事情。
她也是掌珠讓她出門買東西,家裏雖有管事的,但小東小西的,姑娘們愛自己讓人去買。這是關在大宅門裏不能随意出去的一種症候群吧?讓丫頭出去走走,回來說說街上怎麽熱鬧,也可以解悶。
畫眉買完東西,路上又遇到紅花。紅花噘着嘴兒怪她:“在街上和人站什麽站!”畫眉氣結,好個小丫頭,跟我比,你進家的晚,還要小上幾歲,隻是四姑娘疼你,你就上去了。她憤然要回,又想到紅花最近勢大,眼睛放到頭頂上走路,不能亂得罪,就忍住不說。
退後幾步,讓紅花小短腿兒蹿得快先走。畫眉在後面慢慢行,慢慢想。她認得小厮小黃,是前幾天出家門,小厮在街上“巧遇”,花花公子的小厮,嘴自然是甜的,兩個人認了同鄉,畫眉就喊他哥哥。
而今天,就見到表公子。表公子說很想認親,隻是怕上門突兀。先請在大妹妹面前說句好話,容我進去,我再進去吧。
這些話,畫眉還得想好才回呢。誰叫她收了人家禮物,收了人家的,就要爲人家說話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