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覺得袁訓像是有個姐姐或弟弟才應該。人的直覺,全是靈驗的。
眸前一亮,下午明光躍入眼中。原來是袁訓把她抱下車,正彎腰輕輕放她腳尖着地,語帶關切:“給走嗎?”
夏日的午後,又不在長街上的安家,門前是靜谧的,沒有往來的行人,也沒有鄰居們此時出來,唯有一地碎陽調皮閃動。
寶珠輕咬住唇,心頭卻甜蜜難當。她心中餘下的不多傷害感,也随着袁訓的這溫柔動作而消逝。
傷害既無,羞澀襲來。寶珠腳還沒有站穩,就推開袁訓手臂,羞不可當:“讓我自己走,哎喲,”
步子不穩,又踏上裙邊,寶珠歪偏了身子,往地上斜斜倒去。
馬車就在身邊,寶珠一把握住馬車外的竹簾,又痛呼一聲,竹子卡痛住她的指甲。兩聲痛呼中,袁訓早一把抱起她,沒細看就氣急敗壞:“不能走就别逞強,吓着了不是,我就知道讓吓着了,”
說話聲中,轉身走上門前台階,帶着氣就用腳輕踹了門。
他的輕踹,已拿捏不少力氣,那大門還是“咚”地有了一聲,然後門内有人吃驚地道:“來了來了,這是哪位,别踢壞我們家的門。”
袁訓這才發覺力氣用過了頭,忍忍氣,放緩嗓音:“開門來,是四姑娘回來。”
“咳,你讓我開門,我就來開,你不用騙人。我們四姑娘進宮遊玩,這天才早的很,又大太陽底下,老太太還沒回來,四姑娘一個人回來作什麽?”
回話的人,是看大門的老王頭。
寶珠聽着這有趣的對話,忍不住輕輕地笑,又手上微痛,把手舉到眼睛前面看,見指甲沒有劈開也沒有損壞,這才放心。
門闩拉開“嘣”地一聲,大門打開“格叽”一聲,有人大叫,是“啊呀”一聲!看門人愣巴着瞪住眼前的場景。
四姑娘?
一個男人的懷抱?
“這不是袁表公子嗎?”看門人好在認出的也快。
袁訓不理他,側身擠進大門,邊走邊問:“你住哪間房?”他問的是寶珠,但身後看門人卻回了話:“四姑娘在老太太正房,來人,快來人,四姑娘回來了!”
衛氏、紅花皆跟進宮裏,能進宮是件很得意的事情,差不多的丫頭媽媽都想着去。留守的人不多,讓這一嗓子全喊出來。
丘媽媽上了年紀,所以沒跟去。她走出來,用沒牙的嘴啧着罵:“該死的沒王法的老王頭,大呼小叫!啊!”
她也大叫一聲,人往後欲倒不倒,就差一頭栽過去。
姑娘!
老太太選中的,當眼珠子看的四姑娘,她和一個男人……
這一位是?
丘媽媽在袁訓上南安侯府認親的時候見過他,可後來沒有經常的見,有些恍惚。
袁訓心頭火起,他在宮裏看臉色,出了宮還要看臉色。抱着寶珠的他怒目:“打熱水來,泡壓驚的茶,都别愣着!”
他聲氣兒都不對,寶珠聽不下去,忙手扶他肩頭,顫巍巍直起半個身子,這下子她既不是暈着不能動彈,也不是不能呼救,而是清醒的在男人懷裏,讓趕出來的人看了一個滿目滿眼。
一院子大眼瞪小眼中,寶珠悄聲道:“我住那裏,”指給袁訓看,袁訓抱着她徑直進去,放她在床上,一轉身就出了來,在外面起坐間坐定,胸口起伏,那氣還一波一波的往上湧。
他不知道該對誰生氣,就一個勁兒的在心裏憋着氣,如尖刺般紮自己的心。
就看看,這看看也是驚人的一看。
這損招兒是誰想出來的主意!
氣如皮球鼓起時,一句話過來。
“是四姑爺?”丘媽媽到底沒有暈倒,飛快從見過袁訓人的口中,确認這個就是侯爺硬作保山的袁姑爺,忙踩住門檻探問。
袁訓消了氣,他和這滿院子的奴婢們,也犯不着出氣。
定定神,吩咐道:“取紙筆來。”
有人給他送來。
袁訓提筆寫了一副方子,吹吹待幹遞給丘媽媽:“這位積年的老媽媽,應該是祖母的使喚人。”丘媽媽咧開嘴笑:“您眼力真高,我是南安侯府裏的老人,以前我們見過,您還記不記得?”袁訓心想你見過我,剛才還一臉的見賊拿鬼模樣。
老媽媽記性差,袁訓就不再提。點點頭:“打發人,照這方子去拿藥,這是壓驚的,姑娘受了驚,我就送她先回來。再,讓人進宮,請祖母回來照看吧。”
“是是,”丘媽媽陪笑,姑娘是“受驚”,那不管她怎麽受的驚,未婚夫援手送回,這是有情意才是。
剛才的疑惑一掃而空,丘媽媽颠颠兒的去辦事,讓人抓藥,又讓人去宮裏尋回老太太。她把人全指使好,就再回來。正房外面廊下有欄杆,平時是丫頭婆子們坐在這裏聽使喚的。
丘媽媽就坐下來,老太太出去,房裏竹簾就卷得高高的,還沒有放下。丘媽媽目不轉睛盯住袁訓,再盯一盯往四姑娘房裏去的路,然後,一雙老于世事的深潭眼眸,再盯緊袁訓。
大有我丘媽媽已在這裏,剛才的親昵可不能再上演。
這盯着是一片謹慎的心,袁訓既沒有和她生氣的精力,也不想和她生氣,就眼對地上,一個人繼續生着悶氣。
安老太太很快回來,邁進大門就哭了一聲:“寶珠!”
後面扶她的邵氏也跟着哭:“四姑娘你怎麽了?”但心中疑惑,是幾時老太太把寶珠當眼睛來看?
張氏也跟着哭:“我的侄女兒,”也心中糊塗,是幾時老太太當寶珠如寶似珠?
不就定下一門親事。
再擡眸一看,那門親事從正房出來,大步匆匆迎向安老太太,邊走邊道:“祖母不必着急,寶珠是讓吓着了。”
安老太太先打個寒噤,先讓吓着。
她出自貴族家,自然一閃念間就能清楚。寶珠是在宮裏,在宮裏讓吓着這句話,内幕可以很深。
如撞破不該撞的事,那可就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如見到不該見到的事,那性命都有些難保……
把個老太太吓得魂不附體,放聲就哭:“我的好孩子,你讓我靠哪一個……。”
“祖母不必憂心,是……”袁訓附耳說了幾句。老太太即刻定神,慌亂的點頭:“哦哦,是這樣啊,那我知道了,”
一頭往房裏走,一頭回:“熬定神湯,取定神丸藥來,我去看看她,”
她是沒事了,去看寶珠安慰她。而邵氏和張氏開始讓吓着,再就一起咀嚼老太太的話,寶珠沒了,她就沒靠頭了?
這話的意思,老太太指望着寶珠四姑娘養老不成?
老太太的魂回來,邵氏和張氏魂丢大半兒。
那掌珠怎麽辦?
玉珠她還肯管嗎?
再就一起狐疑的打量袁訓,像從沒認識他一樣。見袁訓還是一身布衣,這一次比做客還要舊,半舊隻有六成新,但漿洗得幹幹淨淨,穿在脊背挺直的他身上,自有昂揚氣勢。
怎麽看,也不像是權貴一流。
老太太精明一生,就這麽的器重于他麽?
袁訓輕施一禮:“見過二位嬸娘。”
日光跳動,閃在他的眉睫間,隻這一個閃動,邵氏和張氏都更失魂。
他的好氣色,他的好精神,無一不展示着他以後不會後于人。
這個結論,其中也有邵氏張氏對寶珠的嫉妒和對老太太單方面認爲的偏心。寶珠進京氣也沒喘就定親,老太太眉開眼笑,一定是門偏心的好親事。
有這個想法在前面,袁訓隻要姿态大方點兒,容貌俊俏點兒,足夠還沒有找到女婿的邵氏和張氏心裏打鼓,胡亂猜測的。
邵氏和張氏越看越後悔,就連對方行禮,胡亂應付一句也忘記。
院子裏本有老槐樹,這時又多出來兩顆,邵氏張氐就直直杵着,呆呆的怔着。
有人推開她們,是掌珠飛奔下車,她的車在後面:“母親讓開,我去看是不是寶珠回來?”又看到袁訓,掌珠忙告訴他:“是你?不好了,寶珠在宮裏莫明的讓人擄走……”
“你看錯了,”袁訓鎮定無比。
玉珠也沖過來,姐妹雖不同母,也不是同榻過的親密,卻也連着心,道:“是真的,我和大姐親眼見到……”
“你們看錯了!”袁訓斬釘截鐵。
掌珠和玉珠步子一遲,咦,怎麽會看錯?
身後飛掌過來,衛氏也痛出淚水:“姑娘們讓讓,我去看我們姑娘,”而紅花就更幹脆,她人小個子不高,從掌珠和玉珠夾縫中擠出去,如陣風似的卷到房裏。
“姑娘,你怎麽了?”房中随即傳出紅花的大哭。
院子裏人全動了,争着喚:“寶珠!”因全是女眷,跑起來速度差不多,就一個批次的全進去了。從背影看不分前後,真不知進房門時,如何能一古腦兒地往裏擠。
袁訓自然得讓她們,他再要動步子,紅花的哭聲又出來:“姑娘你掉水裏了嗎?頭發全濕了!”袁訓苦惱地呻吟,差點兒讓吓死!
這莽撞說話的丫頭!
……
老太太回來,袁訓就不能再進去,到底還是未婚夫妻,他就沒看到房中那一堆宛如木胎泥塑的女眷。
從安老太太開始,到剛才還尖叫撲到床前的紅花,不管是站着的,還是扶着門的,全用一個姿勢,再用同樣的眼神去看寶珠。
她們不能不這樣看,因爲她們得到的消息,是寶珠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宮裏讓宮裏的人擄走。
而她們火急火燎的趕回來,在路上作過種種猜測,認定寶珠會受到各種傷害後,她們見到的寶珠,是以下的樣子。
寶珠氣色紅潤,面頰有紅有白。
宮人們把她歸還給袁訓以前,肯定是好好的把寶珠打扮一番,以她們能打扮宮妃邀固聖寵的巧手,重新收拾出一個完好的美人兒。
寶珠發髻是最新的,掌珠和玉珠還記得是她們剛才一直羨慕别人的那個發髻。而她的衣服,金線銀珠繡荷花出水宮緞面,衣上有小小的珍珠和寶石。再加上八寶攢珠钗,赤金花葉簪,碧玺金步搖,金線挂明珠……
和着急慌忙趕回來的女眷們相比,女眷們的面色才是受到驚吓的那個,寶珠倒是悠悠然的。
袁訓見到的寶珠,大約也是這個樣子,不過寶珠眸中濃濃的不安。而經過他安撫又一路送回,寶珠又此時回到自己房中,好似倦鳥歸巢,天大的事外面有袁訓,裏面有祖母,她是羞答答的撫在枕上,輕聲問安:“驚動長輩和姐妹們沒有玩好,這可怎麽好,”
外省的姑娘難得的進宮一次,以寶珠對袁家的不了解,她不知道下一次進會是什麽時候。
安老太太:“嘎?”
邵氏張氏眼珠子快掉出來。
掌珠忍不住上前,手按在寶珠手腕上,出去的時候三姐妹都一樣,各是一副赤金镯子。而現在,寶珠除了那赤金镯子外,又多出一套全翡翠镯,翡翠綠盈盈的,好似花深處的木葉,青盈而靈動。
“這是哪裏來的?”掌珠說不眼紅是假的。
寶珠漲紅臉,這是哪裏來的,要她怎麽說呢?
她當時讓人剝衣裳,又讓送到香湯中,然後穿衣打扮時一概是魂魄全飛,自己穿的什麽戴的什麽,寶珠都無法提起,也無法解釋。
就飛一眸到房外。
“唰!”女眷們扭過頭。
隔窗可見南安侯已到,袁訓正和他交頭接耳。寥寥幾句過後,袁訓往外面走。
安老太太也沒忍住,胞兄和自己一樣,在宮中接到消息後就一直尋找。而寶珠看樣子難爲情說,那知道内情的,就隻有袁訓。
這是她确定養老的孫女兒,才由胞兄安排定給袁家。這袁家,到底是什麽來頭?老太太就往外去,想叫住袁訓問個心中明亮。
南安侯聽到腳步聲,又見到妹妹隐有怒氣和懼怕,就知道妹妹想說什麽,他搖了搖頭,安老太太瞠目結舌,問也不能問?
袁訓已走出這個院門。
老太太徑直問兄長:“他說的什麽?”
“淑妃娘娘想看看定親的那個。”這是袁訓給南安侯的回答。
老太太可是個明眼人,一般的話瞞不過她。當即道:“娘娘想看,怎麽不明着召見?又有中宮所出的端慶公主在……”
她的手讓握住。
兄長穩定的手掌,讓安老太太知趣閉嘴。
“沒事兒,他會處置。”南安侯的語氣中,充滿對袁訓的信任。
他這般的信任,隻更添老太太的疑惑。安老太太遲疑的問:“這親事……”
“這孩子最可靠不過,過上幾年十幾年我不在了,有他當你的晚輩,我可以放心的走。”南安侯靜靜地道。
老太太悲從中來,又強忍住不再說這不讨人喜歡的話題,想随便岔個話題出來,一張嘴又是:“袁家是什麽來頭?”
這是她心裏一直轉的,張口就來。
兄妹四目相對,南安侯微笑看着妹妹面上遮不住的皺紋。這是父母最疼愛的孩子,是自己唯一的親妹妹,打小的時候開始,就沒有一件事不依着她。妹妹喜歡,自己就喜歡,妹妹不高興,變着法兒的也要哄她喜歡,從小就這樣的過來。
不想一件親事,傷了妹妹的心,害她痛失閨友,又受到委屈。想到自己的正妻,南安侯夫人,南安侯就說不出來的厭惡。他一生覺得對不住妹妹的地方,就是娶錯了親事。
他就不再隐瞞,含笑:“我也不清楚。”
安老太太沒有吃驚,而是無奈:“兄長就這麽的相信這孩子?”
“是啊,那位大人做保山,又有……。”南安侯低語幾個字,安老太太愈發的撲悚迷離。她索性幹脆地道:“好吧,我信兄長的,你總是爲我操心才是。”
南安侯笑了:“是的。”如同小時候一樣,他擡掌拍拍老太太的白發,道:“去看看你的四丫頭,想來在宮中受到的,必有一番招待。”
這“招待”二字,讓安老太太歎氣:“還真貼切。”
兄妹二人往房裏來時,窗戶後面,邵氏張氏移開的面龐,也和老太太一樣,是充滿了疑惑。雖然兄妹二人的感情讓她們羨慕,可她們更關心的,是寶珠這是讓擄走?還是被賞賜?
……。
袁訓走出安家,以馬車前猶豫一會兒,跺跺腳,趕着車往宮裏去。
他在氣頭上時,不想去沖撞“娘娘”,就告訴自己回去告訴母親,讓母親去轉達。可他還得去還車,雖然這車一天不還沒要緊,可因這車的存在,袁訓就生出回宮去的心思。
既然打算去宮中,那去問問是必然的。
少年的袁訓,當着人做事是穩重的。可不代表他的内心,也蒼老如老年人。他憤憤在想着,寶珠是能吓的嗎?
吓壞了還抱什麽孩子!
就這麽離開。
他離開後約有盞茶時分,兩匹馬沖入這巷子中。那叫世拓的青年勒住馬缰,問身邊的小厮:“就是這一家?”
安家大門上,不知何時畫了一個小小的白粉圈。
小厮笑:“世子爺,小三子跟人,不會跟錯。這裏應該就是安家在京裏的住所。”
“等等,”世拓眼神一凜,與小厮同時聽到開門聲。主仆馬術都很好,撥馬就走。沖到街口,在轉角裝作無意的停留,見一個家人牽着馬走出來。
主仆眼睛都一亮:“沒錯,美人兒就是住在這裏!”
這個家人,是南安侯的随身家人。他在這裏,南安侯也在這裏。南安侯最近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他的胞妹住處。
這也是南安侯夫人最恨的地方,對世拓說過多次,有讓世拓幫忙去搗亂的意思。而世拓對姑母大人數十年夫妻不和,早就麻木不仁。
他小時候還曾憤慨地揮舞拳頭:“爲什麽,姑父對姑母不好,我要尋他事情!”一晃這些年,世拓都會追美人甩美人,對姑母不得姑父歡心隻有一句話:“你忍着。”
他世子爺甩掉的美人兒不知道有多少,都像姑母這樣的自己沒能耐同丈夫和好,又抓住夫妻不和這事不放,以爲還和老太妃在時一樣,是南安侯這當丈夫的一個把柄,世拓心想,真沒道理!
但是姑母指的美人兒,世子爺還是蠻有興趣。須知道世子爺世拓要風有風,要雨有雨,要狐朋來狗友,要媚骨來嬌柔,放過任何一個美人兒,都是對世子爺極大的污辱。
美人兒,那大紅衣裳的美人兒,看上去火辣辣的,咬一口,一定辣到心裏,酥到腳尖。
世拓第一眼相中的,是大方标緻,又不怕人看的掌珠。
等南安侯的家人過去,世拓對跟從的小厮一笑:“你去看看地形,我呢,還有點兒事得去找馮家兄弟一趟。要找我,就去彩月樓。”
說過打馬離去。
小厮在他身後笑,世子爺碗裏快吃不完,這不,接上的又來了。
以他跟世子爺的這幾年,凡是世子爺相中的美人兒,不管是忠貞的還是固執的,經過世子爺的手,沒有一個不乖乖就範,接下來,就是相思、情戀、火熱、咒罵。
這四步曲,至今沒有錯過。
但女人吃了虧,她還能怎麽樣?隻能自己忍着,除非不想再嫁人。
……。
深宮流雲,綠葉森森。袁訓候在宮門上,他不去理論幾句,怕幾宿會睡不着。
好半天,有一個太監小跑着過來,過來先悄聲埋怨:“小爺,您也是太較真,不就是相看相看,您這又進見是想說什麽,娘娘正在不悅,本不想見你,怕小爺你牛性上來不肯走,這不,讓我帶您進去,您可說話小心點兒,”
袁訓面無表情:“嗯。”
随太監進來的地方,是中宮皇後的宮室。袁訓進來無人奇怪,因一直在“關照”他的淑妃,就住在皇後的東偏殿。
袁訓沒有去東偏殿,而是直接進入皇後正殿。殿内無人,他也不奇怪,越過簾幔進去,又是一間殿室,盡頭是一道珍珠簾子,白日裏也放出數丈白光。
袁訓在珠簾外,又離開的幾步地方上,跪了下來。
他跪下,也和外臣請安的禮節不同,往那一跪,直挺挺的,就緊抿着唇不發一言。
裏面那位惱火:“怎麽了,你這是來怪我的?”
“我隻想回一句話!”
“說!”
“吓壞寶珠,可就沒有康健的孩子抱!”袁訓梗起脖子。
氣氛驟然緊張起來,空氣冷凝得人手心裏可以冒冷汗,又才一出汗,就凍在手中。
半晌,簾内抛出刀子似的話來:“你敢這樣威脅我!”
“我據實而回,請娘娘三思。”袁訓還是*的。
簾外的他,和簾内的她,心思都想到一個人。在他所想的,那是一個羸弱的人,他從沒有見過他的面,他是羸弱的他的遺腹子。
而簾内的她,則是照顧過羸弱的他,甚至爲了他,年紀小小被迫離家。當她經曆辛苦劫難,終入富貴榮華,她去尋找羸弱的他,隻有一捧黃土,一捧白骨。
她狠狠瞪着簾外雖跪着,卻毫不示弱的袁訓。這要不是他唯一的骨血,早就一巴掌打過去。
竟然敢拿孩子威脅我?
你當本宮這麽好說話!
可她還是強勢中虛弱下來,康健的孩子,“康健”,萬一以後孩子不康健,她死了怎麽去見去世的雙親,和家中的祖宗。
“好吧,”受人威脅總不是好事,她内心雖服軟,嘴頭子上陰陽怪氣:“就依你,你能耐!”
袁訓叩了三個頭,個個響而有聲,不等簾内人說退去,起身彎腰,倒退着出去。
又是半晌,斜風入簾栊,将近黃昏時,簾内的那一位才氣哼哼道:“沒有孩子抱,哼,我倒怕了你,不敬長輩的東西,”
旁邊的人想勸又不敢勸,想笑又不敢笑。
這一位還沒有發洩完,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們都聽到沒有,那個寶珠,名符其實是個寶珠!是要捧手心裏的寶珠,可不是能摔打的寶珠……”想想又脾氣上來:“全是那個老東西定的好親事!我還蒙在鼓裏,他倒和南安侯這個更壞的老東西不聲不響的,把親事互許。你們都知道,我爲他的親事,我相看的可是朝中的佳麗,看來看去,我眼睛都花了,那兩個壞東西,死老頭子,自作主張定親事。哼,一個五品官的孫女兒,爹娘也一般,當爹的居然還不是官?”
爲了親事,這一位幾時想到幾時惱火,她半點兒沒插上手,全讓别人作了主。
說着,那倒黴的忠勇王又中槍。
“家裏沒鏡子怎麽着?也不每天對着照照,一個庶女,也想攀我的親事!沒廉恥的東西!太子擋了他,他還有些不甘心,非要我自己個兒對他說,他方能清楚明白清醒領悟……。一個庶女!”
難怪她生氣,一個庶女也想當自己的親戚。
想到這裏,更生氣的是,那個寶珠,也一樣是庶子的女兒!
“母後,”簾後一聲呼喚,端慶小殿下蹿進來。她從來活潑,性子沒有半分安靜的時候。一進來,小臉兒就晃動着笑,像漫天西下的日頭,全到了小殿下臉上。
端慶小殿下猴過去,雙手扳住母親的臉對着笑:“新娘子要敬婆家茶嗎?”
所有人都讓逗笑。
“敬,你又問這個作什麽?不看書,不學禮,成天瘋跑。我還沒罵你呢,我就說要看看,你把人吓到了,知道嗎?”
那擄寶珠的主意,出自于十歲的小公主。十歲的她,能出來什麽穩當的主意。
“壞蛋哥哥生氣了嗎?”小公主眼珠子骨碌碌。
“生氣了,我也生氣了。”
“那,我幫母後做件事,您就可以不生氣了。”
“哦,你又想怎麽樣?”
端慶小殿下笑眯眯:“壞蛋哥哥成親,母後你不能出宮,我代你出去吧,我代你喝這碗茶。”
“撲哧,”不知哪一個宮女先笑出來,餘下的人全都笑了。
“壞丫頭,這事兒你是哪裏打聽的?出去可不能亂說。再就這新娘子敬的茶,是長輩喝,輪不到你。”
小殿下繼續轉眼珠子,尋思馊主意:“讓我想想,我回去睡一覺,就有喝茶的主意了。”她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一蹬小腿,又走了。
外面自然有人跟上。
讓小殿下這麽一鬧,簾内的娘娘舊氣消除,新的氣又上來。
她酸溜溜的:“成親?哼哼,那個老東西不回京,就得等着,哼哼哼!他是男家親戚嗎?還要等他!我要是犯點兒壞,讓他回不來!”
侍候的人竊笑,那位大人還不老,但娘娘惱他,就一口一個老東西。另一個壞的老東西桂冠,讓南安侯不費功夫的摘走戴頭上,看這樣子,這一輩子也取不下來。
……
夜涼如水,邵氏又歪在榻上出神。掌珠一般的洗浴出來,随意回母親:“您不累嗎?宮裏逛了那麽一圈子,”
“掌珠,你不覺得奇怪嗎?”邵氏問女兒。
掌珠一愣,又了然地道:“您說寶珠,寶珠這事兒啊,”還沒有發表見解,邵氏道:“是你祖母。”
掌珠徹底愣住,走到母親對面坐下,深深的打量她,也做好長談的架勢,且失笑:“您素來不敢說話的人,怎麽會對祖母起什麽疑心?”
“不是我起疑心,是疑心送到我面前。”邵氏就把安老太太遇到南安侯夫人的話告訴掌珠:“我雖然不認得她,也猜出幾分。”
她自以爲有關子可以賣,就得意地問女兒:“你能猜到嗎?”
掌珠大大咧咧:“我的那位舅祖母,南安侯府的正房太太呗。還能有誰!”
“吓!你又沒見到,當時她和你祖母兩個人,像兩隻鬥雞進了場,你怎麽能猜到!”邵氏大大的驚奇。
掌珠笑起來:“是她,好些事兒就都沒了疑惑。”
“哪些事兒?”邵氏糊塗。
夜風中,掌珠徐徐而談:“祖母自曾外祖母去世後,再也沒有歸甯。”
“我也一樣的不回娘家,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但你可不一樣,你嫁出去可得常回來,不然我能讓你祖母悶死。我肯定早死在她前面,這是一定的。”邵氏戚戚。
想到她的娘家人,邵氏更爲難過。
掌珠駭笑,安慰母親:“您不愛和祖母過日子,我就把您接走。”邵氏淚眼汪汪,像是離開婆婆單過就在明天,激動上來:“真的麽,這是真的麽?人家肯答應?”
“他不答應,就不找他家呗。”掌珠素來大氣霸道,而經過今天宮中逛過,更對自己的親事成竹在胸。
再說自己的祖母。
“舅祖父對祖母,那是百裏挑一的好兄長,祖母還不肯回來,回來又不進侯府,這還用怎麽猜,和那位舅祖母一生不和。”
邵氏點頭。
“祖母對我們姐妹怎麽樣?”掌珠又問母親。
邵氏弱弱地道:“以前對你們都是一樣的不待見,後來又好些,如今來看,竟是對寶珠單獨的好,”
掌珠低笑:“寶珠是今天受了驚,先不說她。就說以前我也認爲祖母不好,如今看她爲我們往京裏來這一趟,”
“她爲她自己,侯爺不回京,她怎麽不回來!”
“那是姑嫂不和,但姑嫂不和,祖母也回來了,一則不用多說,爲養老,二來,爲我們親事。”掌珠這人,百般挑剔别人的時候多。難得的感動一回:“她要和舅祖母和氣,親事上還用她這般的勞動。”
又爲自家祖母出氣:“舅祖母是吃錯了什麽藥,大面子也不要了,也不請我們一請,當我們愛吃她那頓飯。”
掌珠不由回想今天,她見到足的十幾個小侯爺,十幾個……這個數字真驚人。
見到這麽多的人,自然是累的。掌珠打哈欠:“睡吧,明天祖母說的,要陪寶珠,寶珠讓吓着了,”
“還說寶珠,寶珠成親,我還要出東西呢。”邵氏後來才想到又上了老太太的當,白白的給寶珠添箱。
掌珠也埋怨:“就是的,東西全是我的,怎麽給了寶珠!我得睡了,從現在起到寶珠成親,我得天天盯着祖母,不許多給寶珠東西!”
她走向床榻,冷不丁的,母親又迸出一句,靜夜中,她低低的:“你說,我們打聽打聽老太太當年的舊怨如何?”
“好啊。”掌珠訝然了,真的很意外。母親這種見到祖母就怕的人,也敢有這樣的背後心思。
“你答應?”邵氏也一樣的意外:“你才說祖母好,”
“祖母在親事上不會虧待我們,可打聽南安侯府的舊事,以後遇到事情先有準備,這有什麽。”掌珠喃喃:“但打聽也是白打聽吧,不過是姑嫂不和,家家都有。”
“你三嬸兒認識的有人,我都看到,她賴不掉,她今天在宮裏,和一個太太說話,我問她半天,她才支吾着回答,是她娘家的親戚……”
掌珠不耐煩上來,她正發困,就嗆道:“祖母娘家有舅祖父,三嬸兒娘家有人,就我們是沒人的!”
一下子把邵氏打啞,無話可對起身去睡。而這個時候,一曲清亮悅耳的笛聲,悠揚的響起。
對面西廂,張氏伸頭往外看,見一輪明月高挂:“這是誰,半夜不睡吹鳳求凰,”
安老太太房裏也走出梅英,悄悄的去見孔青:“老太太讓您出去瞧瞧,不要是沖着咱們家姑娘來的,這可不好。”
老太太耳朵眼裏,也聽得出這是鳳求凰。
不遠處的樓閣上,世拓世子爺身穿一件淡紫色羅衣,月下飄飄然若天人,手中一管橫笛,正吹得如癡如醉的地方。
追逐美人,是他的愛好。
抛棄美人,是他的最愛。
美人兒,先上我的手,再慢慢看你淚眼兒婆娑,燭下不幹……
他覺得全天下的美人兒,爲他生爲他死,都是應該的。
小厮站他旁邊:“世子爺,人家出來人了,五六個壯漢呢。”
世拓停下笛聲,微笑道:“離我們還遠,他們也找不到這裏來。”
果然,孔青在宅前宅後找了一圈,沒有見到半個人影,就回去關緊大門。
這不長的笛聲,讓附近正經的人家全小小的慌亂。
掌珠側耳傾聽,她已睡下,但眉眼兒帶笑,想白天收到的愛慕眼光,會是哪一個在外面?當事人有完全的直覺,認爲是爲自己而來。
張氏推醒睡着的玉珠,有些惱火:“是你嗎?是你惹來的!你就要定親了,今天見到多少好少年,”
玉珠揉眼睛:“三更半夜又吵什麽,是爲了給寶珠添箱嗎?您不是祖母對手,認輸吧。去找那位方大人打聽祖母舊事,我勸您不必去,祖母的事與我們扯不着。”
張氏氣餒,咬牙罵:“你就清高吧,不食煙火吧,不管什麽事都和你扯不上,等寶珠掌珠全嫁的比你好,你就去哭又有誰理會?”
玉珠繼續大睡。
而寶珠,則起了甜蜜。
她知道外面吹笛的不是袁訓,但這一曲鳳求凰,讓寶珠心中把袁訓百轉千回的想過,更相思,又不安,手撫玉蟬低低的問,你是誰,
你到底是誰?
此時離京數十裏的集鎮上,餘伯南興奮的睡不着覺。算路程,明天就可以進京。去安頓下住處,再一一拜會阮梁明等人。
從他們那裏,打聽安家祖母的住處。
寶珠,我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