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邵氏張氏這兩個遠途進京隻爲女兒親事的人來說,已是最大的傷害。、
受韋氏影響,忠勇王府别的媳婦們,包括王妃在内,均暗示大家無成親可能,邵氏張氏呆坐聽着。
此時,她們心底呼喚,老太太,可親可愛的老太太,你在哪裏?
兩輛馬車,就在她們走入房門之前,悄然行出忠勇王府的後門。小王爺常林帶着幾個健壯家人,随車而行。
馬車行得很快,很快在一處人家停下。有人開門,大家叙舊不多,徑直請車内人進去。車内走下來的,兩個人都素色衣裳,沒有首飾。
一個,是忠勇老王妃。
一個,是安老太太。
她們都換過衣服,青布包頭。不是怕有人見到,而是她們是爲祭祀而來。
後面小樓上,擺着單獨一個靈位,上寫愛女倩玉之靈位。
安老太太見到靈位,就止不住的流下淚水。看守靈位的仆婦進來侍候,含淚送上三炷香:“您回來了,以前小姐在時,你們是多麽的好啊。”
幾乎睡同眠,食同榻。兩個少女天真爛漫,一個溫柔,一個剛強,一個可親,一個秀麗,性格上互補的天衣無縫,不是一樣的個性,就此很是合契。
“倩玉,我來看你,”安老太太喃喃,把香敬上,再次嗚地一聲,大哭出了聲。她當年哭她丈夫西去,也不過如此。
忠勇老王妃在一旁,也淚濕面頰:“你們當初好了一場,你算有情的,年年有信給我,問我她的墳可曾去修繕,她的墳在城外家廟,實在太遠,我爲想念她,又念我這妹妹死得怨苦,就把靈位安在這裏,沒有擺在家廟。嗚,我的妹妹……”
常林負手在外面,聽裏面兩位老人哭聲泣血般,心頭也酸痛上來。
他不是王世子,忠勇老王妃卻單疼他,有心腹事,隻交給他去作。就是這樣,常林也不知道爲什麽新進京的南安侯府老姑奶奶,對着自己姨祖母哭的這麽傷心爲什麽?
“幾十年來,沒有一天我不覺得對不住你,”安老太太這個哭法,讓人聽到還以爲是哭她的舊情人。
但靈位上,是位小姐。
看靈位的人就來勸,兩位老太太沒一會兒哭累了,就坐下哭。安老太太淚水模糊中,出現那明眸皚齒的少女,她溫柔可親,性子最好。
“倩玉,你當我嫂嫂吧?”
“你再胡說,明兒我不理你,”
“那明兒我再同你說,到了明兒還是今天,你再說明兒不理我,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
“不理你。”
……
“你不喜歡我哥哥嗎?”
“……”
“不回我可就生氣了,我對告訴哥哥,說你心裏半分沒他,”
“哎呀,你真該打。你哥哥呀,他怎麽會相中我?”
“我說相得中,哥哥就相得中,我的嫂嫂,得我喜歡才行!不然,我連哥哥也不理,”
“那……有勞你,”
少女羞澀的喜悅,最後表達愛意的扭捏,仿佛還在昨天。
忠勇老王妃打斷安老太太的回憶,面上轉爲痛恨:“我妹妹死得慘,你家那一位還是那麽着嚣張,如今宮裏沒人給她撐腰,她倒還是攪三攪四的,真真可惱!”
“自從父母去世,我都不進那個家。”安老太太語氣中,倒沒有老王妃那樣的恨之入骨,她哭死去的閨友固然凄然,但提起幾十年不和的南安侯夫人,已沒有過去的那種憤怨。
但是,還是恨的。
常林來催:“請祖母和安祖母回去吧,出來有會子,怕有人去見,見不到倒會驚疑。”
兩個老太太這才出門上車,同肩坐車上,後面車上是随行丫頭。離開這條街,才有心情聊聊彼此近況。
“不走了嗎?”老王妃問。
“兄長不讓我走,他幾番寫信要我進京,說兄妹多年離散,盼着晚年能在一起。兄長一生仕途是平順的,就是居家日子過得不好,我心疼他,不能再讓他爲我擔心,到他眼睛下面呆吧,讓他安安心。”
“我也早讓你回來,你丈夫都沒了,又沒有兒子孫子要守着,落葉要歸根,我們都老了,你隻是不聽。”
“唉,爲了三個孫女兒,不得不回啊。”安老太太歎氣。
“親事你怎麽打算,我能幫忙的隻管開口。”老王妃還不知道最會在她面前讨好的小兒媳韋氏,正對着客人們有言在先。
安老太太失笑:“你們家,我可不敢想。”
老王妃歎氣:“要是敢想,我早就在信裏就和你定下親家,豈不是好?”
“兒子媳婦算是孝敬的,可皮裏秋黃也難免。我不插手她們的事,她們也管不到我。我冷眼看着,孫子們中成氣候的,早就成親。沒成親的,除了林兒一個是好的,可他的娘眼高心大,豈肯答應?我若強說親事,以後夫妻不和,我難見你。”
安老太太微笑:“不但是這樣,而且你也知道,我的孫女兒們,可比不上京裏的小姐,我豈敢高攀?有勞你想着,兄長也想着,爲我的小孫女兒,名喚寶珠的那一個,與袁家做了親,”
一語未了,老王妃驚訝:“哪個袁家?太子府上的那個袁訓?”
“一個外男,又年青得如你孫子的年紀,你不出宅門隻養老,怎麽倒知道他?”安老太太也吃驚。
老王妃扁扁嘴,面上意思不定:“倒是他?”
“你知道袁家的事?”安老太太忙又請教:“我隻知道他的娘,當年我們是認識的。”
“她的娘,我卻不認識,”老王妃倒轉頭來,請教安老太太:“他的娘是什麽人?”安老太太過去附耳,低語幾句。
忠勇老王妃臉上精彩萬分,長長抽口冷氣:“原來,是這樣的家裏出來的。”
“有不對?”安老太太機警起來。
“沒有不對,孩子是好孩子,但袁家……這真是鳳凰配凡雞。”
安老太太愕然:“這這,我們親事可已定下。”
“侯爺作保山,怎麽會錯。再說兩家都原不是京裏人,他的外家也早出了京,我知道的,也就是袁家底子薄,但依你這麽說,那當娘的倒不一般。”老王妃見自己把安老太太吓住,忙展顔而笑:“别急,那孩子好,王爺去年也相中過他,想把他第四個女兒,庶出的那個配給袁訓。”
“後來呢?”這已經是安老太太的孫女婿,安老太太一聽也急上來。
“當然不成!因爲他的家沒有成年的男長輩,又沒交情,不好和他的娘直說。王爺就同太子府上,袁訓常來往的同事,是個老夫子,同他說了。原以爲必成的,不想第二天,太子殿下親自擋了這事。王爺就想算了,接下來過中秋,他進宮去,中宮娘娘又提到這件事,說不必成。”
安老太太更駭然:“倒不是淑妃娘娘說,是中宮娘娘駁回?”
“你一出京幾十年,這點子關系也打聽不到?淑妃娘娘是中宮娘娘的同鄉,她進宮就是中宮娘娘的提攜,淑妃娘娘自然是轉呈中宮娘娘,由中宮娘娘說更好。”老王妃稍作一個取笑。
安老太太心頭疑雲四起,正好老王妃在,就同她商議:“你看,這麽着說,我才定下的這個孫女婿,外家是鼎盛的,”
“是,但不在京裏。”老王妃也贊成。
“自己家裏,又和淑妃娘娘攀得上?”
老太太的這個分析,讓老王妃也猶豫了:“聽上去倒是這樣,不過當初王爺想和他定親事,讓人打聽過袁家,聽說很一般。”
“真是讓人墜到雲霧裏。”安老太太悻悻然。
忽然,兩個人都想到一件事,齊聲道:“那他不也是中宮皇後娘娘的同鄉?”
淑妃娘娘是中宮皇後的同鄉,而袁訓又是淑妃的同鄉。
老王妃沉吟點頭:“這麽着想,我倒明白不少。因我們家打聽過他,有些事我說得出來。他袁家的底子據說薄,卻隻是猜測。因這孩子并不奢侈,可以說是很樸素。但他在京裏入太子府後的事,我件件知道。太子殿下自有了他,對他信任有加,比兄弟還親。按說袁訓的才能,也當得起。但這麽的親厚,也曾引人嫉妒,最後不了了之。袁訓依就是太子府上的紅人,還時常往宮中去請安。”
車駛入王府的角門,安老太太擺手:“不必說了,越說我越迷糊。”老王妃笑起來:“反正我恭喜你,這親事不錯。我們家那不出氣的姑娘,因親事不成,還哭過幾回。全家都裝不知道,真是丢人。”
安老太太皺眉:“那這不出氣的姑娘,不會正在招待我的孫女兒吧?”
老王妃也駭然:“你來以前,我又不知道你們定下親事,這招待人的,可不是就有她?”兩個老太太對着無奈,這真是!
貴族小姐們間的争風與吃醋,她們當年也是經過的。什麽力度,多大波瀾,都自有數。
……
寶珠此時面對的,是一片荷田。面對荷花微笑,寶珠心想,果然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王府的姑娘們招待上是客氣殷勤的,可她們任意說的話題,就是繡花和遊玩,掌珠三姐妹也有格格不入之感。
幸好,有一位好心的姑娘,她又坐得離寶珠近,帶寶珠出來走動。
應該感謝這位姑娘,她也行四,也是四姑娘。
“四姑娘,多謝你才是,”在水邊心曠神怡的寶珠,快樂地扭頭去道謝。這一轉過頭,寶珠大大的一驚。
常四姑娘在水邊兒上,但她眸子裏有一閃而過的慌亂,而她的面上,卻有着不能再遮掩的憎恨。
對着我?
寶珠片刻後,才明白這憎恨的确是對自己。不對自己,這附近可再沒有别人。
正因爲沒有别人,寶珠告訴自己鎮定。
先看自己腳下,因貪看荷花,走到水面的曲欄上來。而常四姑娘,她這指給自己曲欄的人,卻還有岸上。
水上曲欄,一般隻有一條進出的路。
寶珠先不去想四姑娘爲什麽憎恨自己,而是先看她的身材。
她袅娜輕盈,纖弱的似風能吹起。寶珠就微微地笑了,如果她起壞心的話,那掉水裏的人估計是她。
寶珠雖身量兒不高,也勻稱,卻不是那見風倒的薄美人兒。
遠處,水天共一色,荷花近身前。低頭看水,因淘得幹淨,可見并不深。就真的是自己掉下去,危險性也不高,而且此時的極遠處,有人在走動,還是可以呼救的。
把一切危險性都排除,寶珠定下心來,細細的打量那讓自己發現憎恨而不能修改,索性就憎恨了的人。
“四姑娘,你不舒服?”寶珠聰明的用這句話開了頭。天知道四姑娘你臉上的表情,好似見到萬年毛毛蟲,什麽樣的不舒服,能激出這種表情。
隻能是你恨我。
可大家頭一回見面,你恨我什麽?
常四姑娘陰霾滿面,一言不發。
“爲他?”寶珠的下一句,讓常四姑娘魂飛魄散,顫巍巍脫口:“誰?”她的表情又懊惱又後悔,有後怕又焦慮,見寶珠笑而不答,人在水上,一副淩波仙子模樣,本來寶珠就生得好,又年青肌膚泛起光澤。此時背光而立,笑許許而意許許,讓人頭心遭到一撞後,才幡然悔悟,她竟這般的美貌。
常四姑娘嫉妒心一發而不可收拾,尖聲問:“你說什麽我不懂!”
她迎光而立,和寶珠相對而站。寶珠又正在關注她,到底這是人家的家中,就是她先發難,也得把這件事好好處理。
争強比狠,雖不是寶珠的個性。但狹路相逢的時候,唯有勇者當道!
這個勇,不見得把别人諷刺一通,不見得比口舌上的厲害,而是把此時的事情能解決。
寶珠就敏銳的從她眼睛裏看到一絲或瘋或狂或亂或惶的心情。
寶珠又内心暗驚。
她已猜出,這個與自己以前沒見過的四姑娘,能有滿腔憎恨,是爲了袁訓!
珠玉寶華,寶劍霞飛,就是藏在深巷子裏,也熠熠耀眼。
袁訓在京裏另有人相中,寶珠早就想到過。讓寶珠對親事一層一層加疑惑的,也正是袁訓的本人并不弱,爲什麽要跑到小城裏去尋親事?
無人能給寶珠答案,寶珠能做的,就是每晚去問那玉蟬。
也許她的疑問打動上天,老天就給她送來一個當事人,但這個當事人看似很好問話,卻有近崩潰的可能。
爲了一個男人這樣固然不好,但寶珠是想到别處去,她暗颦眉尖,他和她,難道有什麽?
好吧,先解她的瘋,再就問個明白。
寶珠含笑,和水邊綻放的白白嫩嫩荷花快一個模樣,她稍有歉意:“四姑娘還瞞我?我說的,就是他呀。”
她的歉意,更讓常四姑娘惱火,常四姑娘踏上一步,有幾分氣洶洶。她滿心裏嫉妒,從見到寶珠就有壓抑不住的怒氣。至于老王妃都是今天才知道寶珠和袁家定親,而四姑娘是怎麽早知道的,這要問她自己。
她看寶珠,就越看越不服氣。
美人兒,大多不相上下。但身份上,常四姑娘想自己總占的多。她把寶珠從眉毛到眼睛,從肌膚到手指尖,都一一的和自己比過,還是不服氣。就忽然有了想法,難道她儀态過于自己的袅娜?
就把寶珠诓出來,指給她曲欄讓她走,而自己在水邊觀看她的步姿,還是一個大大的不服氣。
她不服氣,就對寶珠臉上那種我知道你的心事,見諒你不說我隻能說的歉意火冒三丈,冷笑的面龐都近扭曲:“他,他,哈他!”
這哈,當然是冷笑連連。
寶珠見她果然是瘋狂上來,不動聲色地反問:“你們有過什麽?”
“哧!”
這一聲無影又無蹤,但寶珠和常四姑娘都聽到。這一聲出現在常四姑娘心裏,是她的怒氣讓戳破的聲音。
常四姑娘渾身顫抖,對方宛若正妻在責問,而自己,卻全然占不到道理。她淚水雙流,嘶聲道:“有,又怎麽樣!”
說過後,自己先大驚。再不好也是王府裏的清白姑娘,怎麽爲鬥氣而這樣的回話?她後悔不疊,卻又不願意說收回服軟的話。要讓她對一個外地姑娘服軟,常四姑娘堅決不肯。
寶珠卻沒有抓住這話,把她污蔑一通。而是輕輕的笑着:“是嗎?那就抱歉的很了,我呀,回去拿大耳括子打他。”
“你……敢!”常四姑娘又驚又惱。
寶珠聳聳肩頭,眸子裏卻依然注視着她,并不認松。她再故作輕松的笑:“怎麽不敢?他敢背着我做下丢人的事,我就敢打他!”
常四姑娘眸子緊繃:“此話當真?”
寶珠硬着頭皮:“當真!”想想袁表兄比自己個子高,得搬個椅子踩上去才順手吧?
“你敢擊掌?”常四姑娘緊緊相逼。
寶珠默然半晌,伸出手。
兩隻雪白手掌對着擊打三次,寶珠正要問個仔細,見常四姑娘失聲痛哭,轉身離去。寶珠在後面急了:“哎,你還沒說完,”
常四姑娘不回。
“哎,你讓我怎麽回去?”這王府大的足可以迷路。
常四姑娘手指一條石子路,還是不回身,匆匆而去。
“哎,我就說你跌了一跤,”
常四姑娘已隐入花叢中。
水邊,寶珠獨自坐下來,對着遊魚喃喃:“魚啊,她倒是哭出來了,她看着不會發瘋,可我呢,我在做客呢,我可怎麽能哭呢?”
這筆帳,當一古腦兒全在袁訓身上。表兄,哼,表兇!千萬不要兇,寶珠要兇你!寶珠輕歎,她真的很想他,很想見到他,當然問個清楚明白。你既然有京中的姑娘,怎麽還來招惹已把你忘記的寶珠。
是忘了嗎?
寶珠堅持這樣想。如果表兇家不上門提親的話,寶珠故作悠然,哈,我早把你忘記了啊。
這一場做客,人人添上心事。
老太太回想舊友,邵氏張氏自覺受辱。而掌珠玉珠總算明白不管生得多好,多能持家,多麽的會看書,也有身份上的不般配。
寶珠呢,一回去就鑽回房,推說累了要歪着,把玉蟬握在手中,幽怨地問:“還有幾個,你到底招惹幾個,寶珠可不會容你這樣的。”
你到底在哪兒呢?
難道定過親的避嫌,把祖母也避開不來。
寶珠堅信,端午節表兇會出現。他總不能不來送節禮。
……。
端午節的前一天,袁訓行過玉水橋,後面太監跟上來陪笑:“小爺,恭喜你定了親。”袁訓面無表情,從袖子裏取出銀包賞他。
那太監還不走:“小爺,娘娘要見見,”
“沒什麽好見的,就一個姑娘。”袁訓霍地轉身,沉下臉:“你在娘娘面前搬弄了什麽?”太監笑:“我怎麽敢?是太子殿下回的話,說你定了親,娘娘讓叫小爺去,殿下說你出京辦事,又說這親事是老夫人定下的,娘娘說這也罷了,但是定的這麽急,沒讓她相看,娘娘不喜歡,發下話來,一定要見見。”
袁訓抿抿唇:“要見也應當,可,怎麽見呢?”
“娘娘的意思,召進宮……”
“她家裏沒有一個當官的,而且是外官的官眷,無故召見,讓人疑心。”袁訓擺擺手:“我知道了,讓我想想。”
太監更要笑:“小爺,明天是端午,宮裏前幾天有旨意,放開外宮中的榴花園,與民同樂!”
袁訓驚得頭發快要炸出來:“啊!這,她已經在了?”
太監嘿嘿:“娘娘才讓我去打聽,像是已經進宮。”
袁訓怒瞪他一眼,大步流星往榴花園去。太監在後面提醒:“和南安侯府的人在一處,”袁訓皺眉,寶珠還真的已進宮。
他得趕快找到她,是不是先暗示一下,不然驟然進見,會把寶珠吓着。可此時暗示,不管暗示得多隐晦,還是會把寶珠吓着。
袁訓走得飛快,在内心裏剛才還有的埋怨娘娘的心也飛到天外,她要見,是一定會見的。不過,能事先擋下來,再去和娘娘商議,這樣興許對寶珠的沖擊和緩的多。
在松林下面,袁訓的目光搜索到寶珠。
而寶珠也同時看到了他。
這無意中的一個悸動,讓寶珠很想扭一下面龐。然後,她見到松林内側,青綠松樹的旁邊,有一個人站在那裏,像亘古以來,他一直就在那裏,熱烈的注視自己。
熱烈?
等等,寶珠再看他一眼,見他眉頭緊鎖,眼神兒認真,這分明是兇狠,哪裏是熱烈。
可寶珠不管不顧,不管他是兇狠也好,熱烈也好。她心頭頓起巨大波瀾,排山倒海般沖擊她的心,她的肌膚,她身體的每一處。
她輕咬住嘴唇,終于來了,還以爲成親的時候才出現。不,還以爲迎親的時候也不會出現,洞房,你難道不來?
日光在地上打下無數散碎光影,寶珠在這一刻僵住,面龐雪白更過于平時,她原有的姿勢,是斜身側扭,此時這姿态一動不動,隻有那眸子裏不争氣的泛起水光。
一滴子淚,緩緩垂落,寶珠這才垂頭,不讓第二滴再落下來。
身邊坐着南安侯府的姑娘,她們的談笑聲輕輕可聞,表姐妹們比王府的姑娘讓人舒服的多,寶珠本以爲今天是個解悶的好日子,沒想到他,在自己最不防備的時候,他來了。
借着用帕子擦汗,把眸中蓄滿的淚水拭去。用帕子擋臉,再斜斜看向松林,見輕風吹拂,不見半個人影。
是幻覺嗎?
寶珠忽然傷心。傷心的她,抱過表姐妹們的貓,輕輕的擰上一下,那貓叫上幾聲,跳下寶珠膝蓋跑開。
“獅球兒,别跑,”寶珠就跟後面去追,在樹後面逮住貓,抱在手中,見沒有人注意自己,悄悄的往松林裏進。
松林寂寂,無風自動。松針的香味兒在陽光下面蒸騰得薰染到衣裳,而遍地空影,不見人聲。寶珠失望的轉身:“啊!”
日光下,袁訓靜靜出現在身後,離開有五、六步,目光炯炯可以懾人。
沒等寶珠反應過來,袁訓開口:“你找我?”
“啊?”寶珠的驚喜即刻變成不敢置信。思念被揭掉一層,剩下的隻有惱怒。寶珠溜圓了眼:“不是你在找我?”
袁訓笑笑,去看她手中的貓,再看寶珠的眸:“真像!”
“什麽?”寶珠是各種跟不上,而且糊塗:“什麽像?”難道敢說我你認得的什麽人!
“你像這隻貓,”袁訓示意寶珠看她的手中。
寶珠明白過來,扁起嘴:“哪隻貓大中午的會瞪眼?”貓眼睛在中午時分,是眯着的一條細線。
袁訓大樂:“你也知道自己瞪着眼?”
發覺上當的寶珠,氣無處可去,賽嘴皮子又輸下來,氣得舉起手中貓,對着袁訓肩頭就搔,口中還道:“獅球兒,抓這欺負人的人。”
袁訓輕輕松松避開:“再抓我就惱了!”
貓停下來,貓後面慢慢探出寶珠還是瞪着的眼眸,仿佛在說,我也在惱!
這樣子又惹得袁訓要發笑,他息事甯人狀:“不是有話對我說?”這句話一出來,寶珠怔在原地,氣得大腦一片空白。
看他,快看看他。
大刺刺往這裏一站,胸脯挺起,居高臨下。袁訓高過寶珠,寶珠扣他一個居高臨下的帽子,他賴也賴不掉。
再聽聽他的話,我找他,我有話對他說?
寶珠氣鼓鼓:“找你說什麽!”這句話更扯動得心頭震動,豈止是有話說,簡直是浩渺如星辰銀河的話語想對你說。
可嘴頭上,偏不承認。
“原來沒話問我,”袁訓裝模作樣,往旁邊側邁一步,大有你若無話,我就走開。
寶珠氣結:“站住!我還沒說完。”袁訓停下來,嘴角噙笑,像極在得意。寶珠一氣之下,上前一步,仰着脖子和他對視,氣呼呼問:“我要問你,你是可憐我嗎?你好了不起嗎?你有問過我嗎?你在外面到底做下什麽?祖母給我的玉蟬,原是你的吧?”
一堆的話,袁訓還沒聽清頭一句,後面一句就已出來。袁訓隻聽到飛珠濺玉似的嗓音,在這夏天裏清涼的滾過心田。他笑着,手指按在衣領的十字盤扣上,開始解它。
寶珠驚駭:“不!”心底告訴自己要避開,可久久的思念讓她軟了腿腳,一步也沒有動。
“别走,這裏不會有人來,也别怕。”袁訓好笑,親事已定下,名正言又順,我等得到洞房,不會在這裏就起輕薄心。
而寶珠,直呆呆盯着他的手指,心中也出現答案。他戴的,是什麽?
寶珠從沒有這樣看過男人,這樣近距離的,把他尖尖的下巴,上面還閃動着日光;把他笑意盎然的眸子,又鎖住無數日光;把他筆直的鼻子,上面跳躍着日光……
這些全收在眼中且發現不應該盯着時,眸光就往下看,這一看,又看到他修長的手指,和他解開的衣領,那微動的喉結……
寶珠舌幹唇躁,還想着應該再低低頭時,就見到那手指扯出一根紅繩,上面系着一個玉蟬。玉蟬才一入眼,寶珠羞澀也忘記,正置氣也忘記,小聲驚呼一聲:“果然是你的!”顧不上男女有别,未婚夫妻應該避嫌,一把握在手中,戰戰兢兢,顫顫巍巍,手指抖動,已帶了哭腔:“怎麽我早不知道?祖母沒說是你的,”
她的玉蟬夜夜摩挲在手中,最細微的地方也記得住。和他的一樣,就是那玉蟬眼睛上的一點微黑,也是一模一樣的大小。
這是一刀切開的,切面光滑,兩邊對稱。原本,兩個就是一對。
難怪有他的氣味,有他的感覺……
“你想勒死親夫嗎?”滿含調侃的語聲,提醒寶珠她正把紅繩越抓越緊,而紅繩可還在他的脖子上。
寶珠猛然松手,漲紅臉如千斤墜般垂下頭。又心頭恍惚,他說什麽,親夫……這個沒廉恥的,這不是在調戲人?
見不到他時,千言萬語壓在心頭。見到他時,全都不見。寶珠以前想問的你可憐寶珠麽,想告訴他寶珠不要你可憐,全都想不起來。
袁訓卻想了起來,他慢慢地把寶珠剛才舌尖飛快的話回憶着,微擰眉頭:“你剛才說什麽,我可憐你?”
以他和寶珠在燈節的經曆,他不難明白寶珠這話的意思。
寶珠羞羞答答不敢擡頭,輕聲答:“嗯,”既然他提醒,就還是想尋找答案,低低的問:“你是……”
下面的話怎麽也出不了口時,和自己想像中的見到他,盛氣淩人逼問他不一樣。而下巴,讓輕輕地擡起來,和袁訓不悅的眸光對上。
寶珠有些心虛,又驟然想到常四姑娘。她嘟起嘴兒,回來幾分自如:“你在外面做下了什麽?告訴你,以後再不許做!”
袁訓納悶,再就恍然大悟:“你這是尋我事情?”
“嗯,你若再敢,我就死給你看。”寶珠想,這話是二嬸兒的口吻,自己什麽時候學到手的。這句尋死不足以表達寶珠心情,寶珠再道:“我一輩子不理你。”再一想,這是三嬸兒的原話,這個也不是寶珠的。
寶珠的話:“我可精明着呢,你休想在我眼皮子下面玩花樣,如今,我可是到了京裏。”袁訓忍俊不禁,他認爲自己從見到寶珠就沒聽到一句正經話。就柔聲地問:“寶珠,你喜歡我嗎?”
那圓潤的小臉兒上,分明紅唇欲吐,看唇形是一句喜歡。到小嘴兒張開,卻臨時舌頭打卷,變成一句:“喜歡你,有什麽好處?”
這正好對得上前面一句,寶珠我可精明着呢。
袁訓裝腔作勢長歎一聲:“唉,雖然我雖然我英俊點兒潇灑點兒倜傥點兒可愛點兒有實力點兒……你若要,送你了!”
這對寶珠來說,是天下最動聽的情話,還一句亵玩也沒有。
寶珠心花怒放,快樂之餘,又想開開玩笑:“我不要行嗎?”
“寶珠!”袁訓沉下臉。
寶珠開開心心地:“哈!你生氣了。”然後嬌嗔:“你讓我生氣,你也别想安生。”袁訓還以爲寶珠在淘氣,寶珠年紀小,他也一樣是少年,袁訓是真的有不高興出來:“就爲沒早告訴你,你就無理取鬧到現在,真不像話!”
“我有證據!”寶珠也繃緊面龐。
袁訓心中微動,先笑了:“拿來我看,”他一手本懾住寶珠下颔,另一隻手就去探寶珠衣領之内:“讓我看看,是不是和我的一樣。”
寶珠大驚失色閃開,下颔從他手上強掙開,掙出來一片紅,似白玉上的血氣,她後退着,直到撞到最近的松樹下,才急急喘息道:“不許!”
又解釋:“我沒戴。”
“爲什麽不戴?”袁訓面上風雨欲來。
“舍不得戴。”寶珠怯怯說過,又梗起脖子:“我要審你呢,說,你你你……。你那個了吧?”
“哪個,”袁訓因一句舍不得戴,而覺出寶珠的珍惜,才笑容滿面,又讓寶珠話打愣住。他才回京,就有事讓寶珠審?
寶珠堅持:“有!”
“你明說!”
“說不出口!難爲情,丢人,不應該!”
袁訓手點住她:“好,你不說你自己揣着,你想尋我的事,下輩子再說!”轉身又作狀要走,身後寶珠道:“你風流了!”
要不是對着他的背,寶珠還是說不出口。
袁訓一怔,慢慢轉身慢慢地笑,他面上的笑,笑得似到寶珠心底深潭處,寶珠反而吃吃:“你,敢不承認?”
袁訓緩步過來,寶珠身後是樹,避無可避,往側邊避,又此時想不起來。她見那魅惑人的身影走近,又是喜歡,又是害怕,又是期待,又是擔憂讓人見到。
松風,細草,微聲,人影,一起來到面前。袁訓低下頭:“寶珠,”
“什麽?”寶珠強撐着,心裏百般問自己,爲什麽還不跑開,還不跑開?
“我答應你,永不納妾如何?”
天下最動人的情話,既不牽涉到狎玩,也不牽涉到無禮,寶珠又聽到第二句。
她無話可說,無言以對,此時對什麽話,都像是畫蛇添足,都像是多此一舉,又像節外生枝,深讓人擔心弄巧成拙。
她就不回,隻垂下頭看他的衣角,見青色衣角風中微動,這一回倒不是石青的?
垂頭的寶珠想想他以前的刁難,忍不住就笑,正想再和他磨幾句牙,松林外有動靜出來。
“出來!誰是安家的寶珠!”一個尖尖的稚聲童音,帶着老氣橫秋,穿透夏風,穿透通紅石榴花。
寶珠奇怪。
袁訓捏捏手指。
兩個人往松林外看,見到一幫子……小孩!
都還沒有擺出來的老楠木椅子高,全穿得花枝招展,寶石滿身,晶光四射中帶足嚣張和驕傲。爲首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雙手叉腰,小臉兒緊繃:“安家的寶珠給我出來,本公主我要見她!”
寶珠發誓,自己夢裏也沒先進過京,哪裏來的這些沒見面的“仇家”。她正沉浸在柔情中,有袁訓在身邊似有天地同在,沒有先問那是哪位公主,而是愕然問袁訓:“招惹忠勇王府的姑娘還不算,你還敢招惹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