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打熱水,”寶珠佯裝嗔怪:“天天杏花有那麽稀奇?”紅花不再多說,又跑出去。寶珠獨自輕笑,初上船的那幾天,她也愛看岸上風景。但半個多月過去,除了水聲就是遙遠天際,寶珠就很少上甲闆。
唯有紅花和丫頭們還當成個寶。
衛氏端早飯進來,寶珠梳洗過坐下用飯,紅花收拾床鋪,扯起藕荷色輕绡素面的绫被,又見到枕頭邊有一本書。
“姑娘昨夜又用功了?”紅花不認字,也就很讨好。
寶珠有了笑容,自認爲也很得體:“我用的什麽功,我呀,不過是打發鍾點兒。”紅花恭恭敬敬地把書放回桌上,見有一個字仿佛認得,就念:“王廣……”
“那是王廣麽?那下面還有一個字你怎麽講?”寶珠手中粥碗叮當響了一聲,是勺子落進去。笑得渾身顫抖:“那叫王摩诘詩集。”
紅花認認真真地盯幾眼:“原來是王摩诘,我還以爲是王廣林……”又去收拾床。寶珠忍笑吃完飯,紅花請她上甲闆看飛鳥,寶珠說不去,讓紅花自去玩耍,免得到了京裏再想看這個不容易。
紅花出去,衛氏去漿洗衣服,船上不如家裏人手方便,各房姑娘的衣裳,都是貼身侍候的人去洗。
寶珠習慣的桌前坐下,映入眼簾的還是那本王維詩集。随手翻開,見有個折角,那頁的詩,是紅豆生南國。
這書也是玉珠的。
寶珠最近借的書,内中多有相思之意。
好在玉珠不察覺,她自己看書也是不分妍媸,更不管寶珠。
這首寄相思的詩,寶珠已看了兩、三天。由座處可望到船艙外,見天江一色,青碧無間,這讓人心情爽朗的江面上,寶珠自然恢複很多。
袁訓那夜給她的安全感将一直存在下去,但寶珠已決定順應境況,不再做自己個兒的亂想。
她也後悔的,後悔自己不應該小瞧京裏的人。她當時心态并不是小瞧京裏的人不好,而是小瞧了京裏的人素質。
當把小侯爺等全不放在眼裏,這個,也叫小瞧。
好吧,就吃了苦頭。好在,就要過去。
“四姑娘,”梅英掀簾進來,道:“老太太讓來說一聲兒,咱們就要到了。”寶珠一驚:“這麽快?”她雖不如紅花愛上甲闆,而且船上也有各種不方便,但一路行來,寶珠愛上這趟行程,更坐兩個月,她也願意。
這是建立在她們坐的全是大船,船在幾層,每人一個大船艙,每天水菜由小舢闆就地采購,晚上下錨,又就地釣魚,無時不是快樂的。
梅英笑:“姑娘坐上了瘾?這也難怪,就是我,也有些怕就到呢。”
她不說自己愛這樣坐船,反而說怕,勾起寶珠好奇心。寶珠就問:“梅英姐姐,你怕的是什麽?”
其實已猜中幾分。
“老太太買了我,不怕姑娘生氣,待我的心不差于姑娘們調理這麽大,這麽些年我和老太太相伴,老太太想什麽我就知道什麽。如今去了京裏,天子腳下的地方,不愁沒有好丫頭,我得退後了。”梅英惆怅。
寶珠卻笑了:“我猜到了,是舅祖父打發來接祖母的人太中用,梅英姐姐你插不下手,竟然有怨氣不成?”
又笑:“你放心,舅祖父的人如何能一直陪着,姐姐你不陪着,祖母怎麽習慣?”
她的話說中梅英心病,梅英就紅臉道:“好個四姑娘,人家把煩心事告訴你,你就這麽說我,幸好你是厚道人,要是換成不厚道的姑娘,我死無葬身地。”
寶珠拍手笑:“玩笑話,我自是不亂說,又哪來死呀活的說法,讓我告訴你吧,咱們去到京裏,姐姐你忙的時候多呢。”
“姑娘快告訴我,我還能作些什麽?”梅英忙請教:“這幾天近了,老太太反而不太喜歡,我又不會勸解,其實在心裏憂愁。要是知道做什麽我先做了,讨老太太喜歡吧。”
寶珠未語暗忖,祖母最近心事重重,不但家人全看出來,就是丫頭也一樣的憋悶不住。寶珠還真的猜不出安老太太的心事,隻當她離開那城,曾一住大半輩子,有了離情。
就先告訴梅英:“祖母多少年沒回來,在船上是舅祖父打發來的人侍候,那是我們在船上,要什麽怎麽要,我們全是麻煩人的。又是舅祖父派來的,祖母自然和她們每日閑談。等上了岸,舅祖父的人自然回去,姐姐你呀,不忙又做什麽?”
“好姑娘,到底是你認得字,說得清楚。”梅英歡天喜地。又小聲告訴寶珠:“我見老太太不喜歡,還以爲是打發來的人說我不好,要打發我走,老太太不樂意,就此悶着。”
寶珠笑得不行:“你真是個人材兒,祖母拿姐姐當我們來養,我也這麽看,白養大了你,怎麽着也得打發個好女婿收些聘禮吧,”
梅英又羞紅臉:“才說姑娘好,您又這麽着說我。不是我大膽犯上,我燒香時,也保佑姑娘在京裏尋個如意孫姑爺,就是我的香沒白燒。”
這下輪到寶珠紅臉:“不和你說了,你亂講。”
“那我就告退了,”梅英說了一句官場上用的話,她和寶珠都笑:“我還得告訴大姑娘和三姑娘去呢。”
寶珠的船艙,還是和在家一樣,離安老太太船艙最近,梅英就先來到這裏,又無事在船上和寶珠說話多,又知道老太太選定的養老人是四姑娘,以後諸事要靠四姑娘,四姑娘又不尖酸爲人寬厚,心裏話肯告訴她。
見梅英離去,寶珠颦眉,祖母的心事是什麽呢?按理說回京來,南安侯府照顧更爲方便,她應該喜歡才對。
想不能就丢下,又取出衣内戴的那小小玉蟬。
後來給衛氏看過,又側面打聽姐姐們都沒有。這也罷了,祖母給東西爲壓驚也正常,但晚間寶珠睡不着,思念袁訓時,總覺得這東西上散發出的味道,和袁訓身上一模一樣。
她笑話自己相思太癡,自勸自己要改。又有時電光火石般一閃,想這東西聞着和袁表兄氣息相仿,難道是男人戴過的?
祖母不會處置事情錯到這種地步,寶珠隻能想這是祖父以前用過的東西,再不然,是自己父親的舊物。
寶珠和衛氏一眼看出來,這東西雕刻精細,但玉質并不出衆,實在不像祖母從侯府裏帶出來的東西,說是安府以前的東西,倒有可能。
又半個時辰後,所有人齊聚老太太船艙。
邵氏一進門,滿面陪笑,先偷看婆婆神色,見她笑容比昨天多,邵氏松口氣。對于一個和婆婆關系不好的人來說,要不是爲了女兒掌珠,邵氏甯死也不肯離開那城。
這次前往京裏,投靠的可不是邵氏親戚,而是婆婆的娘家。
張氏卻比她眼尖,一眼看出老太太雖有笑容,但眸中還有冷冰,像僵着什麽在眸中,張氏心中格登,心想這一次帶的還有許多銀兩,若不如意,即刻打道回程。
張氏有娘家人,臨行前送到碼頭。張氏和他們約好,要收到張氏求救的信,就前往京裏去接回。
現在就隻有一點擔心,萬一婆母仗勢不放,一定要給孫女兒京裏定親事,全她臉上的那層光,張氏就沒有辦法。
老太太現在一點兒不對的表情,都讓全家人擔足心。
最不擔心的,就隻有寶珠姑娘。
寶珠心思早飛岸上,想袁表兄會不會來接?若是他來接船,必定事事安排妥當,不會讓家裏人受半點兒委屈。
船就在各人的心思中,震動一下,靠上岸。
“老太太,侯爺親自上船來了,”安府的人還沒有起身,路上服侍老太太的南安侯府老人,滿頭白發,看上去十足是老人的齊氏,在窗口笑回。
齊氏據說是老太太閨中時侍候過,南安侯就打發她帶人前來。齊氏知曉老太太的喜好,又和老太太沒事就一處嘀咕,嘀咕完老太太就更愛走神,才惹得梅英多心。
這句話,讓船艙中人驚動不已。
邵氏張氏惶急起身,惴惴不安地喚道:“母親,”多少年沒這麽親熱稱呼過,此時怕見侯爺的奶奶們,又把舊稱呼想起來。
掌珠爲首,帶着妹妹們避到側邊站住。奶媽丫頭們跟在後面。這個時候,腳步已過來。聽步聲,急促表現出主人的焦急。
然後有人道:“妹妹在哪裏?妹妹在哪裏?”
“侯爺您慢着些兒,老太太在那邊的船艙裏,”有人跟來,這麽回話,嗓音洪亮直到艙中。
安老太太如夢中醒來,顫巍巍站起來,滿是皺紋的面上滑下淚水,也同樣迫切的望向艙口。
一個人大步匆匆而來,踏得船闆作響。
“二妹!”那個人站住,光線在他背後,但他面容還是看得清清楚楚。他看上去比安老太太來得年青,皺紋較少,兄妹面容相似有七分,從他眸中關切來看,南安侯和安老太太以前感情就相當不錯。
“兄長!”安老太太大哭着撲上去要拜,南安侯也落淚不止,把妹妹扶住。他帶淚,但認真的端詳她的臉面兒:“瘦了好些,”
大家面面相觑。人人知道老太太最後一次歸甯,兄妹最後一次見面至少十數年前,這十數年前和今天的相比,瘦了好些……
讓人怎麽說才好。
船艙裏,老太太哭聲如少女般,嘤嘤輕泣,淚落不幹。南安侯沒有哭聲,卻一直淚落如雨。這哭聲,如杜鵑泣血,又如秋雨凄迷。惹得女眷們都紛紛落淚。
邵氏是心酸的淚,邵家大爺要有這樣的肯支持,邵氏也不用很多年心中難過。然後,她和張氏一樣,又有解氣,原來這位婆婆也有心中的酸痛。
再然後,她和張氏心頭均痛,沒有丈夫,大家一般,誰也别笑話誰。
張氏則也有心酸,爲了孩子跟到京裏來蹭婆婆娘家的光,容易嗎?
身邊有哭聲起來時,安老太太才拭淚水,對着南安侯重新行禮,展顔有淚而笑:“應該喜歡,我不該哭。兄長,來見見我的姑娘們,可是個個都不錯。”
南安侯出笑,笑時面上一樣有淚。他後面轉出鍾留沛,送上帕子。南安侯随便擦了擦,又讓鍾留沛先見禮,然後邵氏張氏帶着姑娘們拜倒:“見過舅老太爺。”
到此,也有些心服。
舅老太爺頗有威風,老太太和他兄妹情深,得他照顧,讓人豔羨。
……。
一帶院牆外面,有匹快馬駛來,上面坐的人高聲叫:“四爺,侯爺陪着老姑奶奶已過了城門。”鍾引沛答應着,讓幾個家人:“把鞭炮準備好,”姑祖母返京,這是祖父相當重視的一件事。事先讓鍾氏兄弟陪着袁訓去相看,順便把在京裏怎麽住,又征求一下安老太太的意見。
不要說住處是南安侯自己多次來看過,就是侍候的家人,也有一部分從侯府撥出。
當車轎可以看到,鞭炮聲就響起。安老太太在轎子裏樂,又回憶舊事:“還是京裏的鞭炮聲響啊。”
寶珠姐妹是都不滿意的。
她們三個人坐一輛車,丫頭奶媽在後面。從下碼頭的路上,掌珠就頻頻揭簾子往外看。她知道這樣不好,可還是要看。而掌珠不看的時候,玉珠就湊到簾子縫處,一樣往外看。隻有寶珠看似沒動,卻和姐姐們心情一樣。
她們看的人,還是沒來。
下船後,碼頭上除了侯府的家人,就沒有見到阮梁明、董仲現、袁訓的身影。
“莫不是不知道我們今天到嗎?”掌珠這樣爲阮梁明開脫。
玉珠眉眼兒含三分冷冽:“想是有事絆住了吧?”
寶珠則無話可說,以她來看,袁訓不來也不應該。
但寶珠随即慶幸,心情己調整,就是見到多出來袁表嫂,也能坦然以對。
有祖母的家世,和親眼見到舅祖父和祖母的兄妹情,寶珠三姐妹都有理由相信她們的親事不會太差。
三姐妹又都生得好,除了個性強、書呆子外,沒有别的明顯毛病,不愁出嫁。
見一道新刷過的四合院出現車外,而車轎也停下來,玉珠歎氣:“不來就不來吧。”掌珠郁悶,想找句話來說說,就拿四妹來開玩笑:“想是寶珠要金錢把表兄們吓住,他們怕來又要給錢。”寶珠忍無可忍的一笑,同時嬌聲嚷道:“我可再不給他們拜年,要一回我很是足夠。”
其實原話是,再也不對袁表兄拜年,讓别人管他讨要金錢去吧。
這個時候,新的疑惑又浮現出來。
院門外,是鍾四表兄;碼頭上随南安侯的,是鍾三表兄。以南安侯這樣的重視,大表兄二表兄怎麽不來?
還有南安侯夫人,難道也不來露個面,在丈夫面前讨個人情?
姐妹們沒有互相商議,但都這樣想過。見有人到車前來,卻是四表兄:“妹妹們好,本該請妹妹車直接到二門下,可姑祖母說新家新院子,請妹妹們下車,從大門上走一遭,認認門吧。”
姐妹們就笑着下車,和四表兄見禮,而這個時候,旁邊又有哭聲出來。
一個滿頭白發的婆子跪到安老太太面前,大哭道:“我的姑娘,我以爲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如今還能見到,這是我哪世修來的福氣。”
安老太太摟住她肩,亦是大哭。
“這是什麽人?”掌珠是最大膽不怕說話的,就問四表兄。鍾引沛小聲道:“這是姑祖母在家時,最愛的點心婆子。”
掌珠不再說話,内心羨慕不己。想母親隻有自己一個,隻怕也做不到幾十年的使用人也給自己調派來。
南安侯在旁相勸,大門内聽到哭聲,又出來幾個蹒跚的老家人。她們都和安老太太差不多的年紀,都有白發,手上有勞作的痕迹,一起大哭喊着姑娘。
玉珠又歎氣:“舅祖父真體貼。”
“這些,是曾祖母房裏的舊人,都侍候過姑祖母。”鍾四說的曾祖母,是南安侯和安老太太的母親。
寶珠也就随着感動,落下幾點淚水。
還沒進門,這一手把邵氏張氏全震住。她們暗自灰心,想老太太算是有福氣的,到老了回家來,還有胞兄這樣的對她。以前和老太太不和時,還背後說她再不對人好,誰養你的老。現在看來有南安侯在,老太太一世不用憂心。
船上沒有仔細地看,此時大門上日頭正好,邵氏張氏從側面打量舅老太爺。見他身形不算高大,卻威勢壓人。
想是當久了高官,自然生出來的。
正是這自然生出來的威勢,比那随便拉來的鐵塔壯漢都要懾人。邵氏:“唉,”自家也有兄長,和南安侯一比,不說比富貴比官職吧,就是這一份兒待老太太的心意,也是半點兒沒有。
張氏和娘家人還好,但想到兄弟們雖好,弟妹們從自己守寡後,就言語不善起來。兄弟們不能阻止,而自己也不能以此而讓兄弟夫妻不和,走動雖有,卻是沒有這樣的親厚,也感傷起來。
“好了,姑娘回來了,丘媽媽你不要再帶頭哭,看你把姑娘招得。”南安侯這樣的笑,還以舊時稱呼來叫安老太太。
被他稱爲丘媽媽的人,是最老的一個,癟着嘴,牙掉了近一半,強行忍淚道:“是我的不是,我以爲這輩子再也見不到……”
一個兩個全這樣說,南安侯笑着打斷:“今天是喜日子,多說吉慶話吧。姑娘回來,再也不走,你們有多少思念說不完?”
安老太太也笑,大家擦眼淚,請老太太進正門。
老太太沒走前,先看向侍候的人。還是從京裏早出來的齊氏走上前,把手中捧的安老太爺牌位送上去。
老太太自己捧了,一堆老家人又來見禮,姑爺姑爺的叫個不停,再哭了半天,這才有人勸住,簇擁着老太太走進正門。
京中的四合院,安府奶奶姑娘們都頭一回見。見過了影壁,就更加的好看。腳底下是青石闆,縫中生出青苔,這是舊院子新粉刷。
“有位禦史調外官,我來看過,買了下來。”南安侯陪着妹妹,把他認爲好的地方指出來看:“家人收拾時,問我要不要把舊花籬拆了,我說你最喜歡這些自然韻味,留着吧。”
花籬在日頭下面斑駁有影,杏花如雲,支在頭頂上,微風吹動,似碎錦斷帛般往下落。有池子,碧水洗淘得幹淨,遊魚不怕人,成堆的聚在人影中。
但院子不大,京中寸土寸金,都可以想到。一共兩進,外面住下孔青和家人,設下大廚房。老太太住正房,帶着寶珠。邵氏住東廂,帶着掌珠,西廂,住下張氏母女。南安侯是滿意了:“這樣住,多熱鬧。”
邵氏張氏暗暗叫苦,以前在小城,婆母不待見,還可以避到自己院子裏。現在好了,不是沒地方,那些小榭啊,水閣啊,都可以住人,卻偏偏住在一處,以後有個見面不痛快的,這就避不開。
可是又不敢講。
大家重新見禮,南安侯着重在寶珠面上掃了兩眼,見稚氣不脫,卻安甯端穩,當下點頭暗想,這是訓哥自己挑的,以後他家長輩進京,也好交待。
袁訓今天不來,南安侯自然是知道的,老太太也心中有數。
帶來的原有丫頭婆子,這裏除了侍候老太太的舊人以外,又有若幹新人。南安侯對孔青嘉獎過辛苦,讓孔青還讓管家。廚房上人,安排的是舊人作主;又有針線上人,也是舊人作主……
這些瑣事由南安侯親自安排,足見他對胞妹的愛護。
梅英吓得正不敢說話,見老太太喚她單獨見南安侯,道:“這是個好丫頭,我要給她找個好人,長長久久在我身邊。”
南安侯颔首。
“老太太!”梅英頓時就哭了,抱住安老太太膝,心中擔憂也全然飛去,老太太并沒有忘記自己。
正在熱鬧,鍾四小跑着進來,手上拿着一個拜貼,笑道:“忠勇王府來了人,”邵氏張氏都一驚,見南安侯和老太太一起問:“來的誰?”
“是行三的小王爺常林。”
南安侯就起來去迎接,安老太太也不敢怠慢,行裝還沒有換下,就這樣風塵仆仆的往外面迎。她後面,跟着是幾個舊人,梅英等人一概怯場,不敢跟去。
邵氏在後面害怕:“弟妹,我們可往哪裏躲避?”她見到餘大人,還覺得這官就不小,又見到南安侯,更像當官的見皇帝,一顆心早就怦怦亂跳,哪裏還經得起見王爺小王爺的。
張氏一樣慌亂,推女兒:“玉珠,我們回房去,我們住哪裏來着?”吓得把住處也忘記。
掌珠卻道:“這是來看祖母的不是嗎?他要進來,我卻要見見。”
話還未了,讓邵氏打斷:“小王爺還會進咱們這家來?不過門上經過,見到這裏亂,問一聲,人家肯定是認得舅老太爺的人,問過不就走了。”
邵氏想,千萬别進來,聽上去就怕人。
掌珠就目視妹妹們,見她們挑高了眉往外看,都有好奇心。
沒多久,玉珠笑道:“看祖母回來了。”房外,安老太太身邊走着南安侯,又走着一個中等個頭兒,卻風姿不凡的青年。
這青年約有二十來歲,氣度與阮梁明等人又不一樣。但在寶珠看來,倒和袁訓相同。
他們正邊走邊笑,安老太太喜悅地道:“你祖母太多情,我才來,行客拜坐客,應該我明天去見她,她就打發你來了。”
“您進京的日子,我們是從侯爺這裏打聽,祖母囑我記着,讓我送使用的東西來,說我忘了,就要打我。看我來得正是時候,回來讨不到打。”青年語調輕松,很是恢諧。
他輕松的往裏進,房裏亂進一團,邵氏張氏強行扯着女兒們亂鑽:“屏風後面,内室,内室在哪裏?”又罵丫頭:“不知道侍候,快把姑娘們請進去。”
梅英等丫頭,也跟着一古腦兒全進了去。
雖進去,卻都在偷聽。
聽外面安座,南安侯請小王爺上坐,常林一定不肯,坐到客位上,讓人送東西進來,他自己念禮單,指出哪些是祖母特意交待的,又指出哪些是給安府人的禮物。
“既這麽多情,就見見妹妹們吧,也該見見,以後在京裏總要麻煩到你們,一味回避也無意思。”安老太太喜氣洋洋,讓人請出姑娘們來見客。
這雖不是表兄,卻是老太太以前閨友的孫子,也算兄長。
一句吩咐下來,内室中又亂成一團。頭一個掌珠是不怕見人的,心想阮家表兄已是人物,小王爺又能有多好?擡腿要走,讓母親一把扯住。強按掌珠坐下:“你的頭發毛了,我再抿抿。這首飾,也歪了。”
張氏和衛氏讓她提醒,也跟着打扮玉珠和寶珠。
寶珠忍笑悄聲:“幸好是小王爺,要是見到王爺、殿下的,是不是要趕着鴨子上架,才可以得見?”
掌珠和玉珠就都嘻嘻笑起來。
姑娘們出來從來是晚的,外面的人也不着急。常林坐着和老太太說閑話,約一刻鍾後,才聽到紫檀木刻泥金山水的大屏風後有動靜。
動靜一出來,他先站起來。
“哎喲,使不得,全是妹妹們,你坐吧。”安老太太初回京,不但在家人面前展示自己有個好兄長,還得到舊閨友很大的助力,把她喜歡得皺紋縫填平近一半兒。
常林還是站起來,且道:“總是頭一回見,怎麽好叫妹妹們說我無禮?”南安侯沒有插話,但撫須在笑。
以小王爺之尊,他卻沒有起身。安老太太沒起身,是清楚常林的身份,是她的晚輩,此時不論國法。
而南安侯沒站,是他和忠勇王熟悉,兩家原就世交不拘禮節,還有常林排行在三,并不是王世子。
屏風後聽到小王爺已候着,姑娘們早魚貫而出,怎麽能讓小王爺等?
常林來看她們,見頭一個出來的,大紅羅衣粉紅羅裙,眸子明亮中迸出神采,氣質上一看就是大膽的人。
眉梢高挑,主顯潑辣。
第二個出來的,水色羅衣水色羅裙,眼角處有出塵之态,好似谪仙降下凡塵,又對凡塵有不滿。
這是個清高的相貌。
第三個身量兒還不高,稚氣猶在面龐。杏仁兒眼烏溜溜的,微有轉動,又見到常林看過來,忙收回往外看的眸光,但又偷偷掃一眼院中濃蔭。
三個姑娘三個相貌,沒有半點兒相似的地方。這讓常林想到自己兄弟們,也有幾個容貌似别人家的,其實是隔母隔了房頭。
頭一眼,常林斷定,這些都未必是安家祖母的血脈,是别人肚子裏鑽出來的。
他才奇怪怎麽三個姑娘都往外看,當然就數最小的那個看得最多,又見姑娘們眼光放在他身上,一瞥就走。
掌珠終于灰心,阮表兄沒來。但随即神采飛揚,小王爺兄長雖已青年,但這樣的人物能來一個,還能再來第二個。
玉珠幽怨頓生,董表兄竟然是個騙人的。須知道表兄們不上門,姑娘們總不能上門去請。罷罷罷,不來就不來吧。
他即無意抱琴來,何必倚門作相望?
寶珠則眼睛骨碌碌一回,骨碌碌又一回,那眸光越過常林,恨不能把地上樹蔭看成袁訓。她小脾氣上來,豈有此理,一面也不來接?
明年找他讨金子去,給金錢決不可以把自己打發!
寶珠又忘記她打算再不向他拜年問好。
三姐妹都以爲自己能忘記,但片刻後又要想起,片刻後又想忘了吧,誰又稀罕?陷入這樣的矜持矛盾中。
這骨碌碌的眸光,讓常林也下意識往外看看,外面空有院子和搬東西走動的家人,又看的是什麽?
哦,她們才到家,對這裏好奇。
這一天安下家,又收拾房内擺設,從主到仆都沒有半點兒閑空。又有南安侯府的親戚來送東西,老太太以前的幾家閨友,嫁在京裏的也來。
阮家董家也前來,但來的是家人,代傳老太太表姐等人的話:“知道忙,先收拾着,不必就回拜,等乏勁兒歇過去,就送請帖,請來做客吧。”
掌珠和玉珠都小得安慰,忙,所以不來。又恨,知道忙,還不來?
但真的是忙,也就丢開。
……
“紅花,把美人枕放正,”寶珠手扶着古銅香爐,吩咐紅花。這是第二天,還是沒有收拾清楚。
舅祖父南安侯安排算是周到,擺設全一新。可他的安排,是按自己妹妹當年在閨中的喜好,對姑娘們喜好半點不知,就是知道,也不會理會。
而姑娘們喜愛的擺設,有些早打包先随船進京,又要取出來解封,又要去找,找是最麻煩的,因不知道要的東西壓在庫房的哪一角。
是以這才第二天的早飯後,各房還是在忙活。
紅花依言擺正,從床上下來,經過窗戶時往外瞄瞄:“姑娘,又有客來了。”見孔青帶着兩個人進來。
隻得兩個人的客人,就是一個主人,一個跟從。
在昨天來拜的客人中,算是寒酸的。
紅花多看幾眼,見孔青恭恭敬敬,半哈着腰,後面走的是一個滿頭白發的婦人,紅花就咦上一聲。
“你認得客?”寶珠調侃她,又咦什麽?難道是見到熟人。
紅花哈地扭頭:“來的客頭發全白了,但面龐呢,卻還是年青的。”
寶珠親手安放自己的筆架,道:“這也是有的,天生白發的人也可以見到。”梅英就進來了,悄聲又急切地道:“四姑娘快換衣服,老太太讓見客呢。”
這并不奇怪,從昨天起,雖不是逢客就見,也出去見了好幾回。
寶珠就答應,紅花去取衣服。梅英又道:“紅花,取最好的,把四姑娘端午節下的衣裳換上,再首飾要最好。”這樣說還不算,她就留下來幫寶珠梳頭。
“早上才梳過,又梳多麻煩?再說那客能等得?”寶珠讓她按在梳妝台前,這樣道。話音才落,見齊氏和老太太的陪嫁,在安府呆上多年的施氏何氏一起進來,說四姑娘我們幫你收拾,加上梅英四個人,把寶珠早上梳的頭發打開,又重梳了一個,看上去更加的美麗,又給她首飾滿頭。
那隻玉蟬,以前是佩在衣内。換衣時,齊氏陪笑:“這是老太太給的,不如放在外面的好看。”寶珠也陪笑:“祖母竟單給了我,問過姐姐們都沒有。”包括梅英在内,四個人全抿嘴而笑,把玉蟬取出放在衣領下面,也不用紅花,四個人擁着寶珠出來,去拜見新到的客人。
客人如紅花所說,面龐年青,但發已早白。
她的衣着,是來的客人中最不好的,是普通的布衣。但她的舉動,卻安詳過于别人。她像是多些年都不笑,打骨子裏透出清冷味道,和玉珠的冷大爲不同,但見到寶珠拜倒,安老太太笑道:“這就是四丫頭。”她扶起寶珠,細細看了肌膚和面龐,居然有了一笑。
“好。”她言極簡單,就這一個字。寶珠項下的玉蟬,她也看在眼中,就有了笑意。
随即,寶珠讓扶進來。衛氏去找東西,從後門進來,問:“過節的衣服穿了,過節可穿什麽?是什麽客,這麽的要緊?”
寶珠也納悶:“不知道,說是袁家嬸娘,可姐姐們都不在,獨有我見。”一語未了,就見到衛氏手中的東西,寶珠驚喜的笑:“我的繡花繃子也帶了出來?”
“凡姑娘常用的,我全打了包送上船,這不才取出來,從明兒起,收拾東西我和紅花來,姑娘認真靜心,做做活吧。有客人來見,也氣質文靜。”衛氏處處爲寶珠想的周到。
“哎喲,”紅花推着個大瓷瓶進來,又險些撞到頭。
這樣一鬧,寶珠把心中疑惑丢開。
掌珠和玉珠後來知道有客來,隻寶珠去拜,大家打聽過那客衣着一般,從人不多,沒當成重要的客,就不理會。
到下午時,南安侯又過來。邵氏和張氏從窗戶眼裏張見,忙讓女兒們來看:“舅祖父太盛情,又給你祖母帶來幾擔子的東西,那上面蒙着紅布,後面跟着……媒婆?”邵氏和張氏在東西廂中各自驚呼出聲。
四擔子的禮物,上面有紅布,這是喜事訂親的标志。而走在擔子旁邊的,是兩個搖搖擺擺的官媒婆。
這是向誰提親?
邵氏和張氏在南安侯過去後,不約而同的溜到耳房後,從後面門進到老太太房中。她們匆匆忙忙,又好似做賊般鬼祟,全然不避齊氏等人,站到屏風後面聽。
寶珠!
寶珠要訂親?
這這,也太急了吧。這才進京,沒好好歇息一天,就定寶珠親事,這是哪一家,這麽的着急?
又盞茶時分後,該知道的人全知道了。
齊氏等人奉老太太命去告訴寶珠:“恭喜四姑娘,姑娘要大喜了,老太太說,從明天起,把姑娘嫁衣先收拾出來,奶媽你要清點姑娘的嫁妝,可是全帶了來的,再和老太太那裏對一對,老太太另有準備嫁妝,這親事是今年要過門的。”
衛氏和寶珠一起魂飛魄散:“袁家,哪個袁家?”倒不是不願意,而壓根兒沒想到。
這種速度,是讓人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