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珠再看時,方姨媽已經不見。
而她的心情,還在袁訓和自己身上,餘伯南卷走尚且不能擔心,何況是方姨媽,隻是知道有這件事就是。
她的心,又在餘伯南身上轉動後,爲他默然禱告幾句,心中就升騰起更多的思緒,如煙如雲,似霧似風,又有幾句悠然心中。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就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症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這是元代徐再思的折桂令,名叫春情。
以春情命名的詩詞或曲,閨閣中是不應該讀的。不過寶珠無父無母,認字時并不是爲看這個的。先開始認字是爲以後能看帳本,後來有玉珠這個書呆子,寶珠是跟着學的,然後領略到閱讀的興趣,又可以消除閨中寂寞,總不能沒事兒就搬着針指,再就學習做菜,就拿認字看書當個調劑。
而這首元曲的書,還是來自于玉珠。
玉珠沉醉其中,就和寶珠聊上幾句,寶珠愛詞藻優美,又好奇相思是什麽東西,然後一念之下,就記在心中。
這首折桂令,也的确優雅上口,惹人喜愛。
此時,相思不打招呼,自己出來。
這種,還不能稱爲完全的相思。
相思,是指對沒見到情人的思念。此時寶珠,還在袁訓身邊。
但寶珠切切實實的相思了,在她一直好奇詩詞中的纏綿相思時,在今天她終于知道什麽是相思。
這種咫尺天涯,卻深受相思之苦的剝離感,讓寶珠心中大痛。她喜歡上了他,而他卻不知情,這種,也叫相思對不對?
她錯了,她也許錯了……
她親眼見到祖母背井離鄉的出嫁,一個人苦熬苦守。她就不願嫁到京中,因她沒有父母,在京中也沒有親戚,一旦嫁錯了人,别說撐腰出氣的人沒有,就是說話訴苦的人也沒有。
在這一點上,寶珠想的本是對的。
但事态的發展,全然不由人做主。打動寶珠心的,是袁訓的保護,他堅實的手臂,他寬闊的胸膛,還有他此時正微喘的氣息,沒有一處不帶給寶珠強壯的力量。
寶珠沒有父親,從小打心裏渴望,且很多時候不得不早早的穩重,内心其實也缺失一部分的安全感。
而袁訓在此時,完全填補寶珠的那點兒缺失感。
相思來時,身似浮雲,心如飛絮。寶珠反複在心中默念,她的淚珠兒就越發的滾滾,心裏就越發的纏綿糾結。
“還哭!”袁訓大怒!
他對于後面受擠的壓力可以承受,但面對寶珠的淚水哒哒,竟然生出心疼之感。他雙臂撐牆,不能爲她拭淚;他竭力挺起身子,怕一洩氣,自己都壓到寶珠身上,就不能松洩。這種不能哄不能動不能分心的時候,寶珠沒完沒了的流淚,袁訓氣不打一處來,唯有怒吼。
寶珠就哭得更兇:“你這麽兇?”這麽兇,反而更喜歡了怎麽辦?
她要的就是能頂天立地,保護家人的男人。還要他是中氣十足,威武強壯的那種。面前的袁訓,更加的符合。
當然他小生模樣,威武強壯上還差了一點。但此時給寶珠感覺,是相當的威武和強壯。
“哼!”袁訓怒哼。
“哧!”寶珠吸吸鼻子。
“真髒!”袁訓鄙夷。
寶珠也大怒:“再說我拿你衣裳甩鼻涕。”
“你甩你收拾!”
“輪到我收拾?!”寶珠傷心的不能自己,把頭深深低下去,發上首飾觸碰到袁訓的胸膛,而她此時,才看到袁訓身前衣裳有破損處。
這是剛才讓擠的。
寶珠茫然的悲傷着,心頭軟得如春江水。但春江水還知道流向何處,而寶珠的心,卻無處可收。
症候來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此時長街上,花燈依然是明的,經由寶珠淚眼而成了半昏。十五的月兒,今天本就半明,有絲絲雲彩遮住。
這是什麽症候呀,直叫人想依偎着他,想近了他,不忍離開他。可……明天就要離去!
心上如有無數重石滾木,盡數砸下。寶珠最後隻會無聲的落淚,全然不管濕了自己衣裳,也有一部分滴到袁訓的衣角上。
耳邊的哭叫聲,全朦胧得聽不見。寶珠能聽到的,隻有袁訓的呼吸聲。當呼吸聲猛然一遠,寶珠下意識的擡起面龐,見袁訓松口氣,正在整理他的衣裳,同時安慰地道:“好了,總算過去了。”
寶珠呆呆怔怔,讓後面的紅花叫醒。“姑娘,我要出來!”寶珠這才醒過神,往前走上一步,陡然見到滿眼是血。
街上剛才還是熱鬧繁華,處處是歡聲笑語的人們。現在則是橫七豎八躺着傷者,有些呻吟着爬起,有些血流不止,有些一動不動。
一群帶刀衙役們大步過來,歎氣:“今天可怎麽收拾得完!”餘大人的轎子也過了來,都顧不上看路邊活着的還有誰,他是氣急敗壞:“把全城的大夫全找來,治傷!快救人!”
他今年的政績,眼看着離飛不遠。
一個衙役上來說幾句,餘大人厲聲憤怒:“去找,快去找!”我的兒子!他沒有注意路邊背對着他的袁訓,也沒有見到腿軟的寶珠。
留下幾個衙役清理這裏,這一行人飛快離開。紅花也走出來,扶起不敢看傷者的寶珠。寶珠哆嗦着還在問:“他們要不要緊?”不忍心問出死這個字。
袁訓瞅着像走路都難,面無表情用一隻手臂在寶珠腋下一撐,單臂把寶珠撐起來,另一邊是紅花,很快走出這條街。
一出街口,就把寶珠一放:“可以自己走了吧?”
寶珠聽聽還是那麽兇,一生氣,腿一挺,直了,噔噔走出幾步後,回身噘起嘴:“湯圓!”
“你還吃得下?”袁訓怪問。
“頭一回走百病,長這麽大頭一回!”寶珠*回他。
袁訓也沒有父親,這句話他忽然就理解于心。本來是打算帶寶珠對坐小轎的地方,現在轉個方向,淡淡道:“走吧。”
……
豆綠色的舊簾子,上面帶着洗幹淨後,但還存在的污漬。四方的八仙桌,在燭光下泛着油光,不知道是夥計沒擦幹淨,還是這油擦不幹淨。
四條長凳,旁邊站着紅花,正彎腰拿塊抹布沒完沒了的擦。寶珠在她身後,一臉的新奇,不時的催促:“我可以坐了吧?”
這是一家酒樓的雅間,臨街。從樓欄杆處往下看,對面有一家熱氣騰騰的鋪子,幌子上寫着幾個大字:“秦記湯圓”。
湯圓店在二道街上,沒有受擠,反而坐滿劫後的人,和沒受過劫的人,正在或後怕,或認真的談論剛才那件事。
袁訓帶寶珠走到這裏後,湯圓是不錯的,但寶珠是不能坐在這裏。對面是酒樓,就要了一個雅間,打包三碗湯圓,現在袁訓手中拎着。
雪白的湯圓,皮薄如紙,隐約可見湯圓裏包着的餡子。一碗裏數個,烏黑的是芝麻,紫紅的是果醬,黃色的是桂花。
寶珠手扶着碗,和袁訓對坐。紅花也有一碗,也快樂的把剛才的事忘掉不少。她要站着吃,寶珠讓她還是坐下吧,紅花就縮着肩膀坐在下首,認認真真的吃着,并不敢擡頭,好似在表示自己完全不存在。
因爲她的主人們,正在談話。
見過滿街的血,寶珠還吃得下去。是相思把她圍住,心事反把她包住,那滿街的血在她心裏還是隔出來一層。
她當時雖害怕,因不忍就此回家,一回家就要離開袁訓,而夜已深,明天袁訓就要離開,她爲多呆上一時,賭氣般說出湯圓。
本以爲自己吃不下,但遠遠見到鋪子上蒸騰的熱氣,和裏面的人聲鼎沸。這街上也有幾道精緻花燈,雖不是最好的,但過年氣氛一下子回來,而寶珠一下子有了胃口。
她被妥當安排在這雅間中,更對袁訓有所依戀。
看,有個這般的哥哥,或是有個這般的人樣樣都好。吃碗湯圓,他也肯花上心思,不肯讓寶珠抛頭露面于人前。
對于古代閨閣女,抛頭露面在人前,有時候比死了還讓她們不能接受。
現在,燈又半昏了,往樓外看,月又在半明。寶珠手中動着小調羹,一個湯圓下肚,外面食物說不出的甜美香潤,寶珠的話就沖口而出:“初一你若肯對我好些,我有好些話要告訴你。”
“哦,”袁訓慢慢吃着湯圓,他并不餓,不過陪着。
“現在說吧,”他道。
“表兄你一表人才,”
袁訓尖銳的擡眸,眼風直插到寶珠心底。大有你再這麽說話,我可不會幹聽着。
寶珠就嘟嘴,停下手中小調羹。而低頭的紅花,感覺姑娘受窘,她是必幫的,忙道:“這是真的,姑娘背後也說袁表公子一表人才。”
袁訓哭笑不得,這一對主仆要娶回家,還真得好好管教。當主人的不管說什麽,當丫頭的馬上跟上。
而目前來看,陪嫁丫頭是少不了這紅花。
寶珠漲紅臉:“沒有!”誰在背後談論他。
因有情,而更怯。若無情,也許就笑得狡猾狡猾的,應一聲:“是啊,你看紅花都作證。”
紅花傻了眼,很弄不懂姑娘意思的她眨巴着眼,最後陪個笑臉兒,低頭再對湯圓。我吃我吃,我紅花不在這裏,我在湯圓裏。
冷場片刻,寶珠話到嘴邊怎麽會忍,慢吞吞再道:“就是馮家姐姐啊,馮家表兄還記得嗎?有四少有五少有六少,”
袁訓馬上想到那最稚氣的六少,射箭時跟着自己後面嚷:“我雖不如你,那弓給我拉一下,”袁訓當時懷疑他是否能開。
簡直一小不點兒。
“哦。”他淡淡,攪攪碗中湯圓。
寶珠馬上毛樹多高:“你再這麽說話,我就……”
袁訓又犀利的瞅過來,寶珠這一回更炸毛,話索性全出了來:“馮家姐姐啊,一表人才,”
袁訓輕笑:“哦,”
寶珠狠瞪他一眼,你就會一個字的打發我!“馮家相中袁表兄,要請祖母做媒呢。表兄若再呆些時日,總是必成的。”
古代閨閣女,也羞于直提親事二字。也不能提,讓人說不好。
袁訓就逗她,明明聽懂也問:“什麽必成?”
“就是馮家姐姐,都生得好,又賢淑又可親,”
紅花動動頭,很想再幫上一句。奈何才一擡頭,就見到兩個主人四道眼眸射過來,全是一個意思,吃你的湯圓!
紅花再次吃湯圓,對着湯圓眼裏隻有湯圓心中隻想着它。
“哪一個生得好?”袁訓笑笑。
“都生得好,”寶珠一臉誠懇。
“生得……哦,好就好,”
“她們全是從小就會念書,而且不會在人前誇獎自己,”
袁訓馬上想到玉珠,玉珠表妹是個标準書呆子,最喜歡和别人談論詩文。這是古代人的眼中,也是件怪事。
就是李清照等的大才,雖有幾個著名文人詩詞來往,也是在她成親後。
“她們呐,持家也是一等一的,”寶珠很是賣力,這種賣力其實爲自己投石問路,想看看袁訓是不是能相中本城女。
萬一袁訓一不小心相中馮家,寶珠卻沒想這麽多。
袁訓曬笑:“你怎麽知道?”持家你也能知道,難道馮家那家,是馮家的姑娘們在管。
寶珠瞪起烏溜溜的眼:“我就是知道。”
這樣子又可愛上來,袁訓心頭微動,想到剛才寶珠身上的香氛,那味兒帶着處子香,還繞在心頭,看來繞上三天也不會斷。
兩個人沒貼,卻很近。寶珠能讓袁訓的氣息魅惑,袁訓也一樣聞了個飽。
由想到那處子香,就又想到剛才的劫難,和寶珠的淚眼兒,袁訓不想再讓寶珠不高興,就不和她吵,低頭吃了一個湯圓。
對面的那位,卻還沒有住的意思。
“馮姐姐啊,”
袁訓都想捂耳朵。
“……。是了,還有馮家大伯,他在京裏當官,他文采很好,你要中舉嗎?可以去請教他……。”寶珠滔滔不絕,把馮家的優勢一一盡列,間中,居然還沒有忘記吃湯圓。
馮家大爺,袁訓是見過一面,或是說會過的,知道有這個人,知道他在哪個部門。他随意想想,然後再也受不了寶珠,就噎她:“還有嗎?”
就這點兒能耐,在我眼裏又算什麽。
“還有馮家姐姐……。”句句不離的是馮家姐姐。
袁訓也火了:“她除了又親切又賢淑,還能有些别的嗎?”
“還能給你一堆的姨娘享受!”
雅間内寂靜無聲,寶珠淚珠在眼睛裏打轉轉,她都說了什麽!姨娘,享受,這些都不是她應該說的,這下子好了,從此讓他看輕,估計再也翻不了身。
好吧,永世看輕就看輕吧,反正早打算好,以後再不對他拜年。
紅花就尴尬了,她把頭更低,肩頭更縮,紅花不存在,紅花不在這兒。
紅花都知道這樣的話不好,何況是袁訓。
袁訓鐵青着臉,好一會兒才忍下去。見寶珠可憐兮兮的悄悄抹淚水,火氣這就盡消。
“你不喜歡姨娘?”袁訓打開僵局,且打算問個明白。
寶珠嗓音兒低低:“不喜歡!”
以寶珠古代閨閣女的身份來說,這是件稀奇,且會讓有些人覺得大不違的事。
夫家的姨娘,對女主人來說,有如夫家多出來一隻貓,貓有時候也搔人,但還是一隻貓。得寵的貓可以比兒子孫子都喜歡,但沒有人權,或人權不多,隻有貓權。
有些朝代,姨娘可以買賣。有些朝代,以妾爲妻,丢官判刑。
當然在丢官判刑的朝代,也有寵妾比天大,甚至滅妻之人。
但姨娘在古代曆史上的整體地位,人權缺失。
未出嫁姑娘們的學習中,不僅是女紅廚藝,中饋裏,也包括管理一切管事丫頭等,包括人貓。
寶珠能有這麽大的憤慨,還是與她的經曆有關。
在她很小的時候,祖母的臉色經常是難看的,有時候很嚴厲,有時候很不悅。但小小的孩子沒有父母,能依偎的長輩,隻有祖母。
“姑娘,老太太不高興呢,千萬别再過去了啊,”衛氏輕柔的嗓音,在小小的寶珠耳邊回蕩。這種話,寶珠小時候聽到很多。
寶珠大了以後,也認字也看書,有些道理能明白,就問衛氏:“祖母是我嫡親的長輩,和二嬸兒三嬸兒不同,她們到底是隔房的,祖母怎麽會不喜歡我?”
追問得多了,衛氏苦笑說出:“姑娘您呀,您的親祖母是這府裏的姨娘,您不信,看看您和大姑娘三姑娘,長出三個樣子來,沒有半點兒血緣親的模樣。”
從此知道有姨娘,且知道姨娘不好,不讨祖母喜歡。
心中這些積的多了,又問:“爲什麽姨娘不好?不過是個服侍的人。”祖母爲什麽不喜歡?祖母連外面鋪子一年收多少銀都心中事先會有數,銀錢尚能管好,何況是一個侍候的人。
衛氏當時不知是什麽心情,歎口氣:“那是給爺們享受的,女人怎麽會喜歡?”
從此又知道享受二字。
于是姨娘等于男人的享受,但是祖母之流很不喜歡。
安老太太在安老太爺在世時,未必就和姨娘置氣。她娘家的勢大,哪個姨娘敢和她過不去。但中年喪夫,苦守寡居,膝下無親生子,雖有三個孫女兒,還要指望她教導養大,每每思念亡夫,再見到三張舊姨娘的面龐,她能有好臉色才怪。
到孫女兒大了,各有可愛之處,老太太又上了年紀,需要考慮養老的人,雖還刻薄,但心情大不一般,這是有的。
寶珠内心這一層的烙印,由這件事而來。
她據實而說不喜歡,此時還沒有想到自己身上。但袁訓愣上一愣,似乎在想些什麽難辦的事,然後把話題岔開:“還要湯圓嗎?我再去買。”
“不了……”寶珠把最後一個吃完,取帕子抹嘴,又道:“馮……。”
“有人觀燈嗎?”袁訓闆起臉。
寶珠樂飛飛:“還能觀燈?”她吃得正舒服,再去看會兒燈倒真不錯,好歹這是她頭一回出來觀燈。
袁訓指指外面:“你聽。”
外面有人說話,嗓門兒還不小。
“餘大人今年真晦氣,不過聽說沒死人。”
“沒死人,他的官就保得住。聽說餘公子也找回來了,餘公子出的主意,說安撫民衆,城頭上有燈,還可以去看。不過現在能回家的全回了家,誰還敢去看?”
“那我們去看看吧,娘的,喝了酒壓了驚,再想想我燈還沒有看好,”
寶珠又一樂,餘伯南也回來了,方姨媽,她現在想不起來。
沒一會兒,三個人下樓來,袁訓問過寶珠說不累,就慢慢的帶着她往城頭上去。
“表公子,可找到你們。”
沒走多遠,斜次裏奔出孔青和幾個家人。北風呼呼,孔青卻滿頭大汗,頗有狼狽之樣,可見他剛才有多擔心。
“老太太已知道,在家裏急得不行,後來大姑娘和三姑娘、鍾表公子、阮表公子、董表公子都找到,隻有袁表公子您和四姑娘找不到,老太太已急得在哭,”
袁訓啊地一聲,有些歉意:“這是我的不對,我忘記讓人去說。”他身邊也無人可派,一個紅花年紀小小,深夜讓她一個人回轉,也是有危險的。
孔青哪裏敢怪她,隻是慶幸:“找到就好找到就好,”又笑:“表公子您的老家人順伯,他拍着胸脯說四姑娘和您在一起,一定沒事,老太太不信,見不到你們就是哭,果然順伯說的對。”
又問:“現在你們哪裏去?”
寶珠也大爲内疚,就道:“我們不觀燈了吧,去見祖母讓她安心。”
這兩個人腦子暈暈的,都對對方有流連之意,又劫後街上走動總是不易,等衙役們清理街道又需時間,又手邊無人可派,竟然把老太太沒及時想到。
“四姑娘還要觀燈?大姑娘三姑娘在城頭上呢。”孔青這樣道。
安家的姑娘們出門不容易,掌珠玉珠都一直處在安全地方,讓人從容去知會祖母,說表兄們在請祖母和母親放心,然後由着年青人的沒心沒肺作主,當然她們各有心事也在其中,等人不亂後,看看離城頭近,依然去觀燈。
好了傷疤就忘記痛的人,大多是年青人。
那寶珠也還去觀燈了。
城頭上姐妹們重遇,掌珠和玉珠都很開心,都說吃過湯圓,又說表兄們護持得力。寶珠暗想幸虧也吃過湯圓,不然豈不成了一年的心病。姐姐們必定會再說吃湯圓的事,自己要是沒吃,還不難過嗎?
而護持得力,又有誰像剛才的袁表兄那樣,對自己護持有力呢。
看他衣前破損肉眼可見,寶珠犯愁,怎麽得今天晚上爲他作一縫補呢?
燈很好,沖淡寶珠的犯愁。四鎮八鄉有人來支援餘大人,幫他維持,姑娘們在城頭又看了一回,下來上轎,徑回家中。
安老太太帶着邵氏張氏,在二門上倚門相望。姐妹三人這才後悔,不應該不早回來。老太太卻沒怪她們,因爲當年她也這麽幹過。
什麽叫年青,大抵有這樣的舉動。
姑娘們都算受到驚吓,各房接回,早早安歇。寶珠的驚心動魄故事來不及講,怕當天晚上說,又吓到祖母和兩個嬸娘。
直到睡下,寶珠才一怔重又坐起。衛氏伴着她,讓她吓得一驚:“姑娘做噩夢?”
“不是。”寶珠再睡下,是她想到袁訓的那件衣服,沒有讓紅花随即取來,如果取來,當晚縫補熨幹,明早還能送回。
離别,就在明天。寶珠默默流淚,一夜無眠。
……。
趕路的人起得早,五更天過,表公子們起來梳洗,老太太那邊也打發人來說,老太太也起,特意起個大早,與他們再好好團聚一頓早飯,然後打算出城爲他們送行。
表公子們回話說不必,說進京有日,不必勞頓。
他們着裝完畢,都不出去,都盯住袁訓。
冬天的天色,亮得晚,房中還有燭火。紅燭下,袁訓取出一個有年頭兒的繡囊,空的,放在幾上。
再當着兄弟們的面,解開衣領,從内衣之内,扯出一個紅繩系的玉來。玉很小,雖圓潤卻不是上品之物。圖案是雕刻出的一隻蟬。
袁訓解開紅繩,把玉蟬取下,握在手中,輕輕一分,玉蟬分爲兩半。合起來時,是一隻卧蟬。分開後,就成了兩隻蟬的側面。
上面還各有孔眼,可以穿系。
“真是精巧,”阮梁明等人見過袁訓貼身有這件東西,卻沒想到還能分開,分開後依然完整。
“這是家父手雕,”袁訓這樣道,把其中的一半重新系好,挂回脖子上,另一半裝入繡囊中,拿在手上,往老太太正房去。
鍾氏兄弟等人沒有八卦的跟去,想他和姑祖母必然有話要說,就目送他走出門,大家對視而笑:“我們的見面禮,總算可以送出去。”
老太太見袁訓進來,并不奇怪。她圍着一件皮襖子,眯着眼笑看袁訓送上玉蟬:“我願聘寶珠,請姑祖母成全。”
房中再無丫頭,老太太自己收下,親口允以親事。
寶珠姐妹今天也早早來請安,寶珠雙眸紅潤,别人都以爲她受到驚吓,都有體諒。獨袁訓很想安慰幾句,或暗示她幾句,又苦于今天找不到單獨相處的時候。
安府随後就進京,行程不定,是打算開春後路好走即刻成行,安老太太就聽從表侄孫的話,隻送到大門以外。
寶珠忽然就穩重了,一反年初一的俏皮。
現代的人在心愛的人面前,會表現得幽默調皮活潑機靈。古代人在心愛的人面前,唯有穩重安甯溫柔等。
寶珠似一夜大了好幾歲,又有些像以前的寶珠。
她本待不哭,又怎忍住。姐妹們一一拜别,掌珠要阮梁明不要忘記答應進京後帶她遊玩,玉珠讓董仲現不要忘記,答應的進京後有古書借閱。她們都有了淚,寶珠哽咽着拜别袁訓時,就無人起疑。
花臉貓又出來了,袁訓還是不能多勸,也無有暗示。他扶起寶珠,怔上一下,把她交到衛氏手中,一言不發轉身上馬。
在馬上他再看過來一眼,這一眼和寶珠對上,這一眼看清寶珠的悲痛,袁訓才道:“孩子氣!不是還進京來的嗎?”
“四妹妹,我們随後就進京去,不要再哭。”掌珠和玉珠各頂着一對紅眼睛,還來勸寶珠。邵氏張氏都落淚,獨老太太滿面笑容,讓他們早早上路,當晚早些安歇,不要宿荒野,早尋宿頭,早早歸家。
在這裏送别的,還有馮家等人。大家見這一行人離去,都揮手告别。餘伯南等人是送出城,餘下的人在安府又陪坐片刻,馮二奶奶談及她今年也要進京,理由是京中大伯許久不見,公公惦念。
這樣到下午,安老太太才讓人叫過寶珠來,細細地問她昨天受的什麽驚吓,寶珠對着祖母一一說完,老太太微笑:“可憐見兒的,把我孩子吓成這樣。給你一個東西壓壓驚,你好生戴着吧。”
取出玉蟬,親手給寶珠系好,讓她解開衣扣,放下内衣之中。
當長輩的這樣吩咐,寶珠以後一般不會取下。她不明就裏,以爲和祖母以前給東西一樣,沒放心上。
回房去,見到桌上有東西,原來是表兄們給的。四個人四份禮物,合在一起給,就看不出給的人隻有四個。
有精巧的扇墜子,穿寶石的流蘇等等。
禮物是不錯的,但姐妹三個人都在房中怅然。
掌珠對着禮物翻來翻去,這哪一件子會是阮表兄給的?真真可恨,竟然放在一處送來。
玉珠犯了小性子,一個人打着把青紙傘,在雪地裏走來走去,想董家表兄真真無情,禮物中竟然半點兒暗示也無有,也罷,自己作首離别情緒的詩吧,也解解自己心懷。
寶珠則垂了半天淚,她也把禮物看了半天,就更難過。說難過,又不能怪上袁訓,他并不知道自己忽然生出的心事。而自己,一直坐井觀天,沒把一表人才的表兄好好打量,等到心事已生,形勢卻已太晚。
怎麽辦,怎麽辦……。
再進京去,假如多出個表嫂,寶珠想自己又是什麽心情?
表公子們走後的好幾天,安府都陷入一種莫明的情緒。就是下人丫頭們,也都有悶悶之感。安家太悶了,來了幾個客人,又倜傥,又談吐高,讓全家心情都喜悅。
他們一走,唯一不變的,就隻有安老太太。
邵氏張氏雖難過,但餘後天天有女眷們來做客,把表公子們說上一通,又恭維兩位奶奶要進京,進京不愁女婿,兩個奶奶還算是開心的。
姐妹們沒難過幾天,正月就出去。二月裏雪水早化,官道上路漸好走,新綠初吐,嫩芽也發。頭一個掌珠開始忙碌,她要幫着祖母料理進京的事。
第二個玉珠忙得不行,她忙着看書,寫詩,好送給董仲現,再讓他看看自己這幾個月裏,學問又進益了。
寶珠也一樣的忙碌,紅花更是小短腿蹿個不停。一會兒當差,一會兒不知鑽到那裏找不到她,半天後回來,就能說出一通的大姑娘帶的什麽行李,三姑娘又裝了哪些行李。
二月底,京中有大船到,來了十幾個大漢。全城的人都看得清楚,安府哪裏是進京,分明是搬家。
一天一隻大船的走,一氣走了十幾隻大船,足的走了十幾天。船上都有幫忙的人下來,一看全是軍中大漢,氣質分明,力氣十足。
占着個碼頭,每天安家的船不走,别的船都不敢走。
女眷們裝着拜客,每天回來盤算安府又空下來多少。
最後一天的晚上,邵氏和掌珠回到房中,都累得快要倒下。母女洗過,同床而卧。掌珠就要睡去時,聽母親輕喚:“掌珠,你不覺得奇怪嗎?”
“什麽事兒怪?”掌珠打個哈欠,天天把她累得夠嗆。
“就是你祖母,前幾天還笑容滿面,這幾天反而總有心事。”邵氏現在不但把婆母頂在頭上,還時時觀察。
掌珠不以爲意:“很多年不進京,在想以前的事吧?而且祖父的墳在這裏,祖母就要離開他,能不難過?”
這話觸發邵氏舊病,讓她面上一紅,忙又道:“可是祖父牌位帶進京,有牌位就等于跟着我們進京了。”
不但安老太爺的牌位進京,就是三位爺的牌位也帶進京。這老太太明顯是不想回來,也不想讓邵氏張氏回來。
“我和你三嬸兒不答應,看你祖母這幾天神氣越發的不好,坐那裏一發呆就是半天,回話也嗯嗯啊啊,又像回到以前那模樣,我和你三嬸兒私下說了,我們不把東西全帶走,各留兩個家人看着,在京裏要受不得你祖母的氣,我們還回來。”
邵氏心有餘悸,她和張氏是大着膽子提出丈夫牌位不走,原以爲老太太會發怒,不想她竟沒多說,就答應了。
但老太爺的牌位,卻由老太太作主。
掌珠又累又困:“祖母累的吧,我也累,這幾天誰不累?”
另一間房裏,張氏也在問女兒:“你沒注意祖母這幾天不對,像是不樂意回京,又像是回京有什麽不開心?”
玉珠對祖母,一樣沒有母親的敏感,她也累得夠嗆:“沒事兒,哈欠,舅祖父接我們的人都到了,那态度多恭敬啊,祖母哪有不開心,我累了,哎哎,青花兒,再起來看看我的字貼,我用心寫的,可在行李裏?”
青花又細細碎碎摸了一回,說帶着呢,玉珠才放心睡去。
這個疑惑,張氏也隻能存在自己心裏。她是一樣的主意,幸有陪嫁家人,還有兩個本房心腹人。進京後要是不好,還帶着玉珠回家來,不用老太太打發人送,一樣能回。
天色大亮,安府大門早開,送行的人一長串子,餘夫人本不想來,讓丈夫催着來。她來到以後,頭一個遇到的就是最不想見的人。
方姨媽包着頭,這回真的是包着頭。她在觀燈那天,壞心沒起成,倒讓人踩了好些腳,頭上破了好幾處,讓人送回來養傷。
老太太還照管她,但安府舉家進京,就問方姨媽去不去,方姨媽沒有辦法,隻能跟去。在别人看來,是老太太天大的福澤,在方姨媽來看,世事逼迫,她不得不如此。
如此不反省,也沒有辦法。
掐着鍾點兒,安老太太出了門。早幾天已帶着人給安家爺們上過墳,說過離别的話。此時,她抱着丈夫牌位出門,身後服侍的不是梅英等人,是京中來接的幾個婆子,都穿戴不差,首飾滿頭。
孔青随行,留守的家人在大門上送别老太太。大半城的人跟在安府車轎後,往城外碼頭上去。
人上船,随行車轎也上了船,這樣子,怎麽看怎麽是決絕的不再回來。
船上十幾條大漢插手而立,安府衆人在船頭招手,大家互道珍重,聽水聲劃動,船在初春的明媚中,緩緩離去,駛往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