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大人功名從南安侯府裏起,雖然南安侯府隻來了兩個孫子,本着知恩,餘大人也要在此效力。
再說餘伯南要進京趕考,這是一定的事,同這些貴客們多多的寒暄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小侯爺和董仲現都說過:“伯南進京來找我,”大家要報今天的文字仇,這“仇”對餘家父子來說,是天大的福分。
餘大人興奮的也不坐轎,因本城并不太大。過去的小城池都不太大,在這一點上,看看至今還保留護城河,或叫環城河的城市,就能看出過去的輪廓大小。
父子沖雪而行。
轎子先打發回去,幾個衙役帶刀後面跟着。
“伯南啊,”餘大人吸口新鮮空氣,不但肺裏充滿清新,頭腦裏也活潑起來。他對兒子重恢複喜愛,疼愛的顧視他:“你學弓箭很好,讀書閑暇多在家裏練練,”餘伯南才答應,餘大人又尋思上來:“史捕快弓箭不錯,你跟着他學,不不,還是有空去省裏請教大人衙門裏的吳捕頭,他以前圍剿過山賊,那弓箭一定不錯。”
餘伯南笑着說好,父子一同沉浸在久違的心心相連中。
臘月二十八的夜,雪不住的下,但父子都不覺得冷,反而仰臉掬雪,讓那涼意把心中滾燙沖淡下來。
“不想靖安小侯爺如此平易近人,”餘大人還在想阮梁明的音容笑貌。
“是啊。”當兒子的這樣回。
“不想董大人的公子也毫無架子,”餘大人又想到董仲現。
“是啊。”餘伯南再次道。
餘大人的眸光更爲柔和:“伯南啊,你也不錯。”今天前半場表現一般,後半場簡直妙極。不但和幾位貴客攀上再次相交的關系,還落落大方人人贊賞。
弓箭不中,或對對子輸了,這是正常事,唯其态度落落,與别的秀才縮頭縮腳不同,這才是讓餘大人更心喜的。
餘伯南即刻想到寶珠,他在寒冷雪夜中,心中就更溫暖而甜蜜。寶珠,因爲有寶珠的幾句話,餘才子才找回自己的自信。
他愛寶珠。
他甚至想仰面雪空,大喊我愛!我心有所愛!
這種情緒讓他快活極了,快活得全身上下每一處都洋溢着快樂。他本來就是個英俊少年,在發自内心的快樂中就更标緻。
餘大人看在眼裏,開心的笑出聲。不過當父親的不會想到兒子心中所想,還以爲今天伯南穩重爾雅,他因此喜歡。
餘伯南盡情的想着寶珠,把飛來飛去的每一片雪花上都映出寶珠的面容,而餘大人則又緩緩開口,這一次興奮壓下去不少,他是鄭重地道:“袁表親,你看他如何?”
這是和兒子用商議的口吻。
袁訓今天大展光彩,小侯爺都遜他三分,猜測他來曆的人不止餘大人一個。餘大人問餘伯南,是他對京中王親貴戚認識都不多,更别說知道一些家族的絲連關系。想兒子和他們厮混整一天,總有些結論出來吧。
“此人是貴客中最有才華的一個,他不說出身,别人也不談,必定是不能亮出。我私下向仲現兄梁明兄旁敲側擊過,他們都不作下面回答。”餘伯南侃侃而談。
餘大人更爲欣喜:“哦,你還知道打聽過?”他對兒子一口一個“仲現兄,梁明兄”喜歡得不能自持。
這孩子,真的長大了。
“父親想,壽年兄出手不凡,我豈能不加相問?”
餘大人糊塗地問:“壽年是誰?”
“哦,就是袁表親,我們同坐一席喝酒,交換過表字。”餘伯南笑道。
餘大人頗有老懷寬慰之感,感覺兒子真的不用他再多上心。他沒有誇獎,但伸出衣拍拍餘伯南肩頭,父子都相視一笑,是從來沒有過的彼此相通。
見衙門在即,餘大人道:“不管他是什麽出身,以我來看,隻怕比小侯爺還要好。”餘伯南也這樣看,見父親交待進京去好好結交,餘伯南答應着,奉着父親進門,見母親在二門口兒迎門而站。
父子面上的喜悅,老遠的就讓人感知。餘夫人也就喜悅了,迎過來笑:“今天不讓我去,我卻聽說安家熱鬧的很。不過他家再熱鬧,哼,我卻不想再去奉承,老爺你說是不是?”
餘大人站住腳,微微地笑,卻不答言。
餘伯南站住腳,微微地笑,但心中早轉着另一個念頭。
餘夫人自說自話,陪着父子往裏走:“年貨伯南送去了,這今年過年我們還請安府嗎?往年請了,老太太不過來坐上一個時辰的,就這一個時辰,倒比所有的客都費事。請哪家的戲班子,要事先去問過老太太的丫頭,就是看什麽戲,也得先問過。老太太上了年紀,愛熱鬧的戲,往年一整天鬧得我頭疼,散了客過上三天還不好,今年我們不請她了吧,她有貴客在,不請也不會記得,”
“胡鬧,”餘大人沒有過多發火,隻淡淡道:“好好定戲班子,問老太太愛吃的東西和往年可有改變。是了,這事兒讓伯南去辦吧,”
餘夫人吃驚過,忙道:“兒子還小,”
“他比你清楚,你讓他去辦。”餘大人目視兒子:“裏面廳上請老太太和城中女眷,外面請貴客們也來,你今天總把他們喜好全打聽了?”
餘伯南笑眯眯,他也許可能又能見到寶珠。
往年的年下請客,寶珠也許來也許不來,不過今年不同,如貴客們也到的話,寶珠姐妹們雖不是男人,也理當相陪着出來。
雖不坐在一處,但客人們都去了,主人自當也到。
餘夫人還沒有明白:“老爺,您今天怎麽了?”
“沒什麽,”餘大人略沉下臉,但想想又是笑,吩咐夫人:“請裁縫,給伯南做衣服,”才說到這裏,餘夫人笑起來,疼她兒子她豈不喜歡,餘夫人掩口笑若銀鈴:“老爺您忘記了,過年的衣服都收進來,你們身上穿的可不就是?”
又有些惋惜:“這可是年初一祭祖時穿的,什麽貴客不貴客的,你們今天就穿上身?”正想着父子必定喝高,偏不坐轎,一定淋雪回來,得趕快回房換下來,讓丫頭送去烘幹,再重新打漿子才行。
餘大人終于不耐煩:“我說給伯南做進京的衣服,”
“進京不是還早?”
“不早!明天就叫人來做,做幾身好衣服,行裝是行裝,拜客衣裳是拜客衣裳,給他買好扇子,絲巾也要好的。上個月打官司的那外地珠寶商人說有好玉,便宜給我,我雖不一清如水,卻也不貪圖錢子,明天喊來,你多備錢,要是好就買下來,給伯南鑲在帽子腰帶上,”
餘伯南笑嘻嘻:“父親不必多花錢,梁明兄他們全是一身細布衣裳,我進京去更不和他們比,給我樸實些,那無華的衣裳多弄幾件,這是本色,雖處于膏梁纨绔中亦不丢人。”
餘大人更高興,見廳口兒在即,和兒子站上台階不再讓雪淋着,柔聲地道:“你不懂,貴客們固然不以衣冠取人,但京裏别的人可就不好說?你要和他們出遊,讓人看輕你是小事,讓人看輕帶你出去的人,以後就不能多多出去。”
餘伯南恍然大悟,心想還真是這個道理。别說在京裏那天子腳下繁華都市,就是本城也處處有這樣的人。
但他還是堅持:“我以文會人,不以衣冠會人,以衣冠會我的,我還不要會。父親不必讓母親多花錢,就按梁明兄等人的,給我兩身細布衣裳就行。一慣綢緞都不要,衣服襯不出人的風采來。”
餘大人更是喜樂,對旁邊聽呆的餘夫人道:“就按他說的辦,取衣料來先給他過目,他進京還有時日,你再帶着靈巧的丫頭,細細的給縫裏衣,再多帶錢,”
餘夫人總算有插話的地方,忙道:“備下兩百兩銀子。”
“太少!給他一千兩,再預備五百兩,随時接濟他。”
餘夫人瞠目結舌:“老爺,這兩百兩可足夠伯南在京裏過上一年,”各朝代官俸不同,但縣官們小官們也相差不大,一般的小官員,一年雜七雜八加在一起,冰炭敬全算上,一百兩銀子上下的大有人大。
就餘大人這官來說,本城父母,聽上去漂亮,不過也是個小官吏,但在外省自有油水就是。
兩百兩銀子,是小官員們兩年的收入。
以餘夫人想,兒子趕考總不能呆上一年,這是足夠的。
餘大人的話,就把餘夫人吓上一跳。
她小心的打量自己丈夫,像是不認識他。數日前,餘大人還爲納妾的事看兒子鼻子不是鼻子,今天拜了一回客,就……。
“老爺,安家老太太爲方氏小賤人說了好話?”餘夫人心想隻能是餘大人不再生方氏的氣,才順帶原諒了兒子。
餘大人啼笑皆非,餘伯南也哭笑不得。餘大人拂袖:“這是從哪兒說起?”和餘伯南走入房中。
丫頭來換衣服,餘伯南幫着父親換下來。他還不走,餘大人滿面笑容:“你還有話要說?”餘伯南道:“是。”
“你說你說,”餘大人關切地問:“你還要什麽?”
餘夫人雖還是犯糊塗,但父子親厚,她歡喜之極,就在旁邊坐下來。
餘伯南就道:“回父親母親,兒子想,已納方氏,這又過年缺人手,讓她出來侍候吧,也學着一些。”
“不行!”餘夫人柳眉倒豎,銀牙咬住,怒氣和青筋一起爆出:“見到她飯也吃不下!”随即暗暗爲兒子擔心,你父親就爲她氣你良久,你還提她作甚?
這個好心眼的傻孩子。
餘大人卻沒有夫人預想中的發怒,反而沉思地想上一想,斷然地道:“好。”
“哧溜!”餘夫人從椅子上滑下來,丫頭們忙去扶,餘夫人捂住腰:“疼哦,”
餘氏父子盡皆無話可說。
房中亂成一團,揉腰的,問要不要請醫生的混在一起,餘大人皺眉,手指按住額頭:“夫人進去歇着吧,有話我等下對你說。”
再對餘伯南:“你即提到這事,是你房裏的人,你自己處置。”
餘伯南就無話退出,先看過母親從她身邊走時,餘夫人呻吟着交待:“今天晚上,記住了,讓小巧兒侍候你,”
小巧兒,是餘夫人的丫頭,年紀才得十二歲,買回來有四、五年,生得秀麗。餘夫人在無奈擡方明珠進門時,就氣得一定不要兒子和她圓房,當然她不糾結這事,餘伯南也無心和方明珠圓房,但餘夫人又怕隻有方明珠這一個妾,餘伯南遲早上她的床,生下孩子來,餘夫人又要氣死。
在安老太太說明天不必就來擡,人家母女也相聚幾天的那幾天光景中,餘夫人讓全城的人牙子送來一個又一個丫頭,不是太小,就是太拙,要不然就生得不好,生下孫子來也不會漂亮。
無奈之下,把年僅十二的小巧兒給了餘伯南。
那天餘夫人還能滿面笑容,是她的兒子真的納妾,她心裏隻認自己的丫頭小巧兒。
餘伯南當時自認痛失寶珠,哪還有圓房的心,随便睡了一晚,小巧兒丫頭差事當慣的,當了一夜的看夜丫頭侍候茶水,半點兒沒沾身。
後面餘夫人半看管方明珠,按餘大人說的,開始容方氏母親見面,後來就索性看管起來,再就催促餘伯南收小巧兒,免得方明珠豔麗容貌把餘伯南勾走。
今天安府請客,父子回來像是都不再生方氏的氣,餘夫人氣得難過,隻能交待兒子:“睡了小巧兒吧。”
字面不是這個,字意是。
餘伯南答應下來,回房的路上暗暗好笑。小巧兒身量兒嬌小,買回來前家裏窮吃得不好,十二歲的孩子看上去似十歲左右,餘伯南卻是個頭兒還行,又少年拔了個子,肖似青年身高,睡小巧兒?
他怎麽下得去手。
而且,寶珠……。
多暗想一遍,餘伯南就開心一分,等他回房,心裏隻有寶珠,早把母親說的話抛開。反正父親現在又喜歡他,母親的話先不急。
有人帶方明珠來見他,餘伯南在燭下細看一看,見方明珠容顔憔悴,瘦得快脫人形。本來眼睛就大,現在臉上更隻見兩個大眼眶子,面上無肉,鼻子就顯得更挺,似薄薄一張紙可切豆腐。
方明珠泣淚交加,倒不是有心賣弄柔弱,她哭道:“大爺救我,”方明珠現在會說的話,就隻有這一句。
她從擡進餘家,就往一個所謂的新房裏一擺。納妾不用結彩,結彩的人家算是給那妾面子,也興許主人家自娛自樂,圖個熱鬧。
方明珠當時睡的那房,陰冷潮濕,冬天雪大,久不出日頭,就出了也曬不到這裏,一冬天早積下無數黴味兒,又無炭火,窗戶薄薄不能完全擋風,一夜把方明珠凍了一個半死,先還按母親說的,你不對我好,大家做一場,在房間裏跳起來罵,讓兩個粗壯婆子狠回幾句:“你當你是姨娘嗎?大爺今晚納兩個妾,大爺早睡了,睡你的吧,再鬧把窗戶下了,怕凍你不死!”
方明珠哭了一整夜,淚濕透她身上的嫁衣。
對餘家來說,她不算什麽,對方姨媽來說,卻是女兒的大事。方姨媽道:“不讓穿大紅,就穿在裏面,”爲女兒置辦一身大紅襖裙,穿在嫁衣的裏面,以圖争口氣,也出口氣。
方明珠那天的淚,一直濕了大紅小襖,早上起來淚不幹,北風吹得更寒冷,更無人理會她。
這納妾是衙門裏判的,餘夫人當時聽從餘大人的話,不敢惹事不敢打罵她,但茶飯上一直不周,冷了的剩了的,冬天也能找出馊了的,真讓這天寒和地凍汗顔。
先開始還能見母親,離過年近時,母親一面沒見到,茶飯一天一頓,三天一頓,方明珠想大作一場,可還得吃飽了才能作。
她又不是有烈性的女子,一頭撞死。有一回想撞牆訛人,又讓餓了一天,撞牆的力氣也沒有,亞似小弱雞子,隻有睡在涼坑上流淚的份兒。
再流,淚也快沒了。
淚水也是身體裏的營養物質充足,才能流得嘩嘩。
她以爲必死,被人帶出來往餘伯南房裏來時,方明珠痛苦的以爲自己一定會死。她暗想,餘家總算肯下手了,但讓放到地上,喝令跪好時,卻見到她朝思暮想的情郎。
以前她叫他餘哥哥,和掌珠等人一樣的稱呼。
燭下的他,輕袍緩帶,神完氣足不說,還眉眼兒溫柔無比,比以前還要英俊。餘伯南在想寶珠。
“大爺救我。”方明珠本能的認爲,再不求告,命将沒了。
餘伯南斜斜掃一眼,胃口都倒。他一直憎恨方明珠,如果沒有寶珠的話:“明珠好嗎?”語氣中流露明珠還是表親姐妹的意思,餘伯南才懶得問她死活。
他作這一切,全是爲了讓寶珠看得起他。
寶珠說:“大了,何不避嫌?就有往來,何不光明正大?”句句正派。
餘伯南想,那就按寶珠說的,正派着來吧。就正派的來,他一樣是能收拾方明珠,何必由着母親折磨她。
就是父親餘大人今天不表示疼愛他,餘伯南也要提出讓方氏正式就職,當丫頭也好,胡亂混着是個房裏人也好,一切正派的來。
他做一切,全爲寶珠。
“叫你來,有話交待你。要過年人手少,你總白混着也不好,出來學着侍候。我雖納你,是受逼迫。以後你懂事呢,衣食無缺,你若再鬧,給妾還談不上動家法,我直接打斷你的腿!”餘伯南說過這幾句,就命人:“送她出去,明天讓她洗幹淨,交到廚房上給趙媽媽,随便讓她作個什麽吧。雖有妾的名分,我卻能罰你如丫頭不如。”
方明珠還怔忡着,又讓人架了出去。
她恍惚間,隻見到她的餘哥哥,還有餘哥哥身邊捧茶的俏麗小丫頭。那丫頭真是小,但是卻開了臉,做婦人打扮。
古代閨中女兒和出嫁婦人,從打扮上就可以看出。
這裏餘伯南松口氣,從此更可以理直氣壯見寶珠,也可以正大光明求寶珠。他眯眯的笑着,支肘于椅扶手上坐着不動,小巧兒想笑,卻見天色更晚,就催促道:“大爺,該睡了?明兒還和老爺出去待客呢?”
“哦,”餘伯南還是噙笑斜對一側牆壁,那裏燭光影子好似一個人的面龐,有些兒像寶珠。
小巧兒想難道魔怔了?新年雪夜裏飄着什麽也不好說,别撞到邪,就輕手輕腳出去,去回餘夫人。
此時的馮家,馮老太爺痰喘沒好,也還沒睡。他精神頭兒越發不好,才有馮四少納親爲沖喜。他面前站着所有去安家做客的兒、孫、媳們。
老太爺笑眯眯:“是嗎?你們既然說袁家好,那就試試吧。”
“千真萬确,袁表親一表人才,能文會武。我特意問過老太太,我說你們家隻要三個,再說這五個不成,以老太太的手段,進京去怕沒有好孫婿擠破門?老太太笑,問我相中哪一個,我說袁表親,老太太不多說。不如,我們就去試試,看老太太不能總不回個準話。”
馮二奶奶笑,後面的幾個妯娌也笑。
二奶奶相中袁訓,不是爲自己女兒,是爲别的房頭馮家女兒。
這就是搶女婿了。
如果能搶到一個,那麽另外幾個也可以試試有分。馮二奶奶爲女兒相中董仲現,董家要不成,如在這五個人中搶到一個,明年進京去,往老太太門上擠的孫女婿,她不要的,馮家也就分上一分。
到底安馮兩年幾十年的相處過來,互有照顧。
南安侯府打發來的五個少年,讓全城有女兒沒定親的都流口水。安家兩個奶奶還挑三撿四,是三個對五個。
要三個對一個,邵氏和張氏先就争不清楚。
既然有五個,還會有十個……。
馮老太爺雖年老體弱,但神智還清明。聽馮二奶奶說過,馬上明白這對馮家來說是件大好事。他笑呵呵:“這個,明兒就去,”
他看着在本城宅第裏當年的二兒媳,馮二奶奶忙點頭,幾個孫子送上參湯,因知道老太爺今天話要說得多。
老太爺飲過,精神更好些,再道:“和老太太好好說,言詞卑躬些,再卑躬些。不妨實告訴她,可巧兒她爲孫女兒尋親事,看來少年們不少,餘些,也給我們說合說合吧。她若答應,想來也肯答應一個兩個孫女兒的親事,我們明年晚些,老二家的,你和老三家的也帶着孫女兒進京去吧,看老太太住哪裏,她若不住侯府裏,就和她作鄰居,她若住在侯府裏,你叫你長兄,”
馮家大爺在京中做官。
“再叫上你長嫂,時常去拜會吧。”
馮家爺們奶奶們都喜歡起來,誰不希望女兒們親事嫁的好?
老太爺手邊站着馮四少,輕輕給他捶着。老太爺憐惜地看他,先是自責:“我老了,見事不明,竟看不穿安府老太太的能耐。早知道是這樣,小四也不必定親,一起往京裏去尋不是更好?”
他按住馮四少的手:“小四啊,看來我對不住你的親事。”
“祖父,”馮四少笑容滿面:“孫媳挺好,您可别再說這話,免得她難過。”幸好她不在這裏。馮趙兩家下定不久,老太爺又有一天不好,趙家也肯答應沖喜,也就成親。
新媳婦害羞,今天沒去安家。馮家也是安家回來晚的客人,馮四少雖初相中寶珠,但也體貼妻子,見回去不早,讓人帶話妻子早睡。
她在自己房中。
房中這樣說話,房外悄悄圍着姑娘們。她們正如蝴蝶般散開,抿着嘴唇心滿意足。聽了好幾天安家來了貴客,今天才算真正見到。
本城少年就此黯然無光,如月亮邊不發光的星星。
姑娘們有話,卻不能明說。她們見房中說話不要她們在,心中有感覺,就在外面偷聽,先來一個,再就一個一個的全圍來。
進京,這真是件不錯的事。
馮家的姑娘們和安府裏走得最近,這時大家各回房中盤算,吃年酒時掌珠姐妹必來,請她們玩什麽吃什麽,大家更親厚些。
寶珠在這個時候,也還沒有睡着。
她輾轉反側,快把青色的帳頂看出一個洞,寶珠歎氣:“唉……”
“姑娘要什麽?”紅花睡在床前,一骨碌爬起身來問。寶珠又紅了臉,支支吾吾回答不出來。好在有帳子遮下臉,古人冬天放帳子爲遮風,爲安甯入睡,紅花還不能見到寶珠姑娘的羞色,就重回她的熱被窩,又殷勤地問:“是說了夢話麽?”
“是吧,”寶珠回過話,不再言語。紅花接上一句:“今天太累到,”寶珠就沒再回。不久,紅花入睡,寶珠睜開雙眸,她還是睡不着。
她都說了什麽,對着袁表兄的那些言語要是讓他誤會?寶珠心想這樣可不行,千萬的可不能讓袁表兄認爲自己對他有意。至于寶珠爲什麽不喜歡袁訓,寶珠沒有去想。
要去解釋。
一定要解釋自己并無他意,解釋自己隻是一不小心才那樣說,但這一不小心是從哪裏出來的呢?寶珠即刻就爲自己想到開脫理由,這一不小心麽,是出自對表兄大人的仰慕,哥哥麽,難道不能一不小心的說幾句。
她接下來轉動心思,再想是不是還可以一不小心地,把紅包多要幾個?
紅包快成了寶珠心病,讓她就想着。
寶珠嘟起嘴兒,好吧,明天見到他,解釋一番。但拿什麽話解釋呢,就說他爲人太差,這個肯定不行,不利于要紅包;袁訓爲什麽差,寶珠也不去想,五個表兄在寶珠看來都是欺負人的,都差,不再需要找理由。
那就說他不招人喜歡吧?寶珠眸子一亮,對哦,他不招人喜歡,這就生生把昨天的話中嫌疑給解開。
可爲什麽不招人喜歡呢?
起夜用的小燭台上微火螢明,把寶珠側影映上帳簾。寶珠看着自己的影子,一個一個的理由往外飛。
頭一條,他不會恭敬寶珠。
本地的少年,如馮家如餘家,全是挑尖的少年,雖然隻在本城挑尖,但從餘伯南開始,再到馮家四少五少六少,餘下太小的不算,成過親年長的也不算,見到寶珠不是姐姐就是妹妹的叫,拿有趣的話哄着,從來不敢像袁表兄那樣。寶珠說一句,他要回一句。
寶珠記得很清楚,當時有幾個對話片段。
寶珠說表兄是朵紅花,表兄回:紮眼睛?
寶珠說表兄是人才,表兄一臉的陪笑,罵我?
那滿面陪笑,現在想想是絕佳的諷刺。寶珠陡然一肚皮氣又出來,對着帳頂子,剛才還有的三分睡意,也轉爲火氣騰騰。
這是亢奮勁兒。
換成餘伯南,他敢嗎?
他一定說寶珠什麽都對。
今天寶珠說積牡丹雪,餘伯南隻會笑,哈,牡丹花會死的,做一個提醒,他敢直接說這樣不行,這樣不能?
換成馮家的少爺,就是年紀小些的六少,也會說寶珠姐姐說得對。而五少就是面對寶珠說錯,也會含笑不提。求親不成的四少就更不用說,寶珠對的也是對的,錯的也是對的。
安家的姑娘都生長在大宅門裏,是标準的古代姑娘。不管是掌珠姑娘的要強也好,寶珠姑娘有時的聰慧也好,全都還是關在家裏的那種。
尋常能見到的少年,都是家裏挑過又挑,才允許進内宅的人,個個都是新新好少年。像袁訓這樣說話不客氣的,寶珠頭一回遇見。
頭一個回合,寶珠自認沒有赢。不但沒赢,反而輸在話上面,這豈不讓她又生氣?
以前她認爲餘伯南過于狂傲,見過袁表兄的出風頭記,才知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狂傲的人另有其人。
還拿話噎寶珠姑娘。
氣得她直想到快天明,才迷糊了一覺,紅花把她叫醒:“姑娘該請安了。”寶珠睜大眼睛見窗紙放白,忙起來梳洗,難免有些匆忙,就又把對袁訓的埋怨加上一層。
多加一個紅包,過年要三個吧。
今天年二十九,沒有重大事情必須會出去的事,大多都在家裏準備過年。
早飯過後,安老太太還沒起來。她昨天玩得開心,勞了神思早起說腿疼。姑娘們請安過後,就在祖母外間守着。
掌珠和邵氏在祖母常坐的暖閣裏,忙着操辦年事,又對請吃年酒的客人單子。邵氏雖不能,但婆婆身子不快,她要在這裏侍候,就和女兒坐在一起。
張氏帶着玉珠寶珠和丫頭們,裝待客的細果子盒子,這是招待至親的客人,如馮家等人,全是姑娘們自己手裝,自己端詳。
另半邊屋子,五個少年都在這裏,沒有客人,他們也來守着安老太太,有醫生來看過,送出去,又在這裏看着丫頭熬藥。
裝了半天果盒子,又交出去。寶珠又拿起針線,開始做起來。玉珠無事,雖董仲現在那邊,又無話直接上去對上,這裏人來人往,又看不進去書,就看寶珠做針線。
見她捧着一個巴掌大小的紅布袋繡,玉珠就問:“這是什麽?”是口袋太小,是香囊又模樣不好。
“紅包。”寶珠笑靥如花。
那邊五個表兄一起心中有數,詭異地互看幾眼。
他們的詭異不在寶珠身上,而在寶珠的話裏。
四表妹說紅包,當表兄的自然想到見面禮還沒給。
爲什麽不給,這又要問到袁訓身上。
阮梁明等人出京是匆忙的,全由家人吩咐。他們昨天還和袁訓去遊玩,沒聽他說一個字出來,當天回家,就有長輩交待,收拾東西去吧。
這一收拾,就是幾天。公子們全是很少離家的,都興奮莫明。帶劍不?還要好馬。路菜多備幾個,再讓貼身小厮弄些好酒路上好喝。
他們全是久受教導,不會忘記給從沒見面的表妹們帶見面禮。
家家都是拿得出來的,帶些京裏最新的首飾,或是飾件,就很是拿得出手。
但路上見面一問,才知道這見面禮還不能給,隻能給公中的禮物。
袁訓的見面禮,一旦給出,将是定親信物。而除此以外,他又沒有帶别的見面禮。大家勸他路上置辦,袁訓大冷天喝着北風送自己上門,正不自在,一定不辦。
最後隻能大家都不給,但先時不給,後面袁訓送出信物,别的人沒有也難過,同時也許收到東西的姑娘還不知道這是信物,因爲定親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老太太進京後再下大定不遲。
那袁訓無故送東西,隻能假托是見面禮。
但好好的來時不給,中間給出來,這也讓人疑惑。
于是大家全說有禮物,壓在行李下面慢慢找。本來都沒想到,但今天寶珠坐在那裏,手中縫紅包,嘴裏說紅包,表兄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話答言。
四表妹是最小的,過年她管誰要都應該,五個表兄就看過來,默默地看着。
再笨的人也看出來四表妹昨天不高興,因爲沒收到見面禮。
想想也是,後天年初一就是第二年,這算是舊年的禮物拖到新年才給,足的拖了一年。
見寶珠樂陶陶做完手中的,紅花又送上紅布,這一個稍大些,再次縫起來。表兄們數着,一共縫了五個,最後一個大得出奇,這個紅包有一尺見方,鍾引沛咽口唾沫,摸摸口袋,心想這個不是沖着我來的吧?
就踱步過去,打個哈哈:“四表妹,你這紅包裏要裝些什麽?”先問明白,讓家人先備好,免得大年初一四表妹撒嬌,給她玉她要金子,給她金子她又要銀子,這還真沒辦法。
而且這個紅包這麽大,裝完金子裝銀子,裝完銀子裝玉,隻怕還有空餘。
寶珠見問,知道自己當面做紅包有效,快快樂樂地道:“表兄,我這個裏面要裝金錢。”再添一句:“銅錢可不行。”
鍾引沛抹冷汗狀,剛才他出去接醫生,頭上有個帽子還沒摘下,帽頭兒上有塊玉,就指着對寶珠道:“裝這個行嗎?”
怎麽看那大紅包,鍾引沛怎麽心中虛。
寶珠嘟嘴:“過年我隻要金燦燦的金錢,錢鋪裏有換的。”那種給小孩子的,特意打造的金錢。
“……”鍾引沛語塞,也不敢再站,灰溜溜狀溜回原座,小聲問道:“讓人去辦吧,不然後天要丢人。”
寶珠見他們耳語,心中更快活得不行。
見袁訓掃眼過來,特意把手中紅包舉高,對着他晃晃,那意思,這個爲你準備,專門找你要錢。
袁訓狀似無意的擡起兩個巴掌,把一隻手掌輕輕擊打在另一隻手掌上。
寶珠黑下臉,不給錢還想打人?她氣呼呼:“紅花,再取紅布來,我這個還太小,再做個大的。”
五個表兄除袁訓外,另外四個都小生怕怕狀,不敢看嬌憨的四表妹。他們不是給不起,是四表妹此時實在有些怕人。
她要做個多大的?
紅花解開他們的疑惑,在紅花看來,姑娘手中的紅包就足夠大,一尺見方,已經像個小型面口袋。
“姑娘,您要做多大的,我去庫房上讓他們量出來。”紅花問。
寶珠鼓起腮幫子:“和裝米面的口袋那樣大,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