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院在城外三十裏,是方圓數州縣内最聞名的尼姑庵。庵内供的是大慈大悲觀世音,庵主智通爲人正直,立身謹慎,不是那說一套做一套的人,是個真正有圓通的修行者,不但各家的女眷往這裏來,就是一些不信佛的男人說到本城外的觀音院,也欣欣然有得色,認爲是本地的一個榮耀。
餘縣令不信佛,但不禁止夫人來拜觀音院。
智通庵主今年才得四十歲,長年吃素濡佛的原因,面龐細嫩有如少女,精氣神也完足。她曾是官家的小姐,家遭大難流落吃苦。後來雖平反,智通卻看透世事,不願嫁人,在觀音院落發,正式成爲修行的人。
她的族兄族弟一大堆,爲官者不少,對觀音院頗爲庇護。因名聲清正,本省有一個官員的小姐自幼多病,父母自願送到院中修養,等待嫁時再接回。跟小姐來的,家人仆婦數十。她的父親是武将,又找了一個理由,借故在附近派駐兵馬,這附近的安全,就成了全省第一。
見觀音院大門将至,陪老太太坐車的方姨媽心想,四姑娘看似面上混沌,其實卻是慧智在内,她選中觀音院,是最聰明的。
觀音院門上,接近人山人海。庵主智通帶着一幹尼姑正在相候,見衆多車轎過來,智通法師含笑步下青石台階,台階上雪掃得點滴全無。
“喬夫人好?老太太臉面兒看着,比上一回見更好些……”智通法師先問侯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本地的父母官餘縣令夫人喬氏。出家人雖在方外,也須圓通之志。本城父母若是怠慢,那也犯呆。
另一個,就是安老太太鍾氏。智通法師的族人在京中的多,與南安侯府常有來往,算是世家熟人。
喬夫人打開轎簾,安老太太也在車中含笑欠身,方姨媽自是不敢還坐着,忙陪笑:“大師你好。”智通法師笑容平和,帶着人一家一家的問候過去,殷勤十足。這也是各家女眷們,都喜歡她的一個原因。
再者,人家真的是有悟道之境,不是一般的喧嚣之人。
雪地裏,各家女眷們下車下轎,丫頭家人圍得密不透風,生怕讓人看到。頭一個,安家的掌珠是揚眉吐氣,從來不會低下臉兒的人。
她高昂着頭,笑容是十二分的張揚,隔空對幾家認識的略一點頭,就算打過招呼,再就指使家人:“看着些!送祖母進去,再把妹妹們好生護送。我這裏可以怠慢,不可以怠慢祖母和妹妹們。”
和她們家是鄰居的錢家,兩三個淘氣的姑娘們還沒下車,隔着車簾子悄笑:“安家的掌珠一年一年大了,怎麽還是小時候飛揚跋扈的模樣!”
餘縣令夫人加意地打量一下兒子的眼光,見餘伯南眼睛在掌珠面上一轉,又移開來。餘縣令夫人的疑惑,還是沒有找到答案。
她的寶貝兒子,本城學裏稱爲第一的少年才子,相中的到底是安家的第幾?
要是大姑娘掌珠……
好是好了,可她那氣勢,還沒出門就壓倒衆人一頭,你總不是公侯伯爵府裏出來的,論起安家的背景,不過就是一般的官員。
掌珠見餘夫人眼光探尋,會錯意地颔首,笑吟吟:“夫人請先行,我已交待家人們,必不會沖撞夫人的。”
餘夫人精明的眸子一閃,把不悅壓在心底,沒有回話,就點點頭,帶着家人進去。進大門後,一邊和陪同的姑子寒暄,一邊把心底的不悅翻上來。
這位安大姑娘說話行事!
從來喜歡壓着人!
年青的姑娘,這算是什麽好習性!
咀嚼她的話意,可以氣死人。好歹,餘家是管這裏的官員,什麽叫她交待過家人,就不會沖撞!
難道你不交待,你們家的人全是野的,喜歡沖撞人!
餘夫人皺眉,這樣的兒媳婦自己可要不起。
她在庵内腹诽,掌珠在外面腹诽。餘夫人是出了名的精明,她生一個肯讀書的好兒子,鼻子從此出氣都往天上。從餘伯南三歲,餘夫人就年年見媒婆,把本城的姑娘們一家一家念叨來,再念叨去。張家的臉兒不白,王家的腳兒不秀。讓掌珠大爲瞧小上。
你不想爲兒子挑本城的人,就不要出來這些話!
想爲兒子在本城挑人,更不能出來這些話!
掌珠更把臉揚得高高的,反正掌珠姑娘呀,可看不上你那才子兒子,也看不上你們餘家,要不是舅祖父南安侯,餘縣令這等平庸之才,怎麽能穩穩在本城這雖小,卻富庶之鄉,一呆就是好些年。
腹诽人者,自有人腹诽者。此時掌珠和餘縣令夫人,正符合這兩句話。
餘夫人進去,餘伯南還沒有進去。餘縣令沒有來,餘伯南爲母親操持一切。先看着家人們把東西卸下,見母親走遠,争取到的這點時間,正好往安家來獻殷勤,找機會見上寶珠一面。
可憐餘公子一年到頭,見寶珠的機會,不過就是年節,再就是觀音院。就這還有見不到的時候,一年見寶珠的次數就一個巴掌數得過來。
每一次,對他都是一次相思纏綿。
爲掩飾,餘伯南還是先從掌珠開始。“大妹妹近來可好。”掌珠笑容不改,眸子裏卻有一絲不屑,你母親傲氣沖天,把全城的姑娘都挑得體無完膚,不就是有你這麽個東西!
“好,你也好。”掌珠有時候,還不願意和餘伯南多說,見到他心情不佳時,就回過話,頭扭一邊。
餘伯南正中下懷,轉而去尋三姑娘。三姑娘玉珠才下車,見他過來很是開心。愛書的玉珠,對才子餘伯南從來有好感。笑道:“前幾天好大雪,可曾作詩。我見梅香可嚼,胡亂作了幾首,既見你,給我指正指正。”
說着,就背起詩來。
在這個功夫,寶珠從容下車。本來就隔着一輛車的距離,更好似沒見到餘伯南,扶着紅花,衛氏帶着另一個丫頭,另一個婆子,前後把寶珠圍住,往庵内走去。
餘伯南眼睜睜的看着,卻沒有一點辦法。他不能明顯的把玉珠丢下,去追那走開的寶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