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加福叫她:“粥好了。”
另一道喧鬧的動靜出來,把黑加福的話壓下去。
馬車聲,馬蹄聲,中氣豪邁的說話聲一起出來:“前面有個野林子,夥計們,早飯還沒有用,咱們打個尖兒。”
“好嘞。”回話的人并不一緻,但人數不少。
不等鎮南王說話,先去兩個打探。
“回姑老爺,十八輛車,主仆共八十個人,市井之色,不是商人就是财主。”
這段話結束,新的車隊進到野林中。
太上皇最喜歡路上和陌生人說話,了解人文風情。但不莽撞。在草地錦墊上坐着,遙遙的先看個仔細。
新的車隊見到林内早有人,也有吃驚,也作個打量。爲首的,是個頭發胡子花白,滿面紅光的老人。
眉目開闊,有五湖四海之色。這種氣勢文官很少會有,經過沙場的将軍多些。打探的人所以說他不是商人就是财主,他欠缺當官注重的官身體态。
大開大合之談吐:“呵呵,有人比我們還要早趕路。”遠遠的,抱拳拱手,一聲問候好似雷擊:“老客們貴姓,從哪裏來,往哪裏去?”
不知他的底細,老太爺和姑太爺不回話。回話的人,也對得起别人身份,鎮南王帶出來的将軍回了話。
老者精神抖擻,将軍也聲震如鼓:“北邊兒,往南方走親戚,老客,您是哪裏來,往哪裏去?”
兩下裏一對嗓音,老者喜歡了,一翹大拇指:“好中氣,不比我的差,不過你比我年青。”
将軍微微一笑,也樹起大拇指:“那您老更強。”
老者讓誇得合不攏嘴兒,性情也不畏縮,下馬來,一五一十的攀談:“我家住離開五百裏的城池,不大不小,不過還算熱鬧。自幼家有良田,有商鋪,打小兒學的是走南闖北生意經。到我手裏,不敢說祖業翻幾倍,除去我山南海北的結交相好的花用以外,一倍總是有的。”
袁征瞅袁律,袁律瞅沈晖,沈晖瞅蕭銀,蕭銀瞅蕭鎮。到長子這裏嘎然止住,沒有長女什麽事兒。長子皺小眉頭,低低的問站的最近的多喜歡:“姨媽,他不是好人,他有相好的。”
多喜歡是蕭戰的舅親表妹,比加福和多喜的關系要近。但讨好母親,叫姨媽也不出錯。
多喜歡徐徐解釋:“相好的,有時候指朋友和知己。”
“原來……”孩子們點小腦袋,長長的說一聲,又去聽老者說話。
“各位以後到我家那城,逢人打聽我姜繼财大善人,沒有人不知道。”
姜老者拍胸脯:“有空來到,隻管尋我吃酒。”
太上皇讓他的豪氣吸引,眼神動了動,打算聊幾句。鎮南王從老者看上去“義薄雲天”模樣開始,就提防着。見狀,忙道:“再看看,再說話不遲。”
說不好,有人在京裏打聽到消息,裝成各種吸引人的角色接近,出了事情就不好。
太上皇就忍着,聽将軍和姜老者繼續寒暄。
将軍笑道:“您别擡舉我,不敢稱兄道弟,我是奴才,陪老太爺、小爺們上路。”
篝火擋得住視線,太上皇不用招呼,鎮南王淡漠一笑,孩子們倒熱情:“嘿嘿嘿嘿……”笑出無數小豁牙。
姜老者詫異的就差退幾步,把将軍通身再看看,又揉眼睛:“我的眼力從來不差啊,你這發有華彩,你若是當官,官不會低。你若是經商,财不會小。你怎麽隻是個奴才呢?”
袁征對四喜姑姑笑眯眯,悄道:“這位老人家看得很準。”
姜老者身後的車隊裏,有一個懶洋洋很不禮貌的聲音出來:“爺爺,您總算碰到釘子,知道自己眼力不好。您何止是眼力不好,人早犯起糊塗。”
一個哈欠出來,這個人才沒有接着說下去。
但另一個車裏,有人接上話,也是年青嗓音,卻是個女聲:“爺爺,您不是糊塗,您是很糊塗。大早上的不讓多睡會兒,趕路有那麽要緊嗎?這車颠的我人快沒了,我要回家去。”
姜老者虎吼:“回什麽家!是我姜家子孫,以後不是當掌櫃,就是掌櫃娘子,爺爺這把年紀陪你們出來曆練,看看你們,一個一個哪有我姜家子孫的模樣!”
“哈……。欠,”車裏還不止一個哈欠聲,接着沒了動靜,不知道是不是睡着。
姜老者對将軍倒不顯難爲情,哈哈一笑:“見笑,俗話說老子英雄兒應好漢,我兒女們個個聽話,本分做生意卻好,但沒有一個學到我三分仗義。我已是不滿意。再看孫子輩,這不,都定了親,就要成親,還一個一個隻花錢不會掙,連他們的爹娘也不如。把我愁的。一百兩銀子尋到神算金嘴子起卦,說閑在家居不中用,煙波江裏有前程。這詩寫的好。”
瑞慶長公主和陳留郡王妃笑得擡不起頭,孩子們聽得幹瞪眼,這不是詩啊?
“我一想,這卦太準了。想當年我就是小小年紀離家,才掙好些錢财,養兒女足夠,養孫子也足夠。這不,讓他們走我當年的路,當年,我頭一回營生就是往江南進貨,回城恰好下雨,别的人貨到的晚,我賺的不少。”
太上皇聽到這裏,對鎮南王笑道:“他把咱們上路的意思說破,你的疑心又上一層吧?”
“我不得不小心。”鎮南王也笑,笑過道:“我把孩子們叫過來,您交待他們幾句,聽他的話,和咱們同路,路上小心才好。”
太上皇樂道:“你呀你呀,你明明是暗示我,卻說讓我交待孩子,我聽你的,你不放心,我就不和他交往如何?”
“那太好不過。”鎮南王見太上皇采納,自然高興,但還是按說過的話,把孩子們攆過來,太上皇說了一番互不熟悉,小心爲上,孩子們各點小腦袋,好生乖巧。
姜老者是個愛交朋友的脾氣,但他雖想和這一行的老太爺早早認識,有孫子們要照看,先去各個馬車裏喊着孫子們下車走走。
偶然一回頭,不由愣住。
太上皇等人的早飯已做好,粥在鍋裏香氣濃郁,烤肉金黃,果子切好,青菜也在鐵鍋裏發出香味。
一排孩子們從低到高,端着木托盤,上面放着木碗、木盤、筷子和木勺,不争不擠,整整齊齊的列隊,由大人們給他們分發食物。
過了年,袁征等七周歲,黑加福蕭鎮八周歲,不管有多神氣,在大人眼裏還是個孩子。
懂事的排着隊。
規矩的拿着自己的食具。
姜老者發現奇迹般的驚喜:“伯昌,仲盛,叔滿,大采,小采,快來看人家的小爺,你們快看呐。”
五個馬車裏怒火噴出:“爺爺!我們要睡覺!”
“睡什麽,起來起來,都起來!”姜老者發了狠,一個人嗓子能壓五個。
五個人沒有辦法,三個少年,兩個姑娘怨氣滿腹下車來,見一群布襖孩子,氣的齊齊變臉色:“窮鬼,有什麽好瞧的!随便施舍幾個就是!”
“又要說人窮志不窮,人這麽窮,一件綢衣也穿不起,哪有志!”
太上皇等人聽着奇怪,怎麽出口就傷人呢?你們知道我們是誰嗎。齊齊的,對五個少年少女一瞥。
太上皇多年從政的威嚴。
鎮南王多年上位的威嚴。
長公主的威嚴。
陳留郡王妃天生是個嚴謹性子,肅然平生的威嚴。
将軍們發起氣勢,護衛們斜了眼神。四喜姑娘闆起臉,小爺們吐舌頭:“哎哎哎,你們才是窮鬼,芙蓉錦不過十兩銀子一匹,我家的下人都不要穿。”
“捧心簪早就過時,我家的下人都不情願戴。丢臉面!”黑加福眼尖的看到姑娘發上的簪子半舊,而且式樣已老。
安書蘭是最生氣的那個,大家都對她好,她格外維持長輩、兄弟姐妹和晚輩們。
窮鬼?老太爺才救濟好些村民,花的銀子以萬來計,大家也捐了錢,每個人捐的足夠打赤金頭面。怎麽能稱得上窮?
安書蘭正色地道:“你們施舍過多少人?我們施舍的人沒有上萬,也有幾千!就是施舍人,也得好聲好氣說話,不可以這麽丢臉!”
大家拍手笑:“說得好。”
姜老者更來了勁頭:“你看你們看,人家是不是比你們懂事,人家這麽小就出來曆練,你們呐,好好學一學。”
再看他的孫子們,讓太上皇等的威嚴瞪傻了。
鎮南王的臉色都快綠了,他怎麽知道我們是曆練出遊?這疑惑轉眼就得到解答,姜老者走近先前攀談的将軍低低說了幾句,将軍好笑着對王爺回話:“這老丈說請咱們幫忙圓個謊,他這一路上爲讓孫子們上進費盡功夫。就讓小爺們裝着也出來曆練的,他說拜謝,前面有城,還要請客。”
“差點沒把老子吓倒。”鎮南王罵上一句,讓将軍回話可以。
本來就是爲曆練出門,出遊也是曆練不是。爲他們裝出來不是爲曆練,哪有這麽沒志氣。爲他們裝的很有成效,也犯不着。
将軍回過話,正要取自己的早飯去,“哇”,身後一大聲把他也吓得一驚,迅速轉身,擺個遇襲反擊的勢子,姜老者對他一笑:“老弟好功夫。”
再看聲音來源,幾個讓吓呆住的少年少女醒過神,驚叫以後,對着各自的馬車裏躲避。
将軍撫額頭,我的娘啊,沒點兒見識。也快把老子吓住。
他取了早飯,大家吃起來。姜老者那邊,好不容易把孫子們再弄下車,侍候的人捧面盆送巾帛,讓孩子們又看一回笑話。
五個人都是少年,已不是孩子,卻還要人侍候的面面俱到,袁征頭一個疑惑,對黑加福道:“表姐表姐,他們生病了嗎?淨面的力氣也沒有。”
“是窮病啊,窮的沒有力氣。”黑加福記仇的性子,跟她的爹如出一轍。
孩子們嘻嘻笑着。
姜老者看着井然有序,羨慕的遠遠觀望,見孩子們自己吃的很得法,也不挑食。
肉也吃,菜也吃,粥又是一大碗。點一點頭又去教訓他的兒孫。
他們吃飯的時候,孫子們叫伯昌、仲盛、叔滿和大采小采的五個,抱怨着粥煮的火候不到,饅頭是昨天的,點心也沒有,又要各種侍候。
正亂着,一個清脆的小嗓音傳過來,一個小孩子道:“我自己洗手,我很懂事。”
這是袁征。
“我自己塗香脂,我懂事。”這是袁律。
“我幫忙收拾盤子,今天我還當值幫着弄熄篝火,不然野火燒野林,遺害後來人。我懂事。”這是沈晖。
姜老者又吼起來:“看看,你們看看别人家的小爺多懂事,你們呐,都是大人了啊。”
黑加福家傳的中氣穿透他的吼聲:“我不賴床,我懂事!”
蕭鎮一聲直擊乾坤:“我是長子,我懂事!”
“我是次子,我懂事!”這是蕭銀。
最後一個安書蘭:“我是乖寶舅母,我懂事!”
伯、仲、叔三個和大小采聽得出來是羞他們,五個裏有三個跳了起來:“來人,把他們全捆上。”
仗着有護衛說這話,但眼睛不敢看太上皇等人。
太上皇等人笑吟吟,一排小眼神翻着,回敬了他們。
小小龍氏兄弟在這裏出沒:“懂事些,你們不是對手!”
“哈哈哈哈……”大人孩子一起笑起來,笑得最響的一個,也有姜老者。
姜老者道:“痛快!現在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吧,讓你們出來,你們還不肯,現在知道了吧,玉不琢不成器啊。”
能教訓到孫子,他反而有欣慰。
但沒欣慰多久,他慌了手腳。太上皇一行已準備離開。
“老客,等下就攆你們去,你們家孩子神氣,咱們同路吧。”
将軍回他:“老丈,隻怕不同路吧,别耽誤你趕路。”
說是這樣說,但到晚上,姜老者還是追了上來。
太上皇一行也好找,他們人數衆多,野地裏紮起帳篷一看就得,又不怕強盜,樂意幫忙趕路的人,篝火燃燒到半天裏,也能給迷路的行人指個路,姜老者在起更後到來。
他把車上帶的食物和酒水送來,又情願送一千兩銀票同行。如果是個奸細,不管怎麽樣他也會出現,明着,比暗着更好對付。鎮南王回過太上皇,不收他的錢,允許他們同行。
同行幾天後,互相熟了,姜老者和太上皇見了面,說起話來,羨慕他的運道高,福氣好。
“興旺呐,有這麽多好子孫。”
太上皇說所有的都是他孫子,有親戚家的,有女兒家的——蕭烨蕭炫确實是,把黑加福姐弟、袁征三兄弟也算上,免得多做解釋。有兒子家的——太子、齊王世子确實是。
當然,他更羨慕的是小爺們全懂事。
他财大氣粗的勁兒下不去,太上皇等人又謙遜,姜老者再次送上銀票,這一次五千兩:“能不能,讓您的西席也教我的孫子們念書。”
天氣晴好,春草茸茸,每天有一個日光最好的鍾點,草地上擺開小案幾,趙先生仰揚頓挫的念,孩子們搖頭晃腦的學。
既曬日頭,又享受春光。
姜老者早就看得目不轉睛,也許他認爲好孩子就是這樣來的。
想的也不錯,但太上皇笑了:“你的孫子們坐得住嗎?”
五個不争氣的少年,早晚嚷着冷,中午又嚷着暖,吃飯總挑剔,嫌車慢,嫌路陡,沒有他們不抱怨的。
太上皇莞爾:“你指點孫子上進,這不錯。但也得他們肯聽。”
姜老者又取五千兩。
太上皇不奇怪,他從元皓等在京城外讓表弟、内弟等人賣笑賺到大錢,對民間有财主進一步了然。
揚州知府讓誣陷的案子裏,幾個商戶接受條件,願各拿上千萬兩的銀子贖性命不說,代理知府居然也湊得出來一半。不過他有害命的事情,朝廷不許他贖命。
一個不是知府的官員都有财路,何況是商人本身。
一萬兩真的不多,同姜老者要的比起來,更少的可憐。
他陪上笑,患得患失中而有結結巴巴:“再請您的教頭一同教功夫,可行?”
早上孩子們習武,姜老者也不錯眼睛。
太上皇含笑:“你也有護衛,爲什麽找我?”
“這不是,唉,有您的好孫子當個榜樣。”姜老者歎氣:“老太爺啊,我不能讓不肖子孫敗家産啊,我這把年紀,活不了幾年,我怕我到時候咽不下那口氣,閉不了眼。”
太上皇周濟窮人,是他的百姓。富人,也是他的百姓。不主動對姜老者說,雙方孩子們在一起念書,是得對方家人答應,還得有誠意,才肯援手。
他讓人去打聽姜繼财的身份,還沒有回來。但幾天裏通過交談,對他疑心下去好些。
當下讓接過錢——用來救濟人也是好的,和姜老者就怎麽讓他的孫子上進,商讨出來一個計劃。
這個計劃說了好幾天,姜老者滿意不行——他粗曠性子,隻要太上皇答應,他就說好。得太上皇滿意才行。
太上皇不願意做無用功,幫,就要起到成效,白天和姜老者分析五個少年的性格,晚上他的人團團圍坐,二位姑太太也紛紛獻策。畢竟本國多個财主,對國庫隻有好處。
小爺們素來是能幫忙的人,要麽旁聽,要麽七嘴八舌發言。一個完整的籌劃出來。
其實也很簡單,小爺們玩的再歡快些,念書再喜悅些,習武更威風些,基本維持原樣不變,增加尺度就行。
再教他們一些畫龍點睛的規勸話,各人準備些畫龍點睛的規勸話,就這些話費事體。
第二天的一早,包括安書蘭也參與,人多隊伍中看,效果也強。
派出最英俊最中看的美男子——柳雲若,帶着小爺隊伍打拳。
蕭鎮、蕭銀不再單獨練自家基本功,黑加福不再帶着乖寶舅母散沙似到處走動、袁征等也棄了棍不用,小小龍氏兄弟也不再張弓練眼力。
“嗨!”
簡單而又實用,小孩子打起來,怎麽看怎麽漂亮的一套拳,是鎮南王軍中的入門功夫。
柳雲若看一遍就會,加上他漂亮的身段。好似綠草地上多出一道光彩。
“嗬嗬!”
孩子們跟上。
姜伯昌、姜仲盛、姜叔滿、姜大采、姜小采,因對趕路的厭煩,和簡單的拳看得懂,人兒又實在奪目,慢慢地走近。
姜小采走近還有一個原因,她慢慢的先接近這裏,站會兒,找準機會,對加喜甜甜的笑了一笑。
加喜驚愕的轉過身子,忽然明白了什麽,得意洋洋的又轉回去,半昂臉兒讓她看得清楚。
四喜姑娘皆是男裝。
而五個少年牢騷滿腹,呆在車裏多,沒機會看出來這一隊裏有好些女眷。
四喜姑娘也不喜歡他們滿滿的抱怨,姜小采亂打主意,加喜不介意給她一個釘子碰碰。
回姜小采一笑。
姜小采紅着臉,又對加喜一笑,再甜些。
你一笑來,我一笑,多喜、增喜和添喜豔羨的不能。瑞慶長公主見她們出神,走來問看的什麽春光這麽入神,她也要看時,多喜告訴給她,長公主灰溜溜去見太上皇:“我又落了第,在揚州落一回,在這裏落一回。”
太上皇聽過原因,撇一撇嘴兒:“他家的子孫果然應該吃些苦頭,多些曆練。馬車裏睡着還說累,亂看男人卻興緻高。不教訓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