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喽。”孩子們附合震天般響,在太上皇和長公主帶領之下,喜笑顔開上馬而去。
安白氏跟去照顧女兒,安三爺是路上早尋的活計,留下來幫着搬行李和前後照看。
趙夫子是逛過蘇州的人,知道住下來不愁玩,他也留下來。
見到安三爺熱火朝天的幹起活,趙夫子眼前閃動出熟悉身影。
文章老侯和韓二老爺。
安三爺上路後的心情跟韓家那二位相似,先是畏畏縮縮,覺得破費了錢。再就喜悅難言,愛這路上風景難描難畫。喜愛上了,就開始患得患失,生怕哪裏做的不好,這一行人不帶上他。就到處尋事兒做,不當無用之人。
忠毅侯挑頭兒的這行程就是好啊,改變人不在話下。趙先生把安三爺看在眼裏,就把袁訓又佩服一回。
他帶來一個家人挑着衣箱下去,他抱上一懷的書,和安三爺走在一起。
“三爺,你還行嗎?在家裏沒這樣過吧?”趙先生斜眼看安三爺手中各一個箱子。
這會兒搬的,先是自己的東西。
安三爺咧嘴兒一笑:“我年青,說句不怕先生惱的話,等會兒我就來搬你的大件兒。”
趙先生哈哈一樂,暗瞄瞄這念書人的單薄身子,半帶打趣地道:“那敢情好,麻煩三爺。”
多和安三爺說幾句,是看在忠毅侯份上,不想他這最後一個親家爲人性情中不如意之處。
如果有,趙先生就借這行程給他撸順了。
本沒有别的意思,但鎮南王聽到哈哈笑聲,挑一挑眉頭望過來:“老三,你這就認下先生?”
鎮南王開始也叫安三爺,但安三爺不敢當。認出王爺身份以前惶然,認出王爺身份以後惶恐。他堅持稱呼他的名字,鎮南王爲上路親切,叫他老三。
安三爺對這稱呼堆笑,但迷惑不解:“認先生?”
“原來你還不知道,我還以爲你爲下一科高中,這就尋上這一等一的先生。”鎮南王笑了笑。
趙先生是教成元皓、正經、小六等中舉的功臣之一,小六和正經一年出生,元皓還要小一歲,十歲出去沒兩年就中秋闱、中春闱、殿試上談論治國方略有條不紊,讓主考官們直眼睛。
殿試由皇帝主持,還可以說有偏愛在内。秋闱春闱的文章和天下舉子比拼,小壞蛋舅舅等确實露峥嵘。
這三個孩子都是可以走父蔭的人,科舉再中,爲的是别人不從眼紅上說閑話,又各爲家中掙光彩。
元皓還沒有成年就能寫文章,鎮南王府對趙先生感激不盡,趙先生的名頭兒從此出去。而從實在裏說,爲小王爺啓蒙和理清文章脈絡的人,後來的先生都不敢居功。
在這裏,鎮南王誤會情有可原。
王爺還沒有公開身份,至于安三爺猜中,管他怎麽猜去。鎮南王就不說自己兒子,對着安三爺的糊塗,把袁家的小六說一說。
“你女婿的三哥,小名叫小六的袁執瑾,小小少年就中了,就出自趙先生門下。”
趙先生呵呵笑着謙虛:“不敢當不敢當,姑老爺取笑我,我自己都沒有中啊。”
但面上一團得意怎麽看怎麽顯擺。
跟着一堆顯擺孩子出遊三年,趙先生時不時的也學會。
他的話把安三爺吓一跳:“您教小爺們念書我旁聽,知道您的學問是高的。”卻也沒有中?
但鎮南王的話也要聽,對主人沒中卻也得瑟?安三爺繼續猶豫。
他爲不中舉年年苦惱,怕耽誤女兒親事的心思也時常的出來。上路後不爲女兒親事煩惱,但見孩子們每日念書聰明伶俐,想想孩子們要是中了,而他下科還是不中,哪有臉面見女婿?更别說見親家忠毅侯那前前科的急才探花。
鎮南王說這是名師,趙先生說自己也不曾中,就在安三爺腦海裏轉開來。
鎮南王由不得對着他笑:“你不信我的話,大可慢慢的想。”
安三爺主要屈就于王爺地位,就地往下一拜,對趙先生深揖:“請先生教我。”
此時,趙先生把謙虛收起,傲然受了這一揖,但并不居功勞,緩聲道:“不棄我才疏學淺,趙某自當盡心竭力。但是呢,他年三爺中了,倒不必謝我。”
安三爺對鎮南王望去。
鎮南王含笑:“也不必謝我。”
“隻謝忠毅侯罷了。”趙先生和鎮南王齊聲說出。
若不是爲侯爺着想,誰會多這個口,攬這件子事呢?
……
加壽、執瑜、元皓等在揚州有鋪子,尋找的下處離鋪子不遠。東西搬得差不多,鎮南王讓趙先生和安三爺也出去逛。有一個家人帶路,在兩條街以外找到孩子們。
原來,今天這裏有個集市,賣的東西最多。
安白氏見到丈夫,笑得合不攏嘴與難爲情在面上形成古怪模樣:“看看你女兒,花了許多的錢。”
安家夫妻上路,帶一個男的家人,和安白氏的丫頭,安書蘭的奶媽。這三個人在兩步外,手裏提着抱着滿滿當當。
要說買的重要東西,卻也不是,大多是小孩子的玩耍。
安三爺不敢管,安白氏也不敢管。夫妻同時回想起前幾天。
……
“二位姑太太請三爺三奶奶說話。”
長公主的人來請,安氏夫妻不敢怠慢,跟着就到長公主的船艙。
長公主夫妻單獨一個船,平時無事和孩子們在太上皇船上說笑。今天她回到自己船上,又請過陳留郡王妃在此。
送上幾份兒銀子:“給,凡是上路的,按月都有使用錢。這是你們和帶的三個仆從本月用度。書蘭的,乖寶已拿了去。”
忠毅侯出遊三年,太上皇恩賞随行人等的銀兩。到太上皇出遊南海時,已是定例。
接到安三爺後寫信回京,京裏把他們這一份兒銀子添上。日期呢,按上路的人收銀子的時候給,本月的銀子今天收到,長公主今天分派。
安三爺夫妻吓的說不出話,這氣派别說沒有見過,想也不曾想過。帶着玩帶着吃,住店不怕黑店,行路不怕打劫,居然還有錢拿?
連連擺手說不敢收。
“請你們來,是我們姐妹商議過,别多心,該說的話還是要說。”長公主說着,對陳留郡王妃嫣然。
陳留郡王妃回她一個眼色,謙讓着還是請長公主說教。
長公主就不再客氣,款款地道:“書蘭還小,你們别拘着她。”
“是是,她不懂事兒的地方多,”安氏夫妻已讓銀子砸蒙,憑本能暈頭轉向的回答。
“不是說她不懂事兒,是你們别管她。要吃要喝,随她要去。橫豎不能吃的,當廚的不會給。她的一份兒錢,等上街去,買東買西,随她花用。就是買錯了,等回來再慢慢對她說,她也就知道。折成一句話,别拘着她。”
長公主的話讓安氏夫妻兩耳嗡嗡作響,兩個人聽到的話不一樣。
安三爺聽到的是“書蘭也有一份兒錢”,他瞅着手裏銀包,頭一回給錢都是現銀,看着痛快。掂分量不輕,書蘭的卻還另有一份兒?
這跟着上路走一年,袁家倒要破費多少。
安三爺還不知道太上皇在這裏,也就不能知道這是皇帝出錢。說到這一點兒上,他是讓鎮南王夫妻在此震驚成木呆。
瑞慶長公主稱爲兄長的,他硬是不敢猜,一定以爲是别的殿下。
腦海裏隻轉悠着,娘啊,這袁家這親事,父母怎麽到手的?還給使用錢?女兒還單獨一份兒?
把親事又看高一層的心思,安三爺陪笑:“太多了,隻怕把書蘭慣壞。”
安白氏呢,在長公主的話裏聽到的是“别管她,随她吃喝,随她花錢”。
安白氏也不安地道:“隻怕把書蘭慣壞,公婆不喜歡。”
陳留郡王妃莞爾,輕言慢語道:“隻管放心,有我們在,公婆隻會說喜歡。再說書蘭也到學會自己花用的時候,再不教可就晚了。”
長公主快人快語:“慣壞了,也是袁家的人。”陳留郡王妃掩面輕笑,不住的點頭。
……
有這一出子在,和女兒會合後,見到她和黑加福姑娘起勁兒的買買買,卻大多是大人眼中無用之物,安三爺和安白氏一起笑得合不攏嘴,覺得書蘭真有福氣,又一起苦笑:“看把她慣的,拿到四十兩銀子,這就亂花一通。”
……
安書蘭和稱心如意起初收錢的數目相同,每月四十兩銀子。稱心如意當年還有太後恩賞,例外的二十兩,安書蘭沒有。
柳太後不小氣,是皇帝考慮到安書蘭和在婆婆膝前長大的稱心如意不能相比,等一裏一裏的添上去也不遲。
而四十兩,已足夠安氏夫妻爲女兒樂暈到今天還沒有醒。小姑娘安書蘭更是心花怒放,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她在家裏幾時有過這麽多的錢自己用?
黑加福說:“買這個,送回京去。”
安書蘭毫不猶豫跟上:“好,買,送回京去。”
本朝道路不便利,外省的東西,京裏若沒有鋪子進貨就見不到。黑加福這見慣好東西的孩子都眼睛放光,安書蘭更是見一樣愛一樣。
她已經學會:“祖母一個,公公一個,婆婆一個,娘娘大姐三個,”娘娘大姐爲什麽是三個?黑加福沒解釋明白有皇帝有皇後還有永樂小公主,反正,買就對了。
“父親一個,母親一個……。”
湊上來聽的安三爺樂不可支,回身對妻子道:“你看你看,她多懂事兒。”
安白氏笑眸在黑加福身上打個轉兒,又挪到隔壁鋪子裏的袁征等身上。
黑加福嚷的嗓門兒高,又和大弟鎮哥比風頭去了:“這個好,我給母親買了喲,我給曾祖父也買了喲,别的人可以不用買。”
蕭銀老實,捅捅蕭鎮:“大姐買過了。這個鋪子跟隔壁的隻是顔色不同。”
蕭鎮總要把二弟好一番的糾正:“那她就一個人讨喜歡去了,别聽她的,她買,我也要買,銀哥你的心意在,你也得買。”
蕭銀跟着也買一通。
安白氏暗歎,跟着這樣的孩子們學話,女兒怎麽會不長進?安白氏油然有了癡癡,對着孩子們目不轉睛,更不想别的心思。
安三爺跟到一半,往腦袋上一拍。冷不防的,巴掌影子在安白氏眼前一晃,驚的她一哆嗦。
随即嗔怪:“你發的哪門子瘋?”
“你呀你呀,我呀我呀,咱們就擔心女兒去了,”安三爺苦笑:“記挂書蘭,卻忘記一樣。你看看他們都忙着買特産給家裏人,你我成了把家人親戚忘記的那個。”
他瞅瞅老太爺,太上皇幫着談價錢、相東西、他也要買回去,夾在孩子們中忙了一個熱火朝天。長公主和陳留郡王妃也不比他差到哪裏。
安白氏讓提醒,呀的一聲,瞅瞅對街鋪面裏的點心:“是啊,家中長者難道不送些回去?雖天熱,但總有能上路的點心。還有這醬菜鴨蛋,送親戚們些,也是我們出來一場。”
安三爺得意了:“你承認了吧,你不如女兒。”
安白氏輕啐他。
夫妻們從站在孩子們後面上前幾步,也熱烈的問起價格來:“掌櫃的,這個多少錢?”
安書蘭聽到,伶俐的道:“我幫還價錢,我會還價錢。”
“我也會。”黑加福嘻嘻。安書蘭還錢,還是她教出來的。
安三爺面上樂出了花,自家的女兒真懂事啊。
鎮南王到來時,是吃飯鍾點,王爺請大家去有名酒樓,大吃一頓後,大人們要回去午休,正要叫上孩子們,看看他們,在爲下午行程争吵不休。
蕭鎮都快惱了:“我是長子,我先。”
“我是長女,我先當掌櫃的。”黑加福才不讓他。
太上皇含笑:“來來,我幫你們解開,爲什麽吵?”
黑加福搶先告狀:“壞蛋舅舅的鋪子,下午我去當掌櫃的,大弟可以去爹爹母親的鋪子啊,他一定要和我搶。”
蕭鎮翻眼:“壞蛋舅舅橋,是你先看的,先摸的橋碑。鋪子可以讓我一回了。”
“不讓。”黑加福說過,又尋援手,往小十等面上看過來。
小十尋思下,爲戰哥,不想幫。但爲加福,應該幫啊。誰讓這是黑加福。頭一個舉手:“我向着靜姝。”
太子等嬉笑着,也向着靜姝。
安書蘭有小小的躊躇,鎮哥給她送過點心,遞過烤肉。再說,黑加福這邊的人也太多了。
小姑娘的同意心上來,颦着小眉頭拿不定主意。
袁乖寶看出來,笑道:“咱們也向着靜姝。”
“可是,鎮哥怎麽辦?”安書蘭可憐兮兮轉眼眸。
蕭鎮胸膛一挺:“乖寶舅母,你向着大姐。”
柳雲若沒忍住,撲哧地樂了。
這裏面有段古記兒,小十進京晚不能知道。但小十察顔觀色,或者說他已養成逢笑話必有感覺,把柳雲若拉後一步:“哎,說來聽聽。”
“我對你說哈……”柳雲若沒有說先捂住嘴又笑上一通。
小十幹瞪着眼就更想聽。
好容易柳雲若笑完,一五一十說的詳細:“戰哥以前就這樣,他一個人要跟壽大姐、一隻魚一隻兔子外加小古怪一起吵,加福每每爲難,一隻魚總是說,福姐兒向着戰哥,”
“豈有此理?爲什麽都助長他。”小十打抱不平狀。
“不然,戰哥鬧騰天要變地要陷呗。”柳雲若悄悄點點黑加福:“喏喏,就是她這小模樣,當年的戰哥就是這樣。”
挾帶一堆“助力”的黑加福,正以泰山壓頂之勢把大弟壓倒。
衆人爲她喝彩聲裏,小十嘟囔:“靜姝是個好的,就是爹不對。”
手讓柳雲若握住,小柳大人真誠而又誠懇:“知己啊。”
……
晚上,安三爺浮起比妻子還要多的感歎。
長公主等的話雖是對安書蘭,安三爺尖着耳朵聽了一個滴水不露。
燭光下,擺開數個案幾,輪流看大家買回來的東西。
太子等年長些,會挑選,他們的東西擺出來隻是給大家看看。黑加福等的一一亮開,長公主幫她們理着。
“衣料,盡量買本地自織的,花樣兒因此和京裏不同,送回去才有意義。黑加福,你買的這幾塊綢緞,你去年冬天就有件相似的,可見你家裏有,以後不要挑重複。”
黑加福點小腦袋。
“木頭、竹子雕的東西,京裏也有,這些都可以不用買。”
黑加福點小腦袋,安書蘭也買了同樣的,張大眼睛點小腦袋。
長公主又指點的,是安書蘭買的東西:“這些點心不能放,明兒就不新鮮。這些現吃現買。”
安書蘭小小聲:“送給公婆。”
“送到京裏已經幹了,不中吃。”長公主和顔悅色:“你明兒重新買,要記得,買給公婆長輩的,不要忘記你家中的長輩。”
安書蘭推推另一邊兒:“這裏。”
安三爺的感歎就由此出來。
他一邊接着聽長公主指點孩子們買東西,一邊自覺得在燭中縮成小小人兒。
果然長公主是對的。
她說不要拘着女兒,不要管她,當父母的一直想不通。而從現在來看,還是長公主教的更好。
安三爺神往,有這樣高明高貴親戚的忠毅侯,想來更好。
自己的兒女,一般總是自己經心。但見到書蘭有好的玩伴兒,有好的長輩,安三爺自願退後。
……
夜漸漸地深,柳雲若走出房門。他穿一身的黑色短打,佩着刀。對院中巡邏的人晃晃腦袋,悄然出門。
白天在街上逛,有些道路已經熟悉。因此走的毫不停頓,在衙門外的街口停下腳步。
學幾聲鳥叫,收到幾聲鳥叫,幾個人從暗中走出。
“柳大人到了。”
柳雲若眸中有微微笑意,這幾個人是刑部出京的捕快。
夜風吹得人遍體舒暢,心頭一點舒暢是柳雲若不次于戰哥,不次于胖隊長。
嶽父出遊的那三年裏,順藤摸瓜把大天教拔了根兒。戰哥和胖隊長一對表兄弟跟着吹不完的大牛皮。小柳大人出京,可不能後于那對讨嫌表兄弟。
一指衙門燭光明處,柳雲若問起案情:“本府是冤情嗎?”
捕快們回的心服口服:“柳尚書火眼金睛,有罪沒罪瞞不過他。揚州這是生錢地,本府大人讓舉報貪贓,人證物證都齊全。巡查禦史在揚州審了三回都定罪,送去京裏,柳尚書審一回就說他冤枉。果然!”
送上大家的翹拇指,低低地笑道:“人證物證都是假的。那造假的人,就是如今代知府,現在衙門裏的那位大人。”
“還點燭火的地方?他在會什麽人?”柳雲若閃閃眼睫。
“在會幾家商鋪掌櫃。”
柳雲若會意了:“看來我不用多問你們,先去聽個現形的再說。”
捕快們簇擁着他,尋個低矮地方翻牆而入,往那說話的地方去拿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