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王在窗戶外面往裏看,見兩個人一個半躺,一個坐直,說的很開心。全然沒看到王爺氣呼呼,自然也就沒處理會。
梁山王又往房中看,兩個人繼續話語飛個不疊。氣的王爺差點兒就進去揪人出來,又怕惹惱鍾南,問他話時,他不肯實說。
梁山王的性子,除去侯見皇帝、打埋伏時等待,他還有耐心等誰半天?但爲那重要的一句話,隻能壓下怒火原地轉圈圈。
一個小兵給褚大送湯藥,把王爺看在眼裏。進去說了下,鍾南趕緊出來,褚大也坐直對外張望。
鍾南滿懷的女兒定親,袁表叔表嬸娘功勞最大,加壽最憐惜親戚以外,别的親戚、相知也功不可沒。他是一古腦兒如對老公事,以前就不敢大得罪,以後更加拿捏性子和氣又體貼。出來見王爺惶恐不安:“您尋我?您怎不叫我一聲兒?”
看泥地腳印子層層疊疊,可見徘徊多時,鍾南小心翼翼:“什麽大事兒?”
“嘿嘿,哈哈,呵呵……我看你小子不錯,想尋你說句私房話。但你們聊天呢,大個兒是我心愛的傷兵,我怎忍打斷,這不,橫豎沒事,等會兒就等會兒。”梁山王和藹可親模樣。
鍾南吓一大跳,愈發尋思自己哪裏做的不對,把王爺氣成笑面虎?這位大吼大叫未必是真脾氣,笑裏藏刀卻要留神。
惴惴然半垂下腰身:“您請指教。”
梁山王對他不驕傲這一層上大爲滿意,誇道:“好小子,好樣兒的,不愧是我帳下出去的兵,不驕不狂,原來你卻是個有大城府的,有大福氣也就不奇怪。”
誇人就誇人吧,誇完了,因房中是褚大在,梁山王不介意順手拿褚大當個比較:“你比大個兒強,這大夏天的他當上傷兵,這不是沒福氣嗎?”
夏天、傷兵與沒福氣有什麽關系?梁山王可能也說不明白。不過就是比劃下鍾南更好的意思。
但褚大卻在窗戶内站着。
他剛才恍惚聽到梁山王說“大個兒是我心愛的傷兵”,疑心大作,以爲梁山王特地來計較。問小兵,小兵沒放心上,聽的不清。褚大扶上他湊近,把這一句聽的真真的。
直着嗓子回話:“回王爺,我能行也能走。是二姑娘開的好藥方,說拔病根兒時引動舊疾,讓我睡着,我才睡着。您有軍令,隻管交給我。”
梁山王用褚大不過是吹捧鍾南,下面就好問那重要的話。褚大的話出來,總覺得打亂精心經營的好氣氛。氣的梁山王隔窗咆哮:“滾你的蛋,睡你的去!”
把鍾南一拽帶走。
褚大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尋思我沒得罪他不是?上一回說小倌兒的話是數月前,數月前追着打,數月後還記得?這不像王爺翻臉就忘的風格。
悶悶扶着小兵回床上,褚大歎氣,唉,興許是我老了,等郡王告老,自己也就離開這裏,想來,是王爺提前嫌棄老吧?
褚大和梁山王一樣,也有不同于常人的頭腦。或者說跟梁山王呆久了,學的跟他差不離兒。
瞬間,褚大以爲自己明白了。不是自己老,是王爺老了。據說人老容易記舊帳……褚大安心睡下。是王爺老,他有什麽可擔心的?
梁山王把鍾南帶到偏僻地方,一眼能看到附近沒有人,安下心,堆笑又和鍾南寒暄幾句,吓得鍾南猜想梁山王不是那種聽說富貴就巴結的人,這是哪裏不對時,梁山王徐徐問出。
“我新的兩個孫子,鐵哥,哈哈,另一個叫鈞哥,生得好不好?”
問完,他全身上下骨頭縫兒裏往外冒希冀。
鍾南納悶啊,戰哥加福去年回來的,沒有說嗎?怎麽不好呢?好的不能再好。
離京辭行,鍾南去梁山王府問要不要帶東西,老王抱着兩個黑鐵蛋子般孫子見了他。鐵哥黑的似炭,鈞哥黑的似黎明前。都是一把子好力氣,各拿個皮球砸過來砸過去,誤中鍾南,打的他手臂一陣疼,他也沒穿盔甲就是。
男孩子要壯實,梁山王府這種門第更要強壯孩子……鍾南斬釘截鐵回答:“生得好。”
“果真?”梁山王眼睛定住似不會動。
“果真!”
“不假?”
“不假。”
梁山王長長呼一口氣,險些沒把鍾南頭臉兒全蓋住。眉開眼又笑,對鍾南再說一聲:“你是個好小子。”大步走開。
邊走,王爺那個樂啊,就快飄上天。
迎面恰好走過蕭戰,梁山王沖他大喊一聲:“好兒子嘞,我孫子生的怎麽樣?”
“跟你一模一樣!”蕭戰回的直接。
梁山王鼻子裏出氣,身子搖擺直到他面前,罵道:“臭小子,去年你們串通蒙騙我,我就說不信不信。加福生的,當然好。哼,一定是靜姝那種随加福的,要麽也是鎮哥那種白似加福的!看我不上你的當吧。”
暗地裏樂啊,我剛問過,鍾南也說生得好,你小子還敢蒙老子?
大腦袋一昂,從兒子身邊走開。
蕭戰見他的爹這般姿勢,也腦袋一昂走開。蕭戰也腹诽,說過了說過了,從去年回來說了多少回,鐵哥鈞哥生的似曾祖父,似祖父,似父親,一個模子刻出來般,老爹不肯信。他又給家中祖父母和母親分别去信,堅持大家分别給他描述孩子們模樣,收了回信他還是不信。
成天認爲既然加福能生漂亮孫子,又有蕭銀漂亮如母親,餘下的孩子清一色應該随加福。
哼,等你見到鐵哥和鈞哥,看你信不信?
父子就這般帶着給對方的傲慢,走的頭也不回,都不想再和對方多說一句。
一個肚子裏冷笑,腦海裏冷笑,面上冷笑,當老爹好耍嗎?
一個肚子裏鄙夷,腦海裏鄙夷,面上鄙夷,老爹犯糊塗。
……
京裏這一天,第一場雪下來。雪珠兒似亂打的鹽蕊,也撥亂玉珠心弦。
常伏霖進來,見妻子呆呆,好笑:“你今天還是不說嗎?”
“呃……”玉珠慢吞吞。
常伏霖沒忍住,有點兒不悅:“四妹生了八個,每一胎都是喜歡的,獨你就張不開口說?”
玉珠雙手掩面:“我都這般年紀…。難爲情。”
都是書呆子,常伏霖很快想通,取笑道:“有人七十歲還敦倫呢,你有了怎麽了?我們夫妻房中恩愛怎麽了?”
一片暈紅很快從玉白手指内的面龐染到指尖上。
把常伏霖逗笑,不再尋思“爲難”妻子:“好吧,你不肯說就拖下去,等到你肚腹隆起,難道還不說乎?”
他掉了個文。
玉珠期期艾艾,舌頭張不開似的,還是猶豫:“我們都這把年紀,智哥兒都一周歲出去,這這,”還是張不開口。
糾結和昨天一樣沒個出頭之時,外面來了寶珠的丫頭:“侯夫人讓回三姑奶奶,萬大娘有了,侯夫人心裏喜歡,要爲她擺酒慶賀,雖她不能吃酒,但請姑奶奶們聚上一聚,偏又下雪,再請出宮裏的娘娘,賞雪看梅花樂上一天。”
玉珠瞪大眼睛:“紅花兒有了?”想想萬大同大紅花好些年紀,别看面相上不顯老,應該近六十的人,又說不好,實際年紀已過六十。玉珠目瞪口呆。
常伏霖樂不可支,也掐指頭算着:“萬掌櫃的什麽年紀來着?我雖沒問過,但他至少…。”随便一算,常伏霖更要笑,對來的丫頭說出來:“回侯夫人,我們這位也有了。”
玉珠還沒有想好,而懊惱要攔時,丫頭已聽到。眸光閃動出神采代玉珠喜歡,說過:“恭喜恭喜。”轉身就走:“回侯夫人去,她一準兒喜歡。”
不到一個時辰,掌珠、寶珠、好孩子小夫妻前後到來。都是笑嘻嘻的神氣,進來都把玉珠問上一遍:“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玉珠漲紅臉兒,把頭點着。
常家這也才算公開這個消息,當晚常大人下值回來大喜,搬動詩書念念有詞,翻動到起更,起了幾個名字給常夫人看。
挑撿會兒,常大人卻又憂愁滿面:“五房裏福氣大,四十多了還能有,但頭一個好孩子是養在袁家出息,第二個增喜是養在袁家養在太後面前出息,這一個我們想撫養,這就有了比頭,你我怎麽能跟袁家相比,跟故世的老太太相比,跟先太後相比?”
本沒想到的常夫人也爲了難:“可我還是想撫養,”剛說到這裏,有人回說胖隊長來了。
這個孫婿不管從身份還是能耐,都理當最得重視。常大人夫妻一起來見,胖隊長依禮也先見祖父母,把擡着的小床送上來。
“好孩子有了?”這亂送小床的舉動,常大人夫妻誤會。
胖隊長笑眯眯擺手:“這是給未來舅爺的小床,送來請祖父母看過,再請嶽父母看過,就好送到舅母房裏。”
常大人夫妻大樂,适才說的他們撫養不翼而飛,跟随胖隊長到玉珠房裏。玉珠面上一片紫漲,結結巴巴道:“這一個我想自己養,總送去難爲情……”再說祖母已經不在。
胖隊長大包大攬:“就是知道嶽母難爲情,所以我送去啊。這床本是備下給好孩子再生,這就現成,我和好孩子看着挑了,請嶽父母看過,我這就送去。”
玉珠張口結舌中,很想勸阻不必,胖隊長又有一句:“已知會過壞蛋舅舅,他等着呢。我這就去了。晚了耽誤他歇息。”
胖隊長昂首挺胸,辭别長輩,帶着小床雄糾糾而去。
沒了祖母,卻還有女婿上心。玉珠想着,一面直盯盯背影消失在星辰下,呻吟一聲說了句實話:“我不早明說,怕的還有這一條。我的孩子個個都交給四妹嗎?”
要說經心上面,家家都不差。但袁家談笑有鴻儒,往來皆貴人。氛圍上面常家沒法兒相比。玉珠也不是不願意送去,實在羞于再麻煩寶珠。
但胖隊長好女婿要作主,胖隊長知道自己就是養在舅舅家裏,才會這麽的好。他要對沒出世的舅爺或是姨妹表示疼愛,就幫他們送小床。
過了兩天,胖隊長又來看嶽母,玉珠悄悄問他,送去小床,寶珠從來和氣,不會說話。認得四妹夫這些年,他其實也是個親切的人。但是孩子們太多,不擠的慌嗎?
元皓心中有數,征哥、律哥、晖哥三個,在家裏住不長。他多送孩子過去,也有體貼舅母的心腸。編幾句回給嶽母,玉珠沒有再問。
……
這個年太上皇不用上朝,又不在遊玩中,難免孤單。心情中沉浸直到正月十二,才想起來問聲柳太後。
“乾哥對你說了吧?”太上皇淡淡的聲調。
柳太後亦淡淡:“說了,”想一想,再加上一句:“這是太上皇疼他,又要帶他出遊去了。”
永樂還沒有到手,柳太後舍不得太子蕭乾。但她的兒子英敏由出遊而在母子心中帝位确立——隻能是母子心中,亂想的多是當事人——乾哥出遊回來也大進益,太上皇又一次要離京,柳太後不能拒絕。
太上皇聽過,就知道蕭乾沒有說。隻能自己說,太上皇輕描淡寫:“啊,你同我一起去?”
柳太後震驚地看着他。
太上皇更加冷淡而并非夫妻情深,盼望同往的臉面。
柳太後也不指望他有多熱烈,隻這平淡的幾個字已足夠她駭然,顧不上計較太上皇真心出來的不足。
有片刻,心中波瀾起伏。去?可以陪伴孫子。但…。面前的人面色紅潤,目光也仍銳利明亮。勾搭小姑娘不成問題。柳太後日子順暢,不想再親眼給自己添堵。繃緊臉兒,硬邦邦的回道:“我還是不去了吧。”
“真的嗎?”太上皇心裏也有一團亂麻,理不清他盼着太後同去,或是不同去。反問的話就更顯冰寒。
柳太後一聽,更不後悔自己的決定。認真又回:“我不去了,請太上皇照顧好太子就行。”
“我會的。”太上皇松一口氣。
柳太後也松一口氣,鬼使神差出來一句:“也請照顧好自己,上了年紀身子骨兒不饒人。”
“我會的。”太上皇回的依然冷漠。
兩個人都有滿足之感,一個人覺得自己問過,一個認爲自己決斷的不錯。雙方颔首,就此分開。
……
出了正月安排行裝,最忙亂的人是黑加福。
她反複問曾祖父:“真的不去嗎?真的不陪靜姝嗎?”
梁山老王每每難過。
長女怎麽能不陪着呢?但鐵哥和鈞哥還小,老王走不開。
能說讓靜姝不去嗎?老王又心疼兒子大倌。
他家信中總要說孫子,可憐他隻在孩子們生下來見過。
又跟着太上皇同行,知道出遊好的梁山老王不管爲安全上計,爲孩子們出息上計,都不應阻攔靜姝前往。
靜姝問完并不多等,她還收拾東西呢,還有要把大弟帶上。留下老王獨自糾結。
“大弟大弟,我把你打成包袱帶走,不走都不行。休想一個人留在京裏哄外祖父趕車。”黑加福把鼻子皺起,扒着門邊對蕭鎮大鬼臉。
蕭鎮回頭也是擰巴臉兒:“是我帶上你,是爲長子去見祖父,才帶上長女當擺設。不然你獨自去,不讨東就讨西,丢人精。”
“是你。”黑加福回過,就讓人備車出門,見蕭乾、蕭烨、蕭炫等表哥,警告靜姝生的白,路上不許說黑。再見舅舅們讨東西。再見征哥等表弟,說路上表姐最疼他們,要聽表姐的話。今天的最後一站是外祖父衙門裏,候着下值,上街再買一回東西。
黑加福要走了,不好好讨幾回外祖父喜歡怎麽行?明兒一天,全歸皇後娘娘,娘娘讓人也來說過,備下好東西給黑加福帶上路。
她出門後,梁山老王依然左右爲難,直到門檻外出現兩個黑小子。
鐵哥、鈞哥步子已很穩,各抱一個皮球在手上,見到老王就扔過去,力氣不小,皮球劃出長長的一道線,正中老王。
“哈哈哈……”鐵哥鈞哥大笑,中氣十足,震的房裏沒有别的空兒。
老王重打歡喜,見到鐵哥鈞哥兩張相似蕭觀、蕭戰的小面容,他走不動路也沒了憂愁。
黑加福暫抛開,抱起孫子們出去玩耍。
孩子還小,老王也帶去演武場。重的兵器不給他們,但小木錘已能拎起,“哇呀呀呀……”曾祖父來上一聲,“哇呀呀呀……”附帶滴口水,黑小子們來上一聲。
有鐵哥和鈞哥在,梁山老王隻能忍痛割愛,長孫女、長孫随太上皇上路。
……
袁征袁律沈晖收拾東西也不亦樂乎,袁訓晚上送回黑加福來見到,也感傷上來。
他給孩子們多多說了故事,看着他們入睡,還在床前挪不動步子。寶珠也是一樣的心情,把今天收拾的行裝再檢視過,封後就不再看,過來陪着丈夫。
“以前我們離家何等潇灑,還氣了太後,不然帶不成壽姐兒。但現在我嘗到滋味,好幾年見不到孩子了,唉……”
元皓去年幫嶽母送小床,就知道袁征等今年離家。袁訓也早知道。太上皇前一回由東往南,這一回由大運河走内陸,折回往北再往西。和袁訓、元皓打聽行程,他們早早得知。
可半年地裏,侯爺也沒安撫好自己。但,也說不出不讓孫子離開的話。
執瑜走,帶去一堆孩子,卻沒有自己兒子和侄子、親外甥。就是袁征先要回老家祭祖,再由太上皇送去見父母。
袁夫人肯去,一是幫着孫子執瑜,二是曾孫過幾年就到。
袁征等,也是一定要離家。
孩子們睡着面上還有微笑,感受不到長輩的離愁。袁訓和寶珠久久看了又看,直到那一聲又出來:“哇……”
蕭智又醒來。
入睡鍾點,大簾幔放下,袁征等沒讓弄醒。袁訓寶珠趕去抱起蕭智,此時此刻所有的心情都放到智哥身上。
智哥小胖手揪寶珠衣裳,又去擰袁訓袖子:“陪,陪陪,又不陪…。”他說話沒有元皓快,但字字清晰。再加上小胖臉兒上的委屈莫明,讓人疼到心底裏。
袁訓有了笑容:“智哥你就要獨占舅祖父母,你還哭什麽?”
……
老國公也沒有睡,坐在薰籠上出神。老國公夫人雖幫忙家事,但回房後以照顧丈夫爲主。老國公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但居然沒勸。
老國公夫人坐在床上,也是呆呆。
日子在他們面前拐的彎太急大快,這一對夫妻進京已多年,還有不适應。
小小龍氏兄弟也上路,他們也回家祭祖。同去的還有袁乖寶。老國公就把小十也打發,命他護送,也回家祭祖。
與太上皇同行?這是怎麽摸到的好事兒。老國公繼續怔忡,老國公夫人繼續發呆。
……
三月春暖的似團溫水,太上皇帶着少不了的大長公主夫妻、大花夫妻、沒成親的乾哥小夫妻、陳留郡王妃送孫子順帶照顧弟弟的兒孫、小十護送侄孫們、齊王世子蕭晗等,踏上第二次行程。
長亭送行,胖隊長苦着臉依依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