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峒地處偏遠,雖然是三十六峒之屬,但是素少往來,邊疆戰事,也許他們到現在尚未與聞。
事實也是如此。
爲首一個酋長模樣的白發老人,穿一件單布馬甲,袒露着精瘦幹癟的胸脯,露出幾根肋骨的形狀,一臉谄媚地向馮子康磕頭。
“不知大仙大駕光臨,有失歡迎,饒罪啊!饒罪!”
他的漢話古裏古怪,但是勉強還能聽懂,武小姐乖覺,不等馮子康開口,就向那老酋長詢問前往小寒山的途徑。
“大仙是去拜看那大仙的?”
酋長一看她手指小寒山的方向,吓得屁滾尿流,滾倒在地。
“那大仙?”
馮子康心中一陣疑惑,舉目望去,隻見小寒山通體被白霧遮蓋,渺渺茫茫,就算他眼力清明,卻也看不真切,果然是有大神通人,施展了遮蔽山門的法術。
能與雲長老交好打賭之人,神通廣大,自不用說。但看寒山峒這些蠻人的反應,倒像是怕極了這一位存在。
莫非竟是一位兇狠的大魔頭?
馮子康對于見到同類,可沒有絲毫的興奮之意,他巴不得對方是一位恭謹守禮的正道巨擘,那他老老實實報了口信,就可回山,壓根兒不必擔心橫生枝節。
要是是魔頭……那誰知道他會有什麽詭谲的心思?
“你不用怕!”
他讓武小姐扶起那酋長,溫言問道:“我們隻是過路人,隻是見山中妖氣彌漫,不知你口中那大仙是什麽人?爲何你如此驚懼?”
酋長驚魂未定,看看馮子康面色平和,武小姐姿容俏麗,倒不像是兇惡之人,方才戰戰兢兢松了一口氣。
“兩位大仙真不是與她一路的?”
他反複确認幾遍,這才勉強相信,愁眉苦臉,老淚縱橫。
小寒山中,果然是住着一個可怕的妖魔!
她最早的時候倒也沒有什麽惡迹,頂多是不高興的時候把四處群山像垃圾一般亂丢,搞得此處地形亂七八糟,不過幾年功夫,周圍就隻有她不染指的大寒山一座山丘,其它的山嶺,都被丢到不知哪裏去了。
既然不丢大寒山,寒山峒蠻人也就不怕,隻把這妖魔當成山神來供奉,也就是了。
可是不知道從什麽起,這位妖魔染上了一個惡習。
吃人!
“吃人?”武小姐臉色發白,聲音微微發顫,顯然是吓着了。小狐狸雖然不過三朝,倒頗通靈性,啾啾叫了兩聲,跳到她肩膀上,用鼻子拱着她的臉,以示安慰。
“吃人啊……”馮子康微微沉吟。
妖怪煉法,遠不如人的純陽之體,往往許多高深的妖決陽氣不足,要以血食爲補。
所以妖怪吃人,對它們自己來說,就像人吃牛羊一般,也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情。當然世間也有許多吃了一口,就可以補全純陽的東西,比如蟠桃人參果九轉金丹之類,不過這些東西都太過虛無缥缈,也不知道世上到底有還是沒有。
又比如十世純陽之身,據說吃一口也有此奇效。所以當日玄奘法師西行求大乘經典,一路上諸多波折,就是因爲傳說法師乃是金蟬子轉生,一口肉就足以補全純陽的關系。
“逢年過節,她……她定要男童女童一對,說是佐料……”
這妖怪吃人倒是古怪!一般妖怪若心中有慈悲,不亂傷人命,則是每逢朔、望二日,也就是初一十五,月缺月圓之時,吃一口活人,保住心頭一團陽氣不滅。
這妖怪吃人,卻是自除夕起,清明、端午、仲秋、重陽、冬至,一年吃上六次。
這般看來,她吃人就當真如她所說,隻是換換口味,并非是天性必須了!
“佐料……”武小姐面色蒼白,胸悶欲嘔,隻是用指甲死死地掐着掌心,盡量保持神色不變。
“……拌了吃之,可養容顔……”
酋長咬牙切齒,也終于把那妖怪吃人的目的說了出來。
“什麽?那是個女妖怪?”
武小姐渾身劇震,不敢置信。
過節的時候吃兩個童男童女,竟然隻是爲了美容養顔?這是何等殘忍的事情!
“大仙!您神通大廣!隻求你行行慈悲,爲我們峒打殺了這妖怪吧!”
酋長痛哭流涕,抱住馮子康的膝蓋,哭鬧哀求。
寒山峒偏僻,幾百年也未曾見過有神通的人來過,周圍群山,又被那妖魔一力丢盡,峒中之人,求救無門,隻能甘受那妖怪荼毒。他們見到馮子康和武小姐淩空駕車飛來,頓時好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棵救命稻草,隻是跪地哀求不止。
許多家有小童的蠻人,更是猛力磕頭,額頭血流如注,兀自不停。
就連武小姐,也用着希冀的目光望向馮子康。
雖說幾日相處,她已經知道他天性淡漠,但少女心中,總是期待着英雄的出現!
酋長看他未有回應,心中着急,咬一咬牙,從懷中掏出一個木盒,塞到了馮子康的手中。
“大仙!這是我們鎮峒的寶貝,要是您幫我們打殺了妖怪,這就奉上!”
馮子康輕輕一握,面有喜色,朗聲道:“諸位放心,在下此來,正是奉了師命,要來鏟除妖魔,這是我正道中人,理所應當之事!”
他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豪氣幹雲,也不管跟剛才前來的說辭大不相同,沒頭腦的蠻人們聽了都是歡呼雀躍,立刻把他當成了大恩公,紛紛把家中最好的東西,拿出來款待貴客。
馮子康淡淡應付,心中卻在思忖那妖怪與雲長老的關系。這等兇狠的吃人妖怪,怎麽會跟龍虎山兵家正道,執掌善功堂的長老扯上了關系?
這個妖怪,他肯定是打不過的。連凝丹後期的雲長老都要認輸的家夥,豈是他區區引氣期的弟子能夠撼動的對象?
至于他爲什麽會滿口答應除妖,自然跟酋長送上的那件東西有關。
要是當時不答應下來,說不得就要動手強搶,總是多費一番手腳。
反正馮子康隻是口頭答應,過後說打不過這種千年老妖,也是尋常,他心中全無壓力。
才一摸到那個木盒子,馮子康就感到一陣熟悉的氣息。
正是這幾日煉化兩面旗幡所得神魔殘片的氣息!
“師叔,那妖怪會不會很厲害?”
晚上蠻人的篝火宴上,武小姐抱着小狐狸悄悄地湊了過來,鼻子微翹,閃爍的雙眸之中,有幾分憂色。
“不必擔心。”
自己又不是真的要去打打殺殺,隻是奉雲老頭之命去認輸,總不至于這妖怪六親不認吧?馮子康去那妖怪之處,武小姐和狐狸就暫時留在峒中,以免有什麽意外,反成了累贅,故此要分開一陣,馮子康孤身前往。
所以少女芳心可可,倒是擔了一番心思。
武小姐嗫喏半晌,忽然有些扭捏,從腰間摘下一個香囊,遞了給他。
“師叔,我知道你不信這個,不過這囊中藏着我娘在大相國寺求來的平安佛……三日之後,願你平安歸來!”
篝火熊熊,再加上蠻人自釀的烈酒,映得她臉色微微有些泛紅。她怕人知道心意,尋了個由頭假笑道:“若是師叔你回不來,我就隻好在這寒山峒中,做蠻婆子了!”
馮子康哈哈大笑:“你放心,我定然帶你回去。”
他輕輕翻開那個香囊,其中是一個小小的玉菩薩,雙目放光,微有靈氣,可以驅邪清心,但這些功效也隻是對凡人有用而已,對他這樣的修行人來講,略等于無。
不過他沒必要折了人家一番好意,仍是謝了收下。
小寒山被寒煙翠霧障籠蓋,隻有逢年過節的時候才會打開。剛好三日之後,正是端午。馮子康自告奮勇,要帶着兩個童男童女一起進山,斬妖除魔。
實際上,他是沒打算硬闖寒煙翠霧障,畢竟這神通詭異,雲長老也沒給他什麽信物之類,何必冒險?借着送童男童女上山的機會,把口訊傳了,應該沒什麽風險,自己再偷偷回來帶着武小姐和小狐狸跑路就是。
至于妖怪的飲食習慣,能勸則勸,不能勸就罷了。
三日之後。
端午佳節,本是歡樂的日子,家家戶戶包粽子吃粽子,就連南蠻邊荒之地,也有這個風俗。隻是這些蠻人,卻俱都哭喪着臉,親人生離死别,兔死狐悲,豈能不痛?
這妖怪還真夠損的。
要是大年除夕,把自己的親生兒女送走給人吃掉,這個年還怎麽過?
這些蠻人苦熬了數百年,也實在可憐。
若是墨離在此,說不定會爲他們拼死一搏吧?馮子康忽然想起了這個倔強的墨家傳人,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南蠻何處,是否安好。
馮子康看看身邊帶着那兩個相貌醜陋,五花大綁,哆嗦得如篩糠一般的童男童女,無奈一笑,随手在他們眼皮上一抹,讓其沉沉睡去,伸手一挑,将這對童男女扔在雲車之上。自己也躍上禦者的位置,輕輕揚鞭,口中駕了一聲,天馬歡嘶,展翅飛起。
一衆蠻人跪倒在地上,磕頭不止,心中滿懷希冀。
今日陽光普照,小寒山上原本籠罩的白霧,消失的幹幹淨淨,顯出了進山的門徑。
馮子康并不着急,謹慎觀察四周,慢悠悠地駕車往山中行去。
酋長所贈木盒之中,确實有一片神魔殘片,也是一個古怪妖魔形象,透出的氣息與另外兩片一般無二。至此,馮子康手中,已經拿到了三片神魔殘片,腦中那副神魔古卷的模樣,也更清晰了幾分。
但他還是不知道,這殘片到底有什麽用途,隻是直覺地感到非常重要。
車行山中,隻見兩邊絕壁,中間一線。
幽深深邃,到深處竟是不見日光。
往下面看,隻能隐隐見着一線階梯,滿布青苔,滑溜無比,像一條青蛇逶迤而上,想來蠻人送童男童女上山,就是走的這一條路了。
這條小徑陡峭險拔,據說蠻人是挑着童男童女上山,若是一個失足摔了下去,必然是跌的屍骨無存。
蛇蟲鼠蟻,蝙蝠之類,四處亂爬亂飛,山路上還散落着白骨骷髅,有黑蛇盤于其上,從眼鼻之中鑽來鑽去,陰森恐怖。
一線峽的頂端,是一張丈許寬的青石闆平台,平時蠻人将童男童女送到這裏,安置于平台之上,就慌不疊轉身回去,不敢再往前半步。
但馮子康穿過這一線之峽,前面才是豁然開朗,山間一片寶藍色湖水蕩漾,在日色之下,波光粼粼,清澈見底,有五色花石斑斓絢麗,中間白色遊魚翩然遊動,宛若天湖。
一株青翠的參天古木,枝幹虬節,長于湖畔,亭亭如蓋。
下面是一處白茅爲頂的竹廬,外面是一圈荊木籬笆,圍成一個小院。
這哪裏像是個吃人妖怪的居所?倒像是世外高人的隐居之地。
馮子康終于回到雲長老托付傳訊的最初印象之中,按照雲長老的描述,這一副景象,才比較符合嘛!
他小心翼翼降下雲車,落在那竹廬之前。
“龍虎山兵家弟子馮子康,奉善功堂雲長老的吩咐,前來傳訊!”
“不知主人可在家否?”
竹廬之中,靜悄悄地一無聲息。
馮子康連喊數聲,并無回應,他心中納罕,往前幾步,輕叩柴扉。
“嗒,嗒嗒!”
廬内的主人未曾應門,那柴扉倒是吱吱呀呀自己開了,露出一樹紅杏,嬌豔欲滴。
馮子康踏入其中,隻聞得一股杏花香氛,撲鼻而來。
雜在其中,還有粽葉清香與淡淡的藥酒氣,不消說自然是粽子和雄黃酒了。
“這妖怪倒是風雅……”
馮子康看到竹廬門上,還倒挂了一束綠色菖蒲,青青翠翠。這妖怪竟然是似模似樣地在過端午節,菖蒲驅蟲,廬中鮮香肉粽與雄黃酒齊備,倒像是南方普通人家的風俗。
但轉念一想,那粽中肉餡,卻不知是何物,馮子康也不由得打個激靈。
“主人可在家麽?”
馮子康走到竹廬跟前,再次高聲詢問,但還是沒有人回應。
他隻得上前一步,推門入内,卻見室内陳設簡易,隻放了一張軟榻,窗台之上,放着一瓶杏花,像是早上剛摘下來的,還沾着清晨的露珠。
榻旁有兩個小玉爐,一個溫着酒,一個熱着粽子,咕噜噜冒着熱氣。
這妖怪,竟然是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