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一愕,随即又是格格嬌笑。
“你這小家夥倒是貪心,可惜三百年來,我老人家爲了抵禦邪火攻心,一衆寶物都已經消耗得幹幹淨淨,本來我若是坐化,沒準還能把皮毛留了給你,讓你做件狐皮大衣也是好的,可惜是要全身化灰,大約是連根狐毛都留不下了……”
她笑談自己身後之事,豁達爽朗,毫不介意。
馮子康微微有些失望,但看她那模樣不似作僞,她一時三刻之間就要死去,說藏着掖着什麽東西也都完全沒有必要。
“……隻是若不給你這貪心小子一些好處,沒準你就要虐待我老人家的孩兒……”
九尾狐皺了皺眉頭,忽然拍掌微笑。
“倒想起來一件東西!”
她探手深入懷中,掏出一卷羊皮。
“我這裏有太華山雲霄洞仙府的圖錄一張,據說此仙府中藏珍千萬,我老人家三百年來困于傷病,未能一探,如今既然就要形神俱滅,那就便宜了你小子吧!”
“藏寶圖……”
馮子康哭笑不得将這所謂太華山雲霄洞仙府圖錄收下,他對這種藏寶圖素來沒什麽好感,就算不是假的,裏面機關重重,也是九死一生,好好的修道,又何必在乎這些沒來由的身外之物,枉自送了性命?
不過這狐狸身上,看來真是榨不出什麽有價值的東西了,他歎了口氣:“前輩,既然如此,你就安心生産,在下是不是要回避一下?”
“不必!”九尾狐嬌聲一笑:“你就在此,幫我護法吧……對了,将那武家小姑娘放出來,她膽子大又鎮定細心,倒是可以給老人家幫上一把手!生孩子這種事,指望不上你們這些男人!”
馮子康聽其言,打開了那胭脂盒,隻見盒中是一處微小的庭院,一個如螞蟻大小的紅衣女子安坐于其中,他輕輕一晃,那女子坐立不穩,一個筋鬥跌了出來,旋即長成五尺來高,正是一個豆蔻娉婷的少女。
她滾倒在地,仰起臉來,卻沒有驚慌之色,隻是警惕地打量周圍。
這少女姿色不凡,雖未長開,眉梢眼角卻是天生麗質,比之九尾狐的美豔,雖然有些青澀,卻也獨有風味,算得上是絕世美人的胚子。
“武家小妞兒,不要怕,你爹爹找人救你回去了!這小夥子本事甚大,我老人家打不過他,隻好讓你跟他回去!”
九尾狐胡說八道,武家小姐轉臉看見馮子康,眼中驚喜之色一閃即逝,苦笑道:“前輩莫要開玩笑,您神通廣大,這年輕人如何是您老人家的對手?”
“哈哈!”
九尾狐笑了一聲:“你們倆倒好似一對兒,都是表面上乖覺,心裏頭詭計多端的小娃兒,現在的年輕人,可比我們那時候要厲害得多了!”
她唏噓感慨一陣,方才正色道:“小妞兒,你看我這模樣,正是要生産的樣子,所以打不過你這個救美的小郎君,我已經跟他說好了,讓你服侍我生完孩子,就放你回去,你可願意?”
武家小姐雖然還是稚齡,但大家族中人口衆多,她母親也爲她生下弟妹,這種情況倒也見得多了,并不慌亂,看了看九尾狐隆起的腹部和蒼白的臉色,點了點頭。
“這位公子,麻煩您去燒些熱水……”
她朝着馮子康行了個禮,卻已經開始指派工作,馮子康苦笑,也隻得去河邊取了些水,以心火燒開,自兵家創此殺氣心頭火的功法以來,爲如此目的而使用的,或許就惟他一人而已。
此時九尾狐已經以五彩絲障将自己和武小姐裹在其中,不見其形,隻聽得吸氣與呼痛之聲。
無論是人還是狐,女子生第一胎的時候總是痛苦不堪,概莫能外。
何況九尾狐這一胎,已經懷了三百年之久,腹中胎兒,早已長成,這時候要把它生下來,卻是難上加難。
隻聽她一直呼痛,聲音漸弱,大約過了六七個時辰,才聽到一聲嬰啼,孩子終于順利地産了下來。
武小姐将嬰兒洗淨,抱了出來,隻見這小嬰兒在人形與狐形之間變幻不定,良久才變作一隻溫順的小白狐,趴伏在武小姐懷中,睡得正香。
“倒是挺可愛的……”
她撫弄着小狐狸身上的皮毛,頗爲喜愛,臉上淡定平和,沒有一絲驚恐之色。
武小姐并非修真中人,又方才十三四歲,能有這等風範,真是非常人所及。
馮子康這才想起來,直到這時候,他還不知道九尾狐爲什麽要劫走武小姐。聽她口中的意思,似乎是要趁着天地變化的時候施行返本還元之術,來治愈傷勢産下孩兒,但這與武小姐又有什麽關系,讓人費解。
“武小姐,你可知道九尾狐爲什麽要劫你?”
武小姐一愣,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前輩神通廣大,自然也不稀罕我家的财物……”
馮子康隻是随口一問,也沒有指望她知道,他皺眉深思,卻始終不得要領。
“既如此,我就帶你回家;不過在此之前,我還要去一下南蠻最南之處的寒山峒,不知你是随我同去,還是在此等候?”
“自然是随公子同去。”
武小姐是個聰明人,這南蠻深處妖獸出沒,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又如何能生存下來,隻能跟着這位據說是爹爹找來的大本領人,才是活下來的唯一希望。
馮子康點了點頭,這小姐鎮定自若,沒有大哭大鬧要他先送回家,還算識趣,反正是順手爲之,那就結了這個善緣也無妨,怎麽說她也是羅克敵的未婚妻子,總算有幾分香火之情。
“我姓馮,乃是龍虎山兵家傳人,此次下山,助武都督殺滅蠻将兀都牙,你父親也是識得我的,羅克敵是我同門師侄,我定将你送回家去,不必擔心!”
聽得羅克敵的名字,武小姐臉上閃過一抹绯紅,終于難得的露出了小兒女情态。
“原來是馮師叔……”
兩人正說話間,卻聽五彩絲縧之中,九尾狐悠悠地一聲歎息。
她已醒轉了過來。
“小家夥,武家小妞兒,把我孩兒抱來,讓我老人家看上一眼罷!”
她聲音衰弱,并非隻是産後氣虛,馮子康知道她勉力支撐至今,也隻不過是爲了最後看孩子一眼。
凡爲人父母,無非都是這番心情。
馮子康撩開五彩絲縧,讓武小姐抱着小狐狸入内。
九尾狐美豔如夕,隻是一頭青絲,卻不知何時變得雪白。她卻全然顧不得自己的容貌,隻看着那小狐狸,雙目之中,滿是閃亮的驚喜。
“來,讓我抱抱!”
武小姐見她形貌巨變,雖然吃驚,但還是面不改色,彎腰将小狐狸遞給了她。
“好孩兒,乖孩兒!”
堂堂九尾妖狐,在孩子入手的那一瞬間,竟是淚流滿面,輕撫小狐狸的皮毛,滿腔柔情,哽噎着說不出話來。
“竟然也是個女娃兒,隻盼你不要如你娘這般命苦,日後尋個好人家……好狐家也沒有什麽,和和美美過上一生,也就是了……”
她在女兒耳邊呢喃,也顧不得小狐狸能不能聽懂。
馮子康默然無語,這生離死别,不過如是,他心腸冷硬,并無感觸。
大約過了一炷香功夫,九尾狐才硬下心腸,将孩子交還到武小姐手上,回頭對着馮子康嫣然一笑。
“這孩子,以後就要累你了……”
她笑靥之中,竟有哀求之意。九尾妖狐,縱橫天下,沒想到此刻,居然要把孩子托付給一個才見面不久的陌生人。
馮子康點了點頭,算是應承下了這件事。
九尾狐的臉上,有了放心的神色,她無限慈愛地看着自己的孩兒,眼神之中,既是歡喜又是哀憐,面色漸漸蒼白而透明,變得虛無缥缈起來。
“無冥陰火,化人無形,我腹中一點生機已失,這就要去了……”
“我死之後,幫我立個衣冠冢吧,有族人後輩,也可以憑吊一二。”
馮子康答應下來:“前輩可有名諱?我也好立碑爲記……”
“名字?”
九尾狐神色凄然,嘴角露出一抹最後的微笑,這一刻卻是光彩照人,幾乎是最美的一刹那。
“三百年前,我老人家有個名字……”
“好像是叫……”
九尾狐蹙眉思索,竟然有些記不得了。
“啊,對了,他說我該叫……胡蝶。”
翩然而來,翩然而去,仿若蝴蝶。言猶在耳,時過境遷。九尾狐口中,吐出了自己的名字,這也是她一生中留下的最後兩個字。
她的身子終于變得完全透明,最後消散在空氣之中,若不是一枚綠色的結晶翩然落下,完全找不到她曾經存在的證據。
馮子康伸手一抄,将那枚綠色結晶握在手中,隻覺得寒意沁人,卻判斷不出是什麽東西。
武小姐看得呆了,直至九尾狐化爲烏有,這才回過神來。
“馮師叔……”
“你照顧好小狐狸,我來立碑。”
馮子康淡淡說了聲,收了五色絲縧,找了塊巨石削平,插入地下,刻上“九尾狐胡蝶殒身之處”。
繞是修爲通天,到最後還是屍骨無存,隻留下一個名字而已。長生之路,漫漫其遠,中間不知道有多少艱難險阻,隻是一個不當心,就是形神俱滅。
他微微感歎一陣,更覺修道之路,寂寥空闊,身背後都會傳來些微的寒意。
花草豐盛,随風起伏,這叢林之中生機盎然,并不因爲剛剛隕落了一個大妖,而稍有改變。
“馮師叔,我們不走麽?”
收拾停當,武小姐見他還沒有走的意思,疑惑問了一句。
“稍等,讓我抓兩匹飛馬……”
雖然中遇波折,但是僥幸的是那群天馬居然還沒有走,就在河邊休息。他還是有機會逮兩匹來拉車,就不用自己飛得那麽辛苦。
馮子康重新布置了陷阱,讓武小姐抱着小狐狸躲到樹後,自己安坐于樹冠之上,果然見幾匹天馬吃飽了草料,緩緩奔來。
這些天馬素來靈性,不過大約是久未遇敵,失了警惕,撒歡兒似的扯開馬蹄向前奔馳,有三匹恰巧踩中了馮子康的陷阱,轟然一聲,墜落其中!
另外幾匹天馬悲嘶一聲,卻是立刻展開雙翅,騰空飛起,生怕還有後續的陷阱,連自己的同伴都不看一眼,掉頭就飛跑。
這些畜類本性良善,膽子又小,雖然天馬頗有威能神通,卻是一點兒都施展不開,隻管拼命逃跑。
再看陷坑中落下的幾匹,也都是驚慌失措,互相擠壓,竟是連翅膀都施展不開,再被馮子康以網罩住,也就沒法子飛騰逃生。
“呀,這天馬好生神駿!”
盡管是一副狼狽模樣,但這些天馬體格健壯,線條優美,絕非一般凡種可比。武小姐生于将門,也頗知馬經,湊到前面一看,大是贊歎。
馮子康微微一笑,雙手一攝,将三匹馬拉了出來,那幾匹馬垂頭喪氣,卻是瞪着馮子康不肯屈服,鼻中噴氣,張口亂咬。
“不聽話!”
馮子康在馬頭上各敲了一下,敲得那些馬兒口吐白沫,眼中更是恨意熾烈,搖頭擺腦,絕不容這人馴服。
“師叔……這馬不是這麽馴的……”
武小姐愛惜天馬,竟然是一反常态地心痛勸說。
“哦?”
馮子康笑了笑:“那你說,該如何馴馬?”
武小姐家學淵源,馴馬倒是有一套,一二三四,扳着指頭數了過來。馮子康頻頻點頭,深以爲然。
“你所說馴馬之道頗有道理。隻是那些都是凡馬,若依你所說,要馴服這些天馬,需要多少時日?”
武小姐原本正自高興,聽他這麽一問,回頭一想洩了氣。
“……這些法兒,确實是爲凡馬所設,若是要馴服這天馬,沒有十天半個月的功夫,斷不能夠!”
如今他們身處南蠻險惡之地,就算武小姐不急着回家,馮子康也有要事要辦,哪有功夫慢慢來馴服這些天馬?
既然抓來,當然是要立刻就要用的,否則抓這些天馬又有什麽用?
“所以,我倒有一個法子,想試試看……”
馮子康笑容滿面,抽出了他的無名鐵劍,對着那三匹天馬點了點頭,問道:“我要借你們腳力拉車,不知願意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