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離的南蠻之行,雖然迄今不過短短數日,但卻已經徹底改變了他的心性與氣質。
在隴石峪慘案之前,他不過是個心懷善念嫉惡如仇的少年。隴石峪數十條人命,讓他悲痛欲絕,一時之間怒氣沖鬧,失去了甯定。
也被馮子康趁虛而入,種下心魔。
就在幾日之内,他見了殺人盈野血流漂杵的慘況,也見識了世人的苦難,心中真靈不昧,正逢機緣,開始體味到了一點墨家知行合一的真谛。
也許我并不能改變這個世界,也許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帶來更多的光亮。
但是,不管如何,就從身邊開始,就從現在開始,努力讓周圍的人過得更好一點。
既然如此,南蠻與中原,又有什麽區别?
這或許還不是墨子兼愛天下的大道,但庶幾也踏進了這條門檻。
馮子康明白他道心已定,堅若磐石,就連當初的心魔種子,隻怕也發揮不了什麽作用,遑論其它。
這就是墨離的路,他的道,旁人不管再怎麽說,也已無法改變,馮子康嗟歎一陣,也不再勸。
這時候羅克敵從乍得寶物的喜悅中清醒過來,想起自己那傳說中的未婚妻還落在妖怪的手裏,頓時又開始情急,急忙催着師叔趕緊去救人。
墨離聽說馮子康要到九尾妖狐手中去救人,大爲擔憂,甚至要抛開手邊之事,先幫他去救人。馮子康趕緊堅決拒絕,表示自己一人足矣。
笑話!他本來就想腳底抹油,誰想着要單挑九尾妖狐來着?
墨離拗不過他,也怕自己确實會成爲他的累贅,隻得作罷。他從懷中掏出墨家弟子的竹牌,交給馮子康。
“子康兄,這塊竹牌是我們墨家弟子緊急聯絡之用,若有危難,你隻要折斷竹牌,但凡附近有墨家弟子,定然會趕來救援……”
這東西當然是每個墨家弟子隻有一塊的,墨離給了他,自己就沒有了。馮子康也不客氣,笑納了,雖說南蠻之地,少有墨家弟子,但以後回中原,保不濟有什麽爲難之處,多一批人幫忙總是好的。
“對了!”
墨離一指冷金蟬遺下的雲車,笑道:“這雲車是用我們墨家機關術所制,華美之處我所不喜,也就罷了,但可以日行千裏,諸邪辟易,也算是一件好東西,子康兄就收了去吧,用來趕路也是好的。”
“可惜拉車的馭獸,是縱橫家秘術咒符所化,這個我不會……”
馮子康點了點頭,将雲車收入囊中,笑道:“這個不怕,我在南蠻境内,抓幾頭妖獸來拉車,也就罷了。”
羅克敵大喜,拍掌道:“師叔去把九尾狐妖抓了,讓她給你拉車,豈不威風?”
馮子康差點翻起了白眼,别說那九尾狐修爲高深,他壓根兒抓不住;就算能抓住,弄隻騷狐狸拉車算怎麽回事,人家又該怎麽稱呼?狐車?
他微笑搖頭,表示自己要趕緊去救武家小姐,就不多羅嗦,與衆人告辭,讓羅克敵同武都督打個招呼,自己禦物飛去。
馮子康當然不是去找九尾妖狐的麻煩,他身上還有一件雲長老的私人托付,要前往南蠻深處,寒山峒小寒山中,找一個人,說一句話。
南蠻廣大,此去寒山峒,還有數千裏之遙。
南蠻地廣人稀,卻是妖獸的天下。所以蠻人往往依山建寨,主要是爲了防備妖獸的襲擊,大片平原都被妖獸占據,墨離想要改變南蠻面貌,絕非易事。
馮子康飛了兩日,所見妖獸,林林總總,各有奇形怪狀。
有七彩禽鳥,飛旋往還,迎日而鳴,聲若編鍾;有渾身火燒的巨獸,行走之間,隻留下一條條焦黑的痕迹;還有鱗甲蟒蛇,逶迤而行,腥風撲鼻。
其餘群居的百獸異種,更是不一而足。
他不欲惹事,隻是悶頭趕路而已,沒有去挑釁那些不知本領如何的妖獸。
不過這日一早,他飛行之中,卻見一群天馬掠過,脅生雙翅,神駿異常,登時見獵心喜,想要抓兩匹來做雲車的馭獸。
坐車,總要比自己飛來得舒服。
天馬成群結隊,不知神通如何,馮子康也沒有輕舉妄動,跟蹤觀察半日,等到這群天馬落下地面,在一條寬闊大河邊飲水沐浴。有不少天馬四散走開,覓食散步。
馮子康心中一動,尾随着幾匹天馬漫步進入林中,看它們跑得歡暢,也不打擾,隻是在它們回來的必經之路上,布下了幾處陷阱。
他自己側身樹後,耐心等待。早晚天馬群要重新集合,那幾匹天馬回來踏入陷阱,自然手到擒來,不用多費力氣。
誰知道天馬沒有等到,卻等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一個美豔婦人,一身白裘,輕紗罩面,步履蹒跚地走了近來。
這裏是南蠻深處,到處都是妖獸橫行,這美豔婦人也不知道是何來曆,居然獨自在此行走?
眼看她就要踏入陷阱範圍,馮子康不欲她破壞自己捕獵天馬的計劃,正要出言提醒。
卻見那美婦人柳眉一豎,嬌叱道:“哪裏的小輩?居然用這等鬼蜮伎倆暗算于我?還不快給我滾出來!”
她顯然已經發現了陷阱所在。
馮子康心中不愈,但還是坦然走了出來,謙卑拱手道:“前輩息怒,在下隻是在此設陷阱捕捉天馬,不想前輩路過,正要提醒,不想前輩已經發現,得罪莫怪。”
這女子敢孤身一人在妖獸橫行之處行走,又能預先發現他設的陷阱,想必有幾分本事,敵友未明,不必得罪。
那美婦人看了他幾眼,忽然笑道:“原來是你……既然是你,又何必假惺惺地裝出這副模樣,你既能找得到我,看來也有幾分本事……
她從腰間抽出一根紫色絲帶,輕舞飛揚。回眸一笑,雙眸凝成一線,透過薄薄的面紗,能看到梨渦淺淺,美不勝收,足可以颠倒衆生。
“……那就留你一條全屍好了!”
可惜美人兒的口中,卻是吐出冷酷的殺人宣言。
馮子康從來不懼威脅。
但這次,他卻感到從背後透來一股徹骨的寒意。
他看不出來對方的深淺,但那美婦人的氣勢,卻好似兇猛的毒蛇,吐着信子,牢牢地盯住了自己,動彈不得,仿佛隻要一動,就被電光火石地奪去性命。
馮子康額上冷汗涔涔而下,這**裸的殺意,讓他無法抵擋。可他還是不明白,爲何這美婦人要殺自己。
就在這個時候,鎖定的氣機忽然一松。
“哎喲!”
那美婦人嬌呼一聲,癱倒在地,她手捂着肚子,痛得臉都扭曲了起來。
“小家夥,你還真是好命!”
她狠狠地從鼻子裏面噴出冷氣,慘然而笑。
馮子康愣了愣,不知道是出了什麽事。這個美婦人兇霸霸地要殺自己,忽然間又倒地不起,難道是羊癫瘋發作?
“看來天數如此,既然你有這個緣分,那就拿去吧!”
美婦人從懷裏掏出一個胭脂盒,略有不舍,還是咬一咬銀牙,輕輕抛在馮子康的面前。
“這是什麽?”
馮子康并未放松警惕,倒退了一步,沒有伸手去拿。
美婦人一愕,俄而失聲大笑:“還真是碰巧了!小家夥,你倒是福緣深厚啊!我說你一個兵家小弟子,怎麽有本事有膽子追蹤到此?武家人又能給你什麽好處?是我老人家多心了……原來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誰……”
她面色慘白,疼得香汗淋漓,卻還是一臉歡暢的樣子,隻見她衣裙之下,慢慢露出幾條毛茸茸的尾巴來。
“你是……九尾狐?!”
馮子康終于知道對方是什麽人了。
從天而降,掠走武家小姐的九尾妖狐。
羅克敵哀求他這個師叔,務必要想辦法找九尾狐救回武小姐,馮子康口頭上一口答應,私底下卻根本沒有這個打算。
九尾狐是凝丹境界的高手,自己還不想要找死。
誰知道冤家路窄,居然在這個地方碰上了。
而且走運的是,九尾狐居然還似乎是舊傷發作,癱倒在地,沒有什麽攻擊力。
不過即便如此,馮子康還是小心翼翼,不敢輕易伸手。
“原來是九尾狐前輩!既然隻是萍水相逢,那我就先告辭了……”
情勢未明,他還是直接離去的好。
九尾狐發出一陣銀鈴般的格格嬌笑聲:“原來你是個膽小鬼!這麽好的機緣丢在你面前,你連看都不看一眼就要走?放心吧,我老人家就要生孩子了,生完孩子估計就要嗝屁,你大概就是我九百年來所見最後一人,怎麽忍心離去,讓我老人家無人送終?”
她面色慘然,卻依然是笑靥如花。
“什麽?”
馮子康頓下了腳步,驚愕地望向坐在地上的九尾狐,果然見她腹部高高隆起,眼神溫柔,輕輕撫弄。
九尾狐産子?
“……你也真是運氣,我懷胎三百年,因爲一直重傷未愈,并未生産,本以爲這次返本還元,還有一線生機;沒想到一動念間,已經是造孽,時機未到,我人家就要化灰而去……”
九尾狐的語調波瀾不驚,仿佛也不在乎生死。
“三……三百年……”
傳說李耳的母親懷胎七十二年,才生下了這個兒子,一出生須發皆白,就是個小老頭兒。這狐狸懷胎三百年,不知道生出什麽東西?
也許是因爲人之将死,其言也多,九尾狐絮絮叨叨,居然對着馮子康這個陌生人叙述起來。
原來九尾狐三百年前受孕的同時,也被某種神通所傷,全靠腹中胎兒靈性,才能以秘法保住不死,但一直未能生産,她也覺得對不住自己的孩兒;最近天地變化被她察覺,她準備用返本還元之法,拼上近千年修爲治愈傷勢,産下孩兒。
沒想到逆天之行不可爲,時機還沒到,她就要生産,一旦孩兒呱呱落地,也正是她化灰而死之時!
“好邪惡的神通功法……”
過去了三百年之久,還是可以将一個凝丹修爲的大妖化灰而死,這等威力,實在是駭人聽聞,馮子康暗自心驚。
“前輩是否有什麽未了之事要交待,在下不才,也願盡力幫忙完成……”
他聽九尾狐唠叨,心中還是有幾分忐忑,不知這個剛剛還殺意熾烈的妖怪臨死前還會不會想要拉着自己陪葬,幹脆先問問她若是有什麽未了之事要交待,那至少表明她不會再對自己出手。
“你這小家夥倒也乖覺……”
九尾狐微微一笑:“你雖然怕死又狡猾,并非是托付後事的好人選,可惜這裏隻有你一個人在,我老人家也隻好賭賭運氣了……”
她指了指馮子康面前的胭脂盒:“既然無用,我也無謂多造孽殃及子孫,武家那小妞兒我就交還給你,你送她回去便是,這是第一樁……”
原來武稷的女兒,竟被她裝在這個胭脂盒中!能裝活物的寶物,簡直就等于是獨開一界的神通,這九尾狐的能耐,果然是不簡單!
“第二樁事,”九尾狐愛憐的撫mo着肚子:“就是我這孩兒了……我縱橫天地百年,隻是放心不下這個孩子,拜托你照顧一陣,等它長大。”
馮子康恍然大悟,九尾狐的态度突然變化,大概主要原因,還是因爲這個孩子。
南蠻之地,妖獸出沒,她在這裏産下孩兒,自己立即化灰而死,自然沒辦法照顧,隻怕一到晚上就給野狼給叼去吃了,若不找人照顧,不管這個嬰兒是人是狐,都絕對活不過兩三天。
而偏偏現在,能夠照顧這個嬰兒的,隻有馮子康一人。
念及此處,他心中大定。
“這個,自然是義不容辭的……不過……”
馮子康換了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在下本領低微,隻怕未必能保住小孩兒的安全,不知前輩可有什麽護身寶物賜下?”
幫人看孩子,還是這麽一個大來頭的人物,怎麽可能不收報酬?九尾狐修爲高深,身上豈能沒有什麽好東西?她要化灰,要是把那些寶物一起給化了,豈不是可惜?
敲竹杠的時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