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離與縱橫家傳人冷金蟬,一起前往南蠻三十六峒,行勸和之事,非但一點效果都沒有,南蠻數峒軍兵,還在兀都牙死後一起反攻,剛剛才被鎮壓。
馮子康本來就懷疑其中有鬼,如今聽到墨離與冷金蟬起了争執,更是疑惑。
他踏出營帳之外,卻見頭頂上一輛雲車放五彩霞光,繞着圈子飛馳,墨離站在中央,指揮玄石機關人一路追打。冷金蟬安坐車中,指揮一條黃龍虛影,上下翻飛,堪堪抵敵。
“墨道友,且聽我解釋……”
“住口!”
墨離漲紅了臉,怒發沖冠,倒像是第一次路遇馮子康那模樣。
那次,是因爲馮子康利用他的怒意悄悄激發了他的心魔,這次卻全然是他自發的怒火。
“誘之以利!背之以德!你們除了求利,還會做些什麽?三十六峒上萬條人命,你要怎麽解釋?”
“墨兄此言差矣……”
冷金禅舌燦蓮花,還要強辯,卻被墨羽怒喝一聲打斷。
“這三十六峒上萬子民,皆因你一言而絕!如今戰火牽連南蠻三十六峒,此後不知要死多少人!你費盡心思,無非隻是爲自己塵世富貴,這等行徑,萬死難贖!”
“我聽說你縱橫家無道,原先還不相信,今日見此慘事,當真竟是如此!”
“我墨家與你縱橫同列九流,真是羞恥!”
墨羽平日納于言辭,今日氣得狠了,竟是言辭如刀,鋒利之極!
冷金禅也漸漸陰下臉來,墨羽罵他,也就罷了,但既然指名道姓罵到了他宗門頭上,那就不能不計較了。
“蠻王兀都牙,是馮師兄所殺;這些南蠻軍民,是自己不自量力,挑戰朝廷軍威,自取滅亡,又能怪得誰來?”
“呸!”
墨羽橫眉豎目:“若不是你定下毒計,以巨利誘騙兀都牙造反,再煽動三十六峒一起附骥,南疆之事,何至于混亂至此?那上萬老弱,又哪裏來的膽子在兀都牙死後,還去挑釁朝廷軍威?今天之事,就算你舌燦蓮花,推得一幹二淨,也洗不去你手上的鮮血!”
墨羽老實憨厚,卻也是聰明絕頂之人,他與冷金蟾前往南蠻諸峒,許多怪異,初時不解,此時事過境遷,他人在局中,聯系前後一想,自然想明白了一切原來都是冷金蟬在背後搗鬼!
“原來如此……”
墨羽怒火中燒,馮子康卻是豁然開朗。
南蠻造反,其中内幕重重,也許不是冷金蟬一個人在推動,但必然有各個勢力在其中搗鬼,否則如今天下太平,兀都牙又是爲了什麽突然入侵中原?
但兀都牙死後,蠻人一起起來造反,就一定是這個冷金蟬的原因了,他與墨離同往,表面上是勸和,實際上卻是暗中挑唆。原本蠻人與中原人就仇深似海,要挑撥矛盾比起安撫要簡單得多,是以被他一舉成功。
如今蠻人死傷泰半,這一場戰争唐軍雖勝,但卻也再無轉圜的餘地,已成不死不休的局面,南蠻之亂,除非蠻人死盡,方能平定,已經再不是當初斬一兀都牙就可媾和的狀況了。
縱橫家,好一個縱橫家!
毫無疑問,冷金蟬的善功任務,就應該是挑動南蠻聯手作亂,至于結果如何,他根本就絲毫不介意。
天下不亂,就沒有縱橫家施展的餘地。所以春秋之時,縱橫傳人,一方合縱,一方連橫,硬生生地把亂世拖延了數百年。
如今天下承平,他們這群人,又豈肯甘于寂寞?
他們今天可以在南蠻說服三十六峒一起聯手造反,明天就可以到唐營之中獻上遠交近攻,分而治之的計策。
誰勝誰負,天下人有多少苦難,卻全不在他們的計較之中。
言則必稱利,行則不求果。縱橫家考慮的,隻有自身的利益,仗着三寸不爛之舌,四處煽風點火,唯恐天下不亂。
所以三教中人,一起斥之爲無恥之尤,曰縱橫無道,惟利而已!
這在修行人中,算得上是最兇狠的批評了。
所有的修行人,目的就是求得大道,當然這大道,各宗各派都有自己的理解。說你縱橫家完全沒有道,純粹就是蒙騙唬人的玩意兒,這簡直就是要把它從三教九流的正道嫡傳中開除出去的意思。
剛才墨離追着冷金蟬窮追猛打,厲聲斥罵,他可以嬉皮笑臉,厚着臉皮當什麽事兒都沒有,但當對方開始攻擊他的道統,冷金蟬也不得不正色以對。
“南蠻諸人,不服王化,若不借此機會一舉鏟除,隻會是肘腋之患……”
“你在南蠻各峒之中,可不是這麽說的!”
“故作詭言,以求成事,我爲天下太平而行,有何不可?”冷金蟬理直氣壯。
他厚着臉皮說,我就是騙那些蠻人的,隻是爲了成事,那又算得了什麽?
墨離氣得渾身發抖:“南蠻諸峒,原本都對中原大唐有畏懼之心,隻要好生引導,授以農耕之術,令他們不再忍饑挨餓,生活富足,自然不會再生謀逆之心。”
“天真!”
冷金蟬從鼻子裏面嗤了一聲:“這些蠻人狼子野心,他們富足起來,那才是中原大患,人心不足,你以爲他們就願意呆在這蠻荒瘴疠之地?”
“行王道而教化,改天地而和諧,南蠻瘴疠,也可以化爲天府之國!”
推行教育,改造家園,南蠻也能成爲樂土,蠻人富足,自然就不假外求。
“笑話!這要花多少年?”
“十年不成,則百年;百年不成,則千年。”墨離神色堅定,眉間自有一股凜然之氣。
“天下之事,非不能也,是不爲也!”
十年做不成,我就幹一百年,一百年幹不成,我就幹一千年!天下的事情,大家都說不行不行,實際上不是不行,而是沒有人去做!
隻要真正去做了,太行王屋二山尚且能夠移走,将南蠻改天換地,又有何難?
墨離這一句話出口,周圍天地感應,隐隐有應和之聲。
冷金蟬氣爲之奪,他原本能言善辯,卻竟然一時接不上口。
過了半晌,才低低罵了一聲。
“迂腐!”
兩人對南蠻之事的看法,天差地别。
無論是誰,都不可能說服對方。
“既然如此,道不同不相爲謀,多說無益,不如就做上一場,算是個了斷吧!”
冷金蟬知道今日之事無法善了,手持一面繡着黃龍的旗幡,步下雲車。
“正有此意!”
墨離神色凜然,雙手結印,玄石機關人回到他面前,蓄勢待發。
“且慢!”
馮子康忽然喊了一聲,挺身而出。
“這一仗,就讓我替墨兄接了下來吧!”
馮子康此話一出,不但是冷金蟬傻了眼,就連羅克敵也是迷惑不解。隻有墨離心中感激,他自忖并非冷金蟬的對手,隻是義之所在不可言退而已,馮子康乃兵家傳人,未必會贊同他的觀點,卻爲了義氣挺身而出,怎不讓他感激涕零?
“師叔……我看那冷仙長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你爲何要?”羅克敵小心翼翼地問馮子康,馮子康微微一笑反問道:“克敵,那你說,墨仙長所說,又有沒有道理呢?”
羅克敵撓了撓腦袋,爲難地笑了笑。
“聽起來,似乎也有幾分道理……”
馮子康哈哈大笑,旋即正色道:“他們縱橫、墨二家,各有道理,但我們兵家自有兵家的道理,何必爲他人之道所惑?謹守本心,才是正道!”
這就算是提點了,他看這少年也有幾分順眼,也就不介意教上幾句。
羅克敵初時還是迷惑不解,思索良久,這才雙目放光,拍頭大笑。
此時馮子康已經禦起無名鐵劍,飛到了墨離的跟前。
“子康兄,你不必……”
“不必多說。”馮子康擺了擺手,轉頭笑對冷金蟬道:“冷道友,墨兄是我患難之交,在不久之前還舍身救過我一次,我馮子康素來不欠人人情,現在接下這一戰,你沒有異議吧?”
墨離大是感動,他知道當日面對九幽十冥搜魂**的舍身之舉,實在是有些傻。馮子康不但絲毫無損,還輕易斬殺了那妖人,救了自己的性命。沒想到自己辦的這件傻事,居然還被對方記在心中,甚至算作一個人情。
“兵家俠者,果然是慷慨好男兒!”他心中默記馮子康的恩惠。
馮子康當然不是爲了這種無稽的原因而出場的,但這個理由也算是說得過去,冷金蟬面色慘白,原本的淡定從容消失不見。
他原本也不知道馮子康的厲害,但馮子康斬殺兀都牙,卻是硬碰硬的戰果。這兀都牙乃是蛟龍升天命格,一身修爲,雖然道法不修,神通也已臻至引氣頂峰,尚且喪身在這小子手下,自己不過區區引氣四層,最強的攻擊是三寸不爛之舌而已,素來講究君子動口不動手,欺負一下那個瞻前顧後生嫩的墨家弟子尚可,卻哪裏是這個兇悍野蠻的兵家小子的對手?
“馮道友,此事與你無關……”
“少說廢話,動手吧!”
馮子康對陣兀都牙,也受了些暗傷,此刻隻想速戰速決,懶得與他啰嗦。
冷金蟬眼見沒有轉圜餘地,咬一咬牙,慘笑道:“好!好!想不到我機關算盡,居然還是有此一劫!那便來吧!”
他揮動手中黃龍旗幡,隻見一條矯健遊龍從旗幡中探出頭來,怒吼一聲,山嶽震動!
冷金蟬面色漲得通紅,顯見一擊之下,就已經盡了全力!
“雕蟲小技!”
馮子康冷笑一聲,身形如電,揚劍而起!
血濺!
隻聽冷金蟬痛呼一聲,化身一道血光,如流星一般直往東北方去了。
“今日之事,定當相報!後會有期!”
遙遙傳來他凄厲的叫聲,馮子康搖了搖頭不以爲意。
一條斷臂尚自緊握着黃龍旗幡,啪地掉在了地上。
“沒想到此人心志倒也堅決,一開始就抱定了斷臂逃生的想法,以渾身精血催動黃龍,也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倒是有趣……”
馮子康一出手,獅子搏兔,殺意盡露。他不喜歡留下後患,将此人格殺當場,自然是最好的結果,誰知道冷金蟬也非易與之輩,拼着斷臂,以縱橫家秘傳的血光遁法飛速逃走,馮子康一時追不上他,也隻得罷了。
不過他也不怕這區區縱橫家引氣四層弟子的報複,這件事事出有因光明正大,人家就算搬出師門來,他也并非沒有師父的孤家寡人。
九流第一的龍虎山兵家,又怎麽會害怕墊底的縱橫家?
馮子康趨身向前,踢開斷臂,撿起了那面黃龍旗幡,眉頭一皺,歎了口氣。
原來……不是。
他之所以出手,就是爲了這一面黃龍旗幡。
之前馮子康得到的兩件神魔殘片,都是來自于兩面旗幡之中,他看見冷金蟬拿的這一面黃龍旗幡,也是聚氣成靈,成黃龍形象傷人的物件,心中思忖,不知道裏面會不會同樣也夾雜着一片神魔殘片。
這才借個由頭,跟冷金蟬動手。
沒想到撿起旗幡之後,卻是一點反應都沒有,顯然這隻是一面普通的旗幡。
冷金蟬要是知道自己千算萬算,卻因爲這麽一個無稽的原因,差點命喪黃泉,不得不大損元氣斷臂而逃,也許會氣得當場吐血而亡。
既然并非神魔殘片,馮子康就意興闌珊,也看不上這黃龍旗幡,想了想把羅克敵叫來,送了給他。
此時他雖然還無法運用旗幡之上的神通,但日後修爲日深,在戰陣之上早晚會有用。
羅克敵歡喜得傻了,不停撫mo着旗幡表面,愛不釋手。
墨離過來道謝,馮子康支吾過去,問他打算。
墨離此次的善功任務,可以說是一敗塗地,别說調和南蠻矛盾,就是維持現狀也未能做到,照這樣看來,不但無功,隻能回師門領罰。
“我還要留在南蠻……”
但他卻不做此打算,而是準備紮根于此,慢慢行自身之道。
“雖然如今朝廷和南蠻勢成水火,戰事短時間之内是不會停下來了。但我想着,這戰事總有停止的一日,南蠻不變,此地的糾葛,終究是免不了的。就算當真如那冷金蟬所說,屠盡南蠻部衆,也是無用。百年之後,生于斯長于斯的土著,又成了新的南蠻,到時候戰端再起,永無甯日。”
“隻有将南蠻徹底改變,使之融入天下,這才是治本之法。”
“我就留在這裏,教蠻人農耕,教他們識字,南蠻天地不改,我誓不出南蠻一步!”
墨離的口氣雖然是淡淡的,卻堅定無比。
“這……這豈不是很耽誤修行麽?”
在此蠻荒之地,怎比得上宗門之内好修行,幾個門檻,統統都難以跨越,雖然他已是引氣四層的弟子,跨過了問道之階,算是仙凡已隔,但畢竟人壽有限,兩三百年之後,也不過是一抔黃土。
這不是自毀大好的長生前途麽?
“修行之道,首在修心。”
“心若不定,我修來長生,又有什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