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天下太平。
如今中原之主,國号爲唐,大唐得國已經四十有七年,而今正是第二代皇帝當政的時候,勵精圖治,奮發圖強,四夷賓服,萬國來朝,正是千年難得的盛世。
這一年南蠻卻反了三十六峒峒主,搞得南疆一片紛亂,尤其是蠻骨峒峒主兀都牙,率八千子弟兵,襲取邊境城池,反複劫掠而還。天子震怒,命應國公利州都督武稷率三萬精兵平叛,誰知道兀都牙妖法厲害,唐軍雖然勇猛,卻也無法抵擋。
武稷隻得向天下修真宗門求助,這才有了三教九流之中,各自不同的南蠻善功任務。
龍虎山位于唐國境内江南西道洪州,此去南蠻,三千裏之遙。
馮子康這是頭一回離開龍虎山,雖然他心如堅石,也不免有一絲新鮮好奇之感,禦鐵劍于半空,緩緩而行,一路見各處風土人情,甚是有趣。
如此曉行夜宿,兩日夜間,他已經行了大半的路程。不過越近南蠻,群山聳立,越是不好找路,這一日他走差了方向,飛入一片山林,一時找不到去路,隻好飛高,駐足凝望。
卻見南方群山,連綿不絕,蒼翠幽古,斜陽日暮,冷冷地照在千山之上,光影對映,蔚然成趣。
馮子康雖然不是感天地之道而解脫的道家,卻也覺得天地造化,果然鬼斧神工,心旌蕩漾,心中若有所感悟。
他正定神思索間,又見一人在山道中急急奔行。
此人精赤上身,隻披一塊麻布,在風中揚起,遠遠望去看不清面目,隻見他身後煙塵飛騰,直如奔馬。
“居然在這荒山野嶺,也能遇到修行中人。”
那人奔行之速,與他禦物飛行的速度都差不了多少,絕非普通凡人。馮子康正要開口招呼,卻聽那人朗聲叫道:“上面是哪一位道友?在下臨淄墨家傳人墨離,要請道友答話!”
這人聲若洪鍾,說起話來就好像人耳邊響起一個炸雷,倒像是天生的獅子吼之類神通。
墨離奔得近了,可以看清眉目,隻見他臉狹而鼻高,雙目如漆,是一副好相貌,不過他此刻兩條濃眉打結,臉上頗有憂苦憤懑之色。
馮子康等他奔到面前,這才拱了拱手,淡然回話。
“在下龍虎山兵家弟子馮子康,見過墨道友。”
“龍虎山?”
墨離雙眉一聳,眼中流露出狐疑之色,隻是強自忍耐,又問道:“不知道友欲往何處?”
他說話倒一直是很客氣,隻是馮子康聽來,總有一種咄咄逼人的味道。墨家弟子,講兼愛非攻,按說不該如此無禮才是。
馮子康看他眉間有一股抑郁之氣,像是憤懑不平,猜想他必然是遇到了什麽事情。
“我正要往南蠻而去……”
“自龍虎山至南蠻,一路往西南而行,不知道友爲何折而向東?”
墨離厲聲打斷了他的話,這一句問話,更是質詢的口氣。
馮子康微微一笑:“墨道友,我與你萍水相逢,并沒有必要跟你解釋……”
“好賊子!”
墨離忽然勃然大怒,雙手一展,大喝一聲,地面上一股黑色煙塵騰起,隐隐綽綽之中,顯出一個人形。
“玄石機關人!召來!”
“哈哈哈!想不到在這偏遠之地,竟能見識到墨家機關術的奧妙,當真是不虛此行……”
馮子康朗聲長笑,靜待那煙塵散去,看清了那青銅機關人的真面目。
玄石機關人,渾身漆黑之色,高約丈二,面容猙獰,雖然赤手空拳,但通體是玄石所鑄,就算是拳頭也可以生裂虎豹,開碑裂石。
馮子康往它胸口望去,隻見四顆白星排列整齊,正位于心髒的位置。
“四星的玄石機關人,墨道友原來是引氣四層的弟子,那倒巧了……”
墨家的機關術天下聞名,弟子行走天下,威力無窮的機關人也是作用匪淺,墨家當今的技術,有原木、玄石、青銅、白銀、精金四階的機關人制造圖紙,除了原木機關人是凡品,隻合未入引氣的弟子使用,其餘四種,分别是引氣、築基、凝丹、元嬰四階修士的用品。
至于再其上,就未曾聽聞。
玄石機關人又分十星,墨家弟子修爲每提高一層,就可以重新凝練一次機關人,加上一顆白星。
現在這玄石機關人胸口有四顆白星,正是引氣四層弟子所使用。
“少說廢話!着打!”
墨離并指一揮,那玄石機關人兇狠地朝着馮子康撲了過來。
“隴石峪七十餘條人命,就請你給個交代!”
這裏窮鄉僻壤,根本就沒有其它修行人經過,而墨離隻是短短離開幾個時辰,隴石峪村中七十餘人都死于非命,若不是修行人所爲,又能作何解釋?
墨離胸中有一種奇怪的沖動,似乎是認定了對方就是兇手,對方那憊懶的态度,更是激得他怒火中燒!
馮子康微微一笑,飄然後退,避開了機關人的一記沖拳。
他明白了墨離憤怒的原因,果然是遇到了不幸之事,墨家弟子最見不得屠害無辜凡人之事,以他嫉惡如仇的性格,此刻自然是像個火yao桶一樣一點就着,何況還在自己的刻意導引之下,此時墨離的憤怒,已經到了失控的邊緣。
他正要借此機會,給他埋下一顆心魔的種子。
哼!這群不分青紅皂白的正道中人哪!
馮子康心中嗤之以鼻,靈巧地避開機關人連綿的撲擊,留神觀察墨家弟子的戰法。
果然墨離已拉開一道青色光障,擋在自己身前,墨家弟子各種道具機關厲害,肉搏定然不是兵家弟子的對手,憑借機關人與人周旋,自己做好防護,正是最常見的手段。
若是一般的同階兵家弟子,遇到這樣的糾纏必然也是有些束手無策。
不過馮子康可以不是一般的兵家弟子,他若是動用星河梭或是魂骨劍的神通,輕易就可以将這墨離斬殺當場,不過他志不在此,隻是耐心地與機關人纏鬥,伺機而動。
墨離面色肅然,他雖然憤怒,在戰鬥中卻沒有失去理智,時時爲機關人加上種種輔助神通,時而加速,時而大力,變化無窮,馮子康倒也是鬥得興發,仰天長嘯,聲聞于野。
“賊子!束手就擒,我将你帶回臨淄墨門處置!”
墨家很少殺生,即使墨離認作他犯下如此罪孽,也依然沒有下殺手。
馮子康嘿嘿一笑,眼看他情緒漸漸甯定,忽然身形一晃,失去了蹤影!
化影無蹤!
星河梭的神通發動!馮子康隐去身形,登時那兇悍的機關人失去了目标,一時呆立在空中,東張西顧,茫然無措。
墨離也吃了一驚,身形急退,卻已經來不及了!
嗤然聲中,他面前的青色光罩被輕易割裂,一把斷刃的鐵劍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馮子康面帶微笑,施施然站在他面前。
墨離額上冷汗涔涔而下,腦子卻像是忽然間清醒了些。
他閉目良久,卻沒見馮子康動手,霍然睜開了眼睛,目光中恢複了清明。
“道友,你既然不殺我,想必并非是隴石峪殺人兇手,是在下魯莽了……”他輕歎一口氣,忽然懊悔自己爲何如此沖動,對方隻是個十四歲少年,更是兵家正道弟子,怎麽會做出這種喪心病狂的事情?
此時路過,也隻是略有嫌疑,不足作爲定案。
但剛才就好像認定了他就是兇手一般,全力猛攻,毫不留手,幸好還沒想到要對方的性命,否則要是那人修爲稍差,被自己一氣打死,那該如何是好?
他心中一片懊悔,臉上泛出痛苦之色。墨家弟子宅心仁厚,他自幼修行,今天怎麽會變得如此暴戾?
馮子康收劍,笑道:“道友不必在意,我見道友怒火攻心,昧了靈識,故意引你将這怒氣發洩出來,免得郁積胸中,傷了身體。”
原來如此!
墨離大是感激,收了機關人,納頭便拜:“多謝道友點醒,适才在下突遇慘事,心情激蕩,竟然胡作非爲,要不是道友阻止,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情了!”
他當真是後怕,要是自己靈識蒙昧,盛怒之下做出什麽有辱師門的行爲,那可真是百死莫贖!怪不得師父說他心性未定,還要曆練。
“不必客氣,”馮子康将他扶起:“剛才你說隴石峪幾十條人命,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事一提,墨離額頭上青筋暴綻,顯見是憤怒已極。
原來他也是領了南蠻的善功任務,要勸說南蠻三十六峒罷兵,赢得邊疆甯定。這任務可要比馮子康的斬殺蠻王兀都牙還要難得多了,不過墨家之人,爲求生民性命,知其不可爲也要爲之,隻要他盡力去做了,就算不成,也會有善功點數。
墨離也是第一次離開臨淄墨家,初見世上之人多苦難,心中不安,一路上緩緩而行,扶危濟困,做了不少好事,所以他雖然比馮子康出發早了月餘,卻到現在還沒有到達南蠻,在這裏相遇。
前幾日他到隴石峪這一處村寨,見村中缺水,村民生活困苦,心中不忍,就教他們山耕與狩獵之道,更傳了打深井之法,昨天一舉建功,在半山中打出了清涼的井水,村人大喜,晚上要大舉歡慶,一定要他嘗嘗村人自釀的果酒。
他欣然答應與之同樂,進山去打了些野味,預備晚上燒烤,與村民一起分而食之。
誰知道他不過離去兩三個時辰,回到隴石峪的時候,卻見村中上上下下幾十口人,盡皆死于非命,無一活口!
“村中有一幼童,年方六歲,竟然也被殘酷殺死,實在是……”
墨離眼中蘊淚,悲憤之極。
這就是悲天憫人的墨家中人了,馮子康點頭道:“墨道友所料不差,這事情一定不是普通凡人強盜下的手,一來殺人沒有這麽快,二來那村中困苦,也沒什麽值得一搶的東西。”
他沉思半晌:“隻是此地荒僻,就算有什麽修行人路過,與這村寨無冤無仇,也不會随意屠殺凡人,這也倒是奇了……”
在修行人眼中,凡人雖如蝼蟻,但畢竟是世間的基石,若不是修煉什麽邪法,斷然不會随意屠殺,甚至初階的弟子,還要時常幫助凡人斬妖除魔,這也是積累善功的法子。
“墨道友,殺人之處,可有什麽異常?”
“異常?”
墨離鎖緊了眉頭,他昨晚怒火中燒,實在是沒有注意什麽端倪,直接就跑了出來,像發瘋一樣的尋找殺人兇手,奔了一日,這時回想起來,竟然隻記得大家都死狀凄慘,卻不知有什麽異常。
“那……我們一起去看看吧?”
馮子康自然不在乎什麽村子裏的死人,但墨離是他接觸的第一個其它宗門的修行人,他有心探問墨家修行的信息,所以做出一副熱心相助的樣子。
“那多謝道友了!”
墨離感激不盡,隻覺得馮子康古道熱腸,是個見義勇爲的好漢子,心中頗有深交之意。
他帶着馮子康七拐八繞,到了一個建在半山中的村寨。
這裏山路崎岖,土地貧瘠,果然是個破落的窮村子。此處與外界交通不便,到最近的村子也要幾十裏地的山路,馮子康禦物飛行,墨離有飛奔神通,自然不用多久就能到達,但村中凡人進出,怎麽也要花上半天的時間。
山路這麽難走,想來也不會有什麽強盜莫名其妙來搶這個窮村子。
村口是一口剛剛打好的水井,上面才架好轱辘,吊桶上的繩子還是嶄新的。墨離想起昨日村人見到出水時候歡天喜地的樣子,鼻子一酸,不忍再看。
晚間歡慶的篝火堆都已經設好,老村長就死在柴禾堆旁,血染枯柴,顔色可怖。他身邊是幾條漢子的屍體,木樁上還綁了一頭豬,兩隻雞,應該是準備晚上款待墨離之用。
那豬口吐白沫,呼哧哧喘着粗氣,倒還留着性命;雞也是咕咕亂叫,精神得很,要殺它們爲食的人,卻一個個都丢了命。
其餘村人屍體散落各處,每家每戶的門都敞開着,那是墨離回來的時候,驚怒過甚,到處尋找有沒有幸存者,踹開了每一家的門。
可惜,無論何處,都沒有一個活人。
死者眼球突出,面目猙獰,七竅流血,都是一副驚慌、恐懼、痛苦到極緻的模樣。
但是身上卻沒有一處明顯的傷口。
馮子康一個個檢查完七十餘具屍體,默然不語。
“馮兄,不知可有什麽線索?”墨離滿懷希冀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