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子康并沒有急于喚出自己閉關中的師父,而是靜思三日,穩定境界之後,才搖響了傳音金鈴。
葉天生處于封閉六識的閉關體悟之中,隻有傳音金鈴寄托他一絲神念,可以從外界傳達訊息給他。
金鈴發出悅耳的脆聲,連續三次,旋即破碎,化爲粉塵。
馮子康煎好了新茶,守在石壁洞口,靜靜地等待師父的出現。
洞中一片銀光閃耀,隐隐有風雷之聲,随着宛轉悠揚的鈴聲停止,就聽見洞中傳來葉天生驚喜的聲音。
“乖徒兒!你竟已經突破引氣四層了?”
葉天生一襲白袍,急急奔出洞來,也許是長久不見日光,顯得他形容有些枯槁,但眼中卻滿是驚喜之意。
“師父!”
馮子康恭謹相迎,扶着他席地坐下,奉上茶水。
葉天生抿了一口新茶,微微點頭,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徒兒,越看越是喜歡。
馮子康如今已經是十四歲的少年,一年不見,他又長高了半個頭,面相也越發長開了,更由于潛心讀書修道,眉目之間多了一份成熟淡定,眼神卻還一般的堅毅。
這份氣質,正是小竹林一脈傳人最好的風度。
“好,好!”
葉天生笑容滿面,對自己這個弟子,似乎隻會誇一個好字。
“你回去沐浴齋戒,三日之後,我在問心台等你!”
雖說是自己的得意弟子,但問道這件事情極爲鄭重,一切都要依足了規矩。
齋戒沐浴,放松心懷,在朝日初升的山頂問心台之上,才是拷問弟子道心的時機。
三日後。
霞光初舉,旭日東升,晨風撲面,馮子康獨自盤膝坐在問心台之上,靜靜地等待。問心台的一邊,是大好河川,江山如畫;另一邊,卻正是松陵古戰場的遺址,時隔千年,依然是殺氣沖天,從山頂眺望,一片血煞。
他的心如古井不波,種種魔念,盡皆收束于魔種之中,如芥子般渺小,無處尋覓。
世間種種誘惑愛恨,暫時都與他無關,隻有一顆洗滌清清爽爽的大争之心。
與天争,與地争,與人争。
争出一條修仙逆旅,争出一個朗朗乾坤!
飄渺雲霧之間,依稀現出了葉天生的身影,他腳踏一抹銀光,遙遙地注視着自己的弟子,神情肅然,也有些歡喜。
“修道,所爲者何?”
這是無論哪個宗門教派,修行到這時候都必須要問弟子的一個問題。
你在我宗門之中,已經修行了一段時間,現在也算是小有所成。那麽,你修道到底是爲了什麽?
這個問題,問的是弟子的志向與胸懷。
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
簡單,是因爲這個問題,是有标準答案的。
比如道家弟子,标準答案就該是長生而逍遙;佛門信徒,目标就是普渡衆生;法家要定世間秩序,陰陽要求萬物平衡。
至于兵家,自然争天地人之氣運,戰而勝之,以至于無敵!
說難的話,是因爲要秉持本心,真正拷問内心,把這句話說出來,并以此爲一生向道的追求,這絕非一件簡單的事情!
馮子康閉目冥思,默然許久,并沒有急于回答。
葉天生也并不着急,他凝立空中,仰首望天,山風吹動他的白袍,獵獵有聲。
“弟子修道,隻爲勝!”
良久,馮子康霍然睜開眼睛,雙目之中精光閃爍。
“勝一切不可勝之物,憑什麽天地星辰,生死輪回,我隻求一刀之下,乾坤倒轉!”
他想起了魯将軍那破開天劫的一刀,動于九天之上,神雷再強,終究隻能在他手上敗去!
不過,這還不夠!
魯将軍勝天勝地勝人,卻終究還是沒有勝過自己,最後還是一敗塗地。
修我兵道的要旨,就是不能敗,隻能勝!
葉天生的臉上,微微露出了些笑意。
這句話也許每個弟子都會說,但要如自己這個寶貝徒兒一般,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隐隐有天地共鳴,那可就不簡單了。
“汝以何法求道?”
好,如今你修道的目标确定了,那你又用什麽方法來求道呢?
“破釜沉舟,殚精竭智,勇猛精進,雖九死而不悔!”
這次,馮子康的回答極快,葉天生的問題話音剛落,他就已經脫口而出。
斬斷我所有的退路,用盡我所有的智慧,勇猛精進修行,就算是九死一生,也不會後悔!
“道之不成,則何如?”
修道之路,漫長而崎岖,要是修道不成,那你怎麽辦?
“甯爲玉碎,不爲瓦全!”
馮子康毫不猶豫地回答。
如果不能成道……他根本就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不光光是他無相天魔的驕傲與仇恨,讓他無法像蝼蟻一樣渡過一生;就算隻是身爲一個兵家弟子,既然已經踏上了這條不歸之路,也絕無半途而廢之理!
道之不成,勿甯玉碎!
“癡兒啊……”
葉天生笑着歎了口氣,落下雲端,站在馮子康的面前,輕輕撫着他的頭發。
“從今日起,我就傳你小竹林一脈‘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妙算心法’。修兵道之路,其間艱難險阻,更是難能,你既然天性如此,爲師也甚是欣慰。隻須記得,所謂過剛則易折,我兵家中人,雖然仗着胸中一口剛強氣,天下之大,到處都可以去得,但也要時時有懷柔之心,進退自如,能屈能伸,你若能做到這一點,爲師就放心了!”
“多謝師父!”
馮子康大喜,磕頭謝恩,葉天生将他扶起,鼓勵地拍拍他的肩膀。
“你先回小竹林去吧,我要去落日峰善功堂,向雲翼長老報備此事。”
隻有弟子通過了問道的考驗,才能夠去善功堂領取任務,積累善功,換取宗派之中各種法寶奇物與神通心法。
馮子康答應一聲,禦起魂骨劍,轉身下山。在師父面前,他自然不必用障眼法掩飾,何況此時梁思安已死,就算有人知道他殺了鬼神将,也不會來找他的麻煩。
“這魂骨劍與我兵家心法不合,稍待我回來的時候,再送你一件法兵!”
葉天生笑看自己的弟子離去,這才轉頭向雲端之中驕傲道:“竹沅,如何?我的弟子,心性不錯吧?”
從濃密的雲霧中,淡淡顯出一條窈窕的人影。
“我徒兒都贊不絕口的人物,又怎麽會差了!”
随着一個清冷的聲音,一張冷豔無比的臉露出真容,原本這副面容應該完美無瑕,但無論誰看到她,第一眼隻會注意到左頰上一條長長的傷痕。
自外側眼角起,直達喉間。
這是陳年舊傷,但依然觸目驚心,可見當年的情形有多麽的驚險。
但奇怪的是,即使這樣明顯的傷痕,也依然無損她的美麗,隻是給她更增添了幾分冷厲凄美的氣息。
龍虎山兵家水月軒一脈之主,蕭竹沅。
她的口氣冷冷的,但眼眸之中,卻掠過了一絲陰翳。
“隻是……”
“隻是什麽?”
葉天生隻顧着高興,壓根兒沒有注意蕭竹沅逐漸陰郁的表情,不過她反正幾百年也不曾笑過,本來也足夠沒有表情。
“他的回答,跟那個人……實在太像了!”
蕭竹沅輕輕地歎息:“你的弟子,未來必然是人中之龍,但他也與那個人一樣,壓抑着一些我們所不能知道的事,我擔心……”
“竹沅!”
葉天生的語氣之中,已經帶上了幾分責備之意。
“大師兄已經故去,不管以前多少恩恩怨怨,到此也該了結……”
蕭竹沅臉色一變,目光霎時冷得像三九天的堅冰,不待他把話講完,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等到她的身形完全消失在山間的濃霧之中,才忽然在她離去的方向,飛出一道光華,葉天生伸手一抄,接在手中。
“這個,給你徒弟!”
蕭竹沅的聲音,依然是又冷又硬。
葉天生無奈地搖頭,這個師妹與魯師兄的恩怨糾葛,至死未休,隻怕是永遠也沒有辦法消弭了。他細看手中收到的那物,卻赫然吓了一跳。
“師妹,你這又是何必?這件東西,你也舍得?”
馮子康返回小竹林草廬之中,他渾身是汗,這場問道的儀式雖然隻有短短辰光,卻好像耗去了他所有的精力。
不過這種疲勞的感覺又讓人非常舒服,有一種幹脆的爽快感,就好像辛辛苦苦參加了一場比賽,最後耗盡力氣驚險得勝那麽讓人心滿意足。
“好一個問道之階!好一座問心台!”
馮子康不由贊歎,雖然他迄今還覺得兵者乃是小道,比不上魔道的氣宇恢弘,但經過長時間的錘煉與修行,他胸中一顆兵道的争勝之心卻是越發純粹。
問心台之上,字字句句并無虛言,他甚至能感覺到道的共鳴,這種體悟,讓他如飲綢缪,渾身暢快。
沒過多久,葉天生也從落日峰回來,交給他一塊鑄鐵兵符,兵符之上,刻着一個善字。
從此時開始,馮子康就可以憑着兵符前往善功堂領取任務,開始獲得善功點數。
“心法與神通,相符相成,要學神通,必得以善功點數到善功堂中交換,就算是我,也不能私相傳授,不過你研習之中,若有什麽不明之處,自然可以找我來詢問。”
師父隻能傳授心法,不能傳授神通,這是爲了慎重傳法之意,以防有些師父溺愛弟子,随意傳下神通,日後弟子爲非作歹,無法克制。
馮子康自然知道這善功堂的要緊之處,點頭稱是。
“接下來我就要傳你小竹林一脈心法,這心法源自太公,後曾傳至留侯,我小竹林一脈,正是‘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妙算心法’的嫡傳正宗。”
他取出一塊白玉兵符,交到了馮子康手上,這兵家秘傳心法,與普通引氣法門大不相同,自然要妥善保存。
“我們這一脈的心法,關鍵在一個算字。‘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而況于無算乎’,徒兒你可懂得其中的道理?”
在戰之前,一切都算得清清楚楚,自然勝率大大提高,算得少了,勝負難料,要是完全不算,那就是碰運氣。
“妙算心法,就是一門講算術的學問。”
這個算術,可并不是數學,雖然心法之中跟數學計算也大有關系,但更重要的,是對形勢的判斷,天時地利人和,各種因素的取舍與比重,決定了最後的結果。
這并不是預知的神術,而是根據推理來得到最有可能發生的後果,而通過某些因素的改變,來影響最終結局。
口訣玄奧異常,幸好入門之處,還算淺顯,馮子康細心體悟,更覺其中奧妙無窮。
“另外……”
葉天生的臉上有幾分猶豫,他輕輕撫着袖中那件蕭竹沅留下的法兵,心中感慨萬千。
“剛才師父說要送你一件法兵,你那魂骨劍雖然厲害,卻不合使。這件東西,倒是與你的心性相合。”
他取出那件法兵,慎而重之地擺在桌上。
馮子康難得見到師父這副表情,不由也好奇心大起,望向桌面之上。
一柄鐵劍。
一柄斷刃、鏽迹斑斑的鐵劍。
鐵劍安靜地躺在桌上,鋒刃之處,有着密如蛛網的裂痕,通體是難看的黑色,灰溜溜地并不起眼。
“徒兒啊,你可千萬不要小看于它……”
葉天生摩挲劍身,唏噓不已。
“在劍心未失,鋒刃未折之前,它還是一把傳說中的神兵……雖然我們得到它的時候,劍心已碎,隻是勉強維持一個形體,大概隻能算得上黃級五品的法兵。”
“劍心?已碎?”
劍也有心?馮子康有些愕然。
“後來……又發生了一些事,這柄劍不忍見世間苦楚,悲鳴自斷,也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自……自斷的劍?這樣的劍,要來有何用處?
“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麽緣法,讓你得到了這柄劍,但是既然她……”葉天生含含糊糊,并未說出蕭竹沅的名字,“她要把這柄劍給你,那就是希望,你能夠成爲像上次用這柄劍的那個人一樣了不起的人物,不是像師父這般無用……”
葉天生自嘲地笑了笑。
“此劍無名,是你魯師伯年輕時候的佩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