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小巷裏,三四個二十歲出頭的黑衣男孩攔在Ansel的面前,Ansel彼時不過才十三歲,他雖然學習過跆拳道,然而雙手難敵四拳,哪是這些人的對手。
Ansel暗想自己真是好運,跆拳道館就在這巷子裏,以前都是司機親自到道館門口來接他,他今日不過是早下課十幾分鍾,想着司機沒來,就打算自己走出巷子,去馬路邊等他。
哪知,就這樣被小混混撞上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乖乖地将兜裏的錢掏出來,遞給那些人。在生命面前,他素來是個識時務的俊傑。
幾個混混打開錢包一看,竟然有兩千多現金。
他們有些得意,又看了眼Ansel的手表跟他脖子上的吊墜,再次動了歹心。“把你的手表跟吊墜都給我們!”
Ansel眼裏目光微閃,錢他可以給他們,但這手表不成,這可是他第一次參加鋼琴比賽獲得第一名後,媽咪送給他的禮物。見Ansel不肯配合,兩個孩子打算吓吓他,Ansel拼着挨打的下場也不肯乖乖交出手表和吊墜。
其中一個少年抓住Ansel的衣領子,另一個少年提起腿,踹了他幾腳。Ansel盡量用手護住自己的頭,暗道等會兒接他的司機來了,一定要報警抓住這兩個小混混。忽然,Ansel身後響起一個女孩的聲音:“放了他,不然我開槍了!”
幾個混混們愣了,Ansel也挺直了背。
他轉過頭,看到一個身穿過膝短褲跟白襯衫,雙手持槍,紮着單馬尾的女生。女生身高與Ansel持平,她面部表情很冷,端着槍的樣子竟有幾分唬人。
見到那小女孩手上的槍,兩幾個男人都是一愣,然後同時哄笑起來。
“小丫頭,騙鬼吧?哪兒買的槍啊,看上去還挺像那麽回事。”
拽着Ansel的男人笑得漫不經心,然後松開手,大步朝女孩走過去,一副肆無忌憚的樣子。那女生瞳孔一縮,又冷聲威脅道:“再敢上前一步,我真開槍了!”
混混笑容更深,不僅沒停下腳步,反倒走得更近。
女孩眉梢一挑,她用力扣動扳機,子彈落在男人的腳邊,那一塊水泥地上頓時碎了。
除了女孩之外的其他幾人都驚呆了,尤其是那個站在小女孩面前的褐發混混。
四個混混對視一眼,轉身就跑,步伐慌亂。
Ansel吞了口唾沫,看女孩的眼神充滿了畏懼。女孩收起手槍,背着她的書包,轉身就走。Ansel猶猶豫豫了許久,也緩緩地走出小巷子,穿過巷子就看到來接他的司機。他鑽上車,司機見他被打了,忙問是出了什麽事,Ansel像是被吓傻了,呆呆地搖頭。
那天回去後,穆蘭夫人見到他腿上跟臉上的烏青傷痕,大發怒火,并且給他加派了兩個保镖。
Ansel本以爲自己跟女孩再也不會見面,他念的是Z市的龍港私立貴族中學,星期五放學後,他坐進車内,正巧看見隔壁佛諾蘭小學放假了。佛諾蘭小學是封閉學院,裏面教學嚴謹,本來Ansel也想去這所學校念書,但因爲要住校,所以在挑選學校的時候被穆蘭夫人淘汰了。
Ansel坐在車内,窗戶搖下來一半,車子從佛諾蘭小學門口駛過,他無意一瞥,竟然看見了那個救過他一次的女孩。女孩穿着佛諾蘭小學的墨藍色校服,她表情有些冷,好像是天生的。
她還在讀小學?
幾年級了?
想到女孩面無表情開槍的一幕,Ansel趕緊收回視線,生怕被女孩子發現了。
那以後,Ansel每天早晚路過福諾蘭中學門口,都忍不住朝裏面看一眼。
又這樣過了一周,他家隔壁的房子裏突然搬來了住戶。Ansel在屋内彈鋼琴,做飯阿姨在廚房裏做飯,他聽到隔壁有動靜,忍不住打開門往隔壁瞄了一眼,發現走廊裏站着好幾個黑衣大漢。
那些大漢表情冷冽,看上去很不好惹的樣子。
Ansel正打算關門,忽然看到對面的門打開,一個身穿牛仔背帶褲的女孩抱着一顆籃球走出來。Ansel猛地睜大眼睛,竟然是那個女孩子!
女孩子根本沒看到門縫後面的Ansel,拿着籃球進了電梯,走廊裏有兩個大漢跟着走進電梯,看來是負責保護她的。Ansel關掉門,身子緊靠着門闆,他隐約猜到了隔壁新住戶的身份了。
第二次正式見面,是在小區的運動場上。
Ansel今天跟沐陽見了面,兩個人去遊樂場玩瘋了,回到小區已經傍晚了。他穿過運動場,這是回家的捷徑,忽然,一顆球不知道從哪裏飛了過來。
砰——
Ansel鼻子一酸,腦子裏山崩地裂,少年纖細的身體倒在地上,鼻子裏流出血來。
這時,有一個人影跑過來,那人先是撿起球,将球拍幹淨,然後單手抱着球,走到Ansel身邊,居高臨下看着他,冷冰着一張臉,問道:“起得來麽?”
Ansel試着爬了起來,腦袋倒是不痛了,可鼻血還在流。
他何時受過這等欺負,鼻血在流,生理眼淚也快落下來了。
女孩見他像是要哭了,頓時蹙起眉頭來,“還是不是男人,不就是被球撞了一下麽,哭什麽哭!”女孩那鄙視的眼神,有些刺激到了Ansel。
“你、你這丫頭怎麽這麽不懂事!是你的球撞了我,你不賠禮道歉就算了,還盡說風涼話!”Ansel疼得生理眼淚直流,那雙蔚藍色的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挺…萌。
姜歆被自己心裏突然冒出來的念頭給吓了一跳。
她多看了眼這個少年,十三四歲的模樣,身高約莫一米六五,穿着白色的襯衫,一張混血面孔煞是好看,蔚藍色的眼睛也挺特别。姜歆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剛才的确是她的球撞傷了這個少年,她心裏有幾分煩躁,第一次遇到這麽愛哭的男孩,她有些招架不住。
姜歆壓低聲音,用讓Ansel背脊骨發寒的陰測測的語氣說:“不許哭!”
Ansel眼淚暫停了一秒,他用力閉上眼睛,眼淚是沒流了,鼻血卻還在一股股地往下流。
姜歆被少年那一臉鼻血吓到了。“對不起,是我不對。”女孩木着臉道歉。
見血還是不停地流,她這才放下球,走到Ansel身邊,用一隻手拖住他的後腦勺,另一隻手扶住他的下巴,讓他腦袋朝後仰。Ansel被女孩的動作驚到了,他閃爍着一雙蔚藍的眼睛,迷茫地看着女孩。
男女授受不親啊姑娘…
“仰着頭,過會兒就不會流鼻血了。”女孩就那樣抱着他的腦袋,帶着他一步步走到休息的椅子上。女孩坐在椅子上,讓Ansel跪在她面前,兩個人對望着。
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這個女生,她皮膚很好,眼睛是中國人特有的棕色,鼻子并不是特别的挺,卻很秀氣,那張小嘴是櫻紅色,像是櫻桃成熟的色彩。這是個很好看的女生,就是話少了點兒,彪悍了一點兒。
一會兒後,鼻子果真不流血了。
“好了。”
姜歆毫不留情地推開他,撿起地上的球,潇灑地走了。
Ansel站起身,望着那女孩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見,這才用腳踩了一地的鼻血。
…
每到周六周天,Ansel都能看見那女孩在籃球場打球的背影,她總是一個人打球,很少說話。
看到女孩子站在三分線,揚手準确的将球投進籃球框裏,Ansel躲在運動場後方的樹下,睜大了眼睛,眼裏有微弱的崇拜的光芒。他最愛鋼琴,夢想成爲一名成功的鋼琴家,他很愛護自己的手,所以從不曾摸過籃球。爲了保護手,他現在也沒去跆拳道館學跆拳道了。
大概是第一次見面女孩給自己留下的印象太彪悍了,Ansel都不敢跟女孩子搭話,連跟她走在一起的勇氣都沒有。他覺得自己就像電視上報道的跟蹤犯,猥瑣極了。
眼瞅着女孩要打完籃球了,Ansel像隻兔子一樣跑開。
他跑進電梯裏,反反複複的按開門鍵,按了二三十遍,女孩終于跟他的保镖來了。Ansel故意露出一臉偶遇的驚訝之色,“是你啊?”Ansel往電梯裏推了推,騰出空間來。
姜歆看了他一眼,高冷的嗯了一聲,便走進電梯。
電梯上樓的半分鍾時間裏,女孩也不曾多看他一眼,而躲在她身後的Ansel,則一直将目光放在女孩身上。
又過了一個多月,他與女孩已經在電梯裏偶遇過十幾次了。
這天,周五的晚上,Ansel再次在電梯裏跟放學回家的姜歆偶遇到了。兩人一前一後走出電梯,Ansel站在自家門口,他忽然回頭看了眼正在開門的姜歆,鼓足勇氣問了句:“你、你叫什麽名字啊?”
姜歆馬尾一甩,回頭看着他,臉上的表情…完全是沒有表情。
Ansel以爲她不會告訴自己,他打開門,準備進去,卻又聽到女孩說道:“姜歆。”
Ansel從屋裏伸出一個腦袋,沖打算進屋的姜歆說:“我叫Ansel。你是哪個歆字?”
“‘歆然如聞其馨香,肅然如睹其形容’的歆。”姜歆說完,就進屋去了。
Ansel回到卧室打開筆記本,搜索了這句話,才知道是歆慕的歆。他拿起紙筆在筆記本上寫下姜歆的名字,末了,又在那名字後面備注了幾個字:高嶺之花,隻可遠觀不可亵玩焉。
那之後他們偶遇的機會越發多了起來,還有幾次,他也曾在隔壁佛諾蘭學校門口看到過她幾次,她身邊偶爾會出現一個女生,兩人站在一起話也不多的樣子。漸漸地,Ansel似乎沒有那麽怕她,秋冬的時候,他見她一個人在籃球場上打球,覺得她好孤單。
明明陪在她身邊的人很多,可他就是覺得她心裏是孤單的。
“我可以加入嗎?”Ansel穿得跟個小王子似的,精緻的咖色小西裝,還戴着領結。
快過年了,Z市冷得不像話,姜歆隻穿了件毛衣跟黑色長褲,一雙白色的運動鞋跟着她跑動,略長的頭發紮成馬尾,她在球場上飛揚的樣子,真的很讓抓人眼球。她回過頭來,臉頰微紅,看上去竟沒有那麽高冷了。
姜歆摸了摸汗,很是懷疑地問了三個字:“你行嗎?”
Ansel:“…”
是男人聽到了這話都會不悅。
瞧見姜歆眼底的鄙夷,Ansel很是不服氣。他打腫臉充胖子,從姜歆手中搶過球,他沒有玩過球,覺得運球挺簡單的。他試着拍了拍,這才發現運球這東西跟他想的根本就不一樣。
他不會運球,球跑到哪兒他就跟着追去哪兒,又因爲穿着皮鞋,還一腳踩在了球身上,摔了個狗吃屎。
十三歲的美少年趴在地上,那畫面可就好看了。
Ansel滿臉通紅趴在地上,好不容易鼓足勇氣站起來,卻見姜歆單手抱着球,朝他豎起一根中指。
“你,不行。”姜歆搖搖手指,她面對着Ansel,背對着籃球闆。姜歆忽然彎下腰,弓着腰,雙手運球,那籃球在她的掌心裏來回跳動,虛虛實實,看不清實體。姜歆忽然抱住籃球,轉身、跳躍、雙臂上揚,投球。
砰——
籃球在籃框鐵圈上轉了一圈,然後從網子裏掉了下去。
Ansel眼裏的不服氣淡去,變成了服氣。
他沒再參與,就坐在椅子上,看姜歆一個人打球、一個人練習花樣招式。
過年那天晚上,Ansel突然聽到隔壁屋裏傳來争執。他站在貓眼後面,看見姜歆家的大門開着,而姜歆的母親正在怒罵一個穿黑色風衣的男人。那男人不知道說了什麽,引得姜歆的母親朝他砸東西,男人又對姜歆說了點什麽,這才垂頭喪氣走了。
男人一走,姜歆家的門就被關上了。約莫過了一個多鍾頭,Ansel又聽見隔壁門開了,他湊到貓眼上一看,發現是穿着運動褲和羽絨服的姜歆。Ansel站在陽台上,看着姜歆圍着操場一圈一圈的跑,隐約的,他還聽到了隔壁屋内姜歆母親的哭聲。
姜歆跑到腿腳無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她坐了很久,身上的汗全部變冷,這才覺得夜晚好冷。
“起來,地上冷。”
聽到聲音,姜歆擡起頭,見是隔壁的小子。她冷臉上勾起一抹笑,也不知道是今晚太冷,腦子被凍僵了,還是她心裏真的太悶了,她突然開口說:“那個人是我的父親。”
Ansel愣了下,幹脆陪她一起坐在地上。
“他是個混子,從打手混成了一個大哥,他無惡不作,手裏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我媽媽想要他回歸安甯生活,不想再日日爲他提心吊膽,可我爸爸不答應。他說他走到這個位置上了,想退也退不了了,他得罪了太多人,他隻能變得更強,一旦他有了退出的念頭,等待他的就是無窮無盡的麻煩,甚至是死亡。”
“我媽媽深知他說的對,她很愛我的爸爸,卻又覺得我爸爸是個惡人,他幹盡了壞事,遲早是要遭報應的。我的媽媽過得很痛苦,我也是。我們出門都要帶着保镖,我的爸爸不許我交朋友,擔心被人利用。我知道他不是個善人,我心裏也很埋怨他,可是我也愛他,誰叫他是我爸呢?”
“這次回來,我爸爸說他要離開一段時間,讓我們盡量不要出去,出去也要多帶些人。我跟媽媽都知道,有人在報複他。我們一直在等這一天,我們知道遲早會有這麽一天,可真的來了,我還是希望他能平平靜靜。哪怕他是個惡人,我也希望他平平安安。”
姜歆揉了揉自己的臉,又道:“跟你說這些做什麽?回去吧,冷了。”她站起身,甩了甩腿,一頭闖進昏暗的燈光裏,留給Ansel一個孤獨的背影。
Ansel回到家的時候,姜母沒有在哭了,他在姜家門口站了一會兒,站到新年倒計時的最後一秒。
“春節快樂,姜歆。”
Ansel最後看了眼姜家緊閉的大門,這才回了自己家。
…
三月份,程清璇跟幽居結婚,Ansel随着父母一起出席。
沐陽喜歡清璇姐姐,整場婚禮上,新人笑得歡顔,沐陽誠心祝福他們,等婚禮結束後,沐陽卻躲在莊園的噴泉池旁紅了眼睛。Ansel将沐陽的痛苦看在眼裏,第一次在心裏琢磨,明知道喜歡清璇姐姐沒有結果,沐陽還要自我折磨呢?
他陪他去了酒吧,看着沐陽将一杯杯冰涼的酒水灌進腹中,不由得皺起眉頭來,擔憂不已。
沐陽喝醉了,又哭又鬧,握着他的手喊清璇姐姐。
他搖頭苦笑,哄着騙着将沐陽弄出去酒吧,給送了家。他自己打車回家,今晚穆蘭夫人跟漢諾在莊園過夜,家裏隻有他一個人。他走出電梯,發現搬家公司的人正在搬姜歆家的東西。
“你們這是在做什麽?”Ansel的語氣隐隐帶着憤怒。
想到了某個可能性,Ansel心中竟然慌了。
那些人愣了愣,這才說:“這家人公司前些日子破産了,房子已經賣出去了,我們隻是負責幫忙搬家具的。”
Ansel臉色劇變。
真的搬走了!
一聲不響她就搬走了?
“他們搬去哪兒了?”
“不知道,好像是搬到其他市區去了。”
那一夜,Ansel沒有合過眼。第二天,Ansel跑去了佛諾蘭小學,找到姜歆那個朋友。他向那女孩詢問姜歆的下落,女孩多少知道些姜歆的家庭情況,以爲他是對姜歆有害的人,還不肯說。Ansel騙她說自己是她的表哥,女生這才告訴他,姜歆前天一大早就辦了退學申請,現在她也不知道姜歆去了哪裏。
Ansel再也沒有見到過姜歆。
有一次,他偶然在報紙上看到了大年三十晚上出現在姜歆家的那個男人,報紙上介紹說Z市黑幫頭目姜昊落馬,他不僅販毒,也曾殺過人,還曾制造過好幾起駭人聽聞的大事故,其中就包括去年的商場砍人事件。他被判槍決,跟着他落馬的幾個手下有的被判死刑,有的被叛終身監禁剝奪政治自由,也有的判了幾十年勞刑。
Ansel看完報紙後,心揪成了一團。
她現在還好嗎?
十六歲那年,Ansel參加了亞洲青少年鋼琴大賽,大賽上每個參賽者都必須表演一首自己創作的曲子。他坐在練習室裏,在空曠的屋子裏演奏着那首後來讓所有評委高度贊賞,并且斬獲冠軍的曲子。
他在第一遍練習的時候,沒有看琴譜,他望着身下的黑白鍵,指尖在上面跳躍,他看着、看着,幾滴淚突然砸在鋼琴上。他在決賽上演奏了那首被命名爲《夜》的鋼琴曲,評委在聽完曲子後,問了他一個問題。
“你的作品裏面藏着一個靈魂,我是否可以冒犯的猜測一下,你在創作這首曲子的時候,腦海裏是不是藏着一個人?”
Ansel愣了愣,他沒想到評委會品出他這首曲子的靈魂,他沒有回答,反而問了句:“老師,你爲什麽這麽問?”
那評委答道:“因爲在你表演的時候,我在你眼裏看到了初戀的影子。”
Ansel沉默了很久,一直沒有回答問題。當他雙手捧着獎杯,帶着一身榮耀走下台。他穿梭在逼仄卻輝煌的後台走廊裏,才後知後覺明白,原來,他喜歡上了一個人,也才明白,他弄丢了自己的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