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初季節,整片山綠意蔥蔥,潺潺溪水裏倘着魚兒,是個睡覺的好時節。
那别墅庭院裏,放着一張梨木長桌,煮好的茶還在冒着袅袅熱氣。藤搖椅上坐着一個男人,他躺在搖椅上,搖椅每晃動一下,那頭黑如墨的長發便會跟着輕輕搖。
太陽照在夢玄機如玉般白皙淨滑的臉上,男人眼睛閉着,黑色睫毛在微微地抖。明明睡着了,他的眉頭卻不安地蹙着,那過分漂亮的唇輕輕翕動着,嘴裏時不時喊出幾句不清楚的話。
睫毛顫了顫,庭院内響起男人冷漠卻不安極了的聲音:“等我!”他的的語氣裏,包含了絕望跟悔恨。
那個女人,着一身墨綠色對襟襦裙,站在城門口對他招手,那巴掌大的秀麗臉頰上,滿是不舍。她對他招手,用唇語一遍遍地對他說:“我等你回來。”她看着他騎馬揚長而去,又低頭撫摸自己的腹部,低聲說了句:“我和孩子,都等你回來。”
畫面一轉,他的面前躺着一具殘破腐敗的女人軀體。
見到這幅畫面,夢玄機一直安靜搭在藤搖椅扶手上的手猛地捏緊,上面布滿了青筋,“令月!令月!”一聲聲無助的呼喚從男人嘴裏發出,男人頭顱忽然猛一陣搖晃,庭院裏那汪自後山引進的冰涼山泉,像是受了男人情緒的感染似的,本來靜靜流淌的泉水表面,激蕩起層層波紋。
聽到這動靜,屋内忽然發出來一隻五彩斑斓,形态酷似喜鵲,頭頂卻長了獨角的鳥獸。鳥獸落在夢玄機肩頭,大聲地啼叫。這鳥叫聲有些奇怪,像是孩子的哭聲。
聽到動靜,跟着從屋裏飛快跑出來一個五十歲左右的銀色西裝男人,邊跑邊問:“雀吻,怎麽了?”
那叫雀吻的鳥一個勁地啄男人的肩膀,西裝男人這才注意到夢玄機的異常。
“先生,快醒醒。”男人冰涼的手貼在男人額頭,冰涼的體感灌入夢玄機的感知内,唰的一下!夢玄機睜開眼睛,一雙墨色的雙眸裏,還裝着來不及散去的極度思念跟忏悔。
夢玄機望着面前的翠竹白牆,呼吸甚是淩亂。
西裝男人恭順地站在一旁,他将夢玄機的狼狽看在眼底,并沒有出聲詢問。夢玄機張嘴長籲了一口氣,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問道:“今天是幾号了?”
男人不用細想,張嘴便應道:“4月4号。”
夢玄機略微沉默,他從搖椅上站起身,忽然歎了一聲,道:“原來又是一年清明啊…”
西裝男人仰頭看着先生的背影,總有一種先生随時都會消失的錯覺。
夢玄機仰頭看着天空中,從雲層中折射出來的太陽的光芒,眼睑微垂,蓋住他的黑眸。“丁橋,準備些紙錢和祭品。”夢玄機突然說。
丁橋點了點頭,“我這就去準備。”
夢玄機給自己倒了杯熱茶,他端坐在梨木桌旁,春季後山這片林子裏總有無數的鳥叫獸,那都是生命。他喝了口茶,眼神裏藏着些落寞,以前多年過去了,那個人的五官從他腦海裏模糊。
許多年不曾做過這個夢了,再次夢見,那種絕望悲痛依舊折磨得他疼得撕心裂肺。
他喝了口茶,心中的疼痛不僅沒減少,反倒更悶疼。
。
快到黃昏時候,夢玄機才提着籃子來到後山。
後山半山腰上,有一堆墳包。
那墳墓看上去很幹淨,沒有雜草,隻有墳墓前已經風化的墓碑在提醒着他,無論墳墓如何修葺,那死去的人,是真的已經走了千年了。夢玄機将祭品擺在墳墓前,他一言不發,安靜地跪下,用玉箸般修長漂亮的手指,輕輕地拭擦墓碑。那上面的字已經看不清了,但隐約分辨出兩個字的輪廓——
令月。
“令月,我來看你了。”
夢玄機望着那墓碑上模糊斑駁的字,心裏再次生出一種無力感。“一千年了,我早已成就了99對姻緣,可你呢?你回來了嗎?”
無論他說什麽,回答他的,永遠隻有風聲樹葉飄搖聲。
夢玄機拿起紙錢,點燃,放在那盆裏慢慢地燒。那紙很快便點燃,黑色的紙灰漫天飛,卻又慢慢地掉了下來。所有的紙灰,都掉在了那個盆子裏。就好像,再也沒有遊魂需要用到它們了。
夢玄機看着這一幕,微微一怔。
以往,每一次他給已故亡靈燒紙,這紙錢都會飄散開,飛向四處。可今日,這些紙錢全都回到了盆子裏,這說明了什麽?
夢玄機跪立的背影,逐漸變得僵硬。
他瞳孔微微放大,心裏生出一個讓他心跳加快的想法。
難道,令月的已經轉生了?
“令月,你終于是要回來了嗎…”
。
夢玄機回到屋,丁橋正站在屋檐下迎接他,一見到他,便疾步走上前來,說道:“先生,Z市那位王管家打電話來,說他們家先生回來了。”
夢玄機微愣,“回來了?”
“嗯。”
“他在電話裏可有說過什麽?”
“王管家什麽都不清楚,隻是按照您的吩咐,一看到那位先生回來,便第一時間給您打電話。”丁橋恭敬地說。
夢玄機點點頭,便走進了屋子。
丁橋站在屋檐下搖搖頭,他跟着走進屋,去到先生的房間。一推開門,卻發現這古色古香的卧房裏,根本就沒有先生的身影。先生來無影去無蹤,丁橋早就習慣了,他退出屋子,将房門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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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七歲的少年坐在院子裏的長椅上,他手裏拿着一串紅蜜蠟珠子,他精神有些虛弱,皮膚嫩的像是新生嬰兒。
低頭看着那串紅蜜蠟珠子,男孩滿眼都是迷茫。
他是誰?
他來自哪裏?
他隻記得,自己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個布滿了寒氣的洞府裏,那洞内開滿了藍色妖豔的花。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渾身赤裸,隻手臂上有着一串紅色的蜜蠟珠子。他不記得自己是誰,隻隐約想起曾有個人跟他說過,要他醒來後,去Z市,去那間森林别墅。
他依言照做,此刻便安安靜靜的坐在椅子上,等待有人來給他解答謎底。
夢玄機是突然出現在男孩的身邊的。
他看着身旁的稚嫩少年,少年穿着白色棉質的長衫和米色休閑長褲,顯得他有些過分單薄和虛弱。他就像是一隻螞蟻,輕輕一捏,死無全屍。
“好久不見。”夢玄機走到少年身邊坐下,像老朋友叙事那般,很平靜地開口。
少年微微擡頭,清靈長眼黑的像是深淵。他看着夢玄機,終于開口說話了:“是你讓我來這裏的?”他記得這個男人的聲音。
夢玄機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心裏有很多疑問,關于你是誰這個問題,我不能告訴你。有一天你若能想起來,那便是天意如此。”
少年眼睛眯起,在思考他的話。
夢玄機讓他自己思考,并不着急。
好一會兒後,少年問了個問題。“我叫什麽名字?”
夢玄機盯着少年的臉看了很久,就算是重塑了靈魂,他的模樣還是沒有變過。夢玄機看得出來少年眼裏那股求知的欲望,他一狠心,搖了搖頭。“你若不介意,從今天開始,可以叫做…”夢玄機頓了頓,不知想到了什麽,便又說:“蔣落凡。”
落入凡塵的天使,才會那麽善良。
少年蹙了蹙眉頭,在考慮這夢玄機的這個建議。
“這珠子你戴着,你現在身體情況不穩定,需要它。”
聞言,蔣落凡非常配合的将珠子戴在手上。
夢玄機以爲少年永遠都不會再想起那段本該不存在的記憶,隻在森林别墅小住了幾日,便放心的獨自離去,去尋找那個人的轉世。他算得出所有人的命數,卻算不到自己心心念着的那個人身在何處。他滿世界遊走尋找,這一找,便是五個月。
某一日,他接到一封信,是别墅森林裏的王管家發來的。
王管家在信裏說,他家年輕的先生最近身體有些不适,總是會在半夜裏做夢驚醒過來,醒來之後,又會忘記夢裏的内容。
夢玄機覺得這情況不正常,便匆匆趕回Z市。
他檢查了蔣落凡的身體,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這個人的記憶早被他奪走了,按理說,他斷然不會再想起那些片段才對,可是很奇怪,他竟然會在夢裏夢到那段過去。
搞不清楚蔣落凡的身體到底出了什麽狀況,夢玄機便在森林别墅裏住了下來。
每天,那個蔣少爺都在看書,他則在一旁獨自下棋博弈。就這樣,兩個人竟然和平的共處了半個月。
這一天,附近的獵場裏來了一群城裏的闊少爺公子哥。
夢玄機放出神識掃了一圈,發現竟然是熟人。
那對熟人,正是幽居和程清璇。他對他們印象深刻,因爲他二人便是他促成的第99對姻緣。這兩個人,是典型的情深緣淺,注定不能在一起的怨侶。不知是哪裏出了錯,本該生在同一時空的兩個人,硬是被紛紛拆開。一個注定要死在24歲那年,另一個注定終身不娶。
他想要修功德換取令月的轉世,便要完成99對姻緣,而這每一樁姻緣,都是程清璇和幽居這樣的難以搞定存在。
夢玄機深思熟慮了許久,最後選了一個折中的法子。
他讓本該在24歲那年就去世的程清璇,靈魂重生到了50年之後,遇到了另一個時間點裏的幽居,從而展開戀愛。在爲程清璇選擇重生身份的時候,因爲那隻叫雀吻的鳥不小心啄了一口夢玄機的手背,他手一吃痛,本來該落在‘人類’字上面的筆尖,卻陰差陽錯的落在了‘犬類’上面。
正是因爲那一個錯差,導緻程清璇成了史上第一個重生在一條狗身上的人。
因爲他這種強行讓人魂穿的做法是違背天理的,那程清璇跟幽居這一生想要在一起,注定多波折。夢玄機提前算出,就算是讓這兩人在五十年後相遇相愛,卻也改不了注定有緣無分的結局。
于是,他在偶然卻又必然的情況下,賣給了他們兩條紅蜜蠟手鏈。那手鏈,除了有感知對方生命現象的作用外,更重要的作用是,它能承載靈魂。
在他改寫的命運下,程清璇必定會死在那場地震中,她本身雖有血色藍的作用,可以在特定情況下穿越回幽居身邊。可她親身孕育了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從小吸取她的身體能量,早就将她體内血色藍的力量吸收走了。所以那次,程清璇必須死。
後來,那個長大的孩子在知道了自己是導緻父母不能相守的原因後,又選擇将自己犧牲在母親的腹中,成全父母的姻緣。
那孩子是夢玄機看着長大的,他到底是舍不得看着一個善良的孩子就那樣消失于虛無之下,便在醫院裏摘取了程清璇手上的紅蜜蠟手鏈。将程念幽的靈魂收進了手鏈裏。那一切,發生在2023年,他将承載着程清璇靈魂的紅蜜蠟珠子,藏進了西藏那片長滿了血色藍的洞中。
血色藍有滋補養育靈魂的功效,夢玄機在那一年将珠子放進洞府中,經過六十年的錘煉和修補,程念幽的靈魂終于修補完成。程清璇回來了,但因爲記憶被奪走,成了一個誰也不記得,毫無過去的透明人。
見是幽居和程清璇,夢玄機這才放下心來,他正打算收回神識,卻看到了另一個方向的森林裏,有兩個小女孩在林子裏玩耍。那兩個女孩年紀都不大,一個看着才三歲多,另一個約莫七歲。
那三歲女孩手腕上戴着一個翡翠玉镯,另一個女孩穿着一身白色的短裙,她站在一棵樹上,一雙紫色的眼睛格外漂亮。
“默默,我們好像迷路了…”站在樹上的女孩對下面的小女孩說。
叫默默的女孩聽到這話,頓時就憋氣嘴來,“小姐姐,咱們會不會被狼吃了啊?我們是偷偷跑出來的,現在又迷路了,爸爸他們找不到我們,一定會吓死的。”小孩子說哭就哭,一癟嘴就滾淚珠子。
那白裙女孩從樹上爬了下來,她牽起默默的手,故作鎮定地說:“沒事,我們一邊做記号,一邊走。這樣,就不會走重複的路了。”
兩個女孩在樹林裏轉悠,一直走不出去。
夢玄機看着這一幕,覺得有趣。
他見兩個小女孩又走回了原地,笑了笑。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下一秒,整個人消失不見。
“小妹妹,迷路了嗎?”
淺笑的聲音,明明很冷淡,卻不讓人覺得有敵意。
醉令月和幽默擡起頭,看到了坐在大樹上的叔叔。那叔叔穿着銀白色的中國風短衫,一條腿悠閑的擱在樹枝上,長發飄飄。幽默擡起手指指着夢玄機,對醉令月說:“小姐姐,神仙…”
醉令月吞了口唾沫,下意思往後退去一步。她眼珠子轉了轉,看着特别鬼機靈。現在這裏隻有這一個大人,說不定他是帶他們走出這個鬼地方的唯一契機…
醉令月很快就想明白了利害,便又上前一步,她雙手躲在後背打擺子,小嘴裏卻乖乖地喊了聲:“美人叔叔,你可不可以送我們回去?”
夢玄機看着那小女孩,笑容更深。
“美人叔叔?”
他摸摸下巴,覺得這稱呼倒是不錯。他一個跳躍從樹上下來,落到了醉令月的面前。“走吧。”夢玄機一轉身,直接朝獵場那棟别墅走去。醉令月跟幽默屁颠屁颠跟上,生怕走慢了。
走了個把鍾頭,就見到了那棟雙排别墅。
夢玄機站在别墅旁,停下腳步,“就送你們到這裏。”
醉令月牽着已經走累了的幽默從他身邊越過,兩個小女孩朝别墅走去。在走近别墅的時候,醉令月忽然轉過身,那紫旺旺的眼睛裏裝着少許感激,醉令月勾勾唇,笑得特别甜。“謝謝美人叔叔。”
美人叔叔愣了愣,他看着醉令月的笑容,納悶地想,這丫頭這麽笑,笑起來就這麽好看,長大了還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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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養成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