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沒有,那人跟你的關系…”話說到一般,夢玄機突然閉了口。他擡起眼睑睨了眼程念幽并不顯老的臉頰,又笑着說:“記得第一次見到你,你才十多歲,轉眼間,你已是一個半隻腳踏入花甲門檻的人了。”
程念幽抿着嘴,笑容更加親切,“我也記得,認識你的時候,你便是這個模樣。直到現在,你仍是這幅樣子。”程念幽打量着夢玄機的臉龐,說道:“玄機,你是不會老麽?”
“怎麽不會老?”夢玄機搖搖頭,“你也知道,我并不屬于這個世界,我們那裏的時間,跟你們這裏的時間略有些不同。我會變老,但衰老的速度,很慢很慢。”
程念幽點點頭,他早就知道夢玄機身份不簡單,也猜到了他不屬于這個世界。程念幽給彼此倒了杯滾燙的熱茶,他望着那茶水,忍不住問了一句:“玄機,你一直留在這裏,遲遲沒有回家,是爲什麽?”在異國他鄉流浪多年,一定有什麽在支持着夢玄機繼續等待。程念幽對此好奇了很久,若非今天聊到了這話題,他無論如何也不會開口詢問的。
夢玄機捏着的杯子的細長手指微微一緊,爲什麽?
他眼裏閃過一絲隐晦的懷念。
“等一個人。”他說。
程念幽沒有再多問。
很快,菜全部上齊。
程念幽是個肉食動物,而夢玄機卻是個純粹的素食主義者。兩個人各吃各的菜,有說有笑的,氣氛倒也和諧。許久未與老友見面,程念幽一時開心,忍不住多喝了兩杯。當他的手端起第五杯酒的時候,夢玄機的手突然落在程念幽的手背上,“少喝點,你身體本就不好。”
“沒事,反正也不過是早死跟晚死的區别。”程念幽說完,拿開夢玄機的手,兀自喝下那杯酒。
夢玄機眯眼瞧他,很是不贊同他的做法。
程念幽揉了揉自己的肚子,那裏有些隐隐作痛。
當年清苑城那場地震,坍塌毀滅的不止是城市跟大廈,還有那些重工廠跟一處見不得光的化學武器研究基地。當年有幸存活下來的人,在生活了十幾年後,多因感染化學毒素,已經去世了。程念幽算是那場地震中,生命力最持久的人。五十多年過去,他的身體也成了一塊朽木,死亡,隻是早晚的事。
見程念幽不舒服了,無論如何,夢玄機也不會讓他再喝了。
兩人在飯桌上的對話并不多,他二人都屬于沉默的人,一頓飯,不到二十分鍾便吃完了。
“我去結賬。”程念幽站起身,掏出錢包來。
夢玄機透過茶杯的倒映,看見幽居也起身了。他忙放下筷子,跟着起身,說道:“我随你。”
兩人一起穿過大堂來到結賬處,正巧跟同樣來結賬的幽居撞在一起。幽居下意識擡頭望了程念幽跟夢玄機一眼,他目光掠過夢玄機,眼裏露出一絲思索之色來。這個人,總給幽居一種似曾相似的感覺。在走向結賬櫃台的路途,幽居一直在腦海裏搜索夢玄機這個人,卻始終都沒有想起他來。
程念幽掏出錢包結賬,夢玄機站在程念幽身後,他睨了眼幽居左手腕,那裏幹幹淨淨,什麽也沒有。
果真,已經斷裂了。
“好了。”程念幽轉過身來,将錢包随手往包裏一揣。夢玄機突然一把摟住程念幽,跟他結伴走出餐廳,可另一隻手,卻伸向了程念幽的口袋内。兩個人很快便一同驅車離開,幽居結賬完畢後,也順着他們的路走出去。
腳下,忽然踩到某個東西。
幽居低頭一看,竟然是個錢包。
他撿起錢包,上面沒有名字。幽居想了想,翻開錢包,想看一看對方的身份。錢包看上去有了些年份,裏面是各式各樣的銀行卡,還有一疊名片。幽居抽出名片一看,程念幽。他盯着那名字多看了幾眼,這名字對别人來說或許沒什麽,但對幽居來說,卻讓他心緒萬千。
程、念、幽。
他眨眨眼睫毛,心說,是自己想多了。
幽居将名片放進錢夾裏,他快步追了出去,這時,程念幽他們早就走了。拿着那錢包坐進自己的車内,幽居忍不住又一次打開錢包。他再度掏出名片細細地看,那三個字,莫名的讓他心賭。
他不認爲自己是被這個人的名字所影響,他認爲,自己是想程清璇了。
一個人在車内呆了許久,幽居這才整理好自己的情緒。他将裝名片的夾子打開,剛準備将名片送回去,目光,卻被那疊名片最裏面的一個硬币大小的東西所吸引。知道亂翻别人的東西不好,但幽居實在是耐不住好奇,便将那東西拿了出來。
那是一個硬币大小的吊墜,吊墜款式頗像懷表,可以打開。幽居打開懷表,原本漫不經心的眼神,在見到那懷表裏面藏着的照片後,頓時變得震撼起來。他整個人,如遭雷劈,定做在車内,連同呼吸,都變得緩慢起來。
那個女人,一頭黑色微卷的長發安靜地披落在肩後,素淨英氣的臉頰,美得張揚而勾人。那個人,是他愛的人啊!
再度見到程清璇,幽居心口仍然一下下撕裂的抽痛。
該有多久,沒這樣貪婪地吸欣賞她的每一份動人容顔了?
幽居望着那人的臉,即使那人定格在照片上的臉,經過時間的捶打,已變得斑駁泛黃,可幽居依舊思念她,想到發狂。
男人淚眼朦胧,一滴淚,落在那照片上,化成女人身前的一滴雨水。
照片上,程清璇撐着一把白色透明的雨傘,身穿米色刺繡旗袍,站在橋頭最高的階梯。她伸出一隻玉手,接住漫天雨花,那潔白似藕的玉臂上,也沾着幾滴水珠。女人腳下的階梯上,站着一個身穿米色休閑小西裝的小男孩,小男孩生得很好看,眉宇尚未徹底長開,卻已初具備翛然的氣質。小男孩單手插在褲兜裏,也伸出一隻手,接住從媽媽指縫間流出來的水漬。
幽居失神地看着那個女人與孩子,心髒終于恢複了跳動。
一下一下,铿锵有力,像是要跳出他的身體。
他終于,從這份震撼跟強烈的思念中回過神來。照片上的小男孩是誰?爲什麽,程念幽會有小羽的照片?
一個讓幽居顫抖的恐怖想法,不受控制地出現在他的腦子裏。
程清璇回到了2020年的九月份,那時候,孩子已經五個月了。這麽算來,孩子應該在次年年初就出生了。幽居摸着下巴,他一直以來,所有關注力都放在程清璇身上,卻忽略了他們的孩子。如果說、如果說孩子并沒有死于那場地震,那麽,活到現在,他們的孩子,就該有57歲了!
57歲…
57歲!
幽居握着照片的手,逐漸微微顫抖起來。
程念幽有跟他很相似的眼睛,現在想來,他們五官相似之處,何止眼睛,還有唇跟鼻梁骨!
莫不是,莫不是那個叫程念幽的男人,就是他跟程清璇的…孩子?
想到這,幽居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如果真是這樣,也就能夠理解,爲何在拍賣會上,程念幽會獨獨對程清璇的手稿情有獨鍾了。
一想到自己竟然有了一個比自己大二十多歲的兒子,幽居就被雷得裏嫩外焦。
這他媽算什麽事?
他是該管程念幽喊兒子,還是喊…
幽居狠狠地抓了把自己的頭發,然後才啓動車子,恍恍惚惚回了家。
回到家後,幽居澡也不洗,直接将自己摔倒在大床上。他用被子将自己裹得死死的,緊到呼吸都困難了,幽居這才作罷。在封閉的空間裏,他的呼吸變得粗重,可此時此刻,卻有一個手執毛筆的人,在他的腦袋裏,揮舞筆杆,寫着什麽東西。幽居湊近一看,操他媽,全是兒子兩個字!
“啊!”
幽居一把踢開被子,翻坐起身。
他大口大口地喘氣,最終還是沒忍住,掏出手機飛快按下程念幽的電話号碼。到了該要按下撥出鍵的時候,幽居卻又遲疑了。就這樣莽撞地打電話過去他該說點什麽?直接告訴程念幽,我就是你的老子?
幽居甩甩頭,将電話扔到床上。
他仰頭躺下,望着天花闆,眼裏滿是掙紮。
就這樣,一直睜着眼睛等到後半夜,幽居到底還是忍不住,最後,他帶着滿是忐忑,跟略有激動的心情,撥通了這則電話。那頭很快便被接起,卻沒有說話。
“你好。”幽居率先開口。
聽到這道聲音,程念幽心裏閃過一絲詫異。這人的聲音,不是那個叫幽居的人嗎?
今天弄丢了最重要的東西,程念幽心情不太好,此刻,他正披着大衣坐在冷夜中的院子裏,一個人喝着溫茶。他緊了緊大衣,才說:“幽先生,這麽晚打電話來,是有什麽事嗎?”
聽到這句幽先生,幽居心裏卻覺得苦澀。
他嘴唇碰了碰,說不出話來。
程念幽沒心情跟他瞎耗,他啧了一聲,就說:“不說話我就挂了。”他是真的打算挂電話,幽居聽出來了他語氣中的不耐煩,他想,自己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撥通這則電話,若是就這樣挂了,下一次,他可未必有勇氣再給程念幽打電話。
心一狠,幽居決定豁出去了。
“你的錢夾在我這裏,明天中午,我們一起吃個飯吧。”
聽到這話,本來準備挂電話的男人,突然打斷了心思。程念幽握着電話的手,猛地一緊,“你撿到了我的錢夾?”程念幽聲音猛地提高,想來,這個消息對他來說,很重要。
“嗯。”
“在哪裏見面?明天中午幾點?”
“就在今天吃飯的那個餐廳,中午十二點半吧。”幽居這般說。
程念幽說了聲好,挂斷電話的時候,還在囑咐幽居,别忘了将錢包一起帶上。挂斷電話,程念幽一直悶悶不樂的心情,終于變得輕松起來。還好,東西沒有被她弄掉。
樓上,夢玄機趴在窗台口,他望着底下院子裏的那個黑色人影,眼裏閃過一絲隐晦的光。
真是一個,讓人心疼的孩子。
*
次日,幽居早早來到公司,一到公司,就把李韻叫進了辦公室。
李韻站在幽居的辦公桌前方,她望着愁眉不展的男人,心裏一頭霧水。
幽居不說話,李韻也不敢先開口。
好久之後,幽居忽然一錘子砸在桌面,聽到這一聲響,李韻心肝兒一顫。來了!要發飙了!
幽居猛地擡頭,問李韻:“跟兒子見面,應該穿什麽款式的衣服?”他想了一早上,總覺得穿西裝去見程念幽,太正式了些。
“啊?”
李韻當場傻了眼。這算什麽問題?
意識到自己的氣勢或許是吓到了李韻,幽居改口又問:“李秘書,如果你跟你的兒子一起去吃飯,你會穿什麽衣服?”
李韻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她默默地望了眼窗外的天,灰蒙蒙的陰天,今天室外應該很冷。“這樣的天,可以穿一件保暖的羽絨服,還可以系一條圍巾。”
幽居認真記下李韻的話。
上午九點,幽居翹班走了。他直奔大商場,選了一件米色羽絨服跟一條紅色的圍巾,然後回家換裝,開車去餐廳跟程念幽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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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依舊是下午三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