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斜睨一眼一旁假裝不知情的始宇,想到今晚他跟淚無涯消失了兩個小時,大概也猜到他們是去做什麽了。楊爍吐掉嘴裏的青草,拍了拍始宇的肩膀,“雖然不知道你瞞着我們些什麽,但我相信你。”楊爍又狠狠一拍始宇的肩膀,然後轉身大步登上車。
始宇如釋重負松了口氣,楊爍的信任,令他感到心窩子暖烘烘的。
車子在盤旋颠簸的山路上緩緩前行,軍醫給始宇換了藥。他坐在車椅上,偏頭看着車外的景緻,垂落在大腿上的指甲,在一下下地敲動自己的大腿。楊爍坐在始宇的身後,他盯着始宇的方向,忽然說道:“你離開兩年了,你兒子現在都一歲半了。前段時間我去了躺Z市,那孩子可機靈了,看着像個糯米團子,還會叫我叔叔呢!”
聽到這話,前面的男人,原本松松垮垮的坐姿,陡然變得僵硬。
兒,兒子!
一車人都擡頭望着始宇,見到他這劇烈的反應,都微微蹙起眉頭。“美人蛇,你也忒狠心了,也不知道悄悄打個電話報平安。”說話的,是白子羽。說完,他還嫌自己這話不夠打擊始宇,又說:“你是不知道,弟妹一個人懷着孩子出席葬禮時,我們有多難受。真的,我一大老爺們都差點哭出聲來,可弟妹呢?她硬是撐住沒有哭!雖說做卧底要隐秘,但弟妹也不是那種口無遮攔的人,她也是做過卧底的,你隻需給他打個電話報個平安,她心裏也好受些。可你呢?說消失就消失,讓她一個女人肚子經曆産子的痛苦,想想就覺得心口痛!”
楊爍也不滿的蹙起眉頭來,跟着他們數落始宇,“是啊,我上次去你家拜訪,聽始夫人無意提起,弟妹懷着孩子的時候,一直忍着沒有哭,說是哭多了對孩子不好。結果生下兒子那天,弟妹在産房裏,躺在床上崩潰大哭,吓得始夫人跟醫生都傻眼了。”
楊爍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那個看着瘦弱的女人,在面對這件事上,那顆心有多堅韌,讓他們這些當兵的都動容。
始宇聽着他們左一言右一語,嘴唇幾度張合,卻無法吐出一個清晰的字來。
這兩年時間,他都不敢放任自己去想施唯一,這可會兒,就坐在車内,所有積壓的思念,都像是被壓在大石下的小草。石頭被人搬走了,小草便成了瘋草,瘋了一樣滋生。
思念的狂潮在始宇腦子裏攪動,他死死捏緊雙手,眼眶有些泛紅。
隻是聽他們憑空說,始宇便能想象那些畫面。他的小唯一獨自苦苦煎熬死撐,撐到孩子落地,才能任性的哭一場,想他一場。始宇心裏突然一陣陣揪心,也酸澀的難受。那雙原本隻是有些紅暈的長眼裏,徹底被淚水擠滿。
眼瞅着眼淚就要滾出眼眶,始宇這才擡起手抹了把眼角,然後狠狠一吸鼻子,便偏頭假寐。
楊爍他們擰着眉心看向始宇,他們嘴上責怪着始宇,可心裏,到底也是心疼他的。這兩年,他隐姓埋名,呆在異國他鄉,過着将腦袋系在褲腰帶上提心吊膽的日子。他就好受?
不,他也不好受。
可他沒辦法,他身上有重大任務,他不能前功盡棄。
作爲一個軍人,他是合格的。
作爲一個戀愛,或者是丈夫,他隻能算是個差生。
*
Z市。
今年的Z市,也跟着季節一樣,春意盎然,朝氣蓬勃。街頭的路人退去一身厚重的冬裝,紛紛換上長袖薄衫,走上街頭。
那小男孩穿着純白色的襯衫,襯衫外還罩了一件黑色格子針織小褂子,配一條黑色長褲。男孩脖子上系着一條黑色短領帶,穿着一雙跟衣服配套的黑白色相見的休閑鞋。他戴着一頂黑格紋貝雷帽,帽子下的小臉蛋還沒張開,看上去很柔軟,像個湯圓,總讓人想捏一捏。但那雙長長的褐眼裏,小小年紀,已生出幾分勾人魅力。
小男孩雙手插在兜裏,邁着可愛的小步子,一頭闖進大廈内部。
公司裏的人幾乎都認得這個孩子,見他來,保安不僅沒有阻止他,反倒還幫他打開總裁通道,将他放了進去。小男孩朝電梯方向小跑着,他個兒很矮,走路的時候,雙腿一蹬一蹬的,看着有幾分滑稽,卻又透露着小男孩們才特有的可愛感。
電梯小姐刷卡打開總裁通道,親自按下總裁所在的樓層,這才對身旁的小男孩說:“好了,進去吧。”
“謝謝,漂亮姐姐。”小男孩一蹦一跳走進電梯裏,電梯門關上,将他送上高樓。
過了一會兒,電梯門打開了。
小男孩又蹦蹦哒哒跑出電梯。
李韻聽到腳步聲,擡頭掃了眼辦公室,卻沒有看見人。她微微一愣,又豎起耳朵,那腳步聲沒有消失,反倒朝着總裁辦公室方向走去了。李韻趕緊站起身,她低頭往辦公桌背面一看,就看見一個不及人大腿高的小男孩,正在用自己的身闆,強行推開總裁辦公室厚重的大門。
李韻抿唇一笑,“小不渝,又來找你舅舅?”
始不渝扭頭對李韻勾唇一笑,小小年紀,笑起來的時候,那雙長眼也會跟着眯起,十分可愛。“舅舅。舅舅。”舅舅在屋子裏面,他要去見舅舅。始不渝軟軟的手指指着門裏面,語氣有些急。
李韻失聲笑出來,這孩子自從會走路說話以後,便三天兩頭往幽暗國際跑,對總裁辦公樓層的格局,了如指掌。李韻忙走過來幫他打開門,“幽總,不渝來了。”
李韻說罷,又等小男孩自己走進去,這才關了門。
聞言,正埋首辦公的男人擡起頭來。
垂眸望向門邊的小男孩,幽居那本顯得危險的眉頭頓時舒松開。他手指從鍵盤上移開,人也跟着站起身。幽居打開櫃子,從裏面掏出來一根棒棒糖,然後繞過桌子走過去。
幽居單膝蹲下,他拍拍手掌,對小男孩說:“小不渝,來!”
始不渝看到了幽居掌心裏的棒棒糖,頓時目露喜愛之色。
他邁着小短腿跑過去,卻因爲跑的太急,左腿絆住了右腿,當場摔了個狗吃屎。貝雷帽從頭上掉下來,在地上滾了幾圈。
幽居長臂一伸,撿起地上的帽子。
他拍了拍帽子,這才眉眼帶笑望向始不渝,給他加油打氣:“不哭,勇敢點,爬起來!”
辦公室鋪了一層厚地毯,幽居不擔心會傷到始不渝。
本來已經開始癟嘴的始不渝聽到這話,小手瞬間捏成拳頭,他咬着牙齒,掙紮了兩下,成功地爬了起來。始不渝步子很小,他距離幽居所在的位置隻有兩米遠,他卻走了十幾步。
站定在幽居面前,小男孩伸出自己白淨可愛的小手,糯糯的聲音響起:“舅舅,糖!”
幽居舉起棒棒糖敲了敲始不渝的小鼻子,“吃貨!”
三兩下剝掉糖紙,幽居将棒棒糖遞到始不渝面前。
始不渝飛快将糖搶了過來,包在嘴裏,一臉享受。媽媽不許他吃糖,所以他就三天兩頭往舅舅這裏跑,舅舅這裏總是備着幾顆棒棒糖,味道可好吃了。幽居将帽子給始不渝戴上,這才抱着始不渝站起身,走到皮大椅上落座。
“不渝别鬧,舅舅還有點事要做。”
始不渝伸手擋在鍵盤上,他嘴裏含着一顆棒棒糖,還仰頭看着幽居,褐眸閃亮,十分的鬼靈精怪。“…糖。”幽居愣了一會兒,他詫異的看着始不渝,心說,小小年紀就會談條件了。
好小子!
幽居打開櫃子,又給他給了一個。
始不渝心滿意足了,這才安靜下來。
幽居重新打開辦公頁面,安靜地工作,始不渝中途沒怎麽出過聲,隻在一顆棒棒糖要吃完的時候,才嚷着要幽居給他剝。
兩人就那麽安靜地在一起呆了半個多鍾頭,直到施唯一的電話打進來,幽居才意識到時間過去很久了。
“幽哥哥,不渝又跑去你那兒了?”
施唯一站在超市門口,她手裏提着一個購物袋,神色盡是無奈。每次來幽暗國際附近的大超市采購,始不渝那小子都會玩失蹤的戲碼,他第一次失蹤,可把施唯一給吓死了。
後來還是幽居主動給她打電話,說她家小不渝在他辦公室,問她是不是也在附近。施唯一這才知道,這小子記憶力如此之好。在始不渝第一次玩失蹤之前,施唯一隻帶始不渝來過幽暗國際兩次,那小子就記住了這附近的線路圖。
當施唯一知道,始不渝跑去幽居那裏,目的隻是爲了吃棒棒糖後,更覺得無語。她跟始宇都不是吃貨,怎麽會生下這麽一個小吃貨?她猜,從第一次在幽居那裏吃到棒棒糖開始,始不渝便一直心心念着舅舅辦公室的棒棒糖。
今天來超市,施唯一害怕始不渝會亂跑,便将始不渝放在購物車裏,還特意在他身上穿了一件超市裏的小外套。她想,始不渝身上穿着一件還沒付款的衣服,跑出去的時候,超市警報會響,她能第一時間将那小子抓回來。
哪知,她隻不過是彎身選魚的瞬間,始不渝又從車裏爬了出去。連帶着被丢在車裏的,還有那件小外套。
這個兒子,智商有些高,施唯一有些吃不消。
幽居輕笑出聲,“是啊,他都成了我這裏的熟客了。”他低頭瞄了眼懷中在添最後幾口棒棒糖的小孩子,也覺得好笑。改天他把棒棒糖收起來,這小子說不定就不會再來了。
“等着,我這就來收拾他!”
挂了電話,施唯一将購物袋扔進後車廂,便朝街對面走去。幽暗國際就在街對面左側五百多米遠的地方,是很近的。施唯一成功來到幽居辦公樓層,她一推開門走進去,便沉着聲音喊了聲:“不渝,回家!”
始不渝小身闆一僵,他捏了捏幽居的衣襟,這才不情不願的從幽居腿上滑了下去。
始不渝慢吞吞走到施唯一面前,他捏着手指,勾着頭,很小聲地道歉:“媽媽,對不起。”
施唯一低頭看着這小祖宗,故作生氣一樣問他:“你又亂跑,想挨打是不是?”
始不渝肩膀一聳,他怯生生地靠近施唯一,還擡高右臂,用食指,輕輕地勾住施唯一的小指頭。勾就勾吧,始不渝還特不要臉的搖了搖媽媽的手指。“媽媽,錯了…”始不渝噘着嘴,活脫脫一個小祖宗。
施唯一勾頭看着自家兒子,始不渝撒嬌的時候,乖得不像話,有着撫平她心中所有怒氣的魅力。
幽居忍笑看着這一幕,每一次始不渝犯了錯,都曉得施唯一最受不了這一招,便每一次都故意用這一招道歉,屢試不爽。他的法子很有用,施唯一每一次都會繳械投降。
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果然,施唯一蹲下了身子,她捏了捏始不渝小而精巧的鼻子,才說:“不渝,下次不可以再這樣了。”施唯一翻開自己的購物袋,從裏面掏出一包袋裝棒棒糖,裏面剛好有五顆。“你看,媽媽給你買了糖。”
始不渝咂咂嘴,那樣子,顯然是又想吃了。
“…”施唯一真想撬開兒子的腦袋看看,看他腦子裏到底是個什麽結構。
幽居放掉電腦,拿起春裝外套,一邊朝施唯一走過來,一邊說道:“該吃晚飯了,好久沒一起吃個飯了,今天來了,就一起吃吧。”
施唯一抱起始不渝,想了想,沒有拒絕,“那就一起。”
兩人乘專屬通道的電梯下樓,驅車去了一家壞境幽靜的餐廳。
四百平米大小的餐廳,被裝修成八個風格迥異的包廂,每個包廂環境都不一樣,有的是古風式,有的是歐式,有的是複古的法國洛可可風格式。幽居選了一間被命名爲‘曲徑’的包廂,裏面是現代優雅風格裝飾,小橋流水伴随着兩隻百靈鳥的啼叫,更顯得靜谧别緻。
始不渝喜歡吃刺身三文魚,施唯一便一直給他挑,他現在很小,吃不了多少東西,隻吃了兩片魚,便覺着飽了。
“媽媽,飽了。”
施唯一碰了碰始不渝的鼻子,“去玩吧。”
“好。”
始不渝從小凳子上爬了下去,便跑去小橋上,用水草逗魚兒。
幽居從始不渝身上移開視線,他望着比以前更愛沉默的施唯一,目光裏藏着些許不一樣的東西。幽居夾了一根茶樹菇吃下,他覺得味道不錯,又給施唯一夾了一塊子。
施唯一擡起頭來說了聲謝謝,便低下頭去,靜靜地吃飯。
“唯一。”幽居突然出聲喚她。
施唯一擡起頭,沉默地望着幽居,并沒有說話。
“都這麽久了,你該擡頭向前看了。”幽居這話有些意味深長,施唯一是個明白人,自然聽得懂。她咬了咬玉箸,眼裏很隐約的閃過一絲痛楚。
時間,偶爾會愈合傷口,有時候,卻能将還未愈合的傷口,撕扯得越大。
對施唯一來說,時間是後者。
兩年的時間,她的心傷沒有好起來,隻會越來越痛。
稍微一想,身上便隐痛,瘋狂的思念,四肢百骸則劇痛。
施唯一都不敢去想始宇,她怕自己會忍不住。
緩緩放下筷子,施唯一說:“有人說,人死分三種狀态。”
“嗯?”幽居停止進食,也望着施唯一。
“一死,是停止心跳,陷入生理上的死亡。”
“二死,是屍骨下葬,親人送别。”
“三死…”施唯一目光裏閃現出晶亮的淚光,那雙碧瞳瑩潤一片,她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才道:“三死,是最後一個至親的人,也忘了他。”
施唯一擡頭,直視着幽居。
“你沒有忘記他,安姨、始叔叔、爺爺,他的戰友們都沒有忘記他。而我,更是不會忘記。所以…”施唯一指着自己的心髒位置,“他永遠活着,不曾死去。”
始宇沒有死,施唯一何談擡頭向前看。
幽居聽了施唯一這番話,竟覺得無話可說。
程清璇離開一年多時間了,他自己也不曾擡頭往前看過,他又有什麽資格,勸誡施唯一向前看。
。
吃完飯後,施唯一帶着始不渝回了家。
第二天一大早,她又載着始不渝去了始家。今天星期天,是始家家庭聚會的日子。
母子倆抵達始家的時候,午餐已經做好了。
安詩琪抱着孫子,笑呵呵地走進屋。
施唯一跟在後面進屋,路過院子的時候,隔壁屋裏的人朝他們這邊看,時間過去這麽久,周圍住戶都知道施唯一是始家的兒媳婦。可憐兒子死得早,媳婦早早的就守寡。
現在看見施唯一,沒有幾個人會挖苦她的過去,他們更加憐憫她現在的處境。
施唯一隻當沒瞧見旁人好奇的視線,她跟着進了屋,就看見躺在躺椅上淺眠的老人。始天一已經90歲了,高齡老人的身體越來越差,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
“曾祖父!”始不渝小跑過來。
聽到始不渝的聲音,始天一落在躺椅手扶上的蒲扇雙手,微微動了動。
他褶皺橫生的臉皮子嚅動幾下,那雙老眼睜開。
凝望着小曾孫始不渝的臉蛋,始天一臉上多了抹生氣。“小不渝,快到曾祖父這兒來。”
始不渝快要跳到始天一身上的時候,施唯一趕緊追着跑過來,一把抱起始不渝。“不渝,曾祖父身體不好,别往他身上爬。”始不渝知道自己做錯了事,忙低下頭。
始天一擺手呵呵笑,“沒事,反正這把老骨頭就快散架了。”
施唯一看着老人,心裏也是一陣感歎。
看得出來,始天一的壽命快要用完了,那雙以往銳利淩厲的雙眼,也變得渾濁滄桑。
門外又傳來車聲。
緊跟着,始家屋子裏,來了一個故人。
那是蔣志輝,他一進屋便朝始天一敬了個軍禮,然後不等他們問話,便第一時間開口:“重大消息!始末中校,下午到家!”
屋子裏,始守、安詩琪,以及躺椅上的始天一,同時傻了眼。
始天一嘴唇翕動了許久,也沒有回過神來。
屋子裏隻有施唯一的反應最平淡,她隻是略微驚訝了一下,便開口問:“蔣叔叔,你是不是搞錯了?始末大伯,不是早就陣亡了麽?”
蔣志輝先是一愣,這才意識到自己太心急,沒有講清楚原委。他坐下來,摘下帽子,将始末去做卧底一事,從頭到尾跟始家人講了一遍。
聽他說話的時候,始天一眼睛全程含着淚光,始守的眼睛裏,也難得變成了紅色。
“所以,我們老大,還活着?”始天一雙手狠狠地顫抖,說話間,已然落下淚水。
蔣志輝猛點頭,“是還活着!”
“對了。”他又望向施唯一跟她懷中的始不渝,視線灼亮。被他盯着看,施唯一不由得挺直了後背,心跳忽然加速起來。她也不知道自己激動個什麽勁。
“唯一,還有個消息,你得做好準備。”說罷,蔣志輝的眼睛,又掃過始守夫婦。
幾個人都豎起耳朵,聽見蔣志輝說:“下周二,始宇也要回來了!跟他大伯一樣,始宇這兩年,也一直呆在M國做卧底。現在任務完成,他下周二就回來。”
啪——
掉在地上的,不是杯子,亦或是其他東西,而是一直被施唯一摟在懷中的始不渝。
------題外話------
二更在下午三點左右。也可能會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