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岩鄉的情況,使得李明哲心頭沉甸甸的。
窺一斑而知全豹,鳳城九鎮十五鄉的私人老闆,大大小小加起來不少于二百,每年死于礦難的外地礦工,隻怕是個相當讓人觸目驚心的數字!
在茨岩村裏的路邊餐館,吃過快餐,高展背上背着筆記本電腦包,經過餐館門口的時候在邊上的冷飲冰櫃買了兩瓶冰鎮礦泉水,和李明哲一塊往停在對面樹蔭底下的suv走去。
時值下午二點剛過,驕陽當空,知了在枝頭“吱吱”的叫個不停,讓人聽到後心裏格外燥悶。
路上沒幾個行人,偶爾有一輛摩的載着人轟隆着急馳而過。
站在suv駕駛室門旁,李明哲默然的深鎖着兩道濃眉,一邊抽着煙,一邊猶豫着是再找個礦洞了解一下,還是就此打道回城。
高展往車頭方向走,準備繞過去登上副駕駛座。
走到車頭剛轉向,眼角餘光看到一個三十來歲,皮膚黝黑,留着寸頭,國字臉,穿着汗衫短褲,踏着一雙塑料涼拖中年人,右手提着一個一米左右長短的裝釣魚杆的黑色帆布袋,面無表情地朝李明哲所站的位置走過來。
高展心中一動,止步轉身盯着這個來曆不明的中年人看了一眼。
這位中年人這時距離李明哲不到五米。看到高展望向他,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之色,但旋即轉厲,左手一把将右手中的釣魚袋扯掉扔在地上,顯出一把自制的短管土铳。這家夥雙手端着土铳,加快腳步朝李明哲逼過來,邊走,邊将土铳的擊錘扳下。
李明哲因爲是背對着車尾,沒有注意到有人朝他走過來。
“大哥!小心後面!”高展大吼一聲,像頭獵豹似的朝李明哲所在的位置沖過來。
聽到高展的吼聲,李明哲下意識的轉身一看,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正對着,距離他不到三米遠,持槍者滿臉猙獰之色,右手食指搭在土铳的扳機上,顯然沒打算跟李明哲說什麽廢話,對着李明哲就打算摟火行兇。
李明哲眼中湧現絕望之色,他知道自己此次暗訪,肯定已經觸及到某些不法礦主的利益,也聽說過這裏民風剽悍,經常發生械鬥,當地人根本就不怕警察。但他沒想到這些人如此膽大妄爲,光天劃日之下敢于持槍當街殺人。
這麽近的距離,李明哲知道自己根本來不及作出反應,也根本無法躲過這種土铳近距離發射的散彈的覆蓋面,這一刻,他發現死亡離他是如此之近,難道我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死在這個窮山惡水的鬼地方嗎?
徹底的絕望,讓李明哲連躲閃反應都沒來得及作出。
說時遲,那是快,就在李明哲清楚的看到槍口噴出火光的那一刹那,他感覺身體被人猛力一推,沉重的力道使他根本無法站穩,便被推出一米多遠,踉跄着坐倒在地上。
也就在他被推開的那一瞬間,他耳中傳來了“呯”的一聲槍響。
“吱吱吱……”一連串讓人聞之頭皮發麻的刺耳怪音響成一片。
高展背對着槍口出現在李明哲剛才所站的位置,從土铳槍口噴出的鐵砂所産生的沖力,将他用力地推在汽車車門上。
顧不得背上傳來的火辣辣痛感,高展雙手一撐,迅速轉過身來,像隻獵食的兇豹一樣,迅猛無比地朝這個不明來曆的槍手沖了過去,擡腿一記窩心踹,結結實實地踹在這個已經被現場突現的變故弄得手足無措的行兇者的心口上。
高展憤怒中暴踹出的這一腳,幾乎集中了他此時全身所有的力道,生生将這名持槍行兇的惡徒踢得騰空摔飛出三米多遠。
也沒管這名槍手是死是活,高展飛快地跑過去把李明哲從地拉起來,焦急地說道:“大哥,我們趕緊離開此地!”
李明哲這時已經反應過來了,他知道剛才是高展将他推開,替他擋了這緻命的一槍。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高展被那一槍打得整個人都撞在車身上。
探手往高展背上一摸,看到手牚上滿是腥紅的鮮血,李明哲心中狂震,“快上車,我……我馬上送你去醫院!”
背上挨了一槍,又潛力暴發将行兇者一腳踢飛,此時的高展,終于感受到從背上傳來的劇痛,頓時就痛的頭上汗如泉湧。
讓李明哲攙扶着他走到副駕駛座上車坐好,高展虛弱的笑了笑,道:“大哥,趕緊走,此地不宜久留,我還挺得住!”
李明哲這時連看都沒看遠處地上躺着的,正試圖爬起來的那名行兇惡徒一眼,飛快地跑到駕駛室登車關門,右手顫抖着将車鑰匙插進鑰匙孔,打了好幾下才把火點着,suv很快便從零加速到九十碼。
這段路不是水泥路也不是柏油路,是鄉間泥土壓實而成的機耕路,很是坑窪不平。
李明哲雙手緊握着方向盤,滿臉焦急之色,不時轉頭望着高展,“高展,堅持住!一定要撐着,我們馬上就到醫院了。”
高展靠在座位上,臉色逐漸變得慘白起來,連嘴唇的顔色也在慢慢變淡,強忍着痛:“大哥,我沒事,沒事的……”
suv終于跑完這段坑窪不平的土路,上了省級公路,李明哲一手抓着方向盤,一手拿着手機打電話:“劉院長,我是李明哲,你現在馬上召集人手準備手術,我兄弟中槍,血流不止,我正以最快的速度往你們醫院趕!”
電話那邊的人民醫院的劉院長剛走進辦公室,接到李明哲的電話,聽說是高展中了一槍生命垂危,哪敢怠慢,趕緊組織醫院最好的醫生護士,提前将手術準備好,便讓人帶着擔架在醫院門口等。
上了公路,李明哲便将車上平時根本沒用過的一個蛙式警燈挂在車頂,以不低于一百公裏每小時的速度,一路往人民醫院狂飚。
李明哲左手抓着方向盤,右手時不時的握下高展的手,大聲喊着:“兄弟,快了,馬上就到了,你一定挺住。”
李明哲這時的手上,衣上,褲子上,全是血迹,不過這不是他身上的血,全是從高展身上流出來的血。
高展現在坐在副駕駛座,背後的傷口中,鮮血涔涔而出,粘稠的血漿已經将整個副座浸透,順着真皮的座墊和雙腿,汩汩的向下流淌着。
大量的失血下,高展的兩眼開始發黑,身體一陣陣的發虛,身體更是冷的厲害,但是這種冷,卻并不能讓他保持清醒,反而更讓他有種想要立刻睡去的渴望。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過這一關,但他心裏卻并不後悔。沖過去救李明哲,他當時完全是一種下意識的行爲,等明白過來時,已經中槍了。
腦袋發暈,眼睛發黑,身體一陣陣的發冷,高展兩眼無神地看着車窗前面,嘴裏喃喃說道:“大……哥……我怎麽……感覺……這麽冷……”
李明哲此時已經急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看着高展那已經完全被鮮血染透的衣服,以及被鮮血浸泡着的副駕駛座,他很清楚從高展身上流出了多少血,“兄弟,好兄弟,千萬别睡,跟大哥說話!”
“大哥……我有點冷……我想睡……”
“不能睡,高展!兄弟!千萬不能睡,跟大哥說說你的書,你的書大哥每天都在看,你告訴大哥書中的主角,現在将他的領地發展得怎麽樣了?”李明哲一手握着方向盤,一手輕輕拍打着高展越來越蒼白的臉,淚流滿面的喊着。
“嗯,大哥……我不能睡……我今天還沒完……完成更……更新……”
“對對對!兄弟,你今天還沒更新,跟大哥說說你更新的内容!”
“大哥……我……我想不起來了……我想睡……”
李明哲伸手用力拍着高展那沒有一絲血色,冰涼冰涼的臉蛋,大吼道:“高展,别睡!你得挺着,你還有陸影,還有白露要照顧,你得對她們負責!”
“我……我不能……不能死……我死了……露露……露露怎……怎麽……辦……”
“沒錯,兄弟,你現在不能死,你還要娶露露,你們将來要舉行一個盛大的婚禮,無比風光的婚禮,将來我們兄弟還要一起回江山美人度假。”
聽到李明哲急切的話語,高展仿佛看到了那一天,嘴角微微一扯,竟然是笑了出來,微笑中,盡管高展很想保持清醒,但是不斷流失的鮮血,卻依然一絲絲的抽走他的意識,嘴裏喃喃的念叨着“露露”終于,高展頭猛然一歪,徹底的失去了意識。
“高展!”見到這一幕,李明哲不由的心膽具裂,發了瘋般的狂吼着,可是無論怎麽吼,再也得不到高展任何的回答。
從來不曾哭過的李明哲,這一刻終于掉淚了,一雙猛張的雙目中,淚水肆虐橫流,一隻右腳更是不要命的将油門踩到了底,發了瘋般的狂奔着。
終于……suv一路風馳電掣,接連闖了四個紅燈,終于抵達人民醫院。
“吱!”一聲緊急刹車,車剛停穩,滿身是血的李明哲便從駕駛室跳出來,以最快的速度沖到副駕駛室那邊,拉開車門,将已經失去意識近十分鍾的高展抱了出來,也不知李明哲哪來的力氣,居然把一百七十多斤重的高展從車上抱了下來。
“醫生!醫生!”李明哲狂叫着抱着高展,向他們匆匆趕來的劉院長等人跑過去。
早有準備的劉院長及随行急救人員,手忙腳亂地将高展擡上擔架,飛快地往手術室跑。
李明哲一邊走一邊滿臉焦慮之情地對劉院長說道:“劉院長,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把我兄弟搶救過來,求你了!”
一聲“求你了”聽到劉院長心中一顫,同時頓感壓力陡生。
高展很快被送進手術室,劉院長親自主刀給他做手術。
看着手術室亮起的紅燈,李明哲焦燥不安的來回不停地走動着。
一名護士看到渾身是血的李明哲,關切地問道:“李縣長,你滿身是血,要不要檢查一下?”
“我沒事,這都是我兄弟身上的血。你不用管我,忙你的去吧!”李明哲一邊走動着一邊不時地看着手術室門邊上那盞刺眼的紅燈。
這時,手術室門突然打開,一名護士匆匆從裏面走出來。
“病人情況怎樣?”李明哲一把抓住這名護士的手,焦急地問道。
“現在還不好說,失血太多,送來又太遲,能不能救回來,得看運氣了。”來不及多說,護士急匆匆的回答後,便朝血庫方向跑。
很快,這名護士拿了兩大包血漿進了手術室,手術室的大門重新關緊。
李明哲雙手痛苦的抱着腦袋,蹲在手術室門口,回想起今天的一幕幕,李明哲的心情複雜到了極限,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世界上,他也可以交到朋友!也可以交到肯不顧一切,爲他擋槍子的兄弟!
從小時候起,李明哲就經常聽太爺爺給他講故事,故事裏……都是抗戰時期的事,其中……最珍貴,也最高貴的,就是那種肯爲你擋槍子的交情!
生活在和平年代,而且……又生在這樣的家庭,李明哲知道,别說是爲他擋子彈的兄弟了,就算是普通的朋友,都難有一個,靠近他身邊的,不是爲了名,就是爲了利!
可是今天,他終于知道,他李明哲,也是有着肝膽相照,肯舍命替他擋子彈的好兄弟!按道理說,他現在該驕傲,該自豪,可是現在,他卻哀痛萬分,甯肯這一切沒有發生。
在初聽這樣的故事時,他一直認爲太爺爺是該驕傲的,自豪的,人生能有如此兄弟,難道不值得驕傲和自豪嗎?可是事實上,當年太爺爺在說起這些的時候,卻顯得那麽的哀傷,那麽的痛苦。
以前他不理解,可是當事情真的放在他身上的時候,他終于明白了太爺爺眼中的那抹哀傷,明白了太爺爺的痛苦!
替兄弟擋槍子,确實夠威風,夠豪邁,可是……那槍子豈是可以随便擋得的?替兄弟擋槍子的,有幾個在事後還能活着的?
正如太爺爺所說,别的可以假,但是有一點你記住了,肯爲你擋槍子的人,就是你的真兄弟,因爲……不管是爲名還是爲利,都不可能給你擋槍子的,命都沒了,要名利何用?
他知道,如果不是高展替他擋了這一槍,這槍從正面擊中他的胸膛,他是絕對沒有機會活着回來的,恐怕當場就死在那裏了,即便是高展背後中槍,而且身上背着的筆記本電腦遮住了要害,擋去了大部分的彈丸,卻依然是生死不知。
媽的,連老子都敢殺,這幫王八蛋簡直太猖狂,太無法無天了!
李明哲猛的站了起來,拿出手機,拔打了父親的私人電話。
“爸,有人要殺我!”
電話那頭的李國棟聽到兒子這沒頭沒腦的一句,頓時心裏一驚,放下手中的報紙,關切的問道:“你有沒有受傷?”
“高展替我擋了一槍,現在正在醫院搶救,生死不明。”
李國棟聞言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沉聲問道:“是什麽人幹的?!”
李明哲将事情發生的經過大緻說了一遍。
“猖狂,簡直太猖狂了!”李國棟在電話中怒氣沖天地罵道:“他們這明顯是沖你來的,我馬上通知省公安廳成立專案組趕過來,如果高展能脫離生命危險,馬上安排轉到省城大醫院,省城的醫療設施和環境比你們那的醫院好的多。”
“嗯,但願高展能挺過去,爸,如果沒有他舍命擋了這一槍,你和爺爺肯定是白發人送黑發人。”
“明哲,你交的這位好兄弟可是又救了你一次,我們李家次人家兩條命啊!”
“爸,如果高展萬一……我都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的父母!”李明哲語氣有點哽咽地說道。
“但願他吉人天相,逢兇化吉。”
挂上電話,李明哲心情沉重地雙手揪着頭發,坐在手術室門前的那排椅子上,彎着腰低着頭,一言不發。
他現在無法判斷這是一起有預謀的謀殺案,還是茨岩鄉那些刁民臨時起意想殺他。這中間是否牽涉到政治陰謀他不敢肯定。如果不是他心血來潮拉着高展陪他搞這次暗房,而是帶着秘書和司機,在那種情況下,他的秘書和司機能做出高展那種舍命相救的舉動來嗎?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在那種千鈞一發的生死關頭,隻要高展遲疑半秒中,那一槍百分之一百會擊中他李明哲的胸膛,也就是說自己的這位好兄弟,當時根本就沒有半分猶豫,完全是下意識的想要用他的身體的來替他擋這一槍,這是何等難能可貴的情誼!
這已經是高展第二次在他最絕望的生死關頭拯救他于危難之間,在當今這個人人隻圖追名逐利的現實社會,像高展這樣不計個人得失兩度舍命相救的好兄弟,他李明哲能拿什麽來回報?
萬一小展就這麽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再也醒不過來,他李明哲怎麽去面對小展的父母,怎麽面對那兩個對小展一往情深,無依無靠的孤女?
每想到這些,他就會情不自禁的緊揪着頭發,隻扯得頭發一陣陣巨痛,方能讓他心神回轉。
一個鍾頭後,手術室門前的紅燈終于熄滅。
劉院長從裏面一邊将口罩解開,一邊走了出來,滿臉都是疲憊之色。
李明哲一個箭步沖過去抓着劉院長的手,緊張無比地問道:“怎麽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