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滞步不前,隻是低頭看着這海,這浪,這大海的顔色。
小時候讀文章,總是有蔚藍的大海之類的詞雲雲,可實際上,蔚藍這個詞是專屬于天空的,再透明的海水,也倒映不出天空的藍,就像再明媚的生活,也成全不了一顆純粹的心農。
“怎麽不下水走走?”他牽着她的手問遏。
她看着那一汪無邊無際的墨藍色,太陽的光在水中交織成片片金羽,人之于海的廣袤,滴水不如……
仰頭凝視他,他眼裏的棕褐色融入了海水的墨光金流,卻遠比這海水柔和溫暖,就像一盞鎏金的舊燈,黑暗中,清曦裏,一朵暖光,直入心田。
她略哽,移開了目光,眼角淺淺濕潤,“二哥,我不敢。”
“不敢?”她從來那麽勇敢而堅強,什麽時候有過不敢?
“我也不知道……”她搖着頭,“覺得海太廣闊太深遠,自然的力量有時候太可怕,如果它想摧毀這個世界,誰都抵擋不住……”
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說此類内心描白,說出來的還是和她平素爲人截然相反的話,他震驚之餘,也對她心生更多憐惜。
她如此瘦小,身世堪憐,原本确該如此般小女孩一樣柔弱,可她卻偏要做一枚勁草,強撐着風中顫抖的軀體去迎風抵抗,或者,這才是她真實的想法?
他在海水邊擁住了她,“不喜歡,我們就回去吧……”
她貼在他胸口搖搖頭,手指抓住他胸前的T恤,“不喜歡的事太多了,可是不能一一避開的,就像,我不喜歡沒有爸爸媽媽,可爸爸媽媽還是會離開我,我不喜歡仇恨,可仇恨它實實在在存在,我不喜歡夜晚,我……”
說到這裏,她止住了,頭埋在他胸口,藏起了她眼裏纭纭而生的悲戚。
他想要捧起她的臉,想要看清她鏡片後的眼睛,她的額頭卻用力地頂着,不願意擡頭。
他想,她是在難過的……
終是放棄了,隻是抱緊她,“妹妹,你昨天說,很累,想靠一會兒,其實我一直想對你說,你早就不必那麽辛苦,我這兒,這個地方……”他按着她的後腦勺,貼着他左胸口的位置,“這個地方,是給你依靠的,而且它足夠強壯,完完全全可以承擔你所有的不喜歡和你心中的恨,也可以在你沒有爸爸媽媽的生活裏,給你一個家,妹妹,我早不是從前的二哥了,你感覺不到嗎?”
她身體微微顫抖,眼中的潤濕,還是模糊了她的視線,越長大,反倒是越脆弱了,可見情之爲物,最是柔腸……
“二哥……”她哽了嗓音喚他。
“妹妹,我在這兒。”他的聲音愈加輕柔起來。
“我隻是想……”她吞吞吐吐地,嘗試着說一些以她的性子和過往完全不可能說出的話,“隻是想……那些避不開,逃不掉的事可以有人一起走……”
“所以,那個人是我,是嗎?”他問,壓抑不住的喜悅。
她終于擡起頭來,鏡片後微微泛紅的眼睛,而後,用力點頭。
沒有言語可以用來形容此刻他的心情,狂喜嗎?驚訝嗎?歡騰嗎?不,這些都不夠!這句話帶給他内心的充盈和膨脹甚至超過了昨晚的初花綻放。
昨夜原本無心摘花,卻出乎意料達成所願,清早大夢初醒,縱然擁她在懷,也不敢相信這一切均屬事實,生生把自己大腿掐紫了,才确認這不是一場夢。
那一刻,得意、滿足,隻覺人生圓滿不過至此。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覺得,他願意用他的全部來換取她這一句話,于他而言,人生最重要的幸福,就是陪伴。
她伴了他九年,早已是他生命裏剝離不開的部分,他曾比喻,是他的皮膚,他渴望與她繼續相互陪伴下去,不願意的人始終是她,而今,算是苦盡甘來了嗎?
“妹妹,再也不走了,好嗎?陪着我……”他曾聽過的,她給父親的承諾,再也不走了,可他必須聽她在他面前再說一次,以求确認。
那年在學校的林蔭道,他說:别走,我舍不得你……
可是,她走了。
三年前,他送她到學校門口,對着她的背影問她:如果我讓你回來,你
還回來嗎?
她堅定地搖了頭。
這一次,她不會再搖頭了,輕輕吸了吸鼻子,告訴她,“二哥,我不走了,我會一直陪着你,陪到不能陪的時候……”
他心中一燙,眼眶也随之發熱,一生,隻爲這一刻……
凝視着她泛紅的眼睛,微微蹭紅的鼻尖,還有她水潤柔嫩的唇,他沒有忍住自己的沖動,捧着她的臉,快速而準确地吻了下去。
初時,她是緊張而僵硬的,甚至有過一瞬的抗拒,畢竟,這是海灘上,人來人往。
可是,轉瞬便釋然了,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在乎别人看法的人,不是嗎?
深長的擁吻,彼此都有些情不自禁,尤其初識人事滋味的蕭伊庭,一番糾結難舍才離開她的唇,将她緊緊抱入懷裏,感歎,“妹妹,你不喜歡夜晚,我可是相當喜歡……”
這話又隐着怎樣的意思?但凡從他嘴裏出來的,沒一句是正經……
海水清涼,一陣陣漫上她的腳背,她沒有退後,反牽住了他的手,說,“二哥,走吧。”
他看着她笑,牽着她往海水裏走,一直走到水沒了膝蓋,他停住了,笑她,“還走?你那半吊子遊泳技術沒救生圈行嗎?”
她也微微一笑,“回去以後教我。”
“什麽?”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教我遊泳。”她又說了一遍。
“好……”他真的沒有聽錯,這一次妹妹回來,真的變了……
不過,這種變化,他很開心。
沒到夏季,海水有些涼,她的褲子也打濕了,他不敢讓她在水裏待太久,怕她生病,拽着她上了岸,帶她回酒店換褲子去。
她的纖足沾滿了細細的沙子,出了沙灘,不便直接穿鞋,他便在她面前蹲下,讓她趴上來,而後提了她的鞋子,背着她回酒店。
天空中的太陽,又爬高了一尺,無遮無攔地照耀着整個海灘,處處金光耀眼,亂人眼目。她眯起眼來,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他也是這麽背着她去教室,還曾背着她爬香山,那些畫面,不知不覺,他的肩背愈加厚實,性格也愈加沉穩,人,總是在變化的啊,有人變得強大,也有人變得虛弱……
不變的,是他耳背上的那顆痣,小小的,也沒見長。
他的耳朵長得很好看,極端正。
相學上說,耳部輪廓生得極其端正的人很聰明,作任何事情都秩序井然,圓滿而周到。不拘泥于小節,也不會受别人的影響而輕舉妄動。這種人通常是非常幸運的。
而耳朵上長痣的男人通常經濟優越,一生奢華,喜歡保守的女孩,幸福指數高。
她從前是不信這些的,即便有些相符,她也隻當做是巧合,近來,卻是有些信了……
無論是真是假,幸福指數高這幾個字她是比較喜歡的,其它都不重要,幸福卻是一生最重要之事……
她伸出手去,摸着他的耳朵,摸着他的那顆痣,一時癡迷。
軟軟的手指,輕輕的觸摸,還是他耳朵的地方,讓他不安分的心思有了些小萌芽,他如今不比尋常,剛剛過了花/燭/夜,所謂血氣方剛就是說他這樣的了,稍稍一點小動作就能讓他熱血沸騰,所以甩了甩頭,“别鬧!再鬧我可不定能等到晚上!”
她本天資聰穎,在這方面的領悟力漸高,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縮回了手,老老實實趴在他背上。
不過,這個喜歡晚上的男人,終究沒能等到晚上,回到酒店,以給她換衣服爲名,再次享受了一頓耄耋大餐……
也沒有再繼續留在海邊過夜,她不喜歡海,便沒有必要再留下。
待她休息好以後,退了房,開車回家。
她仍是困倦不堪,在車上一直睡,最後是快到家了,他把她給叫醒的,啼笑皆非,“這是怎麽了?體力這麽不濟?就這麽點兒運動量就睡成豬了,以後可怎麽辦啊?”
“……”她睡得迷迷糊糊的,瞪了他一眼,“什麽以後?你還想怎樣?”他這辦事兒的頻率,難道以後還會更甚?他能吃得消嗎?不是說這事兒男人挺費力嗎?
他笑,眸光閃亮,“妹妹,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這是你讓我背的。”<
“……”她讓他背,她沒讓他用在這件事上,而且……說真的,兩次了,她一點兒也沒感覺到“悅”。
“怎麽了?一副委屈的表情?難道我沒讓你‘悅’嗎?”他好笑地問。
她疲倦的,點了點頭,真的沒感到傳說中所謂的愉悅。
他大大受挫的表情,“這是對我能力的否定啊……”他要不要檢讨一下?或者今晚再學習?
她隻是無心,沒想到他心裏那麽多彎彎,眼看就要車就要開進小區了,她忙道,“停停,我下車。”
“要幹什麽?”他把車停在路邊。
“我去買點東西,你先回去吧,我一會兒自己走回來。”她開車門,下車。
“買什麽呀?一起去!”他跟她一起下了車。
“不用!”她忙道,“你先回去吧,我買女人用的東西,你去多難爲情!”
既然她這麽說,他便順着她了,“那我把車開進去等你,我們一起回家。”
“好……”她見他還不走,一直望着她,轉身進了一家超市。
他這才一笑,把車開了進去。
她在超市轉了一圈,買了些衛生用品,不見他的影子了,才又進了一家藥店,還沒有七十二個小時,吃藥應該來得及……
匆忙沖藥店出來,把藥片幹吞了下去,這才進了小區。
他果然在樹下的長椅上坐着等她,天色微黑,小區裏好些孩子還在玩耍,他坐在那兒,跟一個小男孩說話,笑容滿面的。
“二哥。”她走上去叫他。
他呵呵一笑,起身拉着她的手,跟男孩說再見,而後問她,“這孩子可愛不?”
“嗯……”小孩子長得虎頭虎腦,一雙眼睛圓溜溜,确實精靈可愛。
“居然拿錢請我當他爸!”他笑起來,“很有我當年的風采啊!”
“什麽意思?”當雇傭爸爸?
“嗯,一年級的小屁孩,在學校犯了錯,老師要他回來寫檢查,家長簽字,請我簽字呢,十塊錢一次!”
她推了推眼鏡,“你簽了?”
“當然!而且沒要他錢!助人爲樂嘛!這就是幫助小時候的我自己!我太同情他了!”他一副仇大苦深的樣子,“現在我身上還留着我爸揍我的疤呢,我一度懷疑我不是我爸親生的,跑去問我媽,然後又被我爸揍了一頓……”
“……”真沒聽過有這麽助人爲樂的……“那他以後會常常來找你這個爸爸……”
他聽了之後,眼睛眯眯地笑,“妹妹,我真的想當爸爸了,我們生個孩子玩兒好不好?”
“……”孩子……她喉嚨澀澀的,藥片刮過喉嚨口的感覺還在呢……
“行不行啊?小三子都有依宸了,甯子估計也快了,我不能落後呀……”他攬着她的肩膀,語氣有幾分賴皮。
“好……”她輕輕地答應,下意識地抱着包,護緊了心口。
“太好了!這是你說的!我們今晚開始努力!”他在她耳邊輕聲說。
“……”她擡起頭,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又來?”
“呃……你不是說不‘悅’嗎?那我們得好好探讨一下這個問題,找出根源所在,你說呢?”他很認真的研究學術态度……
“……”她說不好可以嗎?她走着路腳還是發軟的……
“妹妹,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他開始憧憬自己的孩子,他都三十了,早該當爸爸了……
“……随便吧……”這個問題,她沒想過……
“我喜歡女孩,妹妹,我們一定要生個女孩,得比辰安的依宸漂亮啊!讓他顯擺!”他已經在自己勾畫他倆孩子的模樣。
“男孩女孩又不是你說了算!再說了,漂不漂亮也不能由你定啊!”她提起興緻來,和他談論孩子的話題,盡管那顆藥,在肚子裏很有可能已經扼殺了一個小生命。
“那我們可以一直生啊!生到有女兒爲止!至于漂亮這個問題,你就不用擔心了,這是遺傳決定的,我們家的一定比小三子家的好看!”他對自己的基因貌似信心滿滿。<
“……”她無語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自信心還真是爆棚。
“怎麽?不信?”他明顯看出她的意思來,擺證據給她,“你看,你比小三子媳婦兒漂亮對不對?”
“……”哪有這樣自以爲是的啊……她瞪他,“胡說吧你!”雖然她還沒見過辰安的老婆,可是依宸她是見過的,相當漂亮的小天使,可見媽媽一定也是大美人。
左家的事,回來便有所耳聞,很爲這個家庭感到可惜,當初,也是多麽幸福的一個家庭啊……
“我沒胡說!”在深知她的美麗,雖然在他印象裏,她一直是醜醜的樣子,可那不是本質問題,她本質還是相當美的,隻是品位問題罷了,于是道,“好吧,我承認,因爲你,可能會拉低我們家孩子的品位,但是有我這麽優異的天賦異禀的基因撐着,不至于太糟糕,勉強超過依宸還是可以的……”